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元旦前夕,佟语非接到了丈夫莫道言从西德打来的越洋电话,他即将在两周后回国,届时会从法兰克福飞香港转机抵京,自北京乘火车到西城。
八五年,他们结婚的同年,国家发布留学方针,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并取消了自费出国留学资格审核,自费出国潮随之迅速升温,莫道言顺应时代召唤,交大本科毕业后,毅然放弃公费留美,自费“洋插队”去了心仪的西德慕尼黑某顶级工业大学的工程与设计学院深造。
按多数情况预计,硕士课程通常需要两到三年,博士项目三到六年,异国留学生多了语言和环境适应等因素,周期还要长上一两年,纵使他天赋异禀,完成学业起码得六七年,然而仅仅刚迈入第五个年头,他就荣归故里,新身份是德国一家光电器件跨国公司的技术部经理。
元旦节这天是周一,佟语非供职的西城日报社连上单休的礼拜天放假两天,她照例在家做卫生,早饭后搀扶着莫老太太去外面晒太阳,听广播,广播里播放着人民日报在庆祝新年的社论《满怀信心迎接九零年代》:“只要保持稳定,即使是平平稳稳地发展几十年,中国也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莫老太太感叹道:“稳了好啊,稳了才能平平安安,过好日子。”
莫老太太不只听广播,还是忠实戏迷,听关肃霜和童芷苓唱戏,关注戏曲评论,早期戏曲报一期不落,老了眼花得厉害,要劳烦孙媳妇或小孙子读给她听,近些天风湿病又犯了,肌肉酸痛的情况有所加重。佟语非读了一会儿戏曲报,停下为莫老太太按腿,莫老太太侧卧在摇椅上,从浅紫色的丝绸褂内衬兜里,拿出一个珊瑚粉的真丝钱袋,塞到佟语非手里:“别只顾我这个老太婆,去添几件新衣裳,马上夫妻团聚了。”
佟语非似笑非笑:“奶奶嫌我是土包子,配不上您的宝贝长孙?”
莫老太太疼孙子,但没顾此失彼:“你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只是衣服都太素淡了,没看道行房间里贴的那些个外国女人,个个花枝招展,比挂历上的模特还招摇,小言的品行没得说,怕就怕花里胡哨的看多了,乍来水土不服。”
莫道行是莫道言的弟弟,音乐学院乐器表演专业大三学生,主修钢琴,辅修大提琴,房间的墙壁上贴了很多国内外音乐家的海报,唯二两张女性,一张是意大利红极一时的女高音,一张是瑞典流行女歌手。
把她和明星相提并论,佟语非受宠若惊:“奶奶,钱不够呢。”
莫老太太认真问:“还缺多少?柜子里还有你爸妈今年给的祝寿钱,我去取。”
佟语非把钱还回去:“缺得多了,只有衣服还不行,我得去娘娘山的神仙庙求一求,求个能易容的神仙下凡相助才成。”
莫老太太戳着佟语非的脑门笑:“哪有自个贬自个的?你要需易容,他能日思夜想得这么快回来?”
莫老太太把她说成莫道言回国的动因,实属抬举她了,老太太年事已高,贵人多忘事,可她是当事人,万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她和莫道言从认识到结婚,只见了三次面,一次相亲,一次订婚,一次领证和办婚礼酒席,间隔一个半月,婚后第二天他就走了,满打满算,共处加起来不到三天。莫道言留学期间,偶尔来过信,平素惜字如金,信写得很简略,三言两语报喜不报忧地讲完近况,余下的篇幅是统一的问候,除去莫老太太,她和公公婆婆小叔子都是“祝好,勿念”里的省略主语,并无特别之处。
只有一次,莫道言单独写了她,在他出国的第二年春天,往信里夹塞外币马克的初次,他漂洋过海自费留德,国家没有补贴,父母给了第一学期的经费,承诺会接续供给,被他婉拒,他言明自讨苦吃的留学路,不能拉着一家人共沉沦,既已结婚,理当扛起养家糊口的担子,妻子佟语非工资微薄,给家里出了生活费会所剩无几,因而设法解决了自用的开销后,包圆了她那份钱,尽莫莫家不缺佟语非的口粮,用他的话说,亲情是亲情,规矩是规矩。
他在信中的末尾写道:“佟小姐初来乍到,请各位多加体谅与照顾。”
这句话被莫老太太当作莫道言惦念佟语非的证据,佟语非却不敢当,称呼里都隐不住的生疏,哪儿来的念?她羞于承认莫道言对她的惦念,但对她尊严的维护是承认的,莫道言秉节持重,可到底刚满二十岁,留学生挣钱的门路无外乎勤工俭学,艰苦不言而喻,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奈何几十块钱的工资捉襟见肘,容不得亮明气节,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莫母孟如卿是市委宣传部代理副部长,分管文艺科与新闻对外宣传科,平日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可儿行千里母担忧,看到莫道言寄来的那些钱,再硬的一颗心也软了,旁若无人地红了眼圈:“小言素来好强,不管受多大的罪,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在家有家人,在外有谁疼?”
莫父莫长林是红联机械厂的厂长,崇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朴素成才理论,但嘴硬心软,这边叨叨着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吃苦耐劳自强不息,有担当能扛事,比上山下乡那阵,儿子还是赶上好时候了,那边转头找了海外的朋友去探底,向妻子承诺:“他要真到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田地,我这个当老子的,砸锅卖铁都要飞过去,把人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
朋友不辱使命,很快探底凯旋,转告莫长林,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闪光,莫道言是导师门下的宠儿,不但做了助教,还被推荐到校办工厂兼职,奖学金外多了两份额外收入,比将课余时间都搭在中国餐馆洗碗池中的其他留学生好上百倍。
莫长林难掩骄傲的神色:“算个男人,没给老子丢脸。”
莫道言寄来的钱越来越多,信越写越短,逐渐没有信只有钱了,莫老太太翻来覆去地看以前的信,叹息莫道言走那么久,照片都不寄一张,高矮胖瘦都不晓得,催着佟语非去照相馆照相,给莫道言回信交换照片。
佟语非架不住奶奶的三请四催,去照了相,不确定莫道言想在繁忙的学业里看到她,就没塞照片只写了信,信中转述了奶奶对他的思念,委婉地向他索要了照片。在莫道言后次寄回的马克币中,有了张在柏林墙前的单人照,照片取的远景,他白衣黑裤,侧着脸仰望着西柏林勃兰登堡大门,玉树临风的身姿与苍凉恢弘的历史遗迹相得益彰。
依然没有信,没有只言片语。
莫老太太拿着孙子没露正脸的照片爱不释手:“我们小言潇洒得很哟。”
周二上班时,佟语非向校对一组的组长欣姐打了假条,事由填的是“要紧家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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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校对岗以来,风里来雨里去,从未有过无故旷工,欣姐信得过她,爽快地批了假,下班后,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件毛呢大衣和一双北京百花牌的皮鞋,颜色是莫老太太钟爱的水粉色。
莫老太太姓徐,祖上以清政府的高级将领发家,做过旧时代纺织实业大王的千金小姐,父亲在抗日运动中慷慨解囊捐钱捐物,是“民族的光辉”,她荣升光辉的女儿,与一位红军将领结为秦晋之好。解放后全国部队整编,孩子们随着父亲部队信息的变动,成了根正苗红的四野子弟,个顶个的成器,大儿子是管着几千人饭碗的大厂长,女儿是师范大学历史教授,小儿子牺牲在反击战前线,是保家卫国的烈士,老太太大半生都被亲人庇护在羽翼下,在多事之秋的年月都未受侵扰。
水粉色和永葆少女心的莫老太太,完美适配。
孟如卿看到她买的衣服和鞋子,会心而笑:“你素来讨人喜欢,人贵有恒。”
有恒能用于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用于讨人欢心不免有些讥刺,却是她赖以生存之道,她乖顺地对婆婆笑:“道言求学辛劳,等他回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他。”
孟如卿常年被各路新文化思潮熏陶,绝非守旧的封建家长:“他有他的辛劳,你有你的不易,夫妻要互相扶持。”
莫道言回国那天是周四,公婆位居要职,工作重要性毋庸赘述,莫道行要备战期末考试,于情于理,去火车站接莫道言的任务都该由她负责。四年多不见,她对莫道言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为免相逢对面不相识,她做了块白色纸板,用小楷在纸板上写了莫道言的名字,继而找出他的一些旧照,试图将他的样子印在脑中。
莫道言不爱拍照,成年后只有集体照和证件照,相对较新的是申请留学时,拍的二寸黑白照,面庞方正,俊逸清朗,目光微微下挑,分明的棱角透着些许的疏离。
佟语非描摸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想,她现在对于他,大概也是完全的陌生人了。
周四下午,她穿上新衣新鞋,来到火车站,在人山人海的出站口举着纸板,从两点举到了五点,直到两列从北京来的火车,上下旅客完毕,一列返回机务段检修,一列以另一班次发往重庆,才打道回府,她猜测两人可能走岔了。
在小区楼下,她遇到了迈着小快步来寻她的保姆林姨,对方说莫道言又来了电话,几天前慕尼黑突遭暴风雪,城市大面积停电,机场和火车站等交通枢纽都关闭了,今日刚恢复供电和通讯,天气恶劣,归期不得不延后。
林姨怕她失落,安慰她道:“好事多磨,等积雪融化,道言一定会飞来的,血气方刚的男青年,哪有不想老婆的?”
佟语非隐隐松了口气,嫣然而笑:“不急的,安全第一。”
莫道言未能如期回国,事情暂告一段落,佟语非却未如愿回到安定的生活轨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和同事们在如火如荼地校对着宣传稳定发展的稿件时,来城里办事的二叔佟建国,捎来了父亲佟建忠的口信,有要事急盼她回家一趟,共商对策。
佟语非问:“叔,您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佟建国挠挠头:“你知道你爹的,面子看得比命都重,不想说的,上老虎凳辣椒水都没辙,不过有段日子没见佟意那小子了,不会又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