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40-150

作者:沉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刘越在水头寨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 陈平无所事事,考校出魏尚是个可塑之才后,把寨子的防御工事研究了个遍, 包括瞭望台, 农具库, 还有仿照城墙堆起来的高厚土垛。要不是他的身份经过魏尚认定, 早就被划成可疑探子了。


    等陈平摸透, 最后得出结论, 水头寨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各类工事虽然朴素, 在他这个大汉九卿的眼里漏洞百出,却是环环相扣, 比如藏的隐秘的绊马绳, 绊马绳之后, 是磨得尖锐的木钉木刺,被薄薄的一层黄土盖住。鲜血锻炼出了世代的智慧, 出了水头寨,管辖乡里的县衙有一方武库, 只要遭灾, 郡兵可以极快地进行支援。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寨民, 是人。在魏尚的带领下, 青壮们每日清晨绕寨跑圈,继而两两一组对阵;男女老少都可以抄家伙御敌,连五岁小孩都摇摇晃晃, 使锄头使得有模有样。


    他们已然是百战之师。


    除此之外,寨里家家户户门悬李牧的画像——他们的身后,就是昔日赵国名将李牧驻守的长城, 他们视李牧将军为神,为他开宗立祠,香火不绝连年祭拜。


    看到画像的那日,陈平笑容一收,又有了初来云中郡时,远眺草原从而生出的郁闷之感。


    “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赵国遗民。”他对张良说,倒也没有什么‘寨民崇敬李牧就是不敬大汉’的念头。


    张良道:“有。还有躲避战乱北逃之人,像昔日燕赵遗民与秦朝遗民,扎根草原的不在少数。”


    陈平叹息:“李牧在时,杀匈奴如碾狗。秦将蒙恬驻边,匈奴血流成河……”一股不甘上涌,他活着的时候,可否看到大汉雪耻,将匈奴吊着打的画面?


    自然而然忽略了张良提起“遗民”的意图,陈师傅低头,望向自己的学生,不甘渐从眼底消失,回到淡然无比不急不躁的情态。


    刘越乖乖听着两位师傅谈话,乖乖开口:“我觉得水头寨的一个项目可以借鉴。”


    张良笑问:“什么项目?”


    刘越:“跑圈。”


    “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他眼睛亮亮的怂恿陈平,“师傅身为卫尉,回到长安不如把它划拉到练兵项目里,端看魏尚这帮人长得多健壮就知道。”


    陈平深思起来,笑眯眯道:“不错的建议。”


    这边在热火朝天地商量,另一头,魏尚一头冷汗地逃去了牛场。


    实在是跟着小童的两位先生太过恐怖,三两句摸出他的底不说,还考校起他本人,魏尚抓狂,自己不过是识字而已啊。


    这年头读书人多么珍贵,怎么会来危险的边塞,还一来就来两个?


    魏尚再怎么不理解,磨蹭一会儿,就老实地归家了。谁叫妻子特别喜欢小童,他儿子也喜欢,在刘越拿出饴糖的时候,他儿子就是刘越的忠实拥趸了,连带着寨里的娃娃羡慕嫉妒……


    见到饴糖的那一刻,魏尚笃定冯三的熟人出身不低,少说也是个豪商子弟。如今饴糖就和读书人一样珍贵,常常作为祭祀贡品,见自家儿子像是啃豆子一般吃,魏尚心口很疼。


    但他打死也想不到诸侯王身上去。


    第三天天明,张良就领着刘越告辞了。临行之前,刘越“不小心”在魏尚家落下了大袋饴糖,还有象征陈师傅智慧的“礼物”,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包括如何填补水头寨的防御漏洞,如何简单练兵,如何保持敌袭时的寨中纪律,如何更快地求援。


    放的时候,陈平默认了刘越的作为,随即瞄了一眼张良,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


    留侯从没与匈奴交过手,对匈奴的了解,不如他。


    日后怕是不会前来水头寨了,但未雨绸缪嘛,边塞越稳大汉越安,大王想必很看好魏尚这个人才。


    直到张良温和地说:“我们七日后再来借宿。”


    陈平:“……”


    刘越盘腿欣赏窗外风景,装作自己是个吉祥物。


    长乐卫队卸下伪装,安静地跟在大王身后,等回了平遥,抵不过四哥热情欢迎的刘越再一次和他同榻而眠,听四哥说起最近的烦恼:“牛场的耕牛有些不够了。”


    实在是租赁的百姓太多,在历经完全不信、被代王请的托忽悠继而小心翼翼试探、最后一拥而上租牛三个步骤以后,代王牛场被扣上了两个大字,信誉。


    于是租买并行,到了今天,本就当耕牛养大的牛犊出现缺口,母牛生崽的速度比不上人预定的速度……少许为富不仁的畜牧商,代王已经把该搜刮的都搜刮了,实在榨不出什么残余了。


    刘越想了想:“一部分牧牛或许可以转为耕牛。”


    刘恒一愣,小声催促幼弟说话:“怎么转?”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图片:“牛鼻子穿环?”


    刘恒睁大眼睛,陷入苦想。等他越来越兴奋,差些笑得肉肉脸发酸的时候,扭头想叫聪明的弟弟教他更多技法,刘越已经陷入了梦乡。


    刘恒:差点忘了幼弟最爱吃饭,其次睡觉…….


    刘越再次启程,前往水头寨的时候,吕禄期待地说他也要去。


    吕禄这般开口了,周亚夫默默看着刘越,晁错也投来认真的眼光。


    他总有一股代王殿下在排挤他的错觉,就像上回大王游历水头寨,代王拼命拉着他,说对法家学说极为感兴趣,晁错你作为张公的得意学生,不如为我讲讲。


    讲着讲着,一回头,大王不见了!


    吕禄和周亚夫也被遗忘。


    晁秘书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刘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当即点头:“那就去吧。”


    车架缓缓前行,一行人来到云中郡治所的时候,远方烟尘滚滚而来,裹挟着冰冷的马蹄声。


    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从边寨传到城中:“东胡劫掠——”


    “匈奴狗来水头寨抢东西了!他们图谋甚大,被打退后,已于数里外扎营——”


    “是东胡不是匈奴——”


    苍茫的号角吹响,陈平猛地扭头,看向张良。


    大王和玩伴们坐在一块,如今这辆车架里,唯有他们二人。


    陈平纠结道:“你故意的?”


    他顿时懊恼,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离入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或许就是常说的灯下黑,陈师傅抱着游玩的心态,吃遍山河大川,吃得常受旅途颠簸的体重胖了五斤,他以为留侯就是带学生过来感受感受边塞风光,牢记匈奴之耻,谁知道碰上真的了。


    他心头滴血,说好的快乐游玩呢,张良坑我,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不如我们返程?”


    张良隐约带笑:“你会么?”


    陈平不说话了。


    一场劫掠发生在眼前,他如何会视而不见,他是大汉的列侯,更是九卿,只是他的学生——


    “是时候给太后去信了,大王的安危,良以我儿不疑保证。”张良道。


    陈平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沉默一会儿,太后真是爱之深盼之切。


    以货真价实的战场,让大王成长吗?


    联想到入春已有一段时间,这波劫掠比往年都晚,陈平沉凝道:“有什么东西绊住了楼烦王和白羊王的脚步,让他们不得不改头换面,伪装自己。”


    被留侯坑的怨气,让曲逆侯的脑子高速转动起来,双眼一眯:“有理由让他们这么做的,只有冒顿的使臣……王庭使臣南下了!”


    他方才好像听到东胡二字,楼烦、白羊二部愿意披东胡的大旗,真是笑话。


    迷雾徐徐散开,陈平面色冰冷。


    接下来就是详细安排了。陈平深吁口气,打开舆图,苦笑着对张良说:“楼烦铁骑本就精锐,如果遇上反抗,许会更加疯狂。就算这回只是小范围交手,但长乐卫队的一千精锐可能会命丧于此,值得么?”


    张良点了点舆图上的云中郡,又点了点水头寨的位置,手捏一颗棋子:“谁说只有一千精锐。”


    陈平似有所悟:“你是想说,你我联手,可抵无数兵卒?加上代王所掌军队,远远不止一千,此话倒是有理。等见到郡守,我得好好研究一番计谋。”


    “……”张良手僵了下,这是他沉迷养生之道后的头一次失态:“你想错了。”


    修长的手指点到长安:“除却发兵救援的代王。梁园,不是还有两千步卒,八百骑兵,与四百弩手么?”


    车厢一阵诡异的寂静。


    换做陈平脸僵了。


    他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向张良,张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是韩、韩……”


    “并非韩信与彭越,而是韩司马,彭司马。”张良平静道,“练兵不见血,战力就会大打折扣,想必韩司马正为此困扰。”


    陈平:“……”


    那可是韩信啊,已经死了多年的淮阴侯,能把商贩走卒拉出来练一个月,就大败六国的神人。彭越也没比他差多少,当年灭项能够成功,少不了彭越的游击战术。


    出兵能瞒一时,难道瞒得了一世?久居高位的将军郡守,还有从前的老兵一定认识他们,到那时,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陈平怒视张良:“你一离开长安,就想到了这一步,是不是?”


    张良真诚道:“让曲逆侯出游的同时遭遇麻烦,实在对不住了。”


    “……”陈平牙疼,他就这么承认了!


    抑制住狂揍对面俊脸的冲动,陈平幽幽道:“卫尉乃梁园卫队的联络人,当初选拔兵卒,也是我下的令。如今梁王殿下深陷险境,作为联络人的我需上奏太后,请求长安出兵。”


    张良点点头:“善。”


    陈平冷冷一笑:“只是韩信彭越露脸后,满朝文武的怨气,怕都要朝着我来了。”


    谁叫引出韩信彭越的罪魁祸首是他?似乎看到了背锅侠的悲惨未来,陈平咬牙切齿:“吾不愿当奸佞。”


    张良温和道:“我与你一起分担。”


    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马车外,传来陈平的声音:“不提这个了。还是说说,如何保护大王的安危……”


    生怕陈师傅忍得太辛苦,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在外边偷听许久的刘越掀开帘,凑进一个小脑袋:“太傅,陈师傅。”


    他大而圆的眼睛充满冷酷,爬上车厢小声道:“他们死,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陈平心头的一口气不知怎么,顺了。


    他轻咳一声,对大王偷听像是习以为常,片刻道了声:“好!那陈师傅为你探听虚实。”.


    长安,长乐宫。


    卫尉曲逆侯的上书,经过不眠不休的快马传递,递上皇太后的案头,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


    两千东胡骑兵南下劫掠,目标直指云中郡,曲逆侯猜测,将是匈奴楼烦、白羊两部所做的伪装。两千,已经足够攻下一座小城,何况梁王恰恰出游云中,有被围困之风险!


    匈奴都化身东胡了,还要什么脸?怕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劫掠能够满足的了。


    这远远超过了大汉君臣能承受的心理,太后强忍着晕厥,天子当即大怒。


    万万没想到为了劫掠,两部落居然使出这等毒计,那一千保护梁王的长乐精锐远远不够,出兵,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主动请缨,被丞相驳回。


    丞相曹参道:“春耕在即,大汉真的能不惜国力,再和东胡打一场吗?”


    他在“东胡”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劫掠的是东胡,与匈奴有何干系,若真要舞阳侯和建成侯这般等级的大将出战,什么黄老术,什么休养生息,那就全完蛋了,他们手下的兵卒,能把国库打空一半。


    而且完全没有钱赚!


    就算亩产提高到了四石,那才几年?最后唯有削弱大汉国力,让冒顿看笑话而已。


    “如今需要的,是一支行进快速,耗费较少,且能以战养战的军队。”瓒侯萧何坐在列侯席间,难得地上了朝,难得地开了口。


    朝臣面面相觑,萧君侯说的很对,太对了,只是从哪去找这样的军队,这不是做梦吗。


    萧何继续道:“臣以为,养出骑兵的梁园卫队,可以姑且一试,梁园,也有能力担起行军费用。”


    曹参微微扬眉,若有所思。


    刘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找到救星般,手猛地攥起,怎能单让梁园出费用,他的私库,还有越儿运送的许多钱财。


    他连忙看向吕雉。


    吕雉道了声好,一言而决,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就派梁园卫队!一切都看两司马了。必要时,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让他们看看……”


    说到最后,吕雉目光冰冷:“我大汉,也不是那么好欺的。”


    第142章


    随着萧何的一番话, 往日低调练兵的梁园卫队,第一次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对于统兵的两司马,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


    暗搓搓的眼神投向萧何, 萧君侯应当是了解的。


    只是, 危急时刻去探究这个没意思。毕竟是诸侯王的私军, 不属于大汉正规编制, 他们强还是弱, 都无妨, 几千个人,就算堆也能把梁王殿下堆回来了吧?


    ——这般想的臣子不在少数, 他们根本没打着迎敌的心思。护送梁王回归长安, 才是最要紧的。


    正是因此, 他们为太后之言感到心惊,什么叫“必要时, 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


    驻守梁园的几千兵卒要去边塞,没得说。梁王身陷险境, 他们身为梁王近卫, 定将拼了命救援, 也没的说。可在他们看来, 救援梁王殿下成功后, 撤退即可,否则真正交锋起来,即便是小范围的交锋, 也是必败的仗!


    匈奴统共南下两千人,已是汉匈议和以来最多的数目。而大汉这边,原本的长乐卫队一千, 加上救援的几千兵卒,加起来接近四千——看似数量超过了匈奴,但那能一样吗??


    大汉骑兵与楼烦骑兵的战斗力,差的可不是一个段位啊。


    何必将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劫掠化作真打,想当年先帝何等意气风发,率军北上,不也被冒顿围困于白登,靠曲逆侯的急智才得以脱身!


    太后……简直因为梁王被困失去了冷静,此言谬矣。


    匈奴的强大早已深入人心,便有臣子不满地轻声议论:“当年是谁忍辱,让季布提出的议和得以实行,如今却又想着交战,岂不是出尔反尔?”


    中尉灌婴遥遥往宫中望了一眼,沉着道:“慎言。”


    见灌婴并没有反驳他,臣子叹息,颍阴侯也不看好太后的决议啊。一颗心,微微沸腾了起来。


    或许战败也不是什么坏事.


    军令下达,梁园及少府迅速动员了起来。


    兵甲,武器,粮草,足够几千人花费半年,在韩司马的坚决要求下,梁园向少府采购诸多军需,本身的后勤储备几乎是倾家荡产。若非陛下悄悄打开私库,他们怕是会无以为继。


    彭越看着连绵不绝的运粮车,心哗哗地流血:“有必要吗?”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说罢,韩信盖上抚摸得毛糙的边境舆图,起身检查粮草,随即不再理他。


    自从获得出征的机会,他隐藏许久的锋锐光芒重现眼底,至今没有消下去,彭越也是如此,爆发的气势让所有人心惊。在梁园卫队眼中,他们本就非凡的两位司马将会率领他们获得胜利,这点毋庸置疑!


    萧何借陛下的名义,前来鼓舞士卒,看到八百骑兵组成铁甲洪流的那一瞬间,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对韩信道:“毕功于一役,看你的了。”


    韩信眼底燃烧着什么,他渐渐生出一股直觉,打匈奴比打西楚更能让他兴奋。这里边细微的差别,他分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压抑太久了。


    韩信问:“丞相是与留侯商量好的么?大王会不会有恙?”


    萧何纠正完他的称呼,笑道:“如此奇谋,我们不过顺势而为。大王也是我的学生,如何会有恙?”


    韩信便不再深究。


    他看向八百骑兵:“下马!”


    骑兵齐刷刷地跳下马背,将马鞍、马镫二物收缴,继而飞速地脱下重甲,放下陌刀。只见重甲里边又着一件轻甲,他们换装上马,弯弓搭箭,身姿变得极其轻盈,跟在萧何身后的墨家钜子郑黍默默观察,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彭越在另一边训练弩队,破空声响彻云霄。等到夕阳西下,最后一轮练兵结束,郑黍对韩信道:“韩司马,请允墨家弟子随军。”


    韩信看向萧何,萧何沉吟。自从有少府支撑,他都不知道墨家研究出了多少利器,当即缓缓道:“我这就进宫,与陛下太后说明。”


    另一头。


    侍中张不疑头疼地看着弟弟:“你来捣什么乱?”


    相比张不疑的沉稳,张辟疆更如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他道:“大人都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能拼出一个侍中来,让大人不再用大哥的事迹鞭策我。”


    张辟疆又道:“大哥不同意,我就偷偷溜往云中郡,留侯府的围墙好像还不够高。”


    “……”弟弟叛逆了该怎么好,从没有人告诉过张不疑。


    他冷着脸,左右为难间,徐生忽然冒出一个头来:“张侍中~”


    张不疑循声望去,只见一众改名化学家的方士摩拳擦掌,兴致勃勃,以徐生为首希冀地看着他,意欲何为简直不用想。


    他一看来,方士们就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昂首挺胸。边塞虽有战火,危险系数极高,但在他们看来,他们炼炉的时候,炼丹的时候,都炸过多少次了?


    被徐生那混蛋师门骗来这么久,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同僚早就超十位数,他们已经看淡了。再说了,墨家人都去,作为死敌,他们能落于后吗?


    被思念大王想要刷脸的徐生一撺掇,方士们坐不住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求张不疑替他们美言,如今更是看到了希望,连留侯府的二公子都要去,他们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


    张不疑皱眉,若不是暖房和养猪到了关键时候,离不开他,他也是想去云中的。他止不住担忧大王的安危,就算父亲一直待在大王身边……


    见大哥神色纠结,张辟疆一喜,趁热打铁开始磨起来。


    于是梁园卫队出征这日,郑黍领头的墨者,徐生领头的方士,加上一个张辟疆混入了队伍之中。很快,他们齐刷刷看向农家子弟陈买,这人来干什么?


    陈买老实道:“买的大人就在边塞,买放心不下他。”


    众人:哦……


    曲逆侯好像是和留侯在一块儿,韩信遣人问完,也就不再关注他们。兵贵神速,拖一天就是贻误战机,他们很快就前行在官道上,至于出征前的誓师送别,在韩信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他再一次拿出舆图,目光深邃,脑海浮现多年以前,刘越问他该如何攻打匈奴的场景。


    说句实话,如今大汉斥候不够,骑兵不多,马匹不足,出塞,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然而战场固定在边郡,身后就是大汉疆土——


    不出塞,我韩信永远会赢。


    *


    云中郡治所,云中城。


    待张良拿出太后符节的那一刻,一行人便被郡守请为上座。太后符节可以节制天下诸侯王,何况一郡郡守,等到梁王印绶,梁王衣袍现身,匆匆从城墙下来的郡守心都不会跳了。


    郡守张张嘴,沉声道:“臣这就奉送梁王殿下南下……”


    刘越道:“孤有一千长乐士卒,可堪对敌。”


    他仰着头,自有一股冷静。云中郡守眼皮狂跳,先是一喜,然后强压下去,望向跪坐的两个神仙。


    在他看来,留侯曲逆侯真称得上是神仙了。叹了口气,奉送梁王回长安的心思不改,那可是皇太后的心肝宝贝啊,哪有留在危机四伏的边塞的道理。


    郡守正欲劝说,陈平道:“不日将有军队前来护主,救援被劫掠百姓。你我皆为汉臣,而大王年纪虽小,一国诸侯王岂能轻易脱身,异族来犯,还能眼睁睁当没看见不成。”


    他的意思很明确,若全天下都知道梁王在这里,梁王就要和代王一样,守卫边疆,寸土不让,否则颜面何存!这是骨气,是诸侯王的责任。


    郡守明显被说服了。他揖手,深深一躬:“臣代云中百姓,谢梁王殿下帮援。”


    刘越认真道:“固所愿耳。”


    郡守是个明白人,说罢,雷厉风行拿出舆图:“白羊、楼烦两部扯出东胡大旗,离武川县已经很近了。”他们劫掠的风格,边塞人已然十分熟悉,这也是云中郡能第一时间发现实情的原因。


    说着,他指向水头寨:“每每南下,楼烦王不会放过这个地方。往年就算了,五百骑兵,武县各大乡寨拼死能够打退,可现在……”


    他刚毅的面容浮现苦涩:“两千!云中郡的郡兵,也才刚刚两千之数。”


    陈平呼出一口气,仔细看去。他很快明白,楼烦为何会执着于水头寨了,它就像一颗钉子,钉在草原和长城的交界,不拔掉它,武川县将永不会被攻下!


    作为云中郡特别的门户,武川一破,匈奴便能抄小路直入云中,研究如何攻破云中郡高耸的城门。


    五百还能挡,两千,水头寨,武川县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而今援军未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拖,陈平果断道:“想必前线的战场,就在武川附近。我等随郡守前往城墙,长乐卫队也该现身了。”


    他勾勒出数个计策,其中便有急召季布,让他从代国平遥前来云中,运转梅花司搜集匈奴的情报。


    郡守无有不允,甚至感动于曲逆侯的帮助。


    很快,刘越蹬蹬蹬爬上城墙,眺望远处的烟尘,抿了抿嘴巴。


    继而走到墙根,那儿聚集着大量从武川以北撤下的伤兵。他平静得像没看到鲜血一般,见医者如何也忙不过来,想了想,蹲下身捋起袖,替伤兵止血、包扎……


    前世的经验,让刘越的包扎手法从生疏到熟练。片刻,跟在身后保护的卫队兵卒也像模像样地学起来,医者的负担一下子减轻很多。


    他身穿象征梁王的衣裳,城门有了片刻的静止。


    郡守心跳得如擂鼓一样快,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道我大汉诸侯王如此,辅佐天子何愁不兴?


    陈平欣慰地扭头,叮嘱统领杨四虎:“先不要死战,以武川为依托探听虚实。当年彭越骚扰项王的战术,你可学过?能跑就跑!”


    又附耳悄声几句,杨四虎抱拳:“诺。”


    看着杨四虎身着铁甲,郡守凝重的面色缓和许多。


    长乐卫队,总不会浪得虚名。加上还在路上的援军,不论是代王,还是长安……心间涌起一股激荡,武川不能破,也不会破!


    很快,他就想骂娘了。


    不是梁王殿下主动留下的么,怎么在长安发来的诏书里,就成了梁王殿下即将被困,曲逆侯十万火急向长安救援了??


    他瞪大眼睛,像是要把诏书瞪出一个窟窿,他以为来的会是舞阳侯大将军,谁知是一支从未听说过的杂兵,韩司马是谁,彭司马又是谁?


    还不惜一切交战,怕不会被狗匈奴打得落花流水!!


    第143章


    当下人们的正常认知里, 私兵的战斗力如何也比不过中央朝廷,否则故淮南王英布怎么会败给先帝?


    云中郡守小心地收好诏书,情绪从高昂变得低沉, 但到底是位心性坚毅, 领过兵打过仗的一郡顶梁柱, 面上丝毫没有叫人窥见端倪。


    他打发人去请梁王殿下。


    刘越蹲在城墙根内的伤兵营, 正指挥医者进行包扎。


    他只在第一天穿上了诸侯王的服饰, 而今短打窄袖, 蹲姿随意, 除了过分俊秀的脸蛋,完全是个入乡随俗的小孩, 医者们却不敢不把他稚嫩的声音当回事。


    医者有的是民间大夫, 有的是官署太医, 他们长期为人治病,更能看出新包扎术的价值, 缩短了包扎时间不说,还能让伤者舒服许多。


    越是练习, 他们越感到惊异, 震撼。


    要知道医者虽不是贱业, 自古以来, 却一直处在鄙视链上。有句话叫巫医不分家, 与巫扯上关系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除非你名扬天下, 达到妙手回春的境界,才会被万人敬重,被贵客奉为上座。


    但名扬天下的又有几人?处在鄙视链上的云中郡医者早就处之淡然, 偏偏梁王对待他们不一样,不摆架子,相处随意,让他们感动万分的同时怪不习惯的……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身份最为贵重,还年幼至此的诸侯王,是如何做到面对断胳膊断腿而不色变,视之若寻常的??


    战后的伤兵总是难以入目,连见惯生死的他们,有时都不忍去看,梁王非但安之若素,还能把包扎包出花来!


    还有刘越要求的用沸水消毒,等布帛不够了,他改日就拉来几大车……


    震撼着震撼着也就麻木了,医者们心想,果然是刘氏子孙,非常人也。


    伤兵营不仅仅躺着受伤的士卒,还有武川县以北遭灾的百姓。这也是郡守的要求,非到绝望时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军民。


    刘越蹲在地上,思考末世常用的止血技术与医疗器械的时候,周围的军民动作一致,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吊着手臂的黝黑汉子嗓音嘶哑,对照顾他的幼童道:“三娃,你去给殿下端杯水……”


    幼童听话地去了,不一会儿,摇摇晃晃捧着一个泥瓦罐,走到刘越身边。


    他不敢离得太近,伸出手,胆怯地开口:“殿下喝水。”


    泥瓦罐盛着的水略微浑浊,摸去却是热的。刘越对上幼童黄瘦的脸颊,清澈的视线,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然后一口饮尽。


    他从兜里拿出一颗饴糖,塞进幼童手心:“吃,很甜。”


    幼童愣愣地看他,望了望手心,眼眸越来越亮。


    这么一来,其余军民蠢蠢欲动,那热烈的视线瞧得刘越头皮一紧,权衡利弊,飞速躲了出去。


    恰好遇上云中郡守派来的人:“梁王殿下!梁公请您前往议事厅,二位君侯也在。”


    巧合的是云中郡守也姓梁,说不定五百年前与刘越的梁国是本家。刘越拍拍衣袖跟上去,等到了议事厅,就听郡守和麾下武将讨论该如何阻止劫掠、缩减损失,他们对一旁的留侯曲逆侯极为尊敬,时不时过问二位的意见。


    援兵未至的时候,要想士卒发挥最大效用,最好认同一个指挥,刘越想了想,道:“待长乐卫队探敌完毕,归来后就与郡兵一块,麻烦郡守指挥了。”


    等韩师傅彭师傅神兵天降,再麻烦他们不迟!


    陈平微微点头。


    陈平刚还和张良嘀咕,不知道学生的医疗水平是哪里学来的,还逐渐生出了担忧,生怕刘越弃业从医,如今一瞧,放心了。


    他往虚空望去,似要看到“东胡”扎营的远方,果然,战争是最好的成长啊。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因着单于使团尚未离开,白羊王与楼烦王不管是顾及使臣,还是顾及对冒顿单于的尊敬,都无法亲自领兵南下。


    但南下的决心岂会轻易变更,最后商议白羊部落、楼烦部落各出骑兵一千,由两位大当户分领,王以下的左都尉统领,下辖五位骨都侯;大小贵族一共八名,由此可见两大部落的重视。


    他们商议分兵再汇合,至于奴隶等战利品,回部落再划分。由楼烦骑兵去啃水头寨那几块硬骨头,至于旁边人数较少的乡寨,上白羊骑兵足矣。


    ——两千骑兵,定要把武川县给打下来,直到兵临云中城!那可是北边最繁华的大城,粮食铁器不计其数,他们发动这么多的骑兵,必须不惜一切抢到足够的资源,否则生存都成问题。


    直至今日,伪装东胡的骑兵已经试探性地发起一轮进攻。


    武川县以北烽烟笼罩,多少哀嚎消失长空,被楼烦骑兵敌视的水头寨摇摇欲坠——可到底还是坚持住了。


    代价却是一半青壮战死,半边屋寨残破不堪,他们再怎么反抗,再怎么众志成城,也抵不过人数上的差距,抹消不了骑兵的优势。要知道,水头寨加上来援的郡兵,不过九百人而已。


    魏尚咬着牙,换下沾血的巾布,重新缠绕在胸前。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恨意,把一张白纸攥得很紧很紧,那是前些日子,留宿的小童留给他的礼物,他看过之后视若珍宝,也一一付诸了实践。


    可这些不够,远远不够。白五死了,陈大死了,据他所知,水头寨周边的三个村寨,全都被杀尽了。如果匈奴再次冲锋,他的家乡也将不复留存!


    魏尚把白纸团成团,咽下去,背上砍刀,拎起脚边的弓弦。


    他的妻儿正在照料受伤的军民,他不能退缩,也无法退缩。魏尚望向残破的家门,那上面,李牧将军正横眼立眉,目视远方,他的目光渐渐由血红变得坚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杨四虎浑身染血,率领活下来的八百士卒撤退的时候,忽地瞳孔骤缩。


    他一马当先,挑起匈奴人手里高高举起的屠刀,再一个用力突刺,等对方倒下,杨四虎朝魏尚怒吼:“力竭还敢继续,你不要命了!”


    否则怎么会有胆量寻找落单的“东胡”骑兵,专门朝着马腿暴砍。此事不可一而再,否则被成群的骑兵包围,这人也就完了!


    魏尚从恍惚中回神,放下颤抖得不成样的手:“多谢。”


    眼前一队人马,明显是成建制的精锐,不是郡兵可以相比的。他凝视杨四虎,包括他身上的甲胄,手中的武器,眼中光芒渐盛,浮现出非同寻常的渴望。


    杨四虎扭头,从副将手中拿过一副铁甲,一把长刀,统统往魏尚怀里扔,想了想,把良马一并给了他。他生平最敬佩这样的青年,当下遇上,自然是能帮则帮。


    魏尚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深吸口气,哪能认不出良马乃是天下第一的乌孙马。他拱手问:“敢问恩人名讳,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这时候,杨四虎终于辨认出了青年满是血污的脸,这……像是他们大王借宿过的人家。


    看来水头寨的情况不容乐观,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想战死兄弟的音容笑貌,道:“吾等自长安来,乃梁王所领长乐卫队。进入云中,不为别的,只为杀敌!”


    只为杀敌。


    魏尚胸腔一热,深吸一口气。


    长乐长乐,岂不是皇太后所居的殿宇?这话的意思,是梁王也在云中……他想起冯唐的信,这位梁王,也就是挖掘冯三,资助冯三的梁王殿下吧?


    难不成会有援兵?!


    幽不见底的前路燃起了光明,魏尚一刀砍下脚底匈奴骑兵的头颅:“殿下都来了,我岂能不报国。恩人,请你复命的时候替我等说一声,匈奴蛮夷打着东胡旗号四处劫掠,有意分散我郡的兵力,进攻水头寨的乃是楼烦骑兵……水头寨快要支撑不住了,多谢!”


    ……


    长乐卫队战死两百,重伤五十,杀敌一百,乃是陈平预料之中,甚至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


    毕竟再怎么打游击,大汉精锐与楼烦骑兵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除的。要知道,楼烦骑兵战无不胜,唯一只败给过冒顿手下的鸣镝骑兵!


    尽管如此,二比一的战损,还是在对方安营扎寨、没有事先准备的情况下,陈平略略一想,心口就疼。


    “能够延缓‘东胡’冲锋,探出他们扎营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值。”张良观察舆图,忽然问道,“大王呢?”


    “大王前往武川之南,命人划了一块地方,安葬士卒的尸身。以及计算军需官所记军功,还有战死士卒的抚恤……”陈平低声道。


    紧接着补充:“我没教过他这些。”


    张良一愣,轻叹:“我也没有。”


    刘越重新穿上王服,戴上冠冕,站在一座座小坟包前,里面埋葬着士卒的血肉。


    更多的尸身无法还乡,所立为衣冠冢。


    刘越道:“总有一日,孤会搜集他们的遗骸,让他们得以安息。”


    他接过周亚夫手中的斩白蛇剑,只见剑光一闪,吕禄手中捧着的酒坛裂作几瓣,清酒淅淅沥沥,浸入黄土之中。


    作为捧酒童子的吕禄,尽管前些天被抓壮丁搞医疗后勤,而今面对肃穆的气氛,他绷紧神色,没有丁点怨言。


    刘越扭过头,对一旁的晁错道:“诵屈子《九歌》。”


    晁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稚嫩童音飘了很远很远,来不及换甲的杨四虎仰起头,抑住滚滚而出的热泪。


    战死的郡兵,数量不比长乐卫队少。一功将成万骨枯,而今不过是初交锋,唯有战胜能洗刷耻辱,唯有死亡能祭奠英魂。


    等援军来……


    他单膝跪地:“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剩下的七百余士卒紧随其后:“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刘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梁王殿下偏圆的脸瘦了许多,他认真地说:“得活着。”.


    此后又修整了两日,郡守调整兵力,将长乐卫队并入郡兵,期望以精锐约束军纪,提升实力。源源不断的士卒前往水头寨,只要守住水头寨这一门户,武川县不是那么好攻下的。


    梅花司逐渐发挥了作用,得知匈奴胃口极大,已然不满足一个云中郡,从而分兵去围堵雁门郡了——郡守苦笑,觉得曲逆侯分析得对。匈奴狡诈,不一定是要攻打雁门,而是要断了雁门支援云中的路啊。


    忽见城下旌旗猎猎,上书一个“代”字,郡守大喜,这是代王殿下的亲军!


    他已然对长安来的援兵不抱希望了,只要拖到代王亲军前来,就能拖住匈奴劫掠的脚步,逼他们返回草原。他高兴地迎上去,以为带兵的会是哪位将军,谁知车厢探出一个脑袋,刘恒微肉的面颊显露在郡守面前。


    郡守:“……”


    他又想骂娘,云中围困了一个梁王,现在倒好,他们大王也来了。


    他已经不敢想象战况报到长安,会是什么一副模样了,郡守张嘴就想劝,刘恒先发制人,坚定地道:“梁王愿与士卒同甘苦,孤岂能偏安?”


    然后急急道:“快带我去找幼弟!”


    郡守:“…………”


    郡守被兄弟情深堵住了嘴巴,长叹一声。


    随后清点一番,代王亲军共有一千之数——别看它少,已经是刘恒能够挤出来的最大数目了。因为毗邻匈奴,常有兵祸,代国与别的诸侯国不同,抗击匈奴的边塞郡兵永远是最多的,花的军费也是巨额,如果舍郡兵而养代王亲军,才是舍本逐末。


    此时面临第二波大规模冲锋,已经不远了。就算是必输的仗,他们也断不能容忍匈奴劫掠边寨、欺辱汉民。


    郡守连同将军们制定好战术,自觉再完美,也只能如此了,盖印的那只手,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放下印绶,恍然自己还没有请教两位先生呢。


    来到曲逆侯下榻之处,就见陈平来回踱步,嘴里焦躁地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刘越也在院里,被陈师傅念得眼晕,心无旁骛地练完剑,便溜进伤兵营去了。


    郡守见此,又奇又疑惑:“君侯这是?”


    陈平没心思回答,沉着脸想我替张良背了那么多的锅,这都不能破局,他一头撞死算了。韩信那家伙,爬也能够爬来了吧,想到此处,陈平忽地打了一声喷嚏——


    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吏,兴奋地道:“君侯,梁公,长安援兵来了。韩司马彭司马求见梁公!”


    第144章


    陈平转过身, 缓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郡守也是诧异,拐了个弯想起韩司马彭司马是谁,随即叫了声好。这种时候, 蚊子再小也是肉, 雁门郡的援军过不来, 他就只能盼着梁园卫队的装备, 能够堪比长乐卫队。


    只有足够精良的装备才能撑起持久战, 至于战斗力, 只要到达平均水准, 就满足他的期望了。而今他们的战术就是拖,等一场场春雨带来春汛, 土地变得足够泥泞, 匈奴不退也得退!


    这般想着, 郡守大步而出:“请二位司马前往议事厅。”


    计划着邀请两位殿下,他随后看向陈平:“君侯可要一起?”


    陈平恢复淡然的神态:“梁公自去吧。梁公也知, 我那长子远在长安,我们父子哪里分开过这么久?昨夜想他想得不行, 故而睡得不安稳, 现在准备补觉去……”


    小吏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 忙道:“君侯说的, 可是世子买?曲逆侯世子也在韩司马的军队呢!”


    陈平:“???”.


    一路上, 郡守才得知,两位司马除却士卒,还带了许多后备人才, 放在外头都是大名鼎鼎。有入驻少府的墨家大贤,有备受称赞的化学名士,有名满天下的董公弟子、曲逆侯世子, 还有疑似逃家的留侯次子……


    疑似逃家这个,叫郡守顿了下脚步。总体而言,他对韩司马的好感蹭蹭蹭地上涨,别的不说,单凭墨家乃大黄弩的制造者,就足够证明他们的珍贵,大黄弩可是克制骑兵的利器!


    连日阴霾的心,终于破了一丝晴,郡守踏进议事厅,却见四周万分寂静。


    近来越发克制不住自己、焦躁局势的老牌将军们,跪坐席间,犹如几樽静止的雕像。他们坐姿一个样,神态却是各异,这个眼睛瞪如铜铃,那个面色由红变紫,还有人张着嘴,狰狞得能把小孩吓哭。


    诡异的场面唬了郡守一跳,下一秒,他终于看到了末座的男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


    一个容貌英俊,沉默不语,锋芒内敛其间;一个身材魁梧,坐姿随意,刚猛浮现其外。他们官职不过司马,所着也是司马的制式,却叫郡守一时失声。


    没人敢叫出那个名号。它代表着战无不克的功绩,牵扯着君臣不和的血腥,早就被掩埋尘土之下,曝尸荒野之中。


    哦,还有一个连尸骨都没得留。


    “淮、淮……”


    熬过开国那些年月,如今指挥士卒的老将,大多都在韩信麾下做过小兵。


    这已经是心理素质极强的表现了,大白天见鬼不过如此,两个盖棺定论的死人都能复活,这是神术还是巫术?!


    更别提从前当仁不让的三军主帅,只做了个卫队司马……


    在韩信、彭越接连起身,利落行礼的时候,雕像们终于动了,他们和郡守一样,腿软着往后倒。


    陈平不忍直视,他用眼神示意张良,你来。


    张良有些无奈,不是因为眼前的场面,而是自家叛逆的二儿子。他轻叹一声,心想难不成是激励过了头,边一心两用,对着陈平颔首,示意用不上他,破局之人马上就到。


    “韩师傅,彭师傅。”刘越领着好奇的刘恒,迈开腿匆匆过来,惊起了满堂寂静。


    好了,没跑了。


    刘恒差点摔在门槛上,随之而来的是彭越的大嗓门:“殿下莫怕,臣这就为边塞的弟兄们报仇!”.


    另一边,快忙出残影的季心收到了远在长安的辟阳侯的急信。


    他想了想,准备回头和大王汇报一声,毕竟审食其对他也有恩情。


    不过借一个人罢了,他带来的游侠,恰恰有辟阳侯所需要的技者,况且这人技艺小众,在云中郡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不如前去长安,为梅花司作不一样的贡献。


    做好决定,季心重新投入情报搜集工作。越是深入搜集“东胡”劫掠的消息,他越是咬牙切齿,曾目睹对方屠寨而自身无能为力的季心眦目欲裂,蛮夷尔敢!!


    因着刘越叮嘱,梅花司司长的第一要务便是保护好自己,季心没有冲动地不顾安危,去砍杀匈奴骑兵。云中民风彪悍,随之而来的是游侠盛行,他们有作恶者,有行善者,但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在匈奴肆意劫掠时,人人发誓屠尽蛮夷,这一切都带给了季心便利。


    他咬牙训练斥候,把属下都派遣出去,将武川县周边的一草一木都记进心里,足足耗费了十天时间,请吕禄帮忙,制成了一副看得过去的立体沙盘。


    但到底术业有专攻,沙盘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这是雕刻技艺无法弥补的。就好比空有宝山而无法施展,就算是相同的沙地,每个斥候探听出来的信息都不一样,一个说“在太阳下山的左边”,一个说“离石碑五百步”……


    要如何把它们完全挖掘,取其精华组叠在一起,从而形成正确的地形图,实在殊为不易。


    战争不是儿戏,沙盘与实际差距太大,是会死人的!


    季布不眠不休,成日泡在沙盘跟前,泡得眼睛都花了。他一个恍神,摆错了斥候探听的水塘的位置,还来不及懊恼,身旁忽然站了一个人。


    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眉心紧皱,嘴里道:“错了。”


    季心本就心急,被这么一说,火气差些没有刹住,此乃机要重地,这人如何能够进来?


    他凶悍的眉目显现阴冷,张辟疆抢先一步开口:“水塘聚集在低洼之地,结合草木茂盛的长势,往东……它只能坐落在这里。”


    手指轻巧地挪动旗标,张辟疆继续端详,很快找出了沙盘上违和的地方,参照一旁记录的斥候口述,将它们一一纠正。


    季心恍惚了:“……”


    往日不明白的问题逐一解决,他眼睁睁看着张辟疆用一刻钟时间,完成他一天的成果,季心终于明白了世上为什么有天才之说。


    眼前这个少年人,对地形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度。


    也许他在山脚遥望一眼,就能画出一整座山的起伏!


    只是因为心虚、不敢面对父亲的张辟疆,像找到了心仪的玩具一般,沉迷其中,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成型的沙盘搬到议事厅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了。


    刘越痛心疾首,把徐生的脑袋拨到一旁。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溜过了这样的人才,要不是张辟疆自投罗网,他们就永远错过了!


    他早该想到的,太傅那样的聪明脑袋,能生出什么笨人?


    说震惊或许不恰当,震撼更为合适。云中郡众人以为,梁园重甲骑兵的装备,已是他们见过的最震撼、最酸得流口水的一刻,当下尤有甚之,郡守甚至站了起来,望着面前宏大的事物。


    这不是沙盘,而是对现实的复刻,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郡守艰涩着嗓音,对韩信开口:“淮阴侯……”


    “信已不是什么君侯,称我韩司马就好。”韩信紧盯沙盘,一个计划飞快地成型。他目光锐利:“明日,我与彭司马亲率卫队,前往武川整兵,还请梁郡守助我。有冒犯之处,也望诸位见谅。”


    郡守顾不得其他了,与将军们一样,眼底光亮大盛:“韩司马是要兵分两路?”


    彭越似明白了什么,轻嘶一声,望向武川县东部的高地,那是一块明显凸出的地形,与城墙相勾连。


    韩信颔首:“还有,彻底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


    刘越默默听着,想起了水头寨遇见过的青年,未来坚守云中郡几十年的英雄。


    与尚且安全的武川县百姓不一样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战斗,让魏尚几乎成为了水头寨寨民的精神支柱。故乡对于汉人的重要性不言而明,何况经历过那样一场浩劫,魏尚就算拼死,也要守护他的家,彻底放弃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看向主动请缨的杨四虎,郑重道:“若是不能行,孤去和他见一面。”


    杨四虎抱拳退下,如今他已收编到梁园卫队当中,作为轻骑兵使用。韩信复生的震撼,被他放在心底,既然韩司马同他强调速度,那么他将舍弃一切,去追逐更快的速度,不论是寻找魏尚,还是杀尽匈奴。


    魏尚依然坚守在水头寨里。


    这几天是他们难得喘息的机会,魏尚抓紧一切时间修整,以图抵御下一轮的劫掠。恩人率队来时,他明显感到惊喜,可接下来杨四虎的话语,让他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的人不知道韩司马就是昔日的淮阴侯,他也不知道有沙盘这样的神物,叫四周的地势无所遁形。


    他们抱着必输的念头,能抵抗一时是一时,一旦放弃水头寨,很大可能便一辈子回不去了,他们的家园将被破坏殆尽,被畜生肆意凌虐。


    杨四虎明白这种痛苦。他闭上眼,弓弦深深嵌入手心,想说梁王殿下想与你见一面,谁知魏尚一口答应:“好。”


    杨四虎猛地睁开眼。


    魏尚凝视李牧画像,一字一句道:“没了水头寨,我还是云中人。”


    又说:“想必恩人贯彻的战术,是以水头寨为饵,武川县为芯。单凭芯饵,怕是还有诱空之风险,不如加上住着的寨民!我愿亲自做饵,看到匈奴蛮夷引颈就戮的那一天!”


    杨四虎只觉胸腔滞涩,深吸一口气:“不——”


    “我与魏郎同往!”


    “我去!”


    “我也去!”


    忽然,四面八方响起高喝,存活至今的寨中汉子,全都从家中走了出来。还有奄奄一息,灯尽油枯的病患,躺在木板上道:“我这身子早不中用了……”


    说着,他艰难地翻起身,慢慢踏上泥土地。“不中用就不中用吧,还能走几步呢,足够走到武川县了。”他大笑起来,“再说了,蛮夷砍我还得数刀,指不定就卷了刃!”


    魏尚没有反驳他们。


    他转过身,笑着看向杨四虎:“恩人,若是我们身死,妻儿家小,就麻烦郡里照顾了。”


    说罢,魏尚打马离开,前去组织寨民迁移。杨四虎看着他的背影,拔高声音道:“魏兄。”


    “若是胜了,邀我前去养牛场可好?”


    魏尚头也不回地应:“固所愿尔!”


    ……


    汉历入春的第二个月,梁王依旧未归。


    边塞第一波战报传来,朝野叹息,反对交战者越众。


    天子举行推迟的春耕礼,随后接受太后建议,启程前往丰沛乡间、祭祀先帝衣冠,意图在探望丰沛老兵的同时,借龙兴气运,表明尚武之决心,为云中,为大汉祈福。


    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东胡”骑兵卷土重来。他们成功借用第一波劫掠所得壮大自己,与此同时,派出的斥候发觉云中调兵频繁,再一细探,大汉竟同时有两个刘氏诸侯王待在这里——


    贵族们都疯了,连带着楼烦王与白羊王心动不已,只要攻破任意一道防线,何愁来年资源不丰!


    若能俘虏其中一个诸侯王……


    梁王的重要性,由赵壅告知了他们。代王也就罢了,若是梁王,以汉太后和汉天子的喜爱,汉人必将拼尽国力去赎!


    此时,单于使团恰好离去,只留下领头人赵壅,不知为何要停留一段时间。两王是彻底不遮掩了,他们一合计,一咬牙,决心再派一千余骑兵,扩大南下战果。这已经是他们能支撑的最大数目,且是骑兵之中最为精锐的一部分。


    匈奴兵力正式来到了三千。


    故意放出消息的云中郡守面沉如水,站在高高的墙头。


    号角吹响,远处的地平线掀起烟尘,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包裹住了孤军奋战的水头村寨。一刻钟,两刻钟……前所未有的疯狂攻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抵抗,剩余的两百青壮对千余骑兵,竟是整整鏖战了半个时辰,终于,指挥楼烦骑兵的贵族不耐烦了,下令离开雁门、偷偷在附近埋伏的白羊部落增援。


    必须屠尽水头寨,方能解大王的心头恨!


    “东胡”骑兵的所有有生力量,往水头寨——武川县的方向汇集。兵多势大,水头寨彻底被匈奴占领,谁知屠寨的想法到底没有成功,依旧有五十余只漏网之鱼,往武川县的方向逃窜,求援。


    获得战报的贵族彻底震惊了。


    大匈奴竟是死了三百人!水头寨寨民平均每死一人,杀敌二人,一旦有寨民被俘虏,他们无一不是想办法自尽,连一个活口都找不到。


    还有个病痨子,让他的从属记忆深刻,那人居然在被砍的同时,狂笑着边吐血,边用匕首反杀!


    宁赴死,不为奴。


    这就是绝望困境之下,汉人能够发挥出来的潜力吗,不知怎么的,他油然而生一股恐惧。细丝一般的恐惧划过心头,贵族随即嗤笑,汉人就是他们的狗,想骑就骑,想杀就杀,如果他刚才的想法被别的贵族知道了,那他将会被整个草原视作耻辱!


    恼羞成怒的气愤,促使他用尽全力,摆出骑兵冲锋的三角尖阵,连战利品都顾不得搜刮了,一股脑往武川县杀去。


    一路所向披靡,无人阻拦,很快,通往云中城的最后一道门户——武川县近在眼前。


    贵族都已经看到那夯实的土墙,还有土墙之下奔逃的水头寨寨民。土墙的防御,远不如石墙坚固,万万没想到觊觎了数年的武川县,如今竟成了盘中餐,他越发兴奋,眼底燃烧着嗜血的光芒:“杀!”


    “东胡”骑兵挥舞大旗,完全没有一点防御的意识。最为精锐的射雕者连搭箭都不屑了,他们把弯弓放在身后,俯身,夹紧马腹。


    近三千骑兵化作洪流,伴随着马蹄声向前冲锋。


    没有像样的防御,气势磅礴的冲锋足够吞噬一切。眼见冲在最前的骑兵斩下大刀,在他身前的土墙如同布帛一般撕裂,暴露出一道足够马匹通过的缺口,贵族简直要哈哈大笑,下一秒,他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


    只听武川县内,忽然响起了炸雷似的巨响。


    巨响延绵不绝,伴随一缕缕白烟,有什么轻柔的东西,从高坡缓缓落下。


    轻柔化为了凶猛,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同地龙翻身,携天地之力滚滚而来,飞扬的沙尘钻过土墙缺口,土墙随即轰然倒塌!


    由松软黄沙组成的高坡,被埋下的数百颗“黑家伙”彻底摧毁,自上而下化为黄沙,开始模糊匈奴骑兵的视线。与此同时,一方方厚木板从地底升起,利用机关术,包成半径广阔的一个圆,将三千骑兵围在了里边。


    是包围,也是引导,墨家子弟率领数千武川县百姓制成的作品,引导黄沙能够更好地将来犯者掩埋。


    以放弃一寨一县为代价的奇谋就此生成,魏尚浑身鲜血,躲在远远的小山丘后,满脸失神。


    他仿佛看着一道神迹。


    黄沙冲击的速度太快了,三千骑兵来不及撤退,就陷入了黄土烟尘里。更为可怖的是,四方延绵不绝的震动,彻底破坏了骑兵所掌握的平衡,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大黄弩大显神威,梁园八百骑兵身着重甲,手握陌刀,脚跨马镫,戴着隔绝黄沙的透明薄片,沉默地开始冲锋。


    咔嚓一声,数百个头颅落地。


    重甲,乃轻骑的克星,这一切建立在目睹神迹的基础上,匈奴骑兵已经提不起心思反抗了!


    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惨叫声连同着嘶鸣声,让站在高处的韩信露出了笑容。


    巨响、流沙不过是前奏,目的在于摧毁认知与精神,暗处的大黄弩锦上添花,而真正让匈奴骑兵肉体崩溃的是重甲突袭,与不受控的踩踏——流沙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所有人慌不择路的向外逃,可外层骑兵数量远远大于内层,一时间,鲜血四处喷溅,惨叫连绵不绝。


    三角尖阵的威力之处,此时此刻,化为了白羊、楼烦两部的催命符。


    领头贵族掉头就逃,完全不敢多看一眼,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逃,逃的越远越好!


    这是天罚,是自然的伟力,不是人能够对抗的,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出路,恍惚间,圆木包围圈只剩下最后一点。


    心间涌出狂喜,匈奴贵族想要高喊大单于保佑,下一刻,密密麻麻的步卒列阵,对准了所有溃兵。


    步卒分为两翼严阵以待,彭越冷冷一笑:“往哪逃?”


    十面埋伏,攻心之作,如今不过大材小用。


    原木包围圈的缺口,自然是设计好的,送给蛮夷的归宿。从武川县到草原,有数不尽的大礼送给他们,自始至终,他与韩信要的是全歼,不留一个活口!


    第145章


    喊杀阵阵, 黄沙漫天。


    魏尚眼眸血红,拼着一股骤然而生的痛快的力气,重新加入了追击的阵营中, 随手抢过一匹匈奴射雕者的乌孙马, 夺了箭与弓, 朝远方挥砍而去。


    水头寨的弟兄们, 且看魏二替你们报仇!


    手握陌刀的重骑兵沉默地加入, 沉默地退下, 伤亡微不可计, 像一支冰冷强大的百战之师,没人知道他们冲锋前夕, 双手擎着隐约的颤抖。


    他们颤抖两位司马的身份, 颤抖世上竟有死而复生, 可当这一切经过梁王认定,那斩钉截铁的“孤知道”, 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颤抖便化为了深刻的宁静。


    等到上战场的这一刻, 宁静转为狂热, 因为韩司马对他们说:“我从未输过一场。今时今日也将继续, 你们呢?”


    刀饮了血, 器开了刃, 一瞬间翻天覆地的变化,用匈奴肉来造就,用惨叫声来铸心。


    而武川这一战损耗最多的, 是梁园囤积两年的“黑家伙”,还有大黄弩那样的武器装备,汉军总体的伤亡, 远远抵不上匈奴。


    到了最后,大汉步卒机械地挥舞盾与矛,杀敌都快杀得麻木;除却彭越收割得极为畅快,守在各个埋伏口的云中将领,一改原先的焦虑担忧,等看到溃兵三两只,几乎重复着“有蛮夷,冲呀”“冲完了,等下一波”“下一波来了,继续冲”的杀敌指令,嘴巴渐渐开始张大,灵魂渐渐开始出窍。


    他们的震动惊骇,已经难以描述了。


    韩司马建议他们守在这里,形成十面埋伏之阵,给匈奴溃兵以最后的打击,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无一不刺激着他们的心房。


    这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部落,这可是大汉难以战胜的匈奴骑兵……楼烦射雕者以一当十的传言,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场场凶狠的战斗打出来的。


    韩司马凭什么断定他们会赢?


    白登前耻历历在目,他们拿什么去赢?


    那八百装备豪华的重骑兵,他们不否认其战斗力,可要扭转战局,谁也不信。还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这可是攸关云中郡生死的两个重要据点——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韩信,如果没有郡守力排众议,将军们早就怒而甩剑,不干了!


    这场惊天豪赌,在他们远远看到黄沙崩的那一刻,目光怔愣,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能赢。


    再艰难、再弱势的局面,有神罚相助,还有什么不能展望?


    当即有将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留下了泪水,他亲自纵马,斩下一颗匈奴溃兵的头颅:“来战!奠我大汉儿郎——”


    “奠我大汉儿郎——”


    厮杀若隐若现,大战已来到尾声。韩信站在高坡上,凝视面前的沙盘,血气凝聚的锐意,渐渐化为了平静。


    彭越那厮倒杀得痛快,这次给他躲了,下次指挥让他来。


    韩信淡淡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左右道:“打扫战场的时候,先别着急补刀。看看有没有活的匈奴人,捉几个双脚完好的,来日行进草原,可以当作斥候。”


    他语气轻慢,提起匈奴斥候的时候,像提起一棵草,一条狗。


    话间的含义,让传令兵的面颊涌起血色,大声应答着:“诺!”-


    遥远的战况尚未传到长安。在刘盈车辇前往沛县的当下,少许功臣与吕氏子弟的冲突越发明晰,由从前的双方挑衅变为功臣进、吕氏退,联系太后掌控下的朝堂局势,竟有了丝丝诡谲。


    身居高位的重臣们,谁都知道天子急得很,云中的战报一日不来,梁王殿下一日不归,陛下定会早日离沛,而不会在刘氏祖地驻跸多时。


    由从前教导天子的几位老师一推算,多则五日,少则三日,陛下就会回到长安。


    “拖不得了。”烛火明灭,有人喃喃说出一句话。


    为了发扬先帝遗志,为了大汉千秋万代,而不是被外戚跋扈把持,由此可以视战争为儿戏,视匈奴骑兵为捏搓揉扁的玩具——


    陛下亲政,势在必行。


    太后有手段,有远见,他们并不否认,她甚至是一位无比英明的女主。可就在不远之前,太后犯下了令人扼腕的大错,她亲手葬送了数千梁园士卒,连同云中郡的郡兵、代王刘恒的亲兵,一同折在千里外的边塞黄沙里,为此,连先帝的骨肉梁王代王,怕都有着生命之危!


    丞相与萧君侯竟也不加以阻止。与他们从前再不喜梁王,那也是建立在太后过分宠爱、从而威胁天子的基础上,而近些年,梁王老实安分,并未有惊世之举,他们的警惕之意也就淡了。再怎么说,梁王也是先帝在世时宠爱的幼子,而今匈奴骑兵来袭,一旦云中城破,梁王被俘,太后和陛下定然不会干休,到那时,大汉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下定决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帝国划入深渊。”


    一时战败免不了阵痛,等陛下亲政,把腐肉割掉就好。何况灌夫人身怀皇嗣,颍阴侯府请去照顾夫人的神医已然认定,是个小皇子,这可高兴坏了一众人——陛下真正有后,那么亲政可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诸多因素叠加,他们对太后“不惜一切交战”的命令颇有放纵之意,使出浑身力气,令之传遍大街小巷,关中各郡;而今舆论沸腾,人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前方的战报。


    百姓也隐约的知道了,天子不在长安,在的只有太后呀……


    这晚,夜灯如豆。


    吕雉屏退众人,从长信宫的暗格里,拿出两道密诏。她打开其中一道,看着其上的字迹,闭了闭眼:“韩信,你可别让哀家失望……”


    这是刘邦挥就的,对韩信、彭越两员大将的处置,诏书共有上下两段,可一分为二。上段的意思是:淮阴侯和故梁王还活着这件事,众卿家不要太惊讶。这是朕和皇后商量好的,假死也是朕的命令,皇后替朕执行而已。你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乐意。


    下段写着:韩信和彭越不敬朕的子孙,斩。


    吕雉将这一道诏书收好,裙摆迤逦,朝外间走去。


    云中郡的小范围交战,是边关将士的豪赌,何尝不是她的豪赌。赌赢了,从此朝堂一心,再无桎梏;赌输了……


    她如何会输?


    吕雉推开门,将对幼子的记挂藏在心底。


    片刻看向皎洁的月色,盈儿,这是最后一回了。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母后仍记得生下你时,心中喜悦不比越儿来得少。


    日后你想做什么,母后都依你,这最后的时刻,也让母后替你承担。


    第146章


    代国云中郡。


    武川县附近的动静彻底停歇, 军需官统计战报的时候,大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


    伤兵被抬上担架,救治的救治、敷药的敷药, 然而不管伤得多重, 士卒面上洋溢着笑容, 好似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他们胜了, 他们胜了!


    还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从前不可战胜的匈奴骑兵, 在显威的神迹下瑟瑟发抖。他们仿佛做梦一般, 胸腔沸腾,看重甲骑兵的眼神带上狂热, 而最多的狂热, 给到了韩司马与彭司马, 看不见的上空凝聚着信仰,那是血战过后的军魂。


    韩信把撒欢的彭越拉回来, 给他塞去善后的任务,自顾自下了山, 迎着尚未消散的漫天黄沙, 凝视脚底楼烦骑兵那怒睁的双眼。


    死不瞑目的眼睛里, 有愤怒, 有不解, 最多的是恐惧。韩信蓦然想起率军临别时,蒯先生前来找他,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蒯通问:“您还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韩信诧异一瞬, 哈哈大笑:“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谁的人生都不会比他更精彩。


    酸甜苦辣,他都尝过, 王侯将相,他都当过。沙场才是他的归宿,那是纵横天下的畅快,无可比拟的初心,而今楼烦骑兵的恐惧,何不验证了这句话!


    内战算什么,大丈夫生当开疆扩土,将汉室辉光播撒四方。


    作为学生最亲近的武师傅,韩信觉得这一天并不会远。需要十年就十年,二十年就二十年,大王年少,他还不老,他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能利落上马,和小孙子回忆从前的战功——


    “你大父是第一个打到匈奴王庭的英雄……”


    尽管领兵的级别不高,云中郡的将军们都认同韩司马的指挥权。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来,都是喜讯,因为头颅过重,所以军需官清点时,只需去数割下的耳朵。


    “水洼一处,共计杀敌三百一十二人!”


    “山崖二处,共计杀敌一百零四人!”


    ……


    除去折在水头寨的三百余匈奴兵,在冲出一圈圈埋伏的逃亡路上,楼烦、白羊两部全军覆没。


    他们逃亡的方向,全按照韩司马的算计来。


    这一场大战,大汉军民共计折损五百余人,杀敌三千,俘虏五人——不是不想俘虏,而是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了,再多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俘虏虽少,如此一来,却也不必担心马镫马蹄铁为匈奴所用。


    韩信掀起冷寒的笑容,看到的人都死了,他们拿什么去报信?


    汉军几乎没有费什么口舌,那五名剩余的匈奴俘虏便使劲磕头,不顾身上的伤势,柔顺地表达臣服,主动要为汉军带路,甚至其中还有一个楼烦部落的大当户。


    非但如此,那贵族大当户神态卑微,执着地想当韩信的奴隶,一口一个“天神将军”,眼中狂热比汉军士卒还强盛,叫一旁的彭越目瞪口呆。


    彭越受不了地一脚踹出去,骂骂咧咧:“你是不是给他灌什么迷魂药了?”


    韩信在宫里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的,见大当户没死就不再管,话间含了淡淡的讽刺:“匈奴,自古如此。”


    ……


    此战足以震惊天下,让梁园卫队之名传遍汉土。


    早在白日,武川县沙坡崩塌的时候,云中郡上下惶惶不安,郡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不是左右搀扶,他能以头着地厥过去。等到汉军整队回归,整个云中城沸腾了,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来报者坦坦荡荡,郡守再三确认,直说了三声“好”,遏制住心底狂喜,手几乎颤抖得不成样子。


    “太后……圣明决策,我云中儿郎谨记!”


    平城之围,白登之耻,从前的不甘历历在目,谁曾闻先帝一声长叹?


    新生的大汉帝国,被欺负了那么多年,终于一雪前耻,将来犯的匈奴人全歼!


    全歼,多么美妙的词。


    许久才平复心情的梁郡守,向两位智者君侯长揖一躬,连忙让人去请泡在伤兵营的梁王殿下。


    这些日子,代王都与梁王形影不离。看多了包扎与医疗,刘恒从一开始的万分不适,到渐渐从容,最终自告奋勇地要上手帮忙,成功完成了从腹黑包子到懂得医疗的腹黑包子的蜕变。


    除此之外,刘越成功抓到了神出鬼没的张辟疆。


    在梁王殿下蹭到太傅身边,用亮亮的眼神传递期望的时候,张良就读懂了学生的想法。


    他笑得温和,转眼拎了二儿子到刘越跟前,勒令张辟疆随叫随到。


    做完这些,太傅瞄了一眼四处跑的陈买。


    陈买作为农家子弟,没有点亮打仗技能,相比墨家化学家们的高调发挥,他低调极了。一到云中郡,见了父亲几面,在大王跟前刷完脸,他便四处寻访田地,爬山看牛,研究边塞与关中土质的不同,在山坡坡上思索着什么。


    陈平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也不管他,只要长子好好的,不去不熟悉的战场作死添乱,陈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张良看看陈买,又看看自家二儿子,不语。


    张辟疆只觉有一股冷风吹过,想要拔腿就逃,原先憋在喉咙里的“跟着大王做事,他会让我玩沙盘么”问不出来了,老老实实挪到刘越身边。


    低头看向梁王俊秀的脸蛋,忽而察觉几道隐隐敌视的眼神。


    回头一瞧,代王云淡风轻,徐生暗哼一声,晁错小豆丁眨了眨眼,吕禄双手还胸。


    唯独周亚夫心不在焉,他还沉浸在韩司马竟然是韩信的奇迹当中,只恨自己年纪太小,遗憾不能随偶像去杀敌,心思不在这上头。


    张辟疆:“…………”


    能在这——么大的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大哥,神人啊-


    要说梁园如今还有哪个方面匮乏,就是医者与医疗系统了,便是墨家的机关术再强,化学家的黑家伙再猛,也无法替代医者救治的功能。


    刘越就琢磨起来,看看这儿有什么顺眼的人才,可以薅去长安,想想从前忽略的张辟疆就让他心痛,这次可不能让这些人跑了。


    还有用来消毒的蒸馏酒,与包扎术一样,都能发挥很大的效用,亲身实践的梁王殿下很快意识到这点。他抿抿唇,决心回头和徐生好好提一提,让化学家们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若是此法能成,足够救万人。


    没过多久,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梁王殿下,代王殿下!”


    听闻武川战役的结果,刘越控制不住地睁大眼睛,翘起的腿蹭地滑落。


    刘恒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代王石化了几秒,站起身,然后猛地抱住刘越,肉肉脸绽出惊喜的神色。


    “幼弟,我们胜了!”


    刘越罕见地不和四哥计较抱他抱得窒息,弯起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术业有专攻,他就知道,韩师傅彭师傅不会任由匈奴人嚣张的。


    来云中郡这么久,积蓄在心底的思索、沉郁、不甘,消散得无影无踪,从今天起,他的咸鱼生涯更进一步。梁王殿下欢呼一声,拉着四哥就往议事厅跑。


    没有人会低估这一战的意义,匈奴人为劫掠抗出的东胡名号,反而会成为一颗黄连,塞进他们的嘴里,让他们有苦说不出。今日战果,完全是咎由自取,双方还处于议和期呢,大汉打的可是东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是可惜了,不能收缴两大部落真正的战旗,那才是一旗抵万功!


    远在议事厅前,刘越就听到郡守的大笑,后知后觉得知胜利的吕禄,激动得脸都红了。


    作为立功的梅花司司长,季心也受邀而来,此时站在院里,拉着张辟疆的手不放,双眼微红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是他苦苦追寻的为人的意义,远胜从前做游侠时,自以为的惩恶扬善。


    他季心,也有堂堂正正站在这里的一天!


    张辟疆小心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做出沙盘的自豪感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不得已向刘越求救:“大王。”


    刘越欣慰地看着他们:“季司长是要和阿疆做结拜兄弟吗?”


    张辟疆:“?”


    他僵硬地抬头,看看季心凶神恶煞的脸。


    然后坚定拒绝:“不了!”


    ……


    惠帝四年春,化名东胡的楼烦、白羊两部骑兵来犯,汉军用计全歼,称武川大捷。


    韩信彭越的现身,叫整个云中郡震动,火药头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与马镫、大黄弩、机关术一道,成就四大神器的威名。伴随着全郡欢呼,战报飞速送往长安。


    不知远方战况的长安细雨蒙蒙,笼罩在一层烟雾中。


    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三天,长安城终于放晴。并不明亮的日光洒在长信宫外,吕雉乘车而来,问审食其:“都准备好了?”


    审食其低低道:“都准备好了。”


    吕雉不再说话。她闭上双眼,像在等待着什么。


    审食其的脸色自前日起,就一直是白的,见此也不敢再言语。


    不知何时,从宗庙的方向传来钟声,突然而又渺远。


    审食其猛地看去,双目愕然。


    太庙,高庙!


    那是太上皇与先帝的灵魂聚积之处,是最最不能出事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够从法理上,情理上,全方位压制皇太后威严的地方。


    太后太后,先帝的皇后才是太后!


    万万没想到,竟是宗庙出了动静,审食其的脸色转为苍白,便听吕雉叹了口气:“来了。”


    便是她身为皇太后,大权在握,在宗庙的事情上,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露惆怅,很快,丞相联袂太尉与御史大夫,三公在前,九卿在后,大汉顶梁柱们步履匆匆地前来。


    吕雉已然换上冕服,肃穆地问:“宗庙出什么事了?”


    三公九卿跪了一地,最终,统管皇亲的宗正高声道:“臣惶恐,供奉太庙、高庙的酌金失窃,由德侯刘广率先察觉。德侯长跪庙前,掩面哀哭,还请太后决断!”


    一石激起千层浪,尚不知内情的重臣们愣了。


    酌金失窃,那是什么概念?


    供奉给祖宗的祭品被动,于子孙来讲,那是把强盗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而太庙、高庙不仅是刘氏的祖庙,更是天下人的宗庙,帝王灵魂的栖身之所,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德侯哀哭,同样是对先帝,对太上皇的冒犯!


    说句不好听的,这等惊扰宗庙的大事,在注重祖先的秦汉时代,足以将现如今的三公九卿全撤了,从而换上新的人选。


    一行清泪落下,吕雉道:“哀家久居深宫,竟不知贼子作恶,惊扰先帝与太上皇的安宁……”


    丞相曹参也流了泪:“臣,万死!”


    “臣万死——”


    “好了,万死不万死的,都不重要了。”吕雉擦了擦泪,“都随哀家前去看看。来人!”


    执戟武士们迅速地进入内殿。


    “查明偷盗酌金的贼子,再派一队人把德侯绑了,送到哀家跟前。”吕雉冷冷道,“胆敢在庙前哀哭,惊扰先祖安宁,我等等再和他算账!”


    执戟武士迅速地退下,很快,大汉最尊贵的一行人来到宗庙前。


    高庙挨着太庙修建,肃穆庄严,吕雉一步一步,跪地行了大礼,方才流着泪进去。


    香火前供奉的酌金,确有一块不翼而飞,等吕雉检查完毕,重新走出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太后。”


    “太后!”


    此时重臣齐聚,有人心高高提起,有人心跌落到了谷底。建成侯吕释之面沉如水,不管酌金为何而丢,挫伤的都是太后的声威,只因太后身为宗妇,却让先祖宗庙受了惊。


    再往严重了说,是太后失察,不配执掌一国朝政!


    吕雉环视四周,动了动唇,忽然扬手,甩了静默不语的德侯一巴掌。


    德侯刘广被五花大绑,跪在她的身前。吕雉厉声道:“你是哀家的侄子,吴王的亲弟。身为刘氏子孙,守护宗庙不利,还敢哀哭惊扰先祖安宁!”


    德侯的脸偏到一边,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抱着吕雉的裙摆痛哭:“太后,是臣的错,臣万死不足以赎。先帝……先帝在时,对侄儿那么好,供奉高庙的酌金少了那么多,侄儿实在愧疚,侄儿一时糊涂啊!”


    德侯口不择言:“宗庙失窃,是从前都没有的事。侄儿守了这么久,哪里见到过什么贼?肯定、肯定是先祖发了怒,在述说他们的不满……”


    奉常叔孙通瞳孔一缩,哪还嗅不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怪不得,怪不得近来有人常常拜访师叔,他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吕雉缓缓收回了手。


    她知道,如今跪在廊下的重臣们,有人等着她认错,等了很久很久了。


    她眼含泪光,不动声色地喃喃:“不满……先祖有什么不满?”


    德侯呜咽一声,垂头不语。


    宗正忽而出列,道:“宗庙面前,臣得罪了。”


    非刘氏子孙不得为执掌宗室事务,故而宗正也是刘氏。他深吸一口气:“先帝有灵,定然不满太后处置营陵侯,手段过于酷烈。殊不知营陵侯乃我刘氏旁支,如何能与庶民相列?”


    他最是不满太后不经过宗正衙门之手,就处置了营陵侯,简单得如同处置一个庶民。


    郎中令随即出列:“先帝有言,非刘氏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太后册舞阳侯夫人吕氏为临光侯,恐先帝为之不满。”


    尽管吕媭只是关内侯,而不是最高一等的列侯,恐怕先帝顾不上管——先帝在时,还计划着要把戚夫人的废物兄弟封关内侯——但这触动了许多功臣的利益。


    吕氏的力量,已经不能再过增长了!


    宗庙之前,鸦雀无声。中尉灌婴膝行一步,道:“太后执政,百姓欢欣,然边塞亦我大汉子民。代地贫瘠,饱受匈奴灾祸,休养生息,才是我大汉国策。太后直言与‘东胡’放开了打,实乃不利民之举,只能徒增无畏伤亡。”


    曲周侯郦商伏地道:“梁王代王,都是太后骨肉,先帝骨肉。云中战况危急,一旦遭遇不测,先帝有灵不会干休。太后明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宗庙又将有什么样的震动?”


    吕雉勃然大怒,指着他道:“放肆!”


    瞬间,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重臣们匍匐在地,有人颤抖起来。御史大夫周昌闭上眼,内心长长地叹息,他最为担忧、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发生了。


    而今远远谈不上逼宫,却胜似逼宫。


    他们要想太后放下一部分权力,从而转到幕后;想要天子亲政,功臣一脉远远压过吕氏,若是废后,那就更好。


    太尉周勃皱起眉,局势已经远远超过他的预料了。趁天子不在,发难宗庙,发难太后……目光望向跪在最前的丞相,随即转到一旁,他的次子亚夫已经和梁王殿下绑在了一起,换言之,他是半个太后的人,他并不能够置身事外。


    陈平若在此处,与他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周勃当即不准备让郦商讲下去,谁知太后开口了。


    吕雉淡淡道:“德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电光火石间,丞相曹参蓦地抬首,连灌婴都顿了顿。


    宗正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郎中令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这是太后服软的表现。


    他们不需要太后下诏罪己,只需承认失察的错误,放权给陛下。太后依旧会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她不再扶持外戚,而是专心享受尊荣与子孙孝顺,岂不是皆大欢喜?


    至于朝政,他们会是天子最忠心的能臣。


    “德侯所言先帝不满,哀家不知道占了几条。”吕雉轻声开口,如惊雷一般响彻众臣耳畔,“只是夫人灌氏,还有外家颍阴侯府,联手朝臣忤逆先祖,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才是招致先帝不满,宗庙失窃的罪因。”


    “……”


    众人大愕,跪也跪不稳了。


    什么叫意图混淆皇室血脉?!


    灌婴一惊,几乎失色,吕雉转过身:“哀家不屑同你们说谎,也不屑做冤枉小辈的事。不论夫人灌氏生男生女,对外宣布的一定是小皇子。”她的音色很凉,“因为先帝给哀家托了梦。”


    “你们一个个的围着我,何尝不是惊扰先祖安宁。”吕雉抬起脚步,慢慢往里走,“先帝都看着呢!”


    只听一声爆破,戚里传来冲天的巨响,听懵了的众臣如惊弓之鸟般,迅速扭头。只见颍阴侯府的方向,升起冲天的白烟,久久不散,犹如神罚。


    爆破接二连三,宗□□,郎中令府,曲周侯府——方才指责太后,意图压太后之威的重臣府邸,无一不发出巨响,升起浓重的烟雾,象征着天神之怒,先祖之罚!


    整个长安城震动了。


    从前经受过神罚的倒霉蛋,好像叫吴王刘濞,而今又来了几个么?!


    经过化学家细心钻研,黑家伙的威力已经不能同往日而语。众臣目露震惊,清晰地看见白烟之中,有什么缓缓倒塌——即便倒的不是正屋,而是无人居住的小院,宗正还是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啊呀叫了一声,昏厥过去。


    沐浴在一片空白的神色下,吕雉继续往高庙走。


    又是一阵细微的动静,高庙徐徐燃起烟雾,纯白如仙境,而不似巨响发生地那般不详、暴戾,下一秒,一道声音响彻众人耳畔:“荒唐!”


    动静很快消失不见,所有人蒙了。


    那熟悉的声音,正是逝去多年的先帝。


    当即有人嚎啕大哭,再也忍耐不住,趴伏在地。在神罚降世,惩治出言不逊的重臣府邸的当下,先帝的声音,叫他们觉得羞愧,那句“荒唐”,更叫他们觉得惶恐。


    先帝骂的谁,岂不是显而易见?


    太后站在袅袅白烟中,再一次流下了眼泪:“高皇帝有灵……让我察觉混淆皇室,混淆盈儿血脉的阴谋。你们若是不信,尽管随哀家前去质问夫人灌氏,拷问服侍灌氏的婢女,否则,你们还以为哀家屈打成招。”


    吕雉转过身,平静道:“便是皇后推她落水,也是夫人灌氏陷害的。哀家胆敢在高庙前立誓,尔等敢吗?”


    丞相曹参深吸一口气:“臣等……万死!”


    郎中令紧接着晕了过去,至于真晕假晕,无人知晓。灌婴神色空白,嘴张了张,与曲周侯郦商一样,腿脚一软,化为了深深的颓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内侍匆匆前来,在宗庙前跪着膝行,往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吕雉微愣:“盈儿回来了?”


    内侍惶恐地点头。


    待白烟散去,吕雉瞥了众臣一眼。


    陪了这一场,她也累了。夕阳西下,暮色席卷天际,沉默一会儿,她道:“都回吧。酌金失窃,哀家会彻查到底,议罪的事,也明日再说。”


    若说这一连串动静下来,谁恢复得最快,怕是只有御史大夫了。


    周昌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他勉强站起,斟酌着道:“灌夫人……”


    “皇帝回来了,灌夫人如何处置,总要过问他的意思。”吕雉声音放温,走到周昌面前。


    她低声说:“我也知道,一些功臣后代,还有仗着哀家之名横行的吕氏子弟实在是不像话,恐怕同是先帝怒斥荒唐的起因。明日我与御史大夫一块商议,该好好地解决了。大汉容不得这些废物,朝堂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您觉得呢?”


    “……”周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所有。


    联想从前的蛛丝马迹,捧吕家与少许功臣打擂台——钓出异心者,养出耀武扬威的废物,然后一股脑地肃清他们,该是多大的魄力。


    还有呢?太后怕是不止为了朝堂清明吧?


    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了敬怕,半晌,低声回道:“太后深、深谋远虑,臣领命。”-


    宗庙前的君臣对话,如一阵风席卷了长安,火急火燎赶回长安的皇帝只慢一步知晓。


    不是吕雉特意所传,而是宗庙的动静太大,大到刚刚入城的天子也注意到了这边。


    刘盈心底漫出不好的预感,急急派遣内侍打探。


    打探的结果,让他刚刚沐浴完毕,换上常服,准备前去探望皇后与灌夫人的脚步骤停,刘盈慢慢转身,坐在了案边。


    他从不知道,喜欢过的女子有这么大的胆子。


    以为怀的是公主,就要从民间抱一个男孩,充作皇子么?


    那他的珍视血脉算什么,引导颍阴侯灌婴与母后反目,又算什么?


    刘盈以手掩面,忽而笑了:“他们是在逼宫……趁着我不在,用父皇的名义来压母后……”


    越儿远在云中郡,兵卒为了保卫边塞浴血搏杀,而他信任的臣子,未来孩子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没把母后辛劳的功绩放在眼里。


    无人知道近侍听到这话,望见帝王血红的眼睛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恐惧。


    他听从陛下的命令掩上门,然后亲自带人,将灌夫人禁足于殿内,关押颍阴侯府派来的医者婢女,准备一一拷问他们。


    不久,长信宫窦长秋亲自过来,把断定灌夫人怀的是女孩的医者淳于岫带走:“太后憎恨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行为,准备亲自问询。”


    近侍无有不从。


    窦长秋顿了顿,又问:“陛下可好?太后十分关怀,只是天色已晚,太后刚刚回宫,不知陛下安寝没有……”


    近侍苦笑,含糊应了几句,回到刘盈身边。


    他在门外道:“陛下,太后想要过来看您。”


    刘盈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轻轻的声音:“是我不欲劳师动众,这才轻车简行,没有告知母后。合该我去长信宫一趟。”


    帝王车辇起轿的时候,吕雉跽坐桌前,微微出了神。


    说她不择手段也好,冷血无情也罢,为了大汉江山,为了她的儿子,就是吕家人,也没什么不能舍的。


    只是面对归来的刘盈,她头一次生了犹豫,半晌,外头传来大长秋的通报:“太后,陛下来了。”


    吕雉站起身,看着大儿子走到跟前。


    她敏锐地察觉,刘盈的神色并不对劲。


    “母后。”刘盈重重跪了下来。


    “都是儿臣的一己之私,都是儿臣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她有了身孕,引得朝堂动荡,母后受辱。”刘盈说罢,慢慢抬起头,神色意外的平静,“儿臣……不想做皇帝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哭道:“儿臣有愧先祖,有愧江山社稷,如此不成器的皇帝,母后何必再为了我蹉跎?”


    吕雉跌坐在了案边。


    时光从此凝滞,拉长,刘盈坚定地叩首,久久未动一下。


    吕雉也流了泪。


    终于,刘盈听得他母后道:“好啊。”


    “哀家早就想让越儿做皇帝,就差你这句话了!”


    第147章


    刘盈嘴唇蠕动, 慢慢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母后流泪的脸,他心一酸,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他将一切都想明白, 平静地说出放弃皇位的时候, 他一母同胞的幼弟刘越, 将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也只会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他没有子嗣, 只能从弟弟里选——就算有子嗣, 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只会耗费母后更多的心血,登基后对这个国家毫无用处。


    但刘越不一样。越儿八岁了, 聪颖果决, 天资毓秀, 身为嫡子,最得父皇喜欢;越儿挖掘的人才、发明的种种, 让世人皆知梁王功绩的不凡。为大汉计,为未来计, 越儿都比他适合做这个皇位。


    除此之外, 他也有自己的私欲。刘越是他最亲的弟弟, 尽管他也喜欢刘恒刘友刘长, 最珍贵的东西, 却只能留给梁王!还有母后,母后有了越儿的孝顺,定将日日松快, 不再为了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心力憔悴,蒙受欺辱。


    把自己关在内室的时候,刘盈想了很多很多。他已经谋划着, 该如何消弭大臣的反对,让越儿的登基路顺顺畅畅,可说一千道一万,他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跪在吕雉面前的时候,刘盈心如刀割。


    一个帝国,就这样甩在越儿小小的肩膀上,可他……实在不配当天子了……


    刘盈再一次叩头:“母后早就有这般的想法,儿臣何尝不是。儿臣让母后失望了,儿臣对不住姐姐和越儿,等越儿回宫,儿臣将为他铺平一切道路。”


    吕雉从他的话里读出了坚决。


    那是一种是什么样的感受,空茫,无言,尘埃落定?她撇过脸,拂去眼角的泪光。


    大汉最尊贵的母子一个跪一个站,不知过了多久,吕雉开口:“不要过多耗费心神,这些,母后来帮你完成。你不愿见到朝政,那就不见吧。日后耕地下田,研究粟麦,去做你擅长的,喜欢的事……”


    说着,她伸手,轻轻落到刘盈的发顶。


    无法用言语形容刘盈此刻震动的心神。在他的记忆中,母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越儿刚刚出生。


    去做擅长的,喜欢的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满脸,刘盈泣不成声,他大喊:“阿娘!”


    吕雉揉揉他的头,半晌道:“朝臣那里,舅舅那里,你都不用担心,只是从今往后,阿娘没有封地给你了。”


    刘盈边哭,边哽咽着露出笑。


    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退位之后,去当就藩的诸侯王,那会给越儿造成数不尽的困扰。何况这本就不是他所愿。


    他沙哑着嗓音,郑重道:“儿臣住在长安,用余生孝顺母后。”


    说罢,刘盈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去,暮色吞噬了他的衣摆,大汉第二位帝王的身形隐入黑暗,从此再不见光明。


    刘盈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英儿那里,我去同她说。上回的冤枉,还没有同她讲句对不起。”


    还有王后这个位置,如今想必是对她的折辱。他难得忐忑道:“表妹被拘束于宫廷,一直过很不快乐。她喜欢舞刀弄枪,可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碰过这些……她若愿意,儿臣送、送她离开,可好?”


    吕雉的声音遥遥传来:“去吧。去和她好好说说话,你现在还是天子,又何必来问哀家。”


    刘盈步履坚定地离开。等大长秋进来,吕雉问她:“你都听到了?”


    大长秋手颤抖着,心乱如麻:“太后,听到了一些。”


    吕雉接过她递来的布帕:“随我走走吧。”


    边塞的战报未至,尽管尘埃落定,走到了最后一步,她的心情始终不能平复。


    游廊宁静如水,吕雉没有同大长秋说起刘盈,而是提起了吕英。


    她对大长秋道:“我疼爱英儿,却又没有全然疼她。”


    她的长子必须娶吕家的女儿。这是朝堂局势使然,当年为了制衡,没有吕英,也会有另一个吕氏贵女。可时移世易,换成越儿,她恐怕不再需要这么做。


    吕雉笑了下,这般去想,她这个姑母也不是那么合格。


    大长秋张张嘴,道:“当年您问过皇后……”


    “是,皇后是自愿,”吕雉道,“因为她爱慕皇帝。这回,不管她爱不爱慕,哀家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了。”


    擦去最后一丝泪痕,她不容置疑:“让建成侯去办这件事。”-


    椒房殿烛火通明。


    吕英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坐在窗边,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刘盈踏入殿中的时候,恍然想起,表妹一直这么聪明。可她比刚嫁他时安静了好多,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刘盈道:“英儿,对不起。”


    吕英转过头,似诧异道:“陛下哭过了。”


    “灌夫人的事,宫里已经传遍了。陛下也是被她蒙蔽的人,何必舍弃天子之尊与我道歉?”她语气平和,目光久久落在刘盈的面庞上,前些日子的麻木,已然消失不见。


    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认真道:“她到底是皇嗣的母亲,为了皇嗣,陛下还需斟酌处置。”


    夫妻之间,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萦绕着前所未有的安然和谐。


    刘盈与她面对而坐,接过她递来的甜浆,握在手里:“等朕的孩子……出生,抱给你养?”


    吕英动作一顿。


    她摇了摇头。


    不需要说话,这个摇头让刘盈心猛然一松。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刘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梳妆台前半开的木匣上——最终松开紧握的手,坦诚相告,低声道:“朕……已经同母后说过,不再当这个皇帝了。”


    吕英的眼眸倏而睁大。


    四周万籁俱寂,她的嘴唇颤抖起来,面上却没有歇斯底里。吕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抽出木匣里藏了无数个日夜的长鞭。


    她将长鞭握在手中,圈绕了又绕,鞭尾直指刘盈!


    破空声响彻,长鞭卷舌般地朝刘盈袭去,一鞭,两鞭……交叉落在他的靴前。凛冽的风带起刺痛,刘盈遏制住闭眼的冲动,不躲不避,直至吕英喘了口气,骤然停了下来。


    吕英冷冷道:“没想到体力落下了,准头还能与往日相比。”


    随即落下泪来:“我做过皇后,如何会自降身份去做王后。说起来,若陛下是越儿的父亲,成为太上皇,我还能与姑母一样当上太后,可是这名头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呢?”


    她一字一句:“我不奉陪!”


    梦该醒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该醒了,吕英宝贝似的看着她的鞭子,不顾外头的兵荒马乱,和听闻鞭声想要冲进来的宫人们,双眼浮现空茫。


    梦醒了,她还能做什么?


    下一瞬,只听外头的长廊喧哗起来。


    街道响起笃笃的马蹄声,骑士一声接一声的高喊,连宫墙都抵挡不住:“大捷,大捷!梁王卫队创立首功,联合云中,杀敌三千,全歼——东胡——”


    由轻到重的声浪,席卷了宵禁的深夜,冲散了白日得见神罚的肃穆,长安,沸腾了!


    刘盈“噌”地站起身,吕英手中的长鞭,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面颊发红,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全歼?”


    幼时埋在心底的愿望,忽而萌芽,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吕英捡起长鞭,将它缠得很紧很紧。


    她对刘盈道:“我想从军。”


    ……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长信宫,吕雉打开密诏,正欲拿出其中的另一份,忽闻边关战报,还有附上的梁王家书,双手蓦然撑不住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从郡守到存活的兵卒,狂欢过后,都眼巴巴等待着长安下诏,天子太后叙功奖赏。


    刘越大方地掏出自己的小金库,支援囊中羞涩的云中郡守,彻底安葬战死的兵卒,其中还有一部分,用以重建武川县与水头寨。


    等到夜深人静,刘越忽而想起了在水头寨遇到过的爽朗青年。


    庆功宴上,魏尚坐得远,恐怕在他眼中的太傅陈师傅,都是一个可怜的小黑点。


    他彻底地为兄弟们报了仇,战后加官叙功,已经在云中郡众人面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城偶像韩司马还准许魏尚搜集敌首,用以血祭水头寨英灵,日后前途远大,不必多想。


    是把他带去长安好呢,还是留在边塞,野蛮生长,顺手薅走四五个医者的梁王殿下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小小的烦恼。


    大战过后的白日带上慵懒,刘越召来季心,询问他养鸽子的进度。


    因为“东胡”来犯,养鸽子的大业都被耽搁了,像这回大胜,只能用快马传书,私信都与战报绑在一块儿。季心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的回答。


    季心说,原先备战正酣的时候,辟阳侯审食其向他借了一个手下。那手下善口技,也能模仿禽鸟的叫声,他再三思虑,临行前把养鸽子的心得传授给他,以图加快进度。


    此去长安,手下还带上了两笼灰鸽,若无意外,定有十来只能够“出师”!


    刘越听得眼睛亮亮的,没想到还是长安那边的进度快。


    辟阳侯可是经历过他纯正的熏陶,既如此,他是不是能期待母后借辟阳侯之手,给他传来大汉的第一封飞鸽呢?


    两日后,刘越的愿望成了真。


    重新回归与韩师傅练剑的日子,刘越不得已告别与四哥的咸鱼躺,半空之中,忽然传来阵阵扑棱。


    很快,季心求见,压低声音对他道:“大王,是辟阳侯……”


    他擦擦汗,左顾右盼一会儿,雀跃地走到一旁。


    韩师傅彭师傅忙着处理战后事宜,方便了梁王殿下开小差。刘越定睛望去,只见季心的肩膀之上,一只灰鸽傲然挺立。


    冲破猛禽狩猎圈的英雄灰鸽,抖抖翅膀,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季心递上一只细长的竹筒,刘越接过,然后一头扎进书房中,对照着汉律第九篇章,将密语翻译出来。


    “先帝遗诏,梁王继盈登天子位,速……归?”


    刘越:“?????”


    第148章


    明明这几个字儿他都认识, 组合在一起,成了他读不懂的东西。


    刘越发呆,皱眉, 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门, 忍住了。看了看送信人, 是辟阳侯没错, 刘越凭借所剩不多的冷静, 开始分析。


    第一个可能, 这封信是恶作剧。


    ……审食其除非是活腻了, 才敢用先帝遗诏当恶作剧,他不要命啦??


    那么问题来了, 刘越慌张地伸出手, 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这个先帝是哪个先帝?


    大概率是便宜爹, 他哥在未央宫好好的,要是生了重病, 定然有迹可循,可这几个月, 母后和皇兄的书信, 都没有提到生病的事。


    问题又来了, 他哥身体康健, 还有皇嗣即将出生, 怎么会突然来个先帝遗诏,怎么看都透出一股诡异。


    梁王登天子位……一定是做了噩梦没醒。刘越拔腿就跑,看得门外的季心目瞪口呆, 大王这是怎么了?!


    “太傅,太傅。”刘越跑得小脸通红,一路过五关闯六将, 把密信怼到张良面前。


    此时天色尚早,梁王太傅还在睡觉。他缓缓坐起,望了眼苦哈哈的管家,把卧房的人都遣散:“东胡又来犯了?”


    刘越猛摇头。


    张良少见学生这副着急的样子,接过翻译的密信,眉梢一扬。


    半晌露出笑意:“我这是升官了……”


    刘越:“…………”


    重点是这个吗?


    张良神色正经起来:“辟阳侯所言先帝,正是高皇帝。先前,我与陈平早有猜测,先帝许是看出陛下志不在此,备好大王登位的遗诏,遗诏存于太后手中,加之石渠阁录档,只等合适的时机宣读。”


    重点是“合适的时机”,如果遇不上,遗诏自然就作废了。先帝临行前,早早做了两手准备。


    他瞄了刘越一眼,生怕学生经受太多的刺激,不准备多说下去。


    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动静,传进刘越耳朵里,然而就是短短的几句解释,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晴天霹雳!


    不管是遗诏的存在,还是遗诏在母后手里,都让刘越感到绝望。母后难道不爱他了吗?皇兄难道不想当皇帝了吗?


    说好的不想努力,都去哪儿了?


    刘越灵魂出了窍,他咸鱼的人生刚迈进一大步,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如野马奔腾拐上另一个弯。


    回长安,必须回,云中郡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再拖几天,指不定一回宫就是登基大典,刘越深呼吸,积极地自救起来。


    他扯住张良的衣袖,发表胆大包天的言论:“太傅知道的,有时候,父皇的眼光并不是那么好。”


    张良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譬如戚氏与赵怀王。”


    “……”刘越感觉到不妙了,决定另辟蹊径,“太傅升了官,就要担起更大的责任 ,怕是没有时间养生。”


    张良摇头,娓娓道来:“从王师变成帝师,将受到更多的尊敬,人们会拼命打探我的喜好,送我数不清的养生方子。养生,又有何难?”


    刘越不可置信,刘越受到了打击。


    他蔫着脸,把希望寄托在亲爱的陈师傅身上,转身的时候,却被太傅告知这法子没用。


    张良意味深长:“当下,满朝文武恨不得吃了他呢。单凭太后的垂青,免不了他被人咒骂,曲逆侯怕是日日在琢磨,该如何避免成为奸臣。”


    刘越听懂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太傅的话。


    不被骂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成为新帝的老师,给自己盖上双重保护伞……


    刘越:“……”


    世界忽然面目全非,弱小的梁王感受到了深深的险恶-


    两日前,长安。


    战报送达的时候,恰在深夜,与满城狂喜的气氛大不相同,满朝文武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实在是太过荒谬,太令人吃惊!只靠一支梁王卫队,联合代地全歼三千骑兵,几乎五比一的战损,这怎么可能?!


    今天已然足够惊心动魄。宗庙出事,重臣联手威逼太后,先帝显灵紧随天罚……当晚,以灌婴郦商为首的数位大臣,包括九卿中的宗正、郎中令、廷尉,被宫卫围于坍塌府邸,鲁元长公主亲自护送他们,只等翌日上朝议罪。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等人奉太后虎符,一旦罪臣有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军队的镇压。


    便是不揽事的丞相曹参听闻这些,也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内睡不着。


    曹参正欲敲萧何的门,与他深夜谈心,下一刻,大汉骑兵携战报入城。


    据说骑兵还带来了东胡的战旗,与贵族蛮夷的贼首——不管信不信,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亢奋得收拾齐整,请求觐见。


    他们必须好好地细读战报,了解云中郡都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流程下来,很快,朝臣们懵了。


    战报里的韩信是谁,彭越又是谁?


    十面埋伏,为何那么眼熟??


    长信宫中,满朝文武都变了色,太尉周勃揉揉眼睛,瞪大,然后又揉了揉。


    周昌放在身旁的手一抽,曹参掩饰般地转开脸,太仆夏侯婴呆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开又闭合。


    最开始冲上前去,让人朗读战报的舞阳侯樊哙,眼睛斜着,望向虚空一动不动。安国侯王陵扭了脚,建成侯吕释之的面容儒雅依旧,动了动嘴唇,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骂娘声……


    就连下面一笔笔清晰的记录——记录汉军如何用计,如何杀敌,如何引得天神相助的描述,那般激动人心的大场面,都吸引不了朝臣更多的注意力了。


    至于蛮夷的人头,那是什么?


    东胡战旗,哦,就这么破破烂烂,一点气势都没有。


    最终,吕雉轻咳一声:“众卿有何感想?”


    大殿依旧死寂。


    鲁元长公主捂住嘴,已经彻底忘了问询天子的行踪。听闻姐姐问话,临光侯吕媭回过神来,颤着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


    樊哙猛地窜了起来,大吼一声:“好!”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


    就是樊哙,也差些没把自己吓死。他捂住肝儿颤的胸膛,半晌憋出一句:“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可不是打得好?


    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割下的匈奴人的耳朵,都会经过处理送到长安,如此一来,绝无谎报的可能。那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骑兵啊,欺负了边塞多少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够让汉人挺起胸膛,先帝当年被围困的耻辱,也被洗刷了一部分!


    因着汉匈议和已久,加上先帝北伐却受挫于冒顿,有臣子逐渐升起畏战情绪。但如今的大汉,尚未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打击,开国功臣活跃的朝堂多的是主战派,他们不怂,只是对双方实力有着清楚的认知,认为悄悄发育才是硬道理。


    正因如此,许多大臣都不理解太后的决定。但梁王卫队已经拔营,除了认,还能怎样?大汉男儿不怯匈奴,打一场也好,打输了不会伤筋动骨,更能让子孙牢记今日之耻。


    谁知峰回路转,他们赢了一场奇迹般的、梦幻般的胜仗。放在平日,满朝文武早就眼含泪光,或嚎啕大哭,焚香沐浴,抱着先帝的灵位念念有词,而现下,眼泪与狂喜……要稍稍延后些。


    由周勃率先开口,喃喃重复樊哙的话:“打得好啊。”


    樊哙等来了附和的小伙伴,瞬间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起来:“呵呵,故淮阴侯和故梁王,好像也是叫这个名字。那立下泼天大功的韩司马、彭司马,应当是同名……同名!”


    这回,没人附和他。


    就是心态最平和的曹参,都忍不住想送他一个白眼,更别提其余人了。


    看尽百态的吕雉,不欲妹夫惹了众怒从而叫妹妹守活寡,又咳了一声。


    她拿出一道木匣,对曹参拜道:“丞相,这份先帝遗诏,你来宣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恍恍惚惚,等曹参读完遗诏,将字迹印信一一与他们确认、比对,太仆夏侯婴激动地说:“这是真的。”


    这群刘邦的老兄弟们,与刘邦朝夕相处,怎会认不出他的语气,何况石渠阁有没有存档,一查便知!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先帝就与太后在下好大一盘棋,实在是,实在是……


    这两人没死,一直窝在梁园里头呢。结合此战震惊天下的墨家化学家,还有八百重甲骑兵,怪不得,怪不得能打出这样的神迹。


    朝臣们捂住瞬间膨胀的自信心,觉得打到匈奴龙城也不是不可以畅想,霎时又哭又笑——


    当过韩信旧部的樊哙眼睛红了。周勃也平静不到哪里去,他与燕国相栾布交好,而燕国相就是千里迢迢来长安替彭越收尸的那位,当年的真相,又有谁能料到?!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那眼熟的、战场神器“黑家伙”爆炸的效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梁王越之功,并不逊韩彭。”


    继而异口同声:“陈平该死啊。”


    竟敢耍得他们团团转,扭了脚的王陵尤为愤怒:“卫尉曲逆侯实乃奸臣!”


    第149章


    骂归骂, 陈平并不在这里。


    王陵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气呼呼地闭了嘴。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比如研究战报, 研究那“黑家伙”, 到底是怎样的惊世之器, 能够引得沙土骤崩?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必须不惜一切, 将此物掌握在汉军手中!


    与大黄弩一样列为禁品, 非调令不可用。


    众臣哪里还想不到吴王的事, 望了高座上的太后一眼,有人敬怕, 有人明悟。从前有小心思的, 经历了宗庙之变、韩彭复生, 恍惚之下,心思都收敛得丁点不剩。


    恐怕此物早就研究出来了吧。


    梁园……真乃变革矣。


    敬怕, 明悟,随即转为深深的亢奋, 群臣为战后章程讨论到很晚。丞相曹参保证, 明日会拟好封赏, 呈给天子太后阅览, 像战功最高的两位司马以及保卫有方的云中郡守, 该当封侯;除却彻侯以外,大大小小的关内侯还有封君,将会是一大把。


    按理, 请求封赏的战报,应当是由远征的统帅——也就是韩信上呈,但司马这个武职太小, 小到不够分量挤到朝会上听政,于是战报只能由云中郡守撰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被群臣有志一同忽略过去了。


    这时候较真,不是尽职,是蠢。有汉以来,对实际上的匈奴的一场大胜,意义非同寻常!甚至连杀敌数都不再那么重要,全歼三千,两千还是五百,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需要的是振奋人心,让天下知道草原骑兵是可以战胜的,所以封赏绝不能少。


    丞相府,太尉府……各个衙署都动了起来,就是专管礼仪祭祀的奉常衙署,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梁王卫队凯旋的仪式。如灌婴那般顶头上司被议罪的衙署,暂且由二把手代理,只因太后放下话来,如今处置罪臣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论功行赏,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议完这些,已经很晚很晚了。


    鲁元长公主迟疑一瞬,等群臣都走了,轻声问她的母后:“陛下是回宫了吗?”


    “回宫了。”吕雉闭上眼,缓缓道,“他说……他无法再做这个皇帝。”


    不等鲁元长公主失态,吕雉朝女儿挥手:“你来,来看看这个。”


    又一方木匣显现,珍贵的绢帛徐徐展开,吕雉语气温和:“你父皇还有一道遗诏,母后想,明日一并把它宣读。”-


    吕雉预料到了翌日长信宫的热闹,事实上正是如此。


    有给罪臣求情的,人数并不多;更多人惶惶如鹌鹑,闭门不见客,担心混淆皇家血脉一事牵连到他们。有进宫贺喜的,占据了绝大部分,便是有年纪大的彻侯重病在床,也要强撑着爬起来,红光满面抢来战报观摩一番!


    韩信彭越还活着的消息,风一样地流传了出去。轰然的反响还在路上,交侯吕产进宫了。


    他的大哥吕台远在豫章郡做郡守,换言之,他是小一辈里离姑母最近的人。何况灌氏的阴谋一朝败露,后宫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吕英的地位,皇长子也一定会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


    至于死而复生的韩彭,与他有什么关系?该有危机感的是二叔吕释之才是,吕产春风得意,前来请教太后中尉衙署的事务该如何布置。


    他原先在中尉衙署做二把手,但就是个吉祥物,功臣集团绝不允许他掌握实权。等顶头上司灌婴一倒,吕产如何也抑制不住高兴,他隐隐觉察到,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姑母的地位,再也不会有人嚷嚷着要陛下亲政,赶姑母下台——没人敢!


    吕产望着院子里抬来的、吴王陆陆续续送来的赔罪礼,终于不再拒绝,拍板道:“收下吧。”


    从前他还顾及着颍阴侯那些人,今后可不用了。


    执掌一地的诸侯王的讨好,这滋味……吕产笑吟吟地进宫,途经一座宫门时,拍拍他远房堂弟,也就是宫门统领的肩:“你这统领,也当了几年了。要不,升一升中郎将?中郎将你知道吧,就是季布那家伙。”


    季布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他那做游侠的弟弟,竟然得了梁王殿下青眼,被营救出来不说,还做了劳什子司长。这事跌破了一地的眼球,但从前的种种,都一笔勾销了!谁叫季心也立了功,虽然战报中含糊不明,但一个官职是跑不了的。


    连带着季布也水涨船高,有望做那九卿之一的郎中令……


    压低的耳语,让后者大喜:“君侯所言为真?”


    不知怎的,往日悦耳的称谓,似是少了些什么。吕产没想明白,摆摆手:“本侯急着去见太后,你的事,等会再说。”


    走进长信宫,吕雉倚坐案边,正拿着一张纸看。


    “姑母。”吕产瞬间正了脸色,下拜道,“中尉衙署那边,侄儿有许多不明白之处,特来询问姑母。”


    吕雉抬眼:“你来了。”


    她的声音极为温和:“不明白,那就不要做了。中尉一职,哀家有意叫陈平接替,你有余暇,便可以出门玩一玩,学辟阳侯那样周游列国也罢,都好。”


    吕产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边。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喏喏道:“姑母……”


    “前些日子,我一直梦到大哥。他浑身血迹地同我说,不想要他的后代拼死劳累。”吕雉站起身,慢慢走到吕产面前,“姑母舍不得你累,想叫你趁当下享受大好人生。”


    吕产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当提到了周吕武侯,他就再也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何况开口的是皇太后,他哆嗦着跪了下去:“臣,臣……”


    “辽东那一片地方,虽然苦寒,但人少地广,前去大有作为。”吕雉笑了一笑,递给吕产一张名单,其上记录着几十名吕氏子弟,“你出一些家资和僮仆,护送他们前去辽东吧。”


    吕产瞳仁紧缩,他清晰地从上面看到了宫门统领的名字。


    辽东……这怎么可以,如果这样做了,这群吕氏子弟将恨他入骨,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吕产哀哀叫道:“姑母!”


    吕雉不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张:“他们不去,你去。”


    吕产深重地哆嗦了一下,立马改口:“我送,我送。”飞快地应答下来,他小心翼翼,重新接过纸张,似哭似笑地匍匐在地,不明白为什么只一个夜晚,就从天堂到了地狱。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接下来,吕雉召见了灌婴。


    灌婴头发梳得齐整,然而衣冠歪斜,神思不属。他过于宠溺的长女叫他得了天罚,送进宫的巫者也是夫人自作主张,不过一时想扶持皇长子的贪念,让整个颍阴侯府从此万劫不复。


    他已然不知道到了地下,该以何等面目去见先帝,去见和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了。


    他的面颊留下一行浊泪,拜倒在地。


    “颍阴侯。”吕雉沉默一会儿,“哀家不会虢夺你的侯府,你的印绶,更不会株连子孙——曲周侯那里也是一样。只要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灌婴看着她,沉声道:“太后请说。”


    “辽东苦寒,可越儿从前与我讲过,不论辽东还是朝鲜,群山之间,有一物名人参。可入药,可养生……”吕雉陷入了回忆,慢慢露出笑容,“这是越儿快要睡熟时说的梦话。他让我不要用丹药,那些都是行骗的东西,可什么人参,燕窝,能够让我活到九十九,让母后陪着他很多很多年。”


    吕雉回过神,眼底光芒摄人:“我不求活到九十九,却总要看到我的曾孙出生。为了我大汉江山,你也当愿意带一些不成器的功臣后代前去,是不是?”


    第150章


    太后与沦为罪臣的颍阴侯谈了什么, 除了大长秋无人知晓。


    接下来,她又召见了建成侯吕释之,建成侯离宫的时候, 脚步是沉重的, 不知为何, 又带了一丝轻快, 最后, 建成侯回望一眼椒房殿, 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大哥, 我对不住你。英儿的余生,你不必牵挂, 她和产儿不一样……”


    很快,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丞相府, 将战功核对完毕,拟定好了封赏规制, 呈与天子、太后阅览,只不过递去未央宫的那份, 始终没能到达主人手中。


    刘盈目光恍惚中透着平静, 示意内侍将奏疏放下。


    不论是皇后的言语, 还是梁王卫队立功的消息, 都让他的决心更为坚定:“且收着吧。等明日朝会再与众卿议论……”


    内侍扑通一声拜了下去,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刘盈问他:“以后,你是要跟我走, 还是在留在宫中?”


    内侍匍匐在地:“……奴婢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


    天子回宫的消息渐渐地再瞒不住人,可一封封奏疏递上,未央宫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时候, 就算再迟钝的臣子,也察觉到不对了。


    难不成陛下和太后闹别扭了?


    有人小心地猜测着,潜意识里竟有些……习以为常。


    有人不期然想起宗庙之前,罪臣奏请皇帝亲政的一幕幕,罪臣们胆敢如此,未尝没有陛下前往沛县而不在长安的缘故。可若是真正因此惹来太后猜忌,母子失和……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在心中将罪臣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安。


    在他们之上,三公九卿与位高的彻侯们,当下忙得脚不沾地,至于陛下的异常,恐怕等明日的大朝会,才能察觉一二了。


    就这样喜忧交织,今夜又是不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堪比朔望朝的大朝会正式正式开启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宫门口的大道上,羊车牛车鱼贯前行,更多的是马车。大汉刚立国时,皇帝找不出几匹颜色相同的骏马,故而只能用牛车替代的往事再也寻不见了——尽管那些宗庙作乱的罪臣嚷嚷着女主乱政,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太后主政以来,推崇黄老,颁布的种种律令,让如今的大汉富裕了很多。


    韩彭二人引发的震荡已经过去,今日的大朝会为何而开,没有人不知晓。众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喜气洋洋,包括一些赋闲的彻侯勋贵,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欢喜,有复杂,有盘算,但不管是谁,都想见证封赏的诞生。


    首先是韩信。


    因为情况特殊,丞相拟定的时候,麾下属臣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有人期望重现威名赫赫的淮阴侯,继承往日的战功,叫匈奴闻之逃窜;更多人反对此事,要知道韩信曾经当过齐王楚王,淮阴侯乃是被先帝贬谪的封号……


    丞相曹参看他们争来争去,难得拍板了一回,慢悠悠地道:“不如叫‘襄’。”


    厅堂安静了一瞬,襄啊……


    这是一个古字了,源远流长,原意为解衣而耕,而今可以引申为解衣而战,辅佐天子。有事也把它写作“攘”——齐桓公襄王攘夷,成就五霸之名,从此之后,不论王权如何变更,世道如何纷乱,排斥夷狄,乃是刻在每个君主心头的共识。


    丞相不愧是丞相,当即有人冒出这个念头。


    最后奏疏上拟定的,就是“襄侯”。


    接下来讨论的是彭越,一位长史从“襄”字得到了灵感,脱口而出:“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念的是《诗经·出车》篇,他高兴地问:“维棘侯如何?”


    曹参十分满意这个称号,把它写进了奏疏里。


    另一位云中郡守梁郡守,拟定为“车彭侯”,三位彻侯的封地大小、人口,都由战功来划定:襄侯领六千户,维棘侯领四千户,车彭侯三千户,坐落的地方虽没有盐矿,却都是富庶之地。


    曹参安排这些,也是良苦用心。韩彭二人从前的封地不算,寓意着重新开始,若再有战功,也好一层层地叠加,否则一开始就是万户侯,往后再有战功,怕是会落到封无可封的境地!


    而今在大朝会上,太后微微点头,对三位彻侯的封赏极为赞同。他们的将军官职,议定好等凯旋之后再封,接下来的关内侯、封君、左庶长等爵位封赏,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很快,一个细节引起了波涛汹涌。


    往日的朝会,不论太后态度如何,一旦涉及国事,都会先过问皇帝的看法,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今天没有。


    像这关乎彻侯数量的封赏,只太后一个金口玉言的“准”,就代表着议事结束了!


    若上首坐的太后不是吕雉,天子不是刘盈,怕是会引起满朝哗然。


    只听太后扫视一眼,声音响彻大殿:“众卿稍安,哀家有话要说。”


    鲁元长公主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


    御史大夫周昌眉头微皱,太尉周勃似预感到了什么,站姿不安地挪了挪。


    冠冕之下,刘盈望着宽阔无匹的大殿,恍然回忆起从前。


    父皇在位的时候,未央宫尚未建成,那时他还是太子,每逢议事,永远站在永寿殿的最前方。


    他战战兢兢,不敢错过父皇开口的每时每刻,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君臣打趣的时候,他绷紧神经,格格不入,不敢插话也插不了话。他最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神情。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刘盈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润的笑容,开口道:“母后,朕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朕,说罢,刘盈收起笑容,一字一句、显露出属于帝王的威严:“朕决议立梁王越为储,待梁王回归长安,即日继位。”


    大殿鸦雀无声。


    雕像般的臣子,集体陷入石化,不等反对的人以下犯上怒吼荒唐,吕雉轻叹了一口气:“哀家这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


    鲁元长公主的眼睛,仿佛有泪光闪烁,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冠冕,脑中闪过一句话:自从登上皇位,盈弟恐怕没有一天快乐。


    这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越儿……鲁元迟疑起来,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想起昔日圆滚滚的幼弟,不知越儿抗不抗拒这个位置,又愿不愿意做皇帝呢?


    若再来一回禅位,她受不住,满朝文武都受不住。


    母后那晚告诉她,她命审食其写信,也有让越儿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免的一回长安就吓着那孩子。听见这话,鲁元从伤感中回过神,凌厉的眼眸一时间眨不动了。


    她抿着唇大逆不道地腹诽,母后不亲自写信给越儿,难不成是想要叫审食其背锅?


    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举动,惊呆了鲁元长公主,直到今日,她望见满朝文武或痴呆或怔愣的面孔,罕见的……心虚起来。


    没人注意到鲁元长公主的胡思乱想,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头,辟阳侯审食其缓缓低下头的痛苦神色。众臣全被炸懵了,这回的刺激来得更烈更猛,仿佛打赢匈奴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了。


    不管是太后又一次拿出的遗诏,还是梁王即将继位的惊世之言,都让他们听得昏沉——有老臣当即晕了过去,众人一瞧,这是奉常衙门就职的老博士,也算是陛下的礼仪老师。


    马上有执戟武士进来,抬起老博士就走,也许是抬去太医署救治了。


    周勃恍惚地发现,今日的执戟武士格外地多……


    恐怕,也许,不是为了抬晕过去的大臣吧,哈哈。


    他抹了把脸,堪称满朝第一个恢复正常的臣子,无他,只因周勃与陈平颇有些臭味相投。他敬佩陈平的脑子,在先帝尚在世时,见陈平跑椒房殿跑的殷勤,还死皮赖脸要当小殿下的师傅,于是有样学样,立马把次子周亚夫送到了皇子越身边,一来是为了示好皇后,二来么,他总觉得皇子越不是池中物。


    这何止不是池中物啊,这是潜龙!


    周勃立马接受了先帝还有遗诏这回事,恍恍惚惚地想,他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两件事,一件是跟着先帝打天下,另一件,是把亚夫送去当梁王伴读。


    赚了,赚大了。


    对于周勃这类老臣来讲,他们还有一些隐秘的、不能说之于口的心思,譬如他们不太支持陛下撇去太后亲政,又譬如,陛下……不是一位能开拓的君主。


    当今陛下仁厚,即便心思不在朝政上,靠着太后扶持,靠着满朝文武,守成不成问题。他们看着陛下长大,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陛下的叔伯啊。


    可说句不好听的,太后百年之后,他们这些开国老臣也作古了,刘氏将会如何,汉室又会如何?


    他们受了先帝的恩,不能眼睁睁瞧着刘氏血脉断绝,否则到了地底绝不能安心。


    周勃承认,在灌夫人没有怀孕之前,他坦然地想过梁王继位这回事。梁王是除却陛下最适宜的人选,但灌夫人怀上了,还是个小皇子,他也就不再去担心陛下的继承人问题。而今天翻地覆,小皇子泡汤了,继承人又成了一大隐患——为此,他夜里都掉了许多白头发,愁。


    国本国本,国无继承人,谁更担忧?但他万万没想到继承人确定了,陛下要让位了,这是一天帝位都不想多待啊!


    周勃神思复杂,脑中翻来覆去显现梁王殿下的脸,最后化为喜意。


    所有人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盯着太后乃大不敬了,他们直愣愣地看着吕雉手中的遗诏。短短片刻,又有人接二连三地晕倒。


    吕雉再叹一声,去点百官之首的名:“丞相。”


    丞相不动。


    曹参抑制住好大的力气,不让震惊漫上脸庞。自打当丞相以来,他学萧何的为人处世,能不管事就不管事,平日里放手让下属去干,可如此养生的姿态,还是在今日破功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太后是在唤他,当即动了动腿,忽然间,没忍住一个趔趄。


    曹参:“……”


    他知道太后点他是为了什么。


    当扯上先帝遗诏,这等改天换日之事,就算不上是皇帝的一厢情愿了。他也就道不出那一声“荒唐”,坐在皇座的那位,顶多是任性了些,他的意愿再大,也大不过先帝,大不过祖宗。


    换言之,梁王殿下继位,是天子与太后共同商量好的!


    更确切地说,是太后下定决心,要拿出那道先帝的遗诏,扶持梁王殿下登基。


    曹参很快想明白了一些事,但这依旧不能抹消他波动的情绪。他露出一抹苦笑,走上前,郑重地接过遗诏,扫了眼字迹与印章,然后转过身,对着众臣朗声宣读。


    一边读一边想,先帝啊先帝,您写下几封遗诏的时候,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兄弟,一个个的吃惊不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么?


    转念又想,先帝只会拍着腿哈哈大笑,就盼望着看他们出丑的样子。


    想着想着,曹参的眼角湿润了。


    一封关于韩彭,一封关于梁王……为匈奴,更为传承,先帝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大汉江山。


    读完最后一句话,曹参对遗诏再无疑议。


    先帝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就像他迅速地安排对于韩信彭越的封赏那般,梁王殿下继位的流程,曹参一扫悠闲之态,迅速在心底勾勒好了。


    该如何安排奉常祭天,如何安排登基大典,如何叫各地诸侯王与郡守前来长安,拜贺新帝……曹参抬起头,捧起遗诏,肃穆地递到下首,御史大夫周昌的手中。


    周昌终于回过神来,郑重地接过。他看了又看,瞧了又瞧,闭眼掩住眼角的颤动,又递给下一位。


    就这样全朝肃静,两列大臣将先帝遗诏传阅了一轮,原先昏沉的不昏了,想撞柱的不敢撞了。


    他们颤抖着腿,压下原先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的心声——因为这是先帝遗诏。


    若是辨认为真,梁王殿下,乃是正统中的正统,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这是大义。


    加上梁王乃太后幼子,掌权太后的扶持,将为梁王扫除一切障碍。这是权势!


    有了大义,有了权势,两者结合在一处,还有什么能阻止梁王登极?


    这是臣子的意志扭转不了的。他们当肃然起敬,恭迎新帝。


    等遗诏回到太后手中的时候,绢帛依旧完好,上头的笔迹,没有人敢触碰一下。


    终是由丞相开口:“此乃先帝真诏。”


    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这等事关国本的要物造不了假。便是太后掌权,一旦被发现伪造,便是军队也不会服她,跟随先帝起兵的关中子弟将有哗变之风险!


    何况遗诏留有存档,石渠阁一比对就是,先帝那样深谋远虑的人,怎会不考虑到备份?


    随着曹参话落,有人腿软,有人亢奋,有人深呼吸。


    浑浑噩噩的人,渐渐回过了神,努力集中思绪,去思考未来,思考新帝登基之后的日子。


    仕途,家族,利益……除却家国天下,人们需要顾及的太多太多,他们望着高座上的刘盈,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缅怀他的仁厚,他的政绩。


    一个时代落幕了,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吕雉轻启唇瓣:“哀家的长子退位为王,封号惠,久居长安。众卿以为如何?”


    即便太后不提,他们也知道,陛下退位以后,衣食吃穿绝不会少,只是要远离朝堂,远离朝臣,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而已。


    谁说这不是惠王之所愿呢?


    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下去,霎那间,形成一股山呼海啸。


    “臣等,奉诏——”-


    众臣奉完诏,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的新帝,创造出梁园那样一个奇迹之园,打造出梁王卫队那样一支军队的新帝,目前还不在长安。


    “……”事情大条了。


    诡异的沉默,统统化作灼热的焦急,梁王殿下,不,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长安掀起的巨浪,暂且没有波及到各个诸侯国。


    新帝归位需要时间,使臣们快马加鞭,通知各大郡国也需要时间,但韩彭未死,边塞大胜的事,已然陆陆续续传到四方。


    吴国,吴王刘濞猛地起身,渐渐好转的沉疴病体被血气一激,又有了复发的架势。


    燕国,燕王刘恢深吸一口气,拧着眉,询问国相鄃侯栾布:“丞相,淮阴侯与故梁王没死……”


    还率领梁王卫队立下大功,连带着只会抱大腿的代王刘恒,都成了天下的红人!


    殊不知他的丞相更为恍惚,黝黑沉默的面容被红润浸染,手紧紧攥着,久久不发一言。


    刘恢见此,心安定了下来。燕国相是整个燕国的定海神针,也是他的主心骨,对练兵有着第一无二的见解。这么些年,没有丞相,他独自一人决不能掌握大权,除此以外,他自忖他的卫队绝不会输给代国的云中郡、雁门郡。若是从前的梁王卫队与他对战,指不定谁输谁赢……


    只是战报一出,他知道他错了。刘恢看着栾布,语气十分敬重:“丞相,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他的丞相与长安,不是一条心,谈起皇太后吕氏的时候,丞相更有过怨言。早在就藩的时候,刘恢就欣喜于这点,丞相多年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扶持他,且没有一点私心,若是到了这个份上他还需要猜忌,他也就不配做刘家子孙、先帝皇子了。


    栾布看着目露信任的大王:“臣好好想想。”


    淮阳王刘友在殿中走来走去,抿着嘴:“竟然赢了,竟然赢了……”


    只是,这等赢面,还不是依靠韩信和彭越二人?躺来的胜利罢了,从前父皇都要靠他们打天下,要不是太后故意把他们送到梁王手上,梁王卫队,怎会有这般的声名。


    刘友撇开眼,不懂梁王卫队有什么好夸耀的,随即不再议论这件事。


    当下,他的要紧任务是收服整个淮阳国——与得到长安支持的代王刘恒不同,他势单力薄,生母也不过是先帝的小小姬妾,外家不盛,更没有强大的军队予他支撑。


    他原先想着与燕王打好关系,可一回到封国,他当即后悔起来。燕国与淮阳一个南一个北,相差得简直十万八千里远,便是燕王有意帮扶他,也是有心无力。


    刘友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他焦虑地睁着眼睛,吩咐下人道:“传内史前来见孤。”-


    五日后。


    长安,法家大贤张恢的宅邸。


    宅邸聚集了许多人,都是鼎鼎有名,当下各个派系的法家大贤。法家自春秋以来,分为法、术、势三派,都有各自的经典与祖师爷,可是今日,他们摒弃了派系之见,齐齐奔赴长安,拥挤在这一座小小的宅中。


    天将变,他们相信就是当今的显学——黄老学派,也肯定有这么一场集会,事关未来与发展,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张恢坐在最里处,拿着弟子晁错的书信,一封一封地整理出来。


    拆开其中一封,他语气郑重:“诸位,待雎阳学宫建成,可愿前往讲学?”


    法家大贤对视一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道:“吾愿。”


    “吾也愿。”


    应答的大贤并不少,竟还有隐世许久的师叔,张恢松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学成以来,广收弟子,立志叫法家兴盛,再现秦皇时的辉煌,吸引彻侯将军们的喜爱还不够,如今终于得见曙光。他的关门弟子晁错,如今跟在梁王殿下身边,等梁王回归长安,便摇身一变成为天子,晁错的前程,又能差到哪里去?


    从小陪伴天子长大,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有。


    他庆幸自己送人送得快,每每想起,都能仰天大笑三声。法家诸人已经同意,将暂时摒弃门户之见,提供资源,助他的小弟子一臂之力;依晁错的天资,未来九卿有望,三公……不是不能畅想!


    张恢眯起眼,悄悄与大贤们说起:“那日,叔孙通还没回府,就被儒门叫了过去。”


    “哦?”有人显然对卧底传来的消息非常感兴趣,面色肃穆,“儒家也有动作了?”


    张恢点点头:“他们紧急传信给南阳郡守,催贾谊回长安。”


    当即有大贤嗤笑:“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尔尔……”


    将儒家痛快地批了一顿,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想起什么,叮嘱张恢:“恢啊,待晁错那孩子回来,你可要好好同他讲,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