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整个懵懂青春时代,心尖上唯一的嫩绿。依华一中的老槐树记得,2015年秋,我总在第三节下课铃响时,捏着缺角的数学课本晃到三楼。春叶趴在走廊栏杆上解圆锥曲线,阳光从她发缝漏下来,在习题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我草稿本里反复描摹的星图。
“张羽,又来借粉笔?”班长刘波撞了撞我胳膊,他嘴里的口香糖味混着走廊消毒水气息,让我想起昨晚熬夜时泡的第三杯速溶咖啡。春叶闻声回头,发梢扫过栏杆的锈迹,我突然发现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像极了我没敢递出去的草莓牛奶盒上的褶皱。
那天我盯着她后颈的绒毛看了太久,直到教导主任的皮鞋声敲碎午后的寂静。“上课去!”他的教鞭指向四楼,我转身时瞥见春叶嘴角的笑意,像老槐树上新抽的嫩芽。后来白野说我那天逃跑的样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而我没告诉他,春叶低头时,发梢在阳光下镀的金边,恰好落进我夹在物理书里的速写本——那页画着她接水时手腕的弧度,旁边写着“余弦定理也该这么温柔”。
音乐节前夜,我在器材室改《清照》的谱子,白野突然踹开门,手里挥着春叶的独唱报名表。“她弃权了!”他把纸拍在钢琴上,琴键发出刺耳的声响,“说是要备战月考。”我捏着钢笔的手顿住,墨水在“雁字回时”四个字上晕开,像极了猫猫屯雨后的水洼。
演出当晚,追光打在我颤抖的指尖,《清照》的前奏漫过坐席时,我在三楼角落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春叶攥着节目单的指节泛白,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栏杆,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老槐树下捡发绳,袖口沾着的粉笔灰。唱到“一种相思”时,我故意将旋律放慢半拍,看见她突然抬手按住胸口,节目单被攥成皱团,像极了我藏在课桌里的、写满“春叶”的草稿纸。
散场后我在楼梯间堵住她,月光把我们的影子叠成奇怪的几何图形。“为什么不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春叶却低头踢着台阶:“刘波说……独唱没意思。”她发梢的碎发在夜风里晃荡,我突然想起白野说的“驯服”——原来当你盯着一个人看久了,连她撒谎时睫毛的颤动,都像极了辅助线,看似无关,却能劈开所有伪装。
高三开学那天,春叶把我堵在咖啡馆。空调显示26℃,我的汗水却滴在解析几何试卷上,晕开了“辅助线”三个字。她伸手调至22℃,指尖擦过我手腕时,我猛地一颤,笔杆“扑通”掉进拿铁里。“紧张什么?”她挑眉递纸巾,发梢扫过我手背的瞬间,我正幻视她笔尖蘸的不是红墨水,而是朱砂,在试卷空白处写着“玲珑骰子安红豆”。
“这题用鱼香定理……不,余弦定理。”我盯着她发梢的阳光,听见自己把公式说成笑话。春叶突然笑出声,咖啡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张羽,你上次物理考砸,是不是也把‘楞次定律’说成‘冷吃定律’?”她的笑声撞在玻璃窗上,惊飞了停在窗外的麻雀,而我看着她笑出的梨涡,突然想起《清照》里没唱完的那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让阳光能落在我发梢,像极了音乐会上的追光。而我藏在桌下的手,正捏着准备了三个月的情书,信纸上印着老槐树的年轮,每圈都刻着“春叶”二字,像极了我绕着光荣榜走的那七十七圈。
第一次月考光荣榜前,我盯着662分的数字看了半宿,没注意到春叶绕着榜单走了三圈,像只围着灯塔打转的海鸟。刘波嚼着口香糖说:“春叶姐问你考得咋样。”我攥紧的草莓牛奶“咔”地爆了盖,白色液体溅在“市状元”的烫金字上,像极了我没敢递出去的告白。
那晚我在老槐树下遇见春叶,她蹲在水洼前,影子被月光拉长。“张羽,”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下次月考,敢不敢跟我比?”我看着她发梢的露珠,想起猫猫屯那条没敢蹦过的水洼——水面映着少年蹦跳的影子,而她始终站在岸边。原来当“赢过她”的念头比状元更诱人时,这场战争早已注定要打一辈子,从解析几何的辅助线,一直打到余生的柴米油盐。
高考结束那天,我在考场外看见春叶和刘波说话。她接过刘波递的水,发梢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清照》里唱的“暗淡轻黄体性柔”。白野拍着我肩膀说:“放弃吧,刘波家跟她家是世交。”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志愿表——第一志愿栏写着春叶说过的大学,专业是她提过的“天文学”,像极了老槐树下那个藏了三年的秘密。
多年后在医院,春叶替我掖被角时,鬓角的霜像名山初雪落在青石板上。“当年为什么选天文学?”她指尖划过我手背上的老年斑,我想起2018年秋,她在大学天文台外等我,发梢被星光照亮,像极了《清照》演出那晚的追光。“因为你说想看银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想起填志愿那天,我在“天文学”后面偷偷写:“给春叶摘星星的专业”。
沈心拿新人奖那晚打来视频电话,春叶看着屏幕里浓妆的沈心,忽然笑了:“张羽,你说驯服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摸着她鬓角的白,想起依华一中的光荣榜,想起咖啡馆里的鱼香定理,想起老槐树下那个没敢蹦过的水洼。“大概是,”我咳嗽着握住她的手,“你用独立做饵,我甘愿被钓一辈子。”
叶伶拆石膏那天,春叶去医院接他。我在病房窗口看见他们并肩走在梧桐道上,叶伶踢着石子说:“当年你没登台,张羽在后台对着镜子又唱了遍《清照》。”春叶抬头看天,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极了我藏在速写本里的、她接水时的侧影。
如今我躺在老槐树影里,听着春叶在厨房哼《清照》的调子。阳光透过纱窗,在床单上织成星图,我想起那个让我起了胜负心的姑娘,想起她发梢的嫩绿,想起我们用青春酿的余生酒——原来最好的驯服,是两个人在时光里,把“我”和“你”,熬成了“我们”,像名山的晨雾终会散去,但老槐树记得每一个踩着露水的清晨,记得每一片落在石缝里的桃花瓣,记得那些关于胜负与心动的,未说出口的情诗。
我是她的箭,她是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