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梁后半场晚宴都心不在焉,展轲见状,只是眉头一蹙,下意识地蜷起手掌。
那点到即止的触感本来就很淡,心头却在此刻涌上一股怪异,他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冲了冲手心。
再度回到宴上,几位圈内藏家走了过来。展轲算是小辈,这几位都是跟他爸他二叔有交集的朋友,展轲不好走开,跟着陪聊了一会。
余光里看到姜在絮的背影,身边站着好几个人,陈子梁也在其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几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姜在絮站得很直,仪态很漂亮,这样看还是瘦,后背很薄,腰就显得窄,西裤包裹着长腿,只有布料的褶皱,面上有股冷淡的光泽。
压轴的到底是那幅画,还是他自己。
陈子梁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姜在絮,姜在絮接过来,垂眸看了看,收进了西装的口袋里。
陈子梁露出欣喜的表情,像是还要乘胜追击地再说两句,姜在絮却偏过头来。
展轲被他抓住视线,眼皮懒散地眨了眨,非但不退,反而堂而皇之地迎上去。
姜在絮眼里泛着笑纹,衬得展轲就有些尖锐和无理,陈子梁也看过来,不知道展轲为什么甩脸色,难道是跟那几个叔伯聊得不畅快,解围似的,“刚我们还说着吕纪那副百鸟朝凤图呢……”
姜在絮说:“他想要?”脸侧过来,眼皮一掀,瞳孔像是玻璃珠,陈子梁被这一眼晃了一下,才笑着说,“是,就当是我多嘴问问。”
姜在絮笑吟吟地,依旧是那副样子,笑得不深,“那就让他自己来问,托你来问,好不诚心。”
“姜先生来过香港?”有人问。
“小时候Daddy带我来过。”
话题说着说着就天南海北的,都是围绕着姜在絮在说,姜在絮说的话也像是他的脸那样漂亮得滴水不漏,谦虚低调,不会让人冷场。
新的宾客涌上来,拿着酒跟姜在絮碰了一碰,交换姓名,陈子梁退下来,又凑到展轲旁边,跟人不过说两句话,就神清气爽的。
陈子梁知道展轲不会朝热闹的地方凑,一些场面,展轲都是那个被热闹围着的人,也不怎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聊什么了?”展轲问了句,眼神却落在面前一个展台上,四面玻璃里用AR展示着古籍的修复过程。
“嗯?”
陈子梁回味地笑,可仔细一想,似乎没从姜在絮口中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知道他的具体来历,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香港,便说,“人不错,你不是要请他喝茶,问一问吕纪那幅画?”
“再说吧。”展轲心不在焉。
他看了一眼陈子梁,陈子梁问:“怎么了?”
“没事。”
姜在絮在郭熙的引领下,见到了代表隆盛拍卖的江见青夫妻,一个深蓝细条纹西装,如松如柏,另一个珍珠白抹胸长裙,宛若玉兰。
郭熙跟姜在絮说:“这位江见青江先生,现任隆盛拍卖的首席执行官,同时也是隆盛拍卖业务部的总负责人。”又转而介绍江见青身旁的年轻女性,“这位是隆盛拍卖的客户服务总监,张夷灵女士。”
还没等郭熙介绍姜在絮,姜在絮率先伸出了手,说:“早有耳闻,幸会!”
江见青清隽的面庞浮出淡淡的笑意,他眉眼很淡,像是远山笼雾,淡色的嘴唇透出有股病气的苍白,身形颀长,伸出的手掌上手背的青筋十分明显,指节修长,却是温热的。
“姜先生也是一表人才,名副其实。”
江见青和张夷灵并肩站在一起,亲密的样子,郭熙笑道:“姜先生不知道吧?这二位不仅是事业伙伴更是人生伴侣呢!”
姜在絮朝他们看过去,张夷灵莞尔一笑,微微颔首,两人不论气质还是相貌,确实称得上是佳偶天成。
“好般配,刚刚看到两位的时候我就这么猜呢,还真让我猜对了。”姜在絮又往他们身上看了看,掠过张夷灵,又落在江见青的脸上。
在对视里,这一眼可以说是十分的大胆,其他人都没注意到,只有江见青愣了愣。
同时,他感到手心有了异样的触感,
没到转瞬即逝的地步,江见青迟钝地低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
姜在絮抽回手的时候,用指尖勾了一下他的掌心。
从掌根划到指根,像是被羽毛,亦或是小猫的爪子搔了一下,绝对不是无意的触碰,是**裸的挑逗。
江见青都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姜在絮的表情毫无变化,甚至转而去回握张夷灵的手。
江见青侧目一看,只是虚握,很快地松开。
姜在絮没再朝他多看一眼,江见青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抬起头时却注意到展轲正看着这边,目光沉沉,不知看了多久。
江见青有一瞬的无措,但转念一想,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便扯唇回了个笑。
他一直是这种与人为善的处事性格,因为亲和隽雅的个人形象、温和稳健的拍卖风格广受好评,隆盛重要场合的拍卖都是他来执槌,业内评价也不错。
唯独展轲跟他私交平平。
虽然不影响隆盛和建曜集团的来往,但是在一些场合遇见了,展轲最多只是点点头,两人不会有什么交流。
江见青神情也冷淡下来,像是陷入回忆。
展轲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过了一会,接了个电话后直接先行离场了。
张夷灵显然对姜在絮这个客户势在必得,等郭熙去应付别的来宾的时候,她主动地找上姜在絮攀谈,江见青收敛神色,那个有意无意的小插曲被他掩下来。
争取潜力客户,本就是他们来这里的的目的。
张夷灵的知识储备令她侃侃而谈,由浅入深,三言两语间就介绍了隆盛在中国书画和瓷器方面的专业性,拍卖经验丰富,已经经手过数件千万级的藏品。
接着又夸赞了姜在絮手里的藏品保存完整、艺术价值很高,题材在市场上也很受欢迎。
姜在絮点点头,“Daddy一直很喜欢中国文化,是他年轻时拍下的,之后就一直精心留存,没有再出手过,甚至很少拿出来展出。”
宴会一侧拉了一款屏风,上面投影着文徵明那幅《赤壁图卷》,先是整体预览,长有197CM,宽56CM,故事融于情景之中,一览无余,局部细节从左到右扫过去,缓缓推进,笔触清晰,好似动起来似的。
江见青静静看着,手里的红酒杯像是个摆设,整个人沐浴在打光下,面孔上多了一些暖色,睫毛都虚虚的失去线条,眼角余光里多了一抹银灰。
姜在絮站在了旁边,隔着半米的距离,“江先生对赤壁题材有见解?”
“算不上。”
明晃晃的递话,他却没有继续往下说,态度倒是很好。
姜在絮心里轻嗤,很看不上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姜在絮偏偏又往一旁侧身,像是探身去看屏风上放大的芦花。
江见青往后退了一退,手抬了抬,像是顾忌姜在絮可能会站不稳。
姜在絮攥着手柄,拇指紧紧按着那颗宝石,手背的筋骨都绷起来,这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反而不像是在支撑身体,而是在拼尽全力忍耐着什么似的。
他侧过身,手部动作被挡了个严严实实,脸上却笑着,五官明艳动人。
姜在絮轻声说:“隆盛去年在北京那场中国书画专题的拍卖会,是你担任的拍卖官,有一件展品是仇英的《战赤壁》,你讲得很好。”
江见青眉毛一动,目光转过来。
“电话买家3036号。”姜在絮说,“差一口,没拍到。”
江见青回忆了一下,3036号是个海外买家,挂名在一家外企,验资没有问题,隆盛并不在意买家的真实身份,“下一件更有缘分。”
姜在絮直起身,薄韧的肩背舒展了一下,江见青又发现他靠近了一点,但再退就显得是他心里有鬼一样,便站定了,没有动作,很快就闻到了一股清雅的淡香。
茶香。他喷了香水。
江见青脚跟往后一挪,姜在絮恰好朝他抬起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他要比姜在絮高,下意识地去听姜在絮说了什么,所以身体是后倾的趋势,却低下头。
姜在絮声音很低,是刻意的吗,说得像是悄悄话。
“赤壁江浪最难摹,仇英的笔墨精细,重彩青绿,大开大合。”
江见青反应过来,这是他当时在拍卖会上的简评,姜在絮说的分毫不差,一边说一边还要用目光自下而上地缓缓将他看着,缱绻而暧昧,江见青再不明白,那真是二十多年白活了。
他冷下脸,淡淡地往旁边迈了一步,隔开了和姜在絮的距离。
姜在絮像是个被他冷待的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张夷灵正好取了两只酒杯,倒了白葡萄酒回来,姜在絮接了,却没有喝,顺着前半句话往后说,“文徵明作为吴门四家之一,笔触规矩,讲究的就是个‘润’字,”屏风上正展示着赤壁的山石,姜在絮老神在在,优雅地扶着手杖,仪态像是欧洲那些贵族,“山石皴纹,和他那幅《松壑鸣泉》里画山石的笔法类似,叫……”
一下沉寂下来,张夷灵想热一下场,江见青想了想还是选择开口,而姜在絮只是停顿,所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飞白颤笔。”
姜在絮抿唇一笑,“看视频看得不痛快,东西在偏厅,去看看?”
“好。”
张夷灵看丈夫神态犹疑,慢下一步在他身边,用眼神询问,得到的是江见青摇了摇头的回答,张夷灵就没多问,只多看了他一眼,又跟在姜在絮身边,“姜先生……”
她委婉地说起邀约,那个明永乐的青花瓶,隆盛可以让利,姜在絮耐心听着,态度却还是模糊不清。
看他不反感,在看画的时候,江见青介绍了隆盛对于藏家的让利一向是香港拍卖行里最大的,隆盛也是唯一一家使用区块链存证技术的公司,可以实现藏品的动态上链,并与多家博物馆、海关系统对接,解决了拍卖行业一直以来的痛点。
毕竟是在福尔利斯的场合上,他只简略地提了提。
“隆盛去年促成了多件海外文物免税回流,我们也有筹备文化遗产基金专题拍卖会的计划。”江见青娓娓道来。
看神态,姜在絮真的在考虑,张夷灵趁热打铁地说:“隆盛下个月在文华酒店有一场展会,姜先生如果有兴趣,届时,我想邀请您莅临指导。”
姜在絮指尖在手杖上摩挲,轻轻一笑,打趣着说,“指导说不上,快别取笑我了,我充其量算是个门外汉,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
“姜先生谦虚了!”张夷灵说,刚刚就文徵明书画的讨论,姜在絮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草包。
他是海外富豪养子,自小接触这些,现在能将多年珍藏的藏品拿出来,估计是家中需要资金周转,隆盛也能提供艺术金融贷款服务。
交换了名片,张夷灵松了口气,跟丈夫离开。
江见青走得慢,蹲下身,帮妻子整理了一下裙摆,两人说了会话,姜在絮只看得到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离得远了,江见青的脸都看得不太真切。
姜在絮收紧手掌,脸上像是凝了一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