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斗争愈演愈烈,皇帝并未决定,而是说稍后再议,明眼人其实都看出来这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徐益清偏偏是不依。
罢了朝他只身跪在午门前,年过古稀的老人一跪跪了一下午,嗓声嘶哑地一遍遍叩拜。
说内心一点波澜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楚怀宣也清楚这老头不听劝的,心里默念着“不管不管”低头快步经过,但没过多久,他又返回来了。
哎……万一这老头跪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这大过年的。
他就这么陪着徐益清站了一下午。
最后是这老头摇摇晃晃要撅过去了,楚怀宣眼疾步上来扶住他,招手叫了两个小黄门来把人抬回去了。
谁知这事儿还没完,不知哪个缺心眼儿的把徐益清跪午门这事儿口口相传,添油加醋。
次日一早,连民间百姓都有所耳闻,甚至叫说书的当堂讲了起来——
“俗话说‘文臣死谏,武将死战’,这徐大人侠肝义胆,为了灾民冤情,要把那王公贵族送进大牢,竟然在午门前跪谏今上,陈诉冤情,那个天寒地冻,徐大人不愧为人称作‘天下黔首之父母官’——”
啪!
惊木响堂。
楚怀宣呛着咳出了泪,把林夫人吓得不轻,放下碗住来顺他的背,“这是怎么了?昨夜回来的那么晚,现在听二平讲完反应又这么大,是不是朝中出什么事了?”
二平也道:“现在京中几乎人人都在褒扬徐大人,怎么公子反倒愁眉不展的?”
这哪是什么褒扬?分明是要送徐益清进火葬场吧……封建社会讲究天下臣民皆为皇帝之子,这会说徐益清是天下百姓的父母官,是忠义之臣,是为民请命的义士,那不就是逼着皇帝做一个“明君”去处置成王吗?谁会喜欢被威胁?
何况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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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是谁干的,楚怀宣心知肚明。罢了朝那人还自己找来了。
他现在看见燕王朝这边走过来就想躲。
“小宣,”燕王远远叫住他,“昔日本王宴你诗会无奈你没能来,今日单为你补办一场,可要赏脸一来啊”
赏脸?楚怀宣想赏他一巴掌,无奈他要是不答应,估计前脚出了宫,后脚就被燕王派来跟着他那些暗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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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诗会吧,其实几乎没有诗,也没有集会,燕王沏了茶给自己倒上,念了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又给楚怀宣倒了展茶亲自递过去,“可惜这个道理徐益清是不会懂的,你说呢小宣?”
小什么小宣什么宣每次说句话都要先铺个山路十八弯的垫,有的没的瞎他妈扯一通。
“徐老跪午门的事是殿下传出去的吧?”楚怀宣开门见山。
燕王笑了笑,“那样的忠义之臣,不值得被百姓称道吗?”
“他一心想让陛下处置成王,本王不过是帮他一把”
楚怀宣感叹于燕王这脸皮,忍不住道:“帮他与陛下生隙?帮他为群臣猜疑?还是帮他自此以后变成一个孤臣?”
燕王撑着头笑起来:“一个七十匹夫,每日在朝堂上弹劾此臣,针砭彼将,本王就是利用了他又何妨?你这么关心他呢?本王听闻那日你还在他身边陪着,可惜啊,你不了解那老头,他是不会承你的情的,你打了一手错子”
楚怀宣跟这人不在一个频道了,索性没搭理他。
燕王见他波澜不兴,又道:“小宣觉得与本王并非同道之人,也不该觉得和徐益清那类人就能走上一道”
他刮了刮茶盏里的浮沫,道:“清流之臣,刑子逼妻,徐大人所谓之大义,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七十匹夫自以为忠义亲仁,可刑子之父有何之亲,逼妻之夫有何之仁?两朝元老,一事无成罢了,今日能为本王所用,也算是有价值”
楚怀宣丝毫不能理解他这些话是怎样说出口来的,这时偏厅堂偏门轻响一声,让他把将要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一个亭亭高挑的姑娘走进来拂了一礼。燕王也不再说徐益清的事,而是挥手叫来钟鼓和乐,请他看起了舞,楚怀宣这才知道这姑娘名叫牧应婉,竟是崔源先前提到过的那位燕王新得的舞女。
楚怀宣瞧她一举一动,柔而不弱,婉而不媚,带着说不出的力量感。
不对吧。
楚怀宣再一细看,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一直到牧应婉退出去,他也假借出恭之意跟了上去,结果没跟两步,游廊一拐,那人便不见了。
楚怀宣后退两步,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刀锋抵上他的侧颈,牧应婉就在他身后。
“别激动,”楚怀宣扬了扬颈,“你若要杀燕王,此时绝非合适之机”
牧应婉看着他,语调冰冷:“你知道我要杀他……不对,你看出了我会功夫”
“昂。”
楚外宣仰着颈道:“你方才舞剑,手上的力道过于稳”
他小时候为了写大字不抖,曾经被逼着提几斤重的剑展臂一站一小时。
牧应婉放开他,拎着刀准备走,楚怀宣连忙拦他。
“姑娘,可否听我一言”
“别扯闲屁,有话说!”牧应婉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不精于武功,尚且能看出你的门道,更罔论燕王虽不通武功,可他身边高手如云,不论你有什么仇什么恨,这样提刀就闯,还没挨着他的身,你就先没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想必费了一番心思,若不从长计议,只恐会前功尽弃”
牧应婉缄默片刻道:“我已从长计议十六年”
楚怀宣惊骇。
这是什么血海深仇啊十六年,得从牙牙学语就开始计议了吧。
“况且你也不必因为我是女子就小看我,就他身边那两个杂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但是巾帼姑娘,两个杂碎你不怕,那一院子的杂碎呢?都够煮一锅杂碎粥了,再从长……稍长一点计议,待你冷静之前,也防止不小心暴露了功夫,换个地方待吧”
牧应婉歪歪头,动作俏皮,实在冷笑:“待在他身边才有机会动手”
楚怀宣没话可说,不过他身边如果有个打手的话,那燕王派来监视他的那些人或许就有办法甩开了,他就能去清苑看看。
“如果,你跟在我身边呢?”楚怀宣问:“你也有机会,我每个月可以给你俸禄,怎么样?”
“为什么?”牧应婉挑眉打量了他一下。
“你这什么眼神?”楚怀宣失笑:“我雇你来当打手。”
牧应婉没有回话。
“放心,你与燕王的事我不会干涉,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必要时刻……”楚怀宣用口语道:揍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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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宣费了不少功夫,把牧应婉带走了,只是恐怕以后燕王的暗卫监视的时候,可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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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刚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主动承认是他欺杀流民,成王并不知情,把成王撇的干干净净。
这么拙劣的替罪洋把戏,一朝堂上的人精谁会看不出来?但是只要九五尊位上坐着的那位信了,他们就必须信。
“来人”
皇帝雍沉的声音响起,大殿之上寂若寒蝉。
“带出去吧”
“成王身为巡抚,御下不严,甚失朕心。着,罚俸半年,回去反思,年前就不必再上朝了”
成王痛哭流涕地谢恩。
皇帝看向朝列中的一抹朱影,“徐卿,朕这么处置他们,你可满意吗?”
徐益清出列叩首,“老臣惶恐,可是陛下……”
“退朝罢,”皇帝摆了摆手,“朕累了”
徐益清的话到底咽了下去。
罚俸反思于成王来说又有什么大碍呢?那么多条人命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在这些官员耳中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没人去想那个受害者还拖着一条残腿,在牢房里等一个公道。
徐益清向来如松柏般劲直的脊背好像忽地就垮了几分,但他随之又定起精神,重新直起来,一个人去了刑部大牢。
杨繁木站在官道上,看着他的门师渐行渐远的背影,沉默须臾,垂下头,扭身刚准备走,忽然看见楚怀宣站在几尺开外,向他笑着打招呼。
万顷霞光映在他身上。
杨繁木摸了摸小本本,到底没拿出来,朝那边走过去。
楚怀宣稀奇:“哎哟,徐大人不隔三丈以外了?”
知道这是揶揄他呢,杨繁木道:“我自会记过”
“哎,不至于不至于,”楚怀宣道:“我当没看见就是,何况这规矩忒不合人情,合着你每回上朝跟人说话,还得带着测尺量上三丈?”
“……”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记你过”
楚怀宣闻言笑起来,“既然徐大人今日破了例,那不如好事成双,去钟鸣楼吃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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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繁木说着只喝一口,可是一口下肚,倒了一盅又一盅,喝得醉醉晃晃,歪三倒四。
楚怀宣倒是没喝多少,吃着佐酒小菜瞧他发酒疯,杨繁木倒进了一壶,招手又要,楚怀宣拦他,他就拍案而起,醉醺醺地扬声道:“长风吹度几万里——”
说着要上凳子。
楚怀宣连忙拉他,“哎,算算算吹什么几万里,你先吃个花生米吧”
“不,楚大人,无人懂他,陛下不懂,满朝文武不懂,我也不懂……”
这个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已经……”杨繁木扳着指头道:“古稀……古稀之年了,可是只是一个七品小官,每月俸禄还不够那些王爷盘子里的一块西洋茶果子,鸡犬未鸣他就从京郊打马赶来,见天儿忙的脚不沾地,可是呢,没人念着他,他是两朝股肱之臣,是承德十五年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可是呢,现如今妻离子散,有多少人私下里笑他愚不可及……”
杨繁木昏昏醉醉,断断续续得说吧,手指一松杯盏落地,他趴在凳上醉了过去。
楚怀宣拉他一把没拉起来,索性把榻椅上的毯子拖过来扔他身上,开门出去了。
杨繁木出身寒门,进京赴考那年钱粮被偷了,被客栈扫地出门举目无亲之际,是徐益清注意到了他,接济了他,中举登科之后进了翰林院,徐益清任过他的门师。
后他入朝为官,徐益清便与他疏远了。
都说杨繁木为官一般一眼,那是他耳濡目染出来的。
他们这样的人,清廉,孤独。
杨繁木走上了这条路,而徐益清,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四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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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只身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