杨一帆开办的上海女校在租界的边缘。
菽红见那栋红砖墙的房子,白底黑字的“上海女校”招牌,错不了。
她迈着比平常更快的步频才能跟上前头领路的男人。他们穿过中庭的回廊,数不清的课桌椅正被慢慢往讲堂里搬。
菽红其实有点怵她这姐夫,在不多的照面里,她觉得杨一帆比她爹还像她爹。但骨子里的活泼还是让菽红不由地讲起了她的见闻。
“亲王仪仗的排场,那架势,啧啧啧排场得很。”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可耻的很……”
沿着木制的楼梯而上,菽红听着杨一帆详说怎么个“可耻”,有些懵懵懂懂的。她正要继续问,楼梯口一个男人与杨一帆打了个招呼。
在他们的寒暄之中,她才知道女校目前还没招到学生。也就是眼睛一转的功夫,她提议让各家女眷来上课,充充场面,造造声势。
“好主意,好主意,你比你姐还像你爹。”杨一帆说着转身就离开。
“是是是是,都像我爹,都像。”宿舍里只剩她一人,她边收拾行李,对着空气回话。
*
既要借人家的方便,自然是要登门拜访的。
清和琴楼别墅,宋家在上海的房产之一。
“一栋破白房子罢了。”
在来上海前,宋晨曾不屑地和她谈起。
这几天在上海,她感觉自己看完了这辈子要看的洋房,新鲜感慢慢褪去。但当她真正看见这栋房子,还是忍不住感叹它的美丽。
“那房子里的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别被她欺负了去。”宋晨忧心忡忡,坐在桌旁看着菽红收拾行李。
“……啊,你刚才说什么?”她在找合适的东西送礼,既然上门求人帮忙,总不能空手去。
“我说,你在上海别被人欺负了。”
“我谢菽红,长这么大还没人能欺负我。”
女孩将行李箱子用劲阖上,藤制的箱子发出的声响惊得宋晨心一跳,半边身子都软了。
他看着她,眸光闪烁“是,没人能欺负你。”
菽红在他身旁坐下,到了杯茶水,这收拾东西真累人呐。
“那你可要早点回来。”他弯下腰双臂环抱,把头枕上面,侧着脸看着她,眼神清凌凌的,睫毛直而长。午后的阳光斜照,侧着打在他脸上,勾勒他漂亮的驼峰鼻。
他见她不回答,就用头顶她。
她正喝水呢!
“知道了知道了。”一巴掌把他脸拍开。
*
宋姨太很年轻,年轻到菽红觉得叫一声姐姐也是不会出错的。别墅里暖黄的灯光照得她的面庞越发的柔和。绿莹莹的翡翠耳坠在她厚实的耳垂上晃悠。
“难怪我娘常说,耳垂厚的人有福气呢”菽红目光诚恳地看她说。
眼前的女人一口上海话,温声细气地同菽红说话。言辞恳切有条理,和她谈话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没事的菽红,咱们一家人不说俩家话,只要是宋家的船搭哪一班的都行。”
“那我先就谢谢姨了,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菽红面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宋晨这小子,嘴就里没一句对的。”心里默默腹诽她远在安庆,盼她早归的未婚夫。
事情顺利的超乎想象。
饭点,宋姨太坚持要留菽红吃晚饭。远远地她就看见饭桌上已经坐了俩人,按身形应该都是男子。
主位上坐了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有着商人的和善,是会把“和气生财”刻在脑门子上的那种人。
想必这就是她那阔气的“公公”了。
她向宋葆荃问好。
“这位姑娘是……”
“是你在安庆大房,未过门的老三媳妇,谢菽红。”宋姨太回答宋老爷,又招手让下人再拿一份餐具来。
她斜对面的少年闻言,抬起头,目光便直愣愣地与菽红交汇。
谢菽红微微眯起眼,她越看越觉着眼前的少年面熟。
未等她想起,宋姨太便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菽红啊,姨也是好奇,你和三少爷这亲事是怎么定下的。”
“家母与王夫人是手帕交,少时她们约定着要当儿女亲家,后来家母离世,原以为是不作数的玩笑话……”
“安庆家姐姐的眼光真是独到。我见也喜欢的很。”
宋老爷听闻也更着附和了几句。
余光里她看见对面少年脸上的笑越发得盛。
“对了,这位是。”好奇心驱使着菽红发问。
“在下杨凯之。”少年回应的速度之快,好像已经等她发问许久了。
他的脸逐渐与她记忆中某个画面融合在一块。
菽红不由地嗤笑一声。
*
杨家别墅外
路灯昏黄,照得两团人影也是浅淡的,浅淡地快要融在一块。
“杨凯之,你还记得我吗?”问话间,菽红打量了一番杨凯之,他比起四年前瘦削了不少,个子也高了,像雷雨后破土而出的笋,一夜之间变成了直挺、青葱的翠竹。
“记得,你是谢家妹妹,你姐姐嫁给了我堂哥。你呢,第一眼没认出我,怕是忘了我吧?”
“我可忘不了你,婚礼那天,你13岁还当童子给我姐姐姐夫压床,那情形,一辈子都忘不了。”
“菽红,你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喜欢捉弄人。”还是那么漂亮。
说起他儿事的糗事,他依旧带着平和的笑意,眼神柔和地看着她,语气里带着怀念。
没看见他露出预料之中的羞怯,她颇感到有些意外。
“你倒是变了许多。听闻你去了那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自强学堂,眼下不在湖北,怎么现在跑上海来了,还这身打扮。”
对方孔雀突然的开屏,杨凯之张开双臂,围绕着她走了一圈,向她全方位的展示他新衣。
菽红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衣料一般。
“看起来倒精神,像官家的衣服。”
“官费正额 留日军事生”他字正腔圆的说出来,生怕她听不清楚。
“好好好,待你杨凯之学成归来,定是大有作为。我谢菽红还得多仰仗您。”她朝他作揖。
“客气客气。”他做那风轻云淡的模样,闭上眼,一只背着,一直随意的挥了挥。
他睁开眼与她对视。他俩一下子没绷住,笑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都笑出来了。
“晚上租界也不安全,你现下住哪儿,我送送你。”
“上海女校,你哥是校长。”
*
“谢菽红。”熟悉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
被抓包了。
不自觉地,她咬起下唇。它先是泛白然后便报复似的红润起来。每当感到压力时她就爱咬下唇,或者是拿指甲尖掐耳垂,又或是旋拧肘关节那一块死肉。反正都不怎么疼。
她转过身,看见杨一帆站在走廊的尽头,灯光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过来。”
看看看看,谢必安、范无救正同她招手呢。
她龟爬似的踱步到杨一帆跟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对着他的,然后停下。
她不抬头就已经可以想象到杨一帆的表情了。
“嘿嘿嘿,姐夫。”
她拿出此生最谄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