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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叶与风

作者:胖鸡龙卷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名山的晨雾带着松针的腥甜,总在寅时三刻漫进猫猫屯的石缝。春叶踩着露水长大的十八年里,屯口老槐树的皲裂树皮间,嵌着她从蹒跚学步到少女初成的脚印——那些被年轮层层包裹的痕迹,像极了沈心初见时攥在手里的褪色布偶,边角磨出了棉絮,却始终不肯松开。


    沈心被沈行云送来的那天,青石阶上落着隔夜的雨。她粉色的发梢扫过石阶的声响,细若银针,挑破了春叶用蝉鸣和山风织就的平静童年。那孩子抱着半人高的兔子布偶,巴掌大的脸埋在粉发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野桃树枝头未成熟的果,带着刺人的青涩。春叶蹲下身想帮她捡掉落的发绳,却被她突然抬眼的目光扎得心慌——那眼神不似孩童,倒像屯后山崖上的迎客松,在风雨里站久了,自带一股倔强的孤勇。


    彼时春叶不懂,这株被命运强行移栽的桃花,会在沈心心底扎根十五年。直到多年后在电视上看见沈心染回黑发,春叶才忽然想起,白野十八岁那年的吻,原是场盛大的谢幕。那晚高考后的蝉鸣稠得化不开,白野把沈心堵在屯口老槐树下,雨水顺着他刘海滴在她锁骨,他说:“别看春叶了,看看我。”沈心发梢的粉色在雨夜里泛着微光,像团即将熄灭的火。


    白野遇见沈心时,正往老槐树的树洞里塞发霉的乐谱。他总在黄昏躲进树洞,用铅笔头在五线谱背面画沈心的侧脸——多数时候是她望着春叶的背影,发梢被夕阳染成金粉色。那天沈心的粉发突然掠过树洞洞口,像把点燃的火柴掷进结着冰的深潭,白野攥着的铅笔“啪”地断成两截,铅芯扎进掌心,血珠混着树胶渗进乐谱褶皱。


    他讨厌沈心的目光总追着春叶,如同讨厌自己永远穿不旧的灰色校服。十一个春秋里,他把沈心每次望向春叶的眼神都默画在五线谱间隙,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后来成了他作曲的草稿。深夜啃完数学题,他会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练习微笑,直到脸颊肌肉僵硬。某个飘雨的饭局,沈心正对着春叶的照片发呆,白野突然吻住她颤抖的唇,雨水混着泪水滴在油腻的菜单上,他听见自己说:“我给你写了首歌,叫《看我》。”沈心眼里的水光映着窗外的霓虹,像极了猫猫屯雨后的水洼。


    2015年秋,依华一中的光荣榜被阳光晒得发烫。春叶与张羽并列市中考状元的分数,像两枚被抛向不同方向的星子,在三楼与四楼的走廊间划出隐秘的抛物线。校长刻意将他们分置不同楼层,却不知楼板隔出的引力,比物理课本里的万有引力更难测算。


    张羽在18班的吊车尾堆里,总以“借红色粉笔”为由晃到三楼。他最爱的是午后第一节课,春叶趴在桌上解压轴题时,后颈会露出细小的绒毛,阳光透过窗户,在绒毛上镀出层金边。有次他偷瞄得太专注,被路过的教导主任敲了脑袋,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校服领口。而春叶每次上四楼交作业,都能感到后背有束目光在灼烧,那热度让她想起名山盛夏的石板路,烫得人想逃,却又忍不住在楼梯拐角偷偷回头——只是每次回头,走廊都空无一人,只有风把张羽遗落的草稿纸吹得哗啦啦响。


    刘波咋呼着“春叶是女状元”那天,张羽手里的自动铅笔“咔”地断了芯。他听着同桌起哄“刘波暗恋春叶”,喉结滚动着没作声,掌心却掐出了月牙痕。他想起昨晚熬夜刷题时,草稿纸边缘反复写着“春叶”二字,像在刻一枚无形的状元章。直到音乐活动的通知贴在公告栏,他在三楼水房撞见春叶接水的侧影——她指尖绕着发尾,水杯满了溢出都没察觉,水珠顺着瓷杯流到手腕,在阳光下闪了闪——张羽突然决定,要用《清照》的旋律,在聚光灯下劈开她与试卷的结界。


    张羽向校长申报独唱时,把“新时代男性主义”说得掷地有声,领带都系得比平时正三分。只有白野在他歌词本里,发现夹着的半张速写:春叶低头喝水时,发梢在锁骨投下的扇形阴影,像极了李清照词里“暗淡轻黄体性柔”的桂花。作曲那晚,白野看着张羽反复修改“雁字回时”的旋律,忽然笑道:“你这哪是唱易安居士,分明是唱给三楼那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姑娘听。”张羽没接话,却把“月满西楼”四个字的旋律改了七遍,直到它像月光一样,能温柔地洒在春叶发梢。


    演出当晚,礼堂的追光把张羽的影子投在穹顶,形成道细长的星轨。《清照》的旋律漫过坐席时,他在三楼角落看见了那个模糊的身影——她攥着节目单的手指在发抖,指节泛白。散场后,春叶躲在楼梯间,指尖还留着接热水时张羽注视的余温。她展开攥皱的节目单,“张羽”二字被指甲掐出了深痕,像极了猫猫屯石板路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后来她才承认,当歌声唱到“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自己盯着舞台的目光,早把“一见钟情”四个字,烫进了视网膜的褶皱里,直到多年后看见老照片,还能想起当时心跳震得耳膜发疼的声响。


    第一次月考的光荣榜前,张羽盯着662分的数字看了半宿,没注意到春叶绕着榜单走了三圈,像只围着灯塔打转的海鸟。她最后借刘波的嘴打探:“张羽考得咋样?”刘波嚼着口香糖说:“662,比你少四分呢春叶姐。”她听完转身就走,马尾扫过光荣榜,却没看见张羽藏在公告栏后的身影,他手里捏着刚买的草莓味牛奶,瓶身被攥得咯咯响。


    咖啡馆的空调显示26℃,张羽的汗水却滴在解析几何试卷上,晕开了“辅助线”三个字。春叶调至22℃时,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腕,他猛地一颤,笔杆“扑通”滚进咖啡杯。“紧张什么?”她挑眉递纸巾,发梢扫过他手背的瞬间,张羽正幻视她笔尖蘸的不是红墨水,而是朱砂,在试卷空白处写着“玲珑骰子安红豆”。而春叶看着眼前这个能把《清照》唱得荡气回肠的少年,此刻却把“余弦定理”说成“鱼香定理”,忽然觉得这比解出压轴题更有趣——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让阳光能落在他发梢,像极了音乐会上的追光。


    “下次月考什么时候?”张羽问,目光越过春叶看向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春叶望着他发梢的阳光,忽然想起名山那条没敢蹦过的水洼——水面映着少年蹦跳的影子,而她始终站在岸边。原来当“赢过她”的念头比状元更诱人时,这场战争早已注定要打一辈子,从解析几何的辅助线,一直打到余生的柴米油盐。


    沈心在娱乐圈拿新人奖那年,突然从化妆间打来视频电话:“春叶,你到底啥时候爱上他的?”春叶对着镜子,看见镜中人的鬓角已染了霜,像名山初雪落在青石板上。她忽然想起张羽第一次在音乐会上演唱《清照》的夜晚,自己躲在楼梯间听着手机里的转播,把未登台的独唱歌词折成纸船,塞进医院的排水口。


    “大概是他把积蓄全交给我保管的时候吧。”春叶摸着镜中自己的鬓角笑了,想起张羽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笑说:“终究没驯服你。”她替他掖好被角,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床单上,像极了依华一中光荣榜的轮廓。世人说驯服是掌控,是让女人低头生子,可他们之间,分明是她用独立做饵,钓起了他甘愿被“驯服”的一生——就像他当年用《清照》的旋律做饵,钓起了她藏在树影里的心动。


    叶伶的石膏拆掉那天,春叶去医院接他。他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忽然回头说:“其实张羽那家伙,挺配你的。”春叶看着他腿上未消的疤痕,想起初中时他用冷水泼醒午睡的自己,却在她被老师骂时偷偷塞来画着鬼脸的纸条。“你知道吗?”叶伶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当年你没登台的那个晚上,张羽在后台把《清照》又唱了一遍,对着空荡荡的化妆镜。”


    春叶抬头看天,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想起那只沉在水底的纸船,想起张羽在咖啡馆紧张到出汗的模样,忽然明白:当那个让你起了胜负心的人,把“青春的味道”酿成了余生的酒,谁还在乎棋盘上的输赢呢?就像名山的晨雾终究会散去,但老槐树记得每一个踩着露水长大的清晨,记得每一片落在石缝里的桃花瓣,记得那些关于驯服与被驯服的,未说出口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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