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这场晚宴举办方是福尔利斯。
作为千禧年才驻港的国际拍卖行,福尔利斯发展得极为迅速,凭借着业务面广泛,抢占了不少市场份额,给了隆盛拍卖和香港长空不小的压力。
晚宴地点定在了中环中国会,主题是“古韵之夜”,邀请函特地用了仿金粟山藏经纸的材质,扫一下尾页的二维码,将会看到在宴会上会展出的部分展品,其中压轴的是文徵明《赤壁图卷》,占据了视频的三分之一的时长。
中国古代书画在拍卖行业一直是热门,拍卖总成交额年年创下新高,这个看点抛的精妙,不少藏家已经在行业内打听起了这件展品,作为文徵明的唯一传世长卷,市场估值已经往亿去了。
最后得知,这件展品是海外回流,目前在一个姜姓华裔的手里。两个月前,这件展品还上了纽约古典艺术的巡展。
“姜?”
展轲翻了翻邀请函,在展示《赤壁图卷》那一页看到了藏家的签名:姜在絮。
笔画潦草,并不好看,看得出这个华裔没什么中文基础,估计是在国外待久了,人如其字,说明人也不怎么样。
一旁的朋友陈子梁笑说:“你以为是哪个姜?”
隆盛拍卖就姓江,而展轲一直很看不上江家,据说是有点陈年旧怨在。
展轲知道他的弦外之音,合上册子,果然说:“香港又不是只有他们江家。”
陈子梁在场内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想找的人,手臂碰了碰展轲,一面小幅度地抬下巴一指,“江见青也来了。”
福尔利斯为秋拍造势,邀请业内同行参加晚宴倒是正常,只是压轴那个藏品是个好东西,几家拍卖行不可能不心动。
业内截胡,卖家跳单,这种事虽然发生的少,也不代表没有。
展轲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江见青和他的妻子张夷灵,两人正在跟一个人说话,看表情似乎聊得不错。
江见青察觉到了似的,扭过头来,朝着展轲和陈子梁的方向,微微轻笑着点了点头。
展轲无动于衷,陈子梁是个人精儿,平时搞点小收藏,跟几家拍卖行都有委托关系,便举起酒杯回了一下。
陈子梁压低声音:“据说姜在絮手里还有其他藏品没拿出来,纽约那个巡展,姜在絮提供了三件展品,一个明永乐青花御制纹梅瓶,那两幅画都是明代的大件,其中一幅就是今晚展出的《赤壁图卷》,还有一幅是吕纪的《百鸟朝凤图》,虽然是宫廷画,流通少,市场估价不低。”
展轲站直了些,认真想了想姜在絮这号人物,确实是之前从未听过。他个头高,有健身的习惯,靠着桌沿还不明显,一站直了才显出身材,宽肩窄腰,英俊挺拔,在暖光环境下整个人都镀着光。
“这人什么来头,多大年纪?”
陈子梁也没有别的消息,只好说:“挺年轻的。好像是法国那边一个富豪的养子。”
纽约的巡展他去了,但是没看到传说中那位姜先生,神神秘秘的,没有露过面,还以为是什么代号假名,却没想到再次听到消息就是这位姜先生到了香港,手上的藏品也将会在香港送拍。
紧接着福尔利斯就在社媒透露,他们筹备的“古韵之夜”晚宴,已经邀请了姜先生出席,并在宴上展出文徵明《赤壁图卷》的实物。不过这个晚宴是会员邀请制,并不对外开放,也禁止拍摄,属实是会吊胃口。
“这几件东西在国外好多年没有流通,怎么会突然拿出来,还到香港送拍?”展轲说,“也不嫌麻烦。”
姜在絮这三个字又在他齿关轻轻过了一圈,场内那几张陌生的脸,谁叫这个名字?
陈子梁注意到展轲的动作,也四处看了看。
这场宴会邀请的多半是顶级藏家、海外财团和艺术机构,都是拍卖行精心维护的客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潜在买家。
他大概看了一眼,好几张生面孔,不是本地生意人,看来办展吸引客户是个好途径。
藏品是流动的,但是优质的买家却很难挖掘。
展轲这样的是少数,祖辈早早发迹,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豪奢。
展轲他爷爷展建光战时用两艘LCVP做船运起家,父辈姐妹兄弟五个,各个都在风口上,涉及地产和金融,政商两界都渗得很深,展轲是这一辈的老幺,平时出手阔绰,收藏没有固定的偏好,真心喜欢和投资避险各占一半。
其实和本地拍卖行合作最划算,但展轲不跟江家的隆盛拍卖合作。
陈子梁隐约知道一点,隆盛拍卖的老总江满盛两个儿子,人到中年,又从外面领回了一个男孩,说是故友托付,结果没两年,这男孩就因为意外落海丧生。
而这个男孩跟展轲一个学校,不同级,展轲得知消息还去问过,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基本没人再提。
陈子梁便说:“响应文物回流么,也正常。”
他这么说,展轲就明白了,点点头,“难怪,我二爷爷一大把年纪,前些天还北上开会去了。”
“不过,”展轲一顿,“我倒是真的想要吕纪那幅。”
“你不是喜欢文人画吗?”
展轲:“我阿婆钟意啦,年底她七十大寿,要大办。”
陈子梁摸了摸下巴,也不操心了,“预算很高喔。”
“今天没拿出来,估计是打算看看风向和几家拍卖行的态度,Forless今晚弄得这么隆重,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想要跟人达成长期合作,先把态度摆上来,”陈子梁说得有些嗨,“隆盛春拍的预览我看了,没什么好东西,缺个压轴,长空那边也就那样,中规中矩。你要下手趁早啊,可以提前跟Forless接洽了,打探一下价位。”
展轲显然没再听,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放,“不是说那个姜先生会出席,人来了么?”
陈子梁正要回答,展厅门口已经响起声音,有道声音听起来像是福尔利斯的亚洲主席郭熙,展轲目光一转,知道能让郭熙作陪的人必然是本场晚宴的主角了。
不止他们,场内其他早来的客人也都停下谈话,侧身看过去。
郭熙客气地让了一让,面上挂着笑,对方比她要高,身材偏瘦,从后背看,那身银灰色的西装都显得单薄,但比例十分不错,定制高定西装的裁剪贴合身体曲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即使看不到脸,也能看得出这人气质极为出众。
黑发也打理过造型,发尾的卷度都喷了发胶固定,他侧过身,露出侧脸,令人意外,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鼻梁挺,鼻尖翘,肉粉的嘴唇抿成一线,唇角勾起一浅浅的弧度,他在笑,边扭过脸,整张脸袒露在宴会厅的灯光之下。又让人有些意外了,不是什么柔和的长相,反而有些秾丽,五官的锋利劲儿又中和了那股美艳,不至于落俗。
对这张脸,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漂亮。
展轲有些愣,没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先生会长了这么一张脸,他以为会是个上了年纪的华裔藏家,没想到是个年轻且漂亮的男人。
目光停留太久就不太礼貌了,展轲拧了拧眉,率先撇开了脸,但余光快速掠过时看到的东西又硬生生让他转回视线。
姜在絮右手撑着一根紫檀木的手杖,手柄处嵌着一圈鳄鱼皮,除了拇指握点的绿琥珀,再没有别的装饰,展轲看了两眼,就知道这并不是个装模作样的假把式——
姜在絮走路有点问题。
身侧的陈子梁也喃喃地,语气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遗憾,“竟然是个跛子?”
展轲眉心又拧起来,在场的人都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好似再多看一眼都是冒犯,却和身侧的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看,什么都没说。
姜在絮的左腿坏了,只有展轲多看了两眼,应该是膝盖的毛病,发力方式不对,才不得不用手杖调整调整走姿,他步子也慢,所有人都跟着慢下来,像是拨了慢放键。
走得慢了,就很好的掩饰了他的残疾,看不大出来。
展轲心里有了结论,没抬眼了,借势往旁边一瞟,发现陈子梁还怔怔地朝着那张脸看着,没忍住推了推他,心里有点无语。
陈子梁猛地回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过了会,陈子梁像是要解释,可一开口,还是往姜先生身上去,“挺让人意外的。”
展轲不接话茬,随口应了句,“哪儿?”脑子还想着那幅画的事。
跟福尔利斯提前接洽容易,要组电话委托的事,就是那位姜先生……刚刚他多看人两眼的功夫,明显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停了一瞬,又移开,所以他才没抬眼,不想让人误会他的意思。
他小时候也伤过腿,打了小半年石膏,但是复健得很好,现在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姜在絮身上是金银养出来的精致,不至于是旧疾未愈,那就是娘胎里带的天生病了。
这就是他那两秒里想的事。
“嗯……”陈子梁还在后知后觉地发愣,“没想到他本人是这样的。”
德行。展轲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轻轻哂笑,“哪儿样的?”
他这一笑,陈子梁就以为跟他对上了脑电波,放开了些,两人高中就是同学,在香港还算能说到一起去,偶尔组个局玩玩牌,“他那个脸,在全香港都找不到这个模样的。”想了想,又恋恋地补了句,“娱乐圈里也没有。”
展轲说:“你花钱捧一个出来。”
陈子梁会错了意,还以为他是说姜在絮,摇了摇头,说:“玩笑话了,他那个出手,家底不薄的,要进娱乐圈早就红头半边天了,还能等到今天,就是可惜……”
话没说完,他自己收了后半句。
展轲闭着眼都能知道他想说什么,无由来地烦闷,一搭眼,郭熙陪着姜在絮转了一圈,和几个港区出名的藏家各自介绍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往他的方向走来。
显然是他所在的方向,展轲这下是真的对上了姜在絮的视线,对方也正在看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有股撑场面的笑意,不深,眼睛里空落落的。
他目光轻轻地扫过来,展轲和他对视,谁都没先移开眼睛,仿佛是较劲,倒是身后的陈子梁稍稍正了身体,干巴巴地咽了一声。
展轲都听见了,但毫不分心,眼看着姜在絮弯了弯眼,眼底漾出稀碎的笑意。
笑什么?展轲不解,没有赔他一个笑容。
陈子梁讷讷地开口,“他看着我笑呢……”
展轲哽了一下,一下弄不清楚,姜在絮的笑究竟是对着谁,难不成真是自己误会了?
但很快他就清楚了。
姜在絮在郭熙的陪同下走过来,郭熙给他先介绍展轲,“姜先生,这位是展轲展先生,是我们拍卖行的重要藏家,眼光准着呢,也是书画方面的专家……”
这话就是吹捧了,展轲还远不到专家的水平,但也没吭声。
郭熙转而介绍,姜在絮却打断他,主动说,也主动地迈出半步,手掌心撑了一下圆润的手杖,双腿又长又直,半点看不出是有残缺的腿。
“鄙姓姜,”他眼底的笑意一晃一晃的,有些不真切的意思,“姜在絮,展先生也可以叫我Samuel。”
与此同时,他伸出了手,左手,手掌虚虚地张开,每根手指都莹白细长,指甲修得正好,后面扣着一个月牙儿。
“姜先生,幸会,有机会请你喝茶。”展轲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握上去,姜在絮又笑了笑,也收紧了手,“幸会。”
又很快松了手,展轲却敛去表情,像是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姜在絮也不再看他,听着郭熙给他介绍一旁的陈子梁,依旧是一样的说辞。
陈子梁紧张的不行,握手的时候是姜在絮先松开的手。
展轲瞥了一眼,心里冷冷地哈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