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你们错了,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看着这多云的天空,我觉得要下雨了,所以我边快步走向医院,边对电话那头的三木说。
“别开玩笑了,他只是看起来很严肃。”三木在那头激动地回复,感觉我好像戳到了他哪些点。
我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去回想那个他的模样,却发现他已然模糊成了一团光雾。
其实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只是在遗憾——一张合照也没留下,我只能慢慢遗忘。遗忘的第一步,先忘掉他的好。
我淡然一笑,三木听到后,说:“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我还未回复三木的双重质问,在医院的走廊里,眼睛随意一瞥,看见一个靠着门边的少年,一头黑发,一身黑衣,戴着耳机,打着游戏,我只是瞟了这么一眼,心中却已经给了一个印象——是个帅哥,但可惜了。
我走进诊室,同时我对三木说:“不好笑,但——好看。”三木“啊”了一声,我不等他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我刚穿上工作服,就听到敲门声,我喊了声“请进”,门开,进来了与我同为实习生的俞觉晓。
“准备好了吗?我叫他们进来喽。”她问我。
我点头,“嗯,让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进来了一个保养得当、风姿犹存的女人和刚才那位少年。我看了几眼电脑上显示的资料,然后面向他们,问道:“你们好,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女人神色凝重,虽然化了妆,但是难掩眼中疲态和哀伤,她看了看一旁的少年,似无可奈何,似烦闷不已地说:“医生,我儿子他好像有病。”
我在听她讲话的同时,示意觉晓打开窗帘,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室内,这是太阳被乌云吞没前所残留的最后光亮,将我胸前的工作牌照得反光——精神科 沈落。
我点了点头,询问她的名字,姓韩,名意,韩意,寒意,有点意思。我打量了几下少年,他好像对此时的处境漠不关心,只是一直盯着我,眉眼间透露着冷淡。
我问韩女士为何有这定论,她顿了会儿,好似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她的眼里忽闪着微光,但转瞬即逝,像风一样,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刚刚更浓郁更隐忍的悲哀。她下定决心般深呼吸,对我说:“自一场车祸后,他便跟换了一个人一样,不服管教,屡屡违纪,最近更是与我吵架,摔家中东西,甚至说要死给我看。”
我听到这,感到疑惑,一个人不会因此就这般癫狂吧,而且……我用余光看了下那少年,他还是一脸冷漠,但嘴角挂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觉得荒谬,又像是无言嘲讽,看不出他还有这一面。
我对韩女士说:“我明白了,麻烦您出去一段时间,接下来,我将和他进行面谈。”
韩女士出去后,我站起来,引少年进入面谈室。我正给他接了杯水,望向窗边,看着越发阴沉的天空,思绪竟有一瞬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遥不可及的阴雨天,我强迫拉回我开始发散的思绪,将水杯放到桌上。
太阳终是被那乌云吞没了,室内开始变得昏暗。
我打开落地灯,只有一圈微弱的光打在我们身上,我坐到他斜对面,一坐下,就听见他说:“我没病。”和他的外表一样,冷淡又少年的嗓音,很是悦耳。
我愣了下,微笑道:“我知道。”来到这里的病人大多这么说。
他又开始不说话,我们陷入沉寂,我看着他说:“你好,我叫沈落,你可以叫我沈医生。”
他淡淡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并不气馁,比他还难对付的患者,我见了多了。我继续对他说:“刚刚看了资料,是叫陈伦是吗?”
他原本平静的眼神有了波澜,浮动得厉害,几近颤抖。我猜不透他的心情,见他情绪不对,正欲安抚他,他先开口道:“我叫韩眠。”
他一说完,眼神回避。
韩眠,酣眠。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他为何取这个名字。我留了个心眼,没再叫他陈伦或者韩眠,我不知哪个算他真名,就以同学代之。
“好的,”我斟酌话题,“你今天心情如何?”
“……”他只字不说,好像不明白我为何这样问。
精神检查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它和心理咨询有点像,首先都是要先取得患者信任,使其感到被尊重,这才有助于摸透患者状况,单枪直入的话,就会显得冷冰冰的,不易患者敞开心扉。
我在用这类问题来让他放松自己,方便我了解他。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什么别的意味,”我解释道,“你要实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他有些犹豫,还未等他开口,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起身去开门,是觉晓,她压低声音跟我说:“进行的怎么样了?他的母亲说她现在有急事,能不能下次再来。”
我看了一眼他,然后点头关门。我走到他面前,说:“你的妈妈现在要着急带你回去了,这次面谈就到此为止吧。”
他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沉默地走了出去。
我送他出去,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没了动作,心在一刹那落空,我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就关上诊室的门,恰好错过他回眸的那一瞬间。
我进到面谈室,桌子上还放着资料,我拿起来看,照片上的少年剑眉星目,轮廓硬朗,肤白胜雪,眼黑若夜,我又将目光移向他的名字——
陈伦。
明明叫陈伦,为何自称韩眠?难道是有人格分裂吗?
看他的照片越久,我卡在喉咙里的难言的苦闷就越剧烈,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放下资料,不再深究。我掌握的信息太少,根本分析不出什么。
我将他一口未动的水倒掉,水杯扔进垃圾桶,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按下。
我听见了雨滴砸在窗户的声音,雨终于下大了,为我难以形容的心情打着节拍,无法沉寂下来,风伴着窗外的树枝呼呼作响。
我瘫坐在地上,蜷缩着靠在门上,浑身发冷颤抖,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跌落。
今天是阴雨天。
郁痛和哀伤像丝像网,勒紧我,笼罩我。又是这样,病复发了。每到这时,我总是自嘲道:“医者不自医。”
灰白的天空痛哭不止,仿佛在替我悼念,我身处昏暗,眼望灯光,心中喷涌出的孤独与无助,让我生出被抛弃感。
自他之后,无人救我。
外面的雨声渐停,风声逐止,将我从深渊暂时拉出的是一通电话,我几乎使出浑身力气才接通,努力地调整呼吸,让自己显得与平常无异,但一开口却有着无法抑制地哽咽:“喂?”
“沈落,你哭了。”一句陌生得犹如许久未听,却又熟悉到好似天天听到的话语,我难以置信,如在梦中,明知不可能,却仍抱着期待去看来电人,果不其然,不是他。我后知后觉,多么愚蠢,这根本不是他的声音。
“啸哥,你出差回来了?”我说。
“是啊,”啸哥说,“不过,你怎么哭了?”
真实原因怎么可能让他知道,我就撒谎说:“刚有一个病人,谈心谈哭了。”
啸哥“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做这行的还真感性……”他顿了下,又笑道:“和孟境一模一样。”
我正在建造的心理堤坝在听到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后,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我又开始不动声色地掉眼泪。
孟境,梦境,他这个人,于我而言,人如其名,我的梦境。
世人皆不知我的痛苦,就像我不懂世人的豁然。啸哥他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以为大家都在那场事故中释然了罢了。但我不一样,他们是局外人,他是遇难者,我是幸存者。
我假装轻松地说:“是啊,做这行的,就是容易情绪波动。”
他笑了笑,“那可不,你下班没?哥我啊,准备找三五好友,去借酒消愁。”
我今天是被袁婷老师临时叫去加班的,她老人家看重我,就让我试试自己接诊,前几个效果都不错。
现在陈伦一走,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下班,所以一口答应了,后面我们随便又聊了两句便挂了,我也收拾收拾自己,如释重负般踏出这扇门。
我根据啸哥给的地址,来到了酒吧,里面灯光昏暗,气氛颓靡,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香烟的味道,我看了看,一下子就看见了啸哥,三木也在。
我走过去,自然地走到了他们旁边。
三木帮我点了杯果汁后,他问啸哥:“张大少爷,今天怎么想到要喝酒啊?分了?”
啸哥喝了口酒,说:“怎么可能?我追了那么久,我可舍不得。”
啸哥本名张以啸,三木本名岑森,他俩跟我一个高中的,也是孟境的发小。
啸哥在高中时,被称为历届最帅校草,虽然打架斗殴,莺燕环绕,却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暧昧对象。人很野,但是绝对不浪。
他的女朋友付临清和我同所大学,我也认识。
据说付学姐暗恋了他两年,但是他不知道,后在高三,他被付学姐吸引,开始追求,一追就是两年。
如今他们感情还是很好,尝尝惹人艳羡。
“我就是想叙叙旧。”啸哥摸着杯沿说。
他没看我们。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又何尝不是心照不宣呢?
三木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真是兄弟。”
随后三木又说:“既然这么想我,什么时候给我买辆宾利。”
“你个臭小子,”啸哥笑骂,“从高中就惦记着你那宾利。”
像古今中外的人一样,我们谈笑风生,畅聊人生,他们两个或许是真的对人生充满希望与向往,但我不是。
我在短短的二十一年人生中,人不老,心已老,还未死,却似死。
我只能伪装。
我没喝酒,因为我自觉地担负起送他俩回家的使命,完成任务后,我开着车,看向车外的流光溢彩,他们像烟花一样绚烂夺目,让人不禁为之停下匆匆步伐,可我只觉得与我无关,这些年来,我早已忘记了幸福和快乐,更准确地讲,从未体会过。
我停好车,刚摁下电梯键,就听见我的电话响了,是陌生号码,我心存疑虑地接通,就听见那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我想见你。”
我即刻认出了这是陈伦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实在独特,像临近冬日,结在红叶上的霜。
电梯自上而下,我问他:“怎么了?”
电话那头安静良久,我看着电梯层数在变换,电梯门打开,与此同时,他说:“我需要你治愈我。”
我怔住,抬眼,望进了那双深似幽林,冷若冰霜,却清如山泉的双眸。
治疗的是病,治愈的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