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算好,雪融了些。
楚怀宣下了朝去给众皇子上课,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得了闲去清苑。
这回他一进门先觉眼前利亮敞快,那堆槛缠门的杂草已经被铲了,他上回来衣摆都差点被杂草藤蔓勾出个大窟窿来。
楚怀宣上朝的时候把带给小十二的书册,笔墨,蚕豆,蜜枣什么的搁在树荫底下的墙角,下了朝再揣进袖子里去清苑。
清苑的主殿烧得住不了人了,小十二收拾了枕被搬到了侧殿。他对谁纵的火连点惊惧的情绪都不带,显然司空见惯。
楚怀宣是在乎的,但是他身份受限,没法大张旗鼓地去查,就动了点心眼,和巡管清苑这片的禁军小头目套了个近乎,忽悠着人家夜间巡逻的时候注意着这边。
虽说治标不治本,但怎么样也是对暗处那伙刺客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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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冬日里有清清亮亮的阳光,小十二正伏在桌案前握着一只秃毛笔专心致志地练字。
他束着发,折着袖,整个人利利爽爽的。
楚怀宣倚门欣赏了一会儿才提着各种小玩意儿叮呤咣啷地进去。小十二没注意到他,直到身后有人伸过手来握住了他写字的那只手。
“太傅?”小十二一回头,却嗅到梅香混着干冽的酒味。
“凝神”
楚怀宣带着他写了一个字,实则是调整他的握笔姿势。
“感受我手腕的力道和笔尖的走势,一笔落成,不必描,走势要稳,缓缓出头……别慌,手稳一点”
小十二听着耳边的嗓音,嗅着那阵携着酒气的梅香,哪能不慌,别说感受笔势走向了,他只能感受到覆在他手上的温度。
写完一句,楚怀宣松开他的手,注意到小皇子的局促,回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挺好玩,就像一只刚学会收起利爪,在人前展示爪垫的猫。
这只猫显然执拗又好学,正在一遍一遍地写楚怀宣带他写过的那个字。
楚怀宣坐到小十二对面,撑着头看了个稀奇,终于笑道:“殿下还想与臣写的一模一样么?笔法人人不同,不必如此。”
“再说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不急于一时。”说着他把一只长形的盒子推过去,滑开了盒盖,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看着就很贵的笔。
他昨日闲来无事,挑起染料来给笔身上了层花里胡哨的色。
他品味怎么样的另说,反正小十二不挑。这孩子嘴上很积德,丑也不会说出来伤人心。
楚怀宣从很基础的开蒙读物开始教他,小十二记书极快,基本教他一遍,便记着了,音准也不需多调整。要不是楚怀宣还算有点底子,都招架不住这种学习进度。没过几天,小皇子已经能读一些简单的书本故事了。
别人教书识字都是让学生读四书五经,国学典史的,楚怀宣不是,他刚开始还老老实实教,没几天就本性暴露了,让人识字不给正经书反倒是给话本子的。关键这人没什么正形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他所谓的教识字经常会演变为自己嗑着瓜子,小十二一字一句地念着那些黏黏糊糊的话本子。
有回还不知怎么的书里杂了册春宫,小皇子读到半截翻页一愣,面红耳赤地合上。
这家伙凑过来看,一边“哎哟”道歉,一边没心没肺地笑。
从此小皇子便越来越坐实了心里的一个结论,他这位老师本性不靠谱。
但他每日最盼望的时刻还是那道朱红的身影跨进门来,随手把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放在桌上,然后教他一些有的没的。
有时候是正经学问,但多数时候都是偏题八万里的。从新研究的棋法到怎么翻墙能翻的利索又漂亮……楚怀宣谈起来如数家珍。
在玩乐方面,他造诣颇深。
这些日子是小十二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楚怀宣在的时候,周围都会变得模糊起来。
楚怀宣也有一个每回来都带一枝花的习惯,只不过他只是往花瓶里一丢,但是从来不会注意那些花的去处,也不会意识到每次他来,瓶子都是空的。
当天晚上,小十二把枯了的玉兰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褥下面,和已经有了的其他的干枯的花放在一起——那些不管他怎么浇水,总会慢慢干枯的楚怀宣带来的花。
不知道能收集多久。
倘若有一天,楚怀宣不愿再教他,至少他还能留住这些花。
他躺在覆满干花的床上,没骨气地想,若是能永远这样呢,那他好像也不想杀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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啷的一声,不知来的时候顺手从哪儿折的一只白玉兰被顺手插进了花瓶中,楚怀宣顺势在书案前坐下,撑着头看小皇子练字。
今天在皇宫教课碰见了皇帝来视察,小七调皮被训,作为太傅的楚怀宣也被明里暗里地震慑了一通。
当然了,他脸皮也不薄,让他心疼的是被罚的俸禄。所以,他今天难得安安静静地没有‘打扰’人。
小十二似乎看出来了,顿了顿笔,犹疑了一下,还是道:“老师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他这称呼还是楚怀宣连哄带骗改的。
楚怀宣印象中的太傅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尊享的,每听到有人这么喊他都难免有一种已经一把年纪随时可以入土为安的安详感……
现下楚怀宣听了,把点心盘子向他那边推了推,揶揄道:“小殿下果然敏锐,是臣话少了殿下还不习惯么?”
桌上那只白玉兰沾着霜化成的水汽,被楚怀宣的眸光一照倒映的有些晃眼。
小皇子忽然觉得心口有点乱,连忙垂下目光。
楚怀宣以为小十二脸皮薄,被他说得害羞了,垂头乐了一下,从盘里拣起年糕来吃,吃了一口他就觉得没滋味。
“烤年糕口味极佳,尤其辣口……只是酱料不够,”楚怀宣颇为遗憾,“若是有辣酱便好了”
小十二停下笔墨,看向后院的位置。他记得原来的后厨似乎有。
从他们这里看过去,其实看不见被石山廊檐遮住的后厨,但却能看见一间柴房。
楚怀宣了然,起身而去。
小十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反应过来他要去柴房,然后忽然想起柴房里有什么。
邃然便清醒了。
“等一下——”他追过去,心里慌如乱鼓。
这边楚怀宣已经踏进柴房,外间都是柴火草垛,不过里面还有一间。
他并不设防地推开,那一瞬间,浓烈的血腥味轰出来,楚怀宣表情僵在脸上,当即就想吐,他头皮发麻地看到了墙上吊着的一张不知是狼还是狗的毛皮,并没有处理,血淋淋的挂在那。
这时,小十二也闯了进来,脸色煞白。
“老师……”
楚怀宣浑身血液都要凝冻了,他强行驱动有些僵硬的四肢,拍上了门,回头笑了一下,本意是安慰可惜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他有点做不出来这个动作,看起来不伦不类倒像惊吓过度,反而让小十二更慌了。
“我……”小十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先出去,”楚怀宣后知后觉地搓了下胳膊,什么玩意啊真是草了……“殿下不要进来,不知是哪个缺德玩意儿挂了张狼皮,臣会找人弄出去的……”
小十二被他一路拢着后脑勺带出去,听见这话,不自觉松了口气,然后带了点惊恐地抬头问:“您没事吧?”
楚怀宣心说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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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哭了?】
“滚,”楚怀宣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知不知道什么叫生理性,人机。”
他现在坐在马车里还在腿软。
生理性腿软。
【怎么样,觉得是谁干的?】
楚怀宣也鹌鹑了一会儿,叹气:“我又不傻”
不管是狼是狗,都是理论上来说清苑里不会出现的东西,那就只能是有人从外面弄来的。小皇子自己没必要弄,那就有可能是传说中的恶仆们。
但不管小十二是出于防身,发泄还是别的什么,这种做法都挺惊悚的……
心情稍稍平复的楚怀宣开始感觉到饿了,他随便拿了块点心,边吃边想。
老师……是不是得负责把学生带到一条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康庄大道上。
哎,没吃出味怎么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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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小十二拖着狼皮穿过没有禁军巡逻的小道,到了管大膳房的太监住处,攀上墙扔进去。
还给你。
小十二喘着气跑回清苑,反身锁上门,蹲坐在地上。
他现在不是应该有报仇的爽快吗?可是好像并没有,反而是更难以言表的情绪涌了上来,却堵在喉中,闷在心里。
他想到白天那人惊惧的眼神。
老师,是不是被吓到了
是真的没有怀疑他还是在为他开脱
会觉得他心狠手辣而远离吗
还会愿意教他吗……
就算不教也没什么,只是回归从前而已,没什么不一样的,他不想教才是正常,我一个人才是应该……
可是——小十二埋首在膝。
是那些人先把狼放进来想咬死他,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啪嗒。
啪嗒。
泪珠子湿透一小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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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宣买通了一个叫庆安的洒扫宫苑的小厮,让他和禁军守卫吃了几次酒,明里暗里透露清苑有危险,让人多帮忙照料着。
可是庆安传来消息说,柴房里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
楚怀宣听了,没说什么让他先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是楚怀宣还是小十二,都对那天的事只言不提,好像都心照不宣地忘了。
一切似乎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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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宣自打穿进来,稀罕事没少碰见,不过最让他咋舌的还是这位当朝陛下的各种清奇的操作。
让鹦鹉去听政就算了,竟然还给一只会跳舞的西洋猫封了个“琴乐尚书”,楚怀宣合理怀疑他哪天喝多了会大笔一挥封猴子当太子。
这天就出了事。
皇帝陛下被进贡的这只猫取悦了,心血来潮令鸿胪寺和礼部一起,办了迎宾宴,大臣皆到,座无虚席。
猫尚书一展舞姿,言笑晏晏,宾主皆宜。
曲音一停,猫尚书就要被侍人抱下去,可皇帝不知是兴致高还是怎样,招手要来那只猫,亲自抱在怀中,就在这时,猫抽搐了一下,没等侍人有什么反应,几乎是忽然之间,谁也没料到,砰——
那猫爆体而亡!
内脏粘液轰然炸开,被溅了一身的皇帝面容呆滞地抬起头时,双臂还是抱猫的姿势。
死一般的僵静。
宴会轰乱。
……
这事实在是太过意外,太过震悚,也太过离奇了,楚怀宣不记得原著里有没有这段情节,后续又是怎样的,总之现在,所有参宴官员、妃嫔、宾客甚至于媵侍都被留在了这里,好几队禁军银枪铁胄地围住了宴席,原本和谐轻松的氛围死在那了。
场内一派忐忑,人人自危。
楚怀宣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酥,经历过那场面之后也没胃口吃了,搁在盘中,叫出了系统。
说真的,见过柴房那张血淋淋的狼皮后,他接受能力提高了不止一个度,现在都不想吐了。
【刺激吧】
“……毋庸置疑,所以万一皇帝一怒之下要连坐砍头我能不能读档重来”
【没那功能。】
楚怀宣叹息。皇帝被扶着退场的时候脸都在抽搐……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但是为什么呢,猫肯定不是自己吃撑了爆的,这么做就为了让皇帝出个丑吗?
还有,好可怜的猫尚书,刚出猫投地就被做局了。
当然这事和楚怀宣没什么关系,只要不连坐就牵扯不到他。
众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殿门才开,禁军在门外列队,挨个儿过一遍身上再放人。
楚怀宣赶紧摸了摸自己衣袖——他随身带吃的习惯了,还好今天没带。
正松气,前面忽然起了争执。
人高马大的禁军守卫举起手里一个小纸包,横眉立目,语气粗犷:“这是什么!”
候在一边的太医和工匠连忙上来接过纸包,捻嗅片刻,道:“是硝石粉末。”
那官员惊恐万分地扒头过去看,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我没这东西,不是我的啊”
楚怀宣看清了那官员的面孔,竟然是酒窝兄。
酒窝兄的酒窝都吓瘪了,但那群禁军根本不听他说话,挥手就让人塞住嘴带走了。
楚怀宣看见他旁边那个五品官手都在抖。
之后到是没再出意外,他被放出殿时天色已经降了下去。远处午门之前的空地上,有小宦在冲洒血水。
“害怕了?”
燕王从他身后踱步而来。
“此人胆大包天,妄图怆害陛下,杖毙于庭下,能留他全尸,已是陛下开恩。”
是么?
楚怀宣想。
硝石本来就不寻常,一个六品小官从哪弄来的,要真是他,前面人排查的时候为什么不趁机销毁,要揣着证据等人查出来。
其实根本没想细查吧。
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承受怒火,给皇帝解气。
一个内宦端着从酒窝兄身上搜出的东西匆匆而过。
楚怀宣看见,除了硝石粉末
还有一包蜜饯。
已经被血水泡烂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走剧情,师生俩感情持续波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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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