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 第1章 第 1 章 今天的这场晚宴举办方是福尔利斯。 作为千禧年才驻港的国际拍卖行,福尔利斯发展得极为迅速,凭借着业务面广泛,抢占了不少市场份额,给了隆盛拍卖和香港长空不小的压力。 晚宴地点定在了中环中国会,主题是“古韵之夜”,邀请函特地用了仿金粟山藏经纸的材质,扫一下尾页的二维码,将会看到在宴会上会展出的部分展品,其中压轴的是文徵明《赤壁图卷》,占据了视频的三分之一的时长。 中国古代书画在拍卖行业一直是热门,拍卖总成交额年年创下新高,这个看点抛的精妙,不少藏家已经在行业内打听起了这件展品,作为文徵明的唯一传世长卷,市场估值已经往亿去了。 最后得知,这件展品是海外回流,目前在一个姜姓华裔的手里。两个月前,这件展品还上了纽约古典艺术的巡展。 “姜?” 展轲翻了翻邀请函,在展示《赤壁图卷》那一页看到了藏家的签名:姜在絮。 笔画潦草,并不好看,看得出这个华裔没什么中文基础,估计是在国外待久了,人如其字,说明人也不怎么样。 一旁的朋友陈子梁笑说:“你以为是哪个姜?” 隆盛拍卖就姓江,而展轲一直很看不上江家,据说是有点陈年旧怨在。 展轲知道他的弦外之音,合上册子,果然说:“香港又不是只有他们江家。” 陈子梁在场内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想找的人,手臂碰了碰展轲,一面小幅度地抬下巴一指,“江见青也来了。” 福尔利斯为秋拍造势,邀请业内同行参加晚宴倒是正常,只是压轴那个藏品是个好东西,几家拍卖行不可能不心动。 业内截胡,卖家跳单,这种事虽然发生的少,也不代表没有。 展轲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江见青和他的妻子张夷灵,两人正在跟一个人说话,看表情似乎聊得不错。 江见青察觉到了似的,扭过头来,朝着展轲和陈子梁的方向,微微轻笑着点了点头。 展轲无动于衷,陈子梁是个人精儿,平时搞点小收藏,跟几家拍卖行都有委托关系,便举起酒杯回了一下。 陈子梁压低声音:“据说姜在絮手里还有其他藏品没拿出来,纽约那个巡展,姜在絮提供了三件展品,一个明永乐青花御制纹梅瓶,那两幅画都是明代的大件,其中一幅就是今晚展出的《赤壁图卷》,还有一幅是吕纪的《百鸟朝凤图》,虽然是宫廷画,流通少,市场估价不低。” 展轲站直了些,认真想了想姜在絮这号人物,确实是之前从未听过。他个头高,有健身的习惯,靠着桌沿还不明显,一站直了才显出身材,宽肩窄腰,英俊挺拔,在暖光环境下整个人都镀着光。 “这人什么来头,多大年纪?” 陈子梁也没有别的消息,只好说:“挺年轻的。好像是法国那边一个富豪的养子。” 纽约的巡展他去了,但是没看到传说中那位姜先生,神神秘秘的,没有露过面,还以为是什么代号假名,却没想到再次听到消息就是这位姜先生到了香港,手上的藏品也将会在香港送拍。 紧接着福尔利斯就在社媒透露,他们筹备的“古韵之夜”晚宴,已经邀请了姜先生出席,并在宴上展出文徵明《赤壁图卷》的实物。不过这个晚宴是会员邀请制,并不对外开放,也禁止拍摄,属实是会吊胃口。 “这几件东西在国外好多年没有流通,怎么会突然拿出来,还到香港送拍?”展轲说,“也不嫌麻烦。” 姜在絮这三个字又在他齿关轻轻过了一圈,场内那几张陌生的脸,谁叫这个名字? 陈子梁注意到展轲的动作,也四处看了看。 这场宴会邀请的多半是顶级藏家、海外财团和艺术机构,都是拍卖行精心维护的客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潜在买家。 他大概看了一眼,好几张生面孔,不是本地生意人,看来办展吸引客户是个好途径。 藏品是流动的,但是优质的买家却很难挖掘。 展轲这样的是少数,祖辈早早发迹,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豪奢。 展轲他爷爷展建光战时用两艘LCVP做船运起家,父辈姐妹兄弟五个,各个都在风口上,涉及地产和金融,政商两界都渗得很深,展轲是这一辈的老幺,平时出手阔绰,收藏没有固定的偏好,真心喜欢和投资避险各占一半。 其实和本地拍卖行合作最划算,但展轲不跟江家的隆盛拍卖合作。 陈子梁隐约知道一点,隆盛拍卖的老总江满盛两个儿子,人到中年,又从外面领回了一个男孩,说是故友托付,结果没两年,这男孩就因为意外落海丧生。 而这个男孩跟展轲一个学校,不同级,展轲得知消息还去问过,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基本没人再提。 陈子梁便说:“响应文物回流么,也正常。” 他这么说,展轲就明白了,点点头,“难怪,我二爷爷一大把年纪,前些天还北上开会去了。” “不过,”展轲一顿,“我倒是真的想要吕纪那幅。” “你不是喜欢文人画吗?” 展轲:“我阿婆钟意啦,年底她七十大寿,要大办。” 陈子梁摸了摸下巴,也不操心了,“预算很高喔。” “今天没拿出来,估计是打算看看风向和几家拍卖行的态度,Forless今晚弄得这么隆重,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想要跟人达成长期合作,先把态度摆上来,”陈子梁说得有些嗨,“隆盛春拍的预览我看了,没什么好东西,缺个压轴,长空那边也就那样,中规中矩。你要下手趁早啊,可以提前跟Forless接洽了,打探一下价位。” 展轲显然没再听,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放,“不是说那个姜先生会出席,人来了么?” 陈子梁正要回答,展厅门口已经响起声音,有道声音听起来像是福尔利斯的亚洲主席郭熙,展轲目光一转,知道能让郭熙作陪的人必然是本场晚宴的主角了。 不止他们,场内其他早来的客人也都停下谈话,侧身看过去。 郭熙客气地让了一让,面上挂着笑,对方比她要高,身材偏瘦,从后背看,那身银灰色的西装都显得单薄,但比例十分不错,定制高定西装的裁剪贴合身体曲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即使看不到脸,也能看得出这人气质极为出众。 黑发也打理过造型,发尾的卷度都喷了发胶固定,他侧过身,露出侧脸,令人意外,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鼻梁挺,鼻尖翘,肉粉的嘴唇抿成一线,唇角勾起一浅浅的弧度,他在笑,边扭过脸,整张脸袒露在宴会厅的灯光之下。又让人有些意外了,不是什么柔和的长相,反而有些秾丽,五官的锋利劲儿又中和了那股美艳,不至于落俗。 对这张脸,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漂亮。 展轲有些愣,没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先生会长了这么一张脸,他以为会是个上了年纪的华裔藏家,没想到是个年轻且漂亮的男人。 目光停留太久就不太礼貌了,展轲拧了拧眉,率先撇开了脸,但余光快速掠过时看到的东西又硬生生让他转回视线。 姜在絮右手撑着一根紫檀木的手杖,手柄处嵌着一圈鳄鱼皮,除了拇指握点的绿琥珀,再没有别的装饰,展轲看了两眼,就知道这并不是个装模作样的假把式—— 姜在絮走路有点问题。 身侧的陈子梁也喃喃地,语气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遗憾,“竟然是个跛子?” 展轲眉心又拧起来,在场的人都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好似再多看一眼都是冒犯,却和身侧的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看,什么都没说。 姜在絮的左腿坏了,只有展轲多看了两眼,应该是膝盖的毛病,发力方式不对,才不得不用手杖调整调整走姿,他步子也慢,所有人都跟着慢下来,像是拨了慢放键。 走得慢了,就很好的掩饰了他的残疾,看不大出来。 展轲心里有了结论,没抬眼了,借势往旁边一瞟,发现陈子梁还怔怔地朝着那张脸看着,没忍住推了推他,心里有点无语。 陈子梁猛地回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过了会,陈子梁像是要解释,可一开口,还是往姜先生身上去,“挺让人意外的。” 展轲不接话茬,随口应了句,“哪儿?”脑子还想着那幅画的事。 跟福尔利斯提前接洽容易,要组电话委托的事,就是那位姜先生……刚刚他多看人两眼的功夫,明显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停了一瞬,又移开,所以他才没抬眼,不想让人误会他的意思。 他小时候也伤过腿,打了小半年石膏,但是复健得很好,现在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姜在絮身上是金银养出来的精致,不至于是旧疾未愈,那就是娘胎里带的天生病了。 这就是他那两秒里想的事。 “嗯……”陈子梁还在后知后觉地发愣,“没想到他本人是这样的。” 德行。展轲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轻轻哂笑,“哪儿样的?” 他这一笑,陈子梁就以为跟他对上了脑电波,放开了些,两人高中就是同学,在香港还算能说到一起去,偶尔组个局玩玩牌,“他那个脸,在全香港都找不到这个模样的。”想了想,又恋恋地补了句,“娱乐圈里也没有。” 展轲说:“你花钱捧一个出来。” 陈子梁会错了意,还以为他是说姜在絮,摇了摇头,说:“玩笑话了,他那个出手,家底不薄的,要进娱乐圈早就红头半边天了,还能等到今天,就是可惜……” 话没说完,他自己收了后半句。 展轲闭着眼都能知道他想说什么,无由来地烦闷,一搭眼,郭熙陪着姜在絮转了一圈,和几个港区出名的藏家各自介绍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往他的方向走来。 显然是他所在的方向,展轲这下是真的对上了姜在絮的视线,对方也正在看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股撑场面的笑意,不深,眼睛里空落落的。 他目光轻轻地扫过来,展轲和他对视,谁都没先移开眼睛,仿佛是较劲,倒是身后的陈子梁稍稍正了身体,干巴巴地咽了一声。 展轲都听见了,但毫不分心,眼看着姜在絮弯了弯眼,眼底漾出稀碎的笑意。 笑什么?展轲不解,没有赔他一个笑容。 陈子梁讷讷地开口,“他看着我笑呢……” 展轲哽了一下,一下弄不清楚,姜在絮的笑究竟是对着谁,难不成真是自己误会了? 但很快他就清楚了。 姜在絮在郭熙的陪同下走过来,郭熙给他先介绍展轲,“姜先生,这位是展轲展先生,是我们拍卖行的重要藏家,眼光准着呢,也是书画方面的专家……” 这话就是吹捧了,展轲还远不到专家的水平,但也没吭声。 郭熙转而介绍,姜在絮却打断他,主动说,也主动地迈出半步,手掌心撑了一下圆润的手杖,双腿又长又直,半点看不出是有残缺的腿。 “鄙姓姜,”他眼底的笑意一晃一晃的,有些不真切的意思,“姜在絮,展先生也可以叫我Samuel。” 与此同时,他伸出了手,左手,手掌虚虚地张开,每根手指都莹白细长,指甲修得正好,后面扣着一个月牙儿。 “姜先生,幸会,有机会请你喝茶。”展轲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握上去,姜在絮又笑了笑,也收紧了手,“幸会。” 又很快松了手,展轲却敛去表情,像是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姜在絮也不再看他,听着郭熙给他介绍一旁的陈子梁,依旧是一样的说辞。 陈子梁紧张的不行,握手的时候是姜在絮先松开的手。 展轲瞥了一眼,心里冷冷地哈了一声。 第2章 第 2 章 陈子梁后半场晚宴都心不在焉,展轲见状,只是眉头一蹙,下意识地蜷起手掌。 那点到即止的触感本来就很淡,心头却在此刻涌上一股怪异,他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冲了冲手心。 再度回到宴上,几位圈内藏家走了过来。展轲算是小辈,这几位都是跟他爸他二叔有交集的朋友,展轲不好走开,跟着陪聊了一会。 余光里看到姜在絮的背影,身边站着好几个人,陈子梁也在其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几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姜在絮站得很直,仪态很漂亮,这样看还是瘦,后背很薄,腰就显得窄,西裤包裹着长腿,只有布料的褶皱,面上有股冷淡的光泽。 压轴的到底是那幅画,还是他自己。 陈子梁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姜在絮,姜在絮接过来,垂眸看了看,收进了西装的口袋里。 陈子梁露出欣喜的表情,像是还要乘胜追击地再说两句,姜在絮却偏过头来。 展轲被他抓住视线,眼皮懒散地眨了眨,非但不退,反而堂而皇之地迎上去。 姜在絮眼里泛着笑纹,衬得展轲就有些尖锐和无理,陈子梁也看过来,不知道展轲为什么甩脸色,难道是跟那几个叔伯聊得不畅快,解围似的,“刚我们还说着吕纪那副百鸟朝凤图呢……” 姜在絮说:“他想要?”脸侧过来,眼皮一掀,瞳孔像是玻璃珠,陈子梁被这一眼晃了一下,才笑着说,“是,就当是我多嘴问问。” 姜在絮笑吟吟地,依旧是那副样子,笑得不深,“那就让他自己来问,托你来问,好不诚心。” “姜先生来过香港?”有人问。 “小时候Daddy带我来过。” 话题说着说着就天南海北的,都是围绕着姜在絮在说,姜在絮说的话也像是他的脸那样漂亮得滴水不漏,谦虚低调,不会让人冷场。 新的宾客涌上来,拿着酒跟姜在絮碰了一碰,交换姓名,陈子梁退下来,又凑到展轲旁边,跟人不过说两句话,就神清气爽的。 陈子梁知道展轲不会朝热闹的地方凑,一些场面,展轲都是那个被热闹围着的人,也不怎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聊什么了?”展轲问了句,眼神却落在面前一个展台上,四面玻璃里用AR展示着古籍的修复过程。 “嗯?” 陈子梁回味地笑,可仔细一想,似乎没从姜在絮口中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知道他的具体来历,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香港,便说,“人不错,你不是要请他喝茶,问一问吕纪那幅画?” “再说吧。”展轲心不在焉。 他看了一眼陈子梁,陈子梁问:“怎么了?” “没事。” 姜在絮在郭熙的引领下,见到了代表隆盛拍卖的江见青夫妻,一个深蓝细条纹西装,如松如柏,另一个珍珠白抹胸长裙,宛若玉兰。 郭熙跟姜在絮说:“这位江见青江先生,现任隆盛拍卖的首席执行官,同时也是隆盛拍卖业务部的总负责人。”又转而介绍江见青身旁的年轻女性,“这位是隆盛拍卖的客户服务总监,张夷灵女士。” 还没等郭熙介绍姜在絮,姜在絮率先伸出了手,说:“早有耳闻,幸会!” 江见青清隽的面庞浮出淡淡的笑意,他眉眼很淡,像是远山笼雾,淡色的嘴唇透出有股病气的苍白,身形颀长,伸出的手掌上手背的青筋十分明显,指节修长,却是温热的。 “姜先生也是一表人才,名副其实。” 江见青和张夷灵并肩站在一起,亲密的样子,郭熙笑道:“姜先生不知道吧?这二位不仅是事业伙伴更是人生伴侣呢!” 姜在絮朝他们看过去,张夷灵莞尔一笑,微微颔首,两人不论气质还是相貌,确实称得上是佳偶天成。 “好般配,刚刚看到两位的时候我就这么猜呢,还真让我猜对了。”姜在絮又往他们身上看了看,掠过张夷灵,又落在江见青的脸上。 在对视里,这一眼可以说是十分的大胆,其他人都没注意到,只有江见青愣了愣。 同时,他感到手心有了异样的触感, 没到转瞬即逝的地步,江见青迟钝地低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 姜在絮抽回手的时候,用指尖勾了一下他的掌心。 从掌根划到指根,像是被羽毛,亦或是小猫的爪子搔了一下,绝对不是无意的触碰,是**裸的挑逗。 江见青都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姜在絮的表情毫无变化,甚至转而去回握张夷灵的手。 江见青侧目一看,只是虚握,很快地松开。 姜在絮没再朝他多看一眼,江见青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抬起头时却注意到展轲正看着这边,目光沉沉,不知看了多久。 江见青有一瞬的无措,但转念一想,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便扯唇回了个笑。 他一直是这种与人为善的处事性格,因为亲和隽雅的个人形象、温和稳健的拍卖风格广受好评,隆盛重要场合的拍卖都是他来执槌,业内评价也不错。 唯独展轲跟他私交平平。 虽然不影响隆盛和建曜集团的来往,但是在一些场合遇见了,展轲最多只是点点头,两人不会有什么交流。 江见青神情也冷淡下来,像是陷入回忆。 展轲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过了一会,接了个电话后直接先行离场了。 张夷灵显然对姜在絮这个客户势在必得,等郭熙去应付别的来宾的时候,她主动地找上姜在絮攀谈,江见青收敛神色,那个有意无意的小插曲被他掩下来。 争取潜力客户,本就是他们来这里的的目的。 张夷灵的知识储备令她侃侃而谈,由浅入深,三言两语间就介绍了隆盛在中国书画和瓷器方面的专业性,拍卖经验丰富,已经经手过数件千万级的藏品。 接着又夸赞了姜在絮手里的藏品保存完整、艺术价值很高,题材在市场上也很受欢迎。 姜在絮点点头,“Daddy一直很喜欢中国文化,是他年轻时拍下的,之后就一直精心留存,没有再出手过,甚至很少拿出来展出。” 宴会一侧拉了一款屏风,上面投影着文徵明那幅《赤壁图卷》,先是整体预览,长有197CM,宽56CM,故事融于情景之中,一览无余,局部细节从左到右扫过去,缓缓推进,笔触清晰,好似动起来似的。 江见青静静看着,手里的红酒杯像是个摆设,整个人沐浴在打光下,面孔上多了一些暖色,睫毛都虚虚的失去线条,眼角余光里多了一抹银灰。 姜在絮站在了旁边,隔着半米的距离,“江先生对赤壁题材有见解?” “算不上。” 明晃晃的递话,他却没有继续往下说,态度倒是很好。 姜在絮心里轻嗤,很看不上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他越是这样,姜在絮偏偏又往一旁侧身,像是探身去看屏风上放大的芦花。 江见青往后退了一退,手抬了抬,像是顾忌姜在絮可能会站不稳。 姜在絮攥着手柄,拇指紧紧按着那颗宝石,手背的筋骨都绷起来,这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反而不像是在支撑身体,而是在拼尽全力忍耐着什么似的。 他侧过身,手部动作被挡了个严严实实,脸上却笑着,五官明艳动人。 姜在絮轻声说:“隆盛去年在北京那场中国书画专题的拍卖会,是你担任的拍卖官,有一件展品是仇英的《战赤壁》,你讲得很好。” 江见青眉毛一动,目光转过来。 “电话买家3036号。”姜在絮说,“差一口,没拍到。” 江见青回忆了一下,3036号是个海外买家,挂名在一家外企,验资没有问题,隆盛并不在意买家的真实身份,“下一件更有缘分。” 姜在絮直起身,薄韧的肩背舒展了一下,江见青又发现他靠近了一点,但再退就显得是他心里有鬼一样,便站定了,没有动作,很快就闻到了一股清雅的淡香。 茶香。他喷了香水。 江见青脚跟往后一挪,姜在絮恰好朝他抬起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他要比姜在絮高,下意识地去听姜在絮说了什么,所以身体是后倾的趋势,却低下头。 姜在絮声音很低,是刻意的吗,说得像是悄悄话。 “赤壁江浪最难摹,仇英的笔墨精细,重彩青绿,大开大合。” 江见青反应过来,这是他当时在拍卖会上的简评,姜在絮说的分毫不差,一边说一边还要用目光自下而上地缓缓将他看着,缱绻而暧昧,江见青再不明白,那真是二十多年白活了。 他冷下脸,淡淡地往旁边迈了一步,隔开了和姜在絮的距离。 姜在絮像是个被他冷待的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张夷灵正好取了两只酒杯,倒了白葡萄酒回来,姜在絮接了,却没有喝,顺着前半句话往后说,“文徵明作为吴门四家之一,笔触规矩,讲究的就是个‘润’字,”屏风上正展示着赤壁的山石,姜在絮老神在在,优雅地扶着手杖,仪态像是欧洲那些贵族,“山石皴纹,和他那幅《松壑鸣泉》里画山石的笔法类似,叫……” 一下沉寂下来,张夷灵想热一下场,江见青想了想还是选择开口,而姜在絮只是停顿,所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飞白颤笔。” 姜在絮抿唇一笑,“看视频看得不痛快,东西在偏厅,去看看?” “好。” 张夷灵看丈夫神态犹疑,慢下一步在他身边,用眼神询问,得到的是江见青摇了摇头的回答,张夷灵就没多问,只多看了他一眼,又跟在姜在絮身边,“姜先生……” 她委婉地说起邀约,那个明永乐的青花瓶,隆盛可以让利,姜在絮耐心听着,态度却还是模糊不清。 看他不反感,在看画的时候,江见青介绍了隆盛对于藏家的让利一向是香港拍卖行里最大的,隆盛也是唯一一家使用区块链存证技术的公司,可以实现藏品的动态上链,并与多家博物馆、海关系统对接,解决了拍卖行业一直以来的痛点。 毕竟是在福尔利斯的场合上,他只简略地提了提。 “隆盛去年促成了多件海外文物免税回流,我们也有筹备文化遗产基金专题拍卖会的计划。”江见青娓娓道来。 看神态,姜在絮真的在考虑,张夷灵趁热打铁地说:“隆盛下个月在文华酒店有一场展会,姜先生如果有兴趣,届时,我想邀请您莅临指导。” 姜在絮指尖在手杖上摩挲,轻轻一笑,打趣着说,“指导说不上,快别取笑我了,我充其量算是个门外汉,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 “姜先生谦虚了!”张夷灵说,刚刚就文徵明书画的讨论,姜在絮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草包。 他是海外富豪养子,自小接触这些,现在能将多年珍藏的藏品拿出来,估计是家中需要资金周转,隆盛也能提供艺术金融贷款服务。 交换了名片,张夷灵松了口气,跟丈夫离开。 江见青走得慢,蹲下身,帮妻子整理了一下裙摆,两人说了会话,姜在絮只看得到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离得远了,江见青的脸都看得不太真切。 姜在絮收紧手掌,脸上像是凝了一层冰。 第3章 第 3 章 展轲洗完澡出来,也不怕冷,在阳台吹了会风。 额前的水珠滑落,他随意地往后捋了一把,黑发散乱,夜色下那张脸英俊锐气,眉目沉着,表情若有所思,摁亮了手机屏幕。 页面停在微信的好友申请页面,有一个新的通知,头像是线条小鱼,申请里写着:嗨,我是姜在絮。 见面的时候,两人只是客套地相互介绍了一下,并没有交换名片。 姜在絮却转头就加上了他的联系方式,估计是陈子梁给的,但说实话,展轲要买画也是通过拍卖行,并没有私恰的打算。 他对这个姜在絮一无所知,并不是很信任。 再加上……展轲又一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今晚已经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姜在絮微凉的指尖在手心划过的感觉。 姜在絮绝对是故意的。 他不是在意这件事,而是难以理解姜在絮的动机,以姜在絮的身份,还有那张脸,身边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更何况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把戏猎色? 那可能只有陈子梁才会上钩,不过看陈子梁那个不值钱的样子,估计姜在絮也不用做什么就能眼巴巴地凑上去。 他切到陈子梁的聊天页面,想了一会,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难道要问,姜在絮跟你握手的时候是不是也偷偷勾你手心了? 正要退出来,却突然收到陈子梁的新信息,展轲还没来得及看清,又来一个电话,直接将聊天页面顶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这个电话是展轲的私人电话,能打进来的一般都是比较亲近的人,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接了。 “还以为你会挂掉呢。”没有寒暄,仿佛跟他很熟一样。 离开了众星捧月的名利场,姜在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尾音拖着,像是舒出一口气,也像是吐出一口烟。 展轲明知故问:“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姜在絮说:“为什么不通过我的申请,展大少爷?” “你从哪里弄来了我的联系方式?” “很简单啊,”姜在絮的发音很标准,字正腔圆,尾音上翘,“我想要的东西,总有办法拿到手。” 展轲哼笑,“可是我最讨厌别人使小动作。” “姜在絮,我对你没兴趣,别来招惹我,”他语气冷下来,“顺便,你的手段有够拙劣,别刚来香港,就闹笑柄。” 没有声音了,姜在絮再一看,展轲已经挂了电话,好友申请也拒掉了。 姜在絮心情却离奇得好,半点没有被拒绝的难堪,他指尖还夹着烟,顺手将刚刚拨出的电话备注了一下,敲敲打打输入了展轲的名字。 在屏幕快暗下去的时候,他又删掉那两个字,烟灰落下一抖,他重新输入了“跳跳糖”这三个字,按了保存。 他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柔软的质地几乎将他半个身体都裹着,从那个晚宴上回来,一进门他就褪下了光鲜亮丽的皮囊,在黑暗中摸索到沙发,将自己摔进去。 手杖被他丢在了一边,站起来的时候,他费了点力气,死死地将自己撑起来,他的左腿膝盖以下时不时就会使不上力,因为这个他出过糗,现在已经学会了耐心,站了一会才挪着步子往浴室走。 没用手杖,背影深深浅浅,看着有些可怜,宴会上那颗像是天鹅一样昂着的头颅也低下来,像是打了败仗。 他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姜在絮身上没有多余的肉,从左肩往下是黑色的纹身,延伸到后背,藤蔓、凋谢的花,看不清是什么品种,只能看得出枯得差不多了,花枝上没剩几片。没有颜色晕染,其实也没有什么凄美感,只有诡异的冷肃。 在藤蔓间,还纹了一条壁虎。细长,灵动,有一股往姜在絮肩上爬去的动态。 等姜在絮进了浴室,在灯光下,才能看出来,原来这处纹身是为了掩盖他肩上丑陋的瘢痕,伤痕足足二十多公分,已经是多年前的伤口。 纹身是特意设计过的,尺寸和形状都正正好好遮盖住疤痕,只是摸上去的触感不似寻常的皮肤那样光滑,和周遭的皮肤形成了明显对比。 姜在絮抬手在肩上揉了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左腿上。 膝盖形状怪异,上面布着巴掌大的丑陋疤痕,侧边好几条缝合痕迹。 他并不是天生的残疾,只是膝盖经历了几次手术,差点到了截肢的地步。 现在虽然能走路,只是跛,没有到靠着轮椅生活的地步,但一开始他是真的离不开轮椅,后来能站起来,却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跑跳,怎么说这都是一条残腿。 姜在絮不能久站,滑到浴缸里,在温度适宜的水里闭上眼。 他很久没有做梦,可能是回到香港见到了故人的原因,只在温水和热气里睡着了一小会,十多年前的回忆纷至沓来,原来记忆不会泛黄,只会模糊,记忆中的人成了色块,一举一动像是掉帧,前一秒还在眼前,一眨眼就在好远好远的地方了。 所有人的五官都被晕染开,只有一个人例外。 耳边忽然响起敲门声,近在咫尺,姜在絮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我代他向你道歉,小颂,能开门让我进来吗?” 他猛地惊醒,险些滑到浴缸里,扑腾起水花,想要站起来,但是又是因为腿没有力气,他试了好几次又跌了回去。 也是因为这条腿,他慢慢地清醒,意识到敲门声和那句话都是幻听。 却还是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对方的脸,门从内被打开,姜在絮知道门一定会被打开,有些猝不及防,江见青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应该是看到人了,露出一个笑容,停在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 “小颂,别生气啦!” 姜在絮湿漉漉地从爬出浴缸,穿上浴袍,发胶也洗掉了,他发质很软,垂在额前和后颈,拿到手里,很巧,手机里有江见青的好友申请。 他通过之后,页面里只有一句江见青的自我介绍,他点进江见青的朋友圈,没有权限,全部可见,看样子是私人号。 江见青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半个月才有一条,拍的大多是天气,姜在絮往下翻,看到了两年前中秋的一条朋友圈。 婚纱照,不多不少九张图,最中间的是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为了展示戒指。 新郎俊美,新娘端丽,脸上洋溢着对婚姻的憧憬和甜蜜的微笑,早在一开始就接受了来自所有的人祝福。 即使他已经无数次地检索过这场婚礼,姜在絮的心还是难以抑制地狂跳,像是沸腾的滚水,溢出来的却是恶毒的汁液。 这是他多年的诅咒才熬成的结果,也将他的心脏腐蚀得千疮百孔。 偏偏江见青不受其害,照片里是笑着的,晚宴上和妻子站在一起,金童玉女,看起来般配极了。 姜在絮恢复平静,只是指尖还有些颤抖。 “哥,原来你真的过得这么幸福……”他心想,可我不祝福你。 我永远都不会祝福你。 祝福你,是江颂应该做的事,但江颂死了。 江颂活了十三年,又死了十三年,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有这样泾渭分明的前后半生,而姜在絮却只做了十年的姜在絮,中间的这三年,是江颂一点一滴地被剥离,直到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做江颂,江颂才真正死亡。 真正的死亡,不是用一道海浪、一张死亡证明,也不是刊登的一则死亡讣告。 而是他的自我否定。 想要香香的评论[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在陈子梁组局下,姜在絮结识了几个藏家,吃了三顿饭,陈子梁做尽了地主之谊,次次作陪。 姜在絮透露出自己并不只有那三件藏品,在欧洲他还另有数件藏品,都是家族多年的珍藏,姜在絮仅仅只是拿图册给他们看一眼,他们更加热情,询问他是否有上拍的计划。 在此之前,姜在絮籍籍无名,却突然跟个哆啦A梦似的掏出大千万级的藏品,市场当然也有怀疑,但姜在絮能给出藏品具体的出入境证明和递藏记录等等一系列的文件。 最开始接触的拍卖行福尔李斯都给他背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递藏记录里,最后的收藏家的署名是:Thibault Augustin de Lorraine(蒂博·奥古斯坦·德洛林) 姜在絮说,我Daddy过世了,这些是他留给我的。 他露出伤感的表情,昳丽的眉眼都黯淡了,除此之外,他没有再多说。 也有人调查,德洛林是个法国一个挺古老的贵族家族,说是贵族,其实近现代以来早已没落,但积累家资丰厚,后代也有产业,生活低调。 新闻显示,蒂博·德洛林二十年前确实收养了一个孩子,那时他已经四十六岁,照片里他抱着一个六七岁的亚洲面孔的男孩。 文徵明那幅画最后在福尔利斯上拍,六个电话委托早早就被定了,现场席位也一票难求,姜在絮没再关注,保留价也是按照福尔利斯那边的市场估价,3000万起拍,历时四十六分钟的激烈竞拍,最终电话买家L003号以1.9亿港元拍得,也拍出了文徵明书画的历史最高价, 三方都满意而归,烦心事随之而来,莫名其妙的邀约和饭局找上来,姜在絮统统拒了,不用说都知道是一些投资,都以为他是因为资金周转不通才会拿出藏品拍卖。 他找了信托管理了一部分,还打算让房产中介找个房子,越快越好。 “要在香港常住?”陈子梁说。 姜在絮笑说,“是啊。”他抽出一根烟,用修长的两指夹着,去摸打火机的手还没将东西拿出来,陈子梁就递了火。 姜在絮挑着眼皮瞧着他,他睫毛浓密,往眼角斜飞,像是一把刃,瞳孔里又有些柔情的味道,没说话也没拒绝。 过了会儿,很短的时间,在陈子梁眼里姜在絮表现得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才用俯身点着了烟,又退了回去。 姜在絮只喜欢薄荷爆珠的前两口,味道淡了之后就将其掐了,一抬头,看到了展轲走进包厢。 两人的视线远远地交汇,擦了一下就分开。 陈子梁招呼展轲,“诶,展少,就等你了。” 展轲一来,在沙发和卡座里闲谈的人便都站起来,跟展轲寒暄了一下。 展轲来的最晚,桌子上加上展轲一共十二个人,七男五女,都挺年轻,家里有产业,涉及到了医药、科技和文娱教育行业。 陈子梁说是创业,其实也是傍着家里的人脉,又赶上了科技东风,赚了不少,但是这些人显然不是冲他来的。 而姜在絮一个外来的生面孔,自然也请不动这些人,他无权无势,只有账户里的钱,但在香港这些圈层里,金钱只是敲门砖。 姜在絮能猜到他们是看谁的面子来的,估计陈子梁邀请他们的时候也说了展轲会到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跟展轲打好关系没有坏处。 姜在絮有些遗憾地想,那他已经跟展轲相处不好了,试了,没成功。 隔了太久时间,展轲变化很大,和记忆中的小男孩的形象相差甚远。 …… 九岁,他头一回来香港,始终难以融入,在家里是这样,到了新学校也是一样,他不敢开口,普通话都有口音,更别说粤语和英文。 一个学期过去,他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直到第二年,在学校举办的文化日活动上认识了展轲。 应该说,是展轲看到他一个人,走过来讲了一句英文,姜在絮听到了,但是不太明白,就没有搭理。 展轲改口,用普通话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没人跟你玩吗?” 就算是童言无忌,也真实地伤害到了他敏感的心,他回答:“有,他们去拿东西了!” 展轲走开了,大概十多分钟又转回来,像是看破他拙劣的谎言,但他知道展轲只是在展示自己的发现,神情得意,“你骗人,我看你好一会了。” “我、我……”他想要快步走开,展轲拉住他,“你跑什么呀?” “跟我玩吧,给你看我做的故事书。” 展轲说,“我刚转学来,谁也不认识呢。” 他的手被展轲握着,两人一看就不是同龄,与其说是握,说是牵着才准确。 他觉得有点痒,手指头动了动,展轲就把他放开了。 两人同校不同级,接触也不多,展轲有时候会叫他出来玩,但没两年,展轲转学去了国外,走的时候还说要带零食回来给他。 人齐了入座,展轲年轻,还是坐了主位,姜在絮只坐在了左边三陪的位置,旁边的分别是路思昂、邱毓,姜在絮想了一下,路思昂家里涉政,做实业起家,承包政府的环化和园林工程,邱毓是做设计,有自己的品牌。 姜在絮跟他们客套了几句,交换了名片,跟其他人一样,和左右位置的人各自闲聊两句,陪着笑脸,饭桌才真正的热起来,话题开始聚到一起。 这些人早就有交情,行业信息在你来我往间就进行了置换,还有一些八卦和资讯,说得随意,因为知道不会有人在外面多嘴。 姜在絮没话可说,偶尔接两句话,多数时间只静静听着,看着像发呆。 席间递来不少视线,打量和探究先不说,还有一些视线显然是带着别的意思,姜在絮看回去,是斜对面的男人,姜在絮一下忘了对方叫什么,轻轻笑了笑。 对方像是被抓包,立刻瞥开眼睛,姜在絮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往另一侧歪了歪,看向展轲。 展轲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看过来,动作一顿,旁边跟他说话的人都愣了一下,正要寻找着原因,展轲接过话头,这一幕便被轻轻地揭过。 一旁的邱毓跟他搭话,“听说姜先生手里有一幅花鸟主题的宫廷画,出自吕纪之手?” 姜在絮点头,“邱总有兴趣?” “在你来之前,可没有。”邱毓笑,她五官很明朗,一笑起来很有亲和力,“刚好我明年春天有场展览,是复古宫廷主题,弄得我焦头烂额,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思来想去还差点灵感。” 她有些无奈地笑,跟姜在絮碰了一下杯子,眉头一挑,“也差点彩头。” 灵感是个人的,而彩头属于她的展览。 品牌的名字打出去之后,就需要树立品牌形象,既要和其他品牌区别开,又要拉高价值,办展览也需要某件东西垫高立意。 姜在絮顺着她的话讲,“彩头好找,反而是好去处难寻,邱总喜欢,说明这幅画跟邱总有缘。” 邱毓难掩欣喜,可能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感叹着,“说起来,还真是有些缘分,收集的文献资料的时候故宫我都跑了好几趟,照片拍了不少,想着要是能近距离看一下就好了,可惜宫廷画不如文人画那么流行,一直没遇到心仪的。” “画在葵涌,邱总有空随时可以去过一下眼。” 姜在絮顾不上往展轲那个方向看,他接了邱毓的橄榄枝,那幅画就算是尘埃落定,说是让邱毓亲自去看一看,已经约等于是让她提货的意思了,要是满意,她当场就可以带走。 至于价格,后续再谈。 邱毓没什么不放心的,点了点头,姜在絮有人引荐,福尔利斯刚上拍了他的藏品,还拍出了高价,看样子是打算在港发展,往后来往就是朋友。 “你看,吃饭叫你好几次,都说自己忙忙忙不来,这回一来就捡个大的,”路思昂随性地向后靠,握着酒杯,开玩笑着搭腔:“我怎么感觉邱毓你是为了姜先生的这幅画才来的?” “诶,”邱毓说,“来之前我可不知道姜先生也在,你可别撺掇我这刚说好的买卖,要是姜先生不卖我了,你得赔我一幅啊!” 路思昂:“那幸好你看中的不是那副赤壁图。”他拿着酒杯的手分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呵呵地笑,“这个数,我可赔不起。不过,姜先生可要注意点,香港骗子多,什么都没有,凭着一张嘴就敢狮子大开口让你投资。” 另一人也探身过来,“是啦,姜先生现在在香港是红人,遭人眼红的红噢!” 姜在絮虚心听着,“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多仰仗各位朋友,我能帮上忙的,请大家尽管开口。” “姜先生人长得漂亮,话也说得漂亮,我喜欢,在香港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都相互认识,约着吃饭打球都是可以的!” “对了,姜先生是一直在欧洲吗,我在法国上学,前年才回国,可惜没早点认识姜先生。” 话题渐渐围绕在姜在絮身上,姜在絮也不好再随意,坐直了些,谁说话就偏过脸望过去,眸中泛着笑意,“是,我高中的时候骑马摔坏了膝盖,后面几年一直在养伤,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学业断断续续修完之后没有往后读了。” 他的坦诚让席上少有的沉默两秒,便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即便姜在絮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的残疾,但对于伤口,大家总是避而不谈。 饭后离席,大家陆陆续续的走了,有两个人临走的时候又拉着姜在絮聊了一会,他的腿不能久站,就算是用手杖支撑,膝盖也隐隐作痛,又推诿不掉,随便应和两句,才将人送走。 姜在絮没喝酒,一杯酒原封不动地没动过,他去了趟洗手间,摸了根烟出来,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照旧是抽前两口,灭掉。 往电梯走的时候,迎面撞上展轲。 展轲像是刚打完电话,手机刚揣兜里,看到姜在絮,神色里也有点意外的样子。 姜在絮心情不佳的时候,笑脸都没力气挂上,也懒得去猜展轲会怎么想他,支着手杖,左腿轻抬着点地,二十秒的等待突然变得漫长。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进了电梯里,两人也各自站在两边,展轲先按的楼层,负一的停车场,姜在絮就没抬手,他也要去负一,没有喝酒也是因为要开车。 从19楼往下,数字一点点往下跳,数字显示为10的时候,姜在抬了抬左脚,两只手交叠撑着,身体有小幅度的动作。 展轲瞥他一眼,视线在他左腿停留。 下一刻,电梯猛地一震!制动装置启动,刹停声轰地响起! 姜在絮本来就偷懒站着,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晃得往前一摔,展轲刚要伸手,电梯里的灯也灭掉了,幽闭的空间内黑漆漆一片。 手里是空的,展轲没抓住他。 小姜和展轲,是小学鸡朋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姜在絮还是摔倒了,一声没吭,只是双膝磕在地上,左腿刺痛,半天没爬起来。 他的动作应该很狼狈,腿脚不便,依靠着手去寻找墙壁的位置,攀着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中间几度腿软。 手杖也落在黑暗里,姜在絮甚至没有伸手去找一下。 他不敢。 黑暗。眼前、身边、脚下……什么都看不到。 幽闭。狭小、逼仄、窒息……到处都是边界。 明明只有十几秒的时间,姜在絮却觉得越来越难熬,心跳变得急促,耳边迅速出现了耳鸣的症状。 他喘不上气,甚至也意识不到自己在颤抖。 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以前犯错被Daddy关在面壁间的时候。 他又要跪下来,完全是惯性使然。 突然,他听到有人发出声音,喊他的名字。 “姜在絮?” 好近的声音,原来还有人在。 他靠着墙壁,终于缓过来了一点,但还是觉得头晕,“嗯。” 姜在絮分辨不出来展轲在哪个方向,明明电梯的空间不大,一起进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展轲是站在他的左边,应该只有几步不到的距离,他却不敢迈出一步。 他对黑暗有着难以磨灭的恐惧,又在有限的空间里感到呼吸困难。 但展轲的存在确实抚平了他的不安,让他意识到黑暗中不止是他一个人,力气慢慢回到身上,依旧是靠着墙壁站着。 “你还好吗?”展轲又问了一句,一边将手机的照明打开,像是察觉到姜在絮语气的不对劲,“你……” 展轲没想到姜在絮会这样,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身体都靠着墙倚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瘫在地上,精神却又高度紧绷,表情都木了。 姜在絮被光照得偏了偏头,虽然刺眼,但让他感到安心,所以掀起眼皮看过去,给出一个还算是解释的解释,“我有幽闭恐惧症,麻烦……麻烦你联系一下工作人员。” 展轲顿了一下,姜在絮的手指绞着裤子的布料,展轲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可能是“快点”或者是“谢谢”之类的话。 他走过去,光源蓦地靠近。 他没耐心等姜在絮的下一句话。 姜在絮睁开眼睛,被展轲手臂拎着,从墙壁上揭下来,他来不及站稳,跛脚的脚尖在地上拖着,他下意识地抓住展轲的衣服,声音提高,“你做什么!” “别动,”展轲将他揽得更紧,另一手去拿着手机去看紧急电话号码,“我没那么冷血,看着你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却什么都不做。” 他电话还没拨出去,电梯内的广播就响起酒店工作人员的声音,说是因为突发的电力故障,导致了两台电梯的故障,现在已经紧急派人来维修。 展轲问:“需要多久?” 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姜在絮,他情况很不好,脑袋搁在他的肩下,眼睛闭着,睫毛一直在抖,完全是被吓坏了。 真正将人揽着,展轲才意识到这个人有多瘦。 一个男人,肩背没什么肌肉的轮廓,肩膀受惊地耸着,黑发都显得无精打采,堆在后颈窝,露出一点惨白的皮肤。 “我朋友状态不太好,你们快点。”展轲语气强硬,把手机翻过来往上,映亮了一大片。 姜在絮每一次的呼吸都拉得很长,仍觉得胸闷,难受地晃了晃头。 “你手机呢?” 展轲只能感受到姜在絮将脑袋往自己肩上蹭了蹭,非常典型的小动物讨好人的动作,无端地又令他想起一开始指尖勾着掌心的触感。 姜在絮没有分寸感的举动让他不喜,但姜在絮又总是对着人笑,表示自己的关注和倾听,在该回应的时候回应,不该说话的时候保持沉默,分明将人际交往的尺度拿捏得很好。 姜在絮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干巴巴地吞咽,咽下胸闷作呕的感觉,说:“口袋里。” 展轲伸手去摸,他高,又用一只手将姜在絮搂在臂弯里,不得已往下俯身弯腰,左手往姜在絮两条大腿摸,去找他的口袋。 姜在絮陡地瑟缩,呜了一声,往展轲怀里躲。 展轲手一停,自己也觉得这动作有点下流,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啊? 可姜在絮穿着是修身的西装裤,大腿和屁股都被包在裤子里,撑出圆润好看的曲线,口袋也是做得比较隐蔽,防止鼓包。 见他半天没找到,姜在絮只好自己动手,细长而冷冰冰的手指在暗里摸索,蛇一样抚过展轲的手指,应该是无意的,因为没有停留,掏出手机,递给了展轲。 展轲接过来,下拉状态栏,打开照明。 电梯内更亮,两个人脚下是自己的影子,黏成一团,紧紧抱在一起。 姜在絮似乎好了点,吐出一口气,脑袋低垂,更加依赖地往展轲身上贴。 这明显是不对,他应该让自己停下,不要在这种环境下向着唯一的光源靠近,很可能面对的是一场海市蜃楼。 但知行合一太难,姜在絮在背道而驰。 他怕的不是海市蜃楼一场空,而是怕一半真一半假。展轲是在他过去里面的人,是他为数不多还记得的人,是毋庸置疑的真实。 真实的,属于江颂。 那么假的,只能属于姜在絮。 偏偏他因为贪恋真实,所以在此时选择了缄口不言,他不能开口。 他也希望展轲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问。 那如果、如果……姜在絮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如果展轲问了,他会和盘托出吗? 太疯狂了!他甚至还没设想展轲会问什么,就已经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展轲。 随即他又自己否定自己,强行把倾诉欲压下去,他不会那样做的,永远都不会,是直面恐惧的黑暗让他想要寻找港湾。 更何况,展轲也认不出他。 十三年,数千个日夜,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展轲甚至不一定记得他。 姜在絮对比了自己如今与十三年前的照片,虽然从现在的面容仍可窥见过去的影子,但对于那些只见过江颂的人而言,实在难以凭空想象出江颂长大后的样子。 见过江颂的人,没见过江颂的长大。 见过姜在絮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将他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小孩联系在一起。 维修作人员和酒店经理赶到,展轲没心情听他们道歉,只催促他们动作快点,姜在絮呼吸很重,展轲已经是将他抱在怀里的姿势。 姜在絮怎么会怕成这样? “你……”展轲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适时的停顿却让姜在絮如临大敌似的抬起头,揪着展轲衣服的手狠狠一扯。 展轲更不明所以,皱眉低下头,端详着姜在絮的表情。 还是苍白的脸,仰着头,眉眼是真漂亮,在昏昏暗暗的环境里,就像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涡,看久了就会将人吸进去,展轲理所当然地看得有些入迷。 姜在絮的话却硬生生将他拽出来,“你闭嘴,我不想跟你说话。” “……”展轲说,“又怎么了?” 姜在絮要自己站着,推他,“你让开。” 展轲脾气也上来了,说:“就不。”反而把姜在絮往自己的方向一带,手臂紧紧地箍着他,姜在絮急急地喘了口气,两眼一闭,身体往后仰了仰。 那一段薄薄的腰蹭在展轲的手臂上,反反复复,隔着两层布料,简直是隔靴搔痒,展轲吸了口气,第二次说,“别动。” 姜在絮没有他想的那么听话,也比他想的脆弱很多,他低着头,“……我难受。” “……” 供电恢复,电梯内亮了起来,但姜在絮还是缓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展轲没彻底松手,放任姜在絮的手搭在他身上,还很好心地提醒他,记得深呼吸。 姜在絮说:“我的东西……” 展轲看了一眼,把落到地上的手杖捡回来给他。 六七分钟过去,电梯恢复运行,在下一层打开,工作人员满含歉意地请他们去休息,展轲拒绝,姜在絮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表情难看,还不得不重新坐电梯去负一。 从负一下去,一人往左,另一个往右,展轲停顿了一下,而姜在絮没有。 姜在絮走得很慢,看得出他那条左腿跛得很明显。 展轲回过头,摸出钥匙,在手里掂了两下,觉得好笑,他为什么会觉得姜在絮会开口跟他求助,没必要。 姜在絮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喝了小半瓶的冰水,车没有启动,他屈着手臂,头抵在方向盘上,那股恶心眩晕感长久不散,他觉得自己应该叫个代驾。 有人敲了敲车窗,传进来是很轻的两声,姜在絮扭过头,看到了展轲凑近的脸。 展轲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姜在絮推测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按下车窗,却听到展轲说:“姜在絮,你住哪,我送你。” 姜在絮又愣了一下。 展轲看他发愣,确认了他状态的确不怎么样,直接伸手从里面打开车门,将姜在絮拉出来,塞到副驾驶,明明退了出去,又俯身进来,上身和姜在絮靠得很近,手指拉着安全带绕过去,姜在絮屏住呼吸,盯着展轲的侧脸。 展轲扣好安全带,偏过目光,和他对上,挑眉,“看什么看,坐好。” 和以前一样啊,一点也没变。姜在絮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看起来有点乖巧地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