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皇宫里头不平静, 朝堂亦然。
要说近来发生了大事,也不算,一个游侠入廷尉狱罢了, 这么点事, 还不至于传到天子和太后耳朵里。
偏偏这游侠身份有些敏感, 是中郎将季布的胞弟, 还是关中千万游侠的偶像——季心。
这几日, 九卿之一的蔡廷尉焦头烂额。他习惯亲力亲为, 将事事掌控在手里, 原以为季心不过就是个小喽啰,兄长季布虽为中郎将, 却因糟糕的人脉, 在长安统共没几个朋友, 想要救下季心难如登天,除非向陛下和太后开口。
季布敢拿游侠这放不到台面上的身份向两宫求情么?
蔡廷尉笃定他不敢, 何况季心犯下的,是大错——季心赴高门宴之时, 冲撞了彻侯之一的乡陵侯至昏迷, 乡陵侯至今未醒, 眼瞧着要不好。陛下仁慈, 听闻此事还关怀了乡陵侯几句, 可以说,神仙都救不了此人。
季心一倒,身为兄长的季布元气大伤, 又背上“管束不力”的名声,那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他还升得成么?
陛下亲政之路, 便少了一颗“钉”了。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关中游侠群情激奋,还上大街给季心求情、声援。蔡廷尉面色极冷,召来属官道:“去信给灌中尉,若有行不义之举者,抓捕为佳。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他们还想劫狱不成?闹大了对季氏兄弟更无好处!”
事实正如蔡廷尉所想,在中尉灌婴的默许之下,季布营救季心无门,游侠们的声势渐弱。
可他偏偏算漏了一个人——当年灰溜溜离京,从而远离朝堂的审食其。
还有与之“狼狈为奸”的刘小越。
消息一来一回,已是半月时间,刘越参加了接风宴,逛遍了雎阳城,对风土人情有了更为细致的了解。很快,闲逛戛然而止,太傅的课程继续进行,他也开始学习丞相搬来的、往年重要的王国政务。
望着高高的一摞册书,刘越的灰眼睛不到三日就失去了光彩。
他期盼地找到张良:“我想游山玩水。”继续剿匪。
张良温柔道:“先学完五年内的政务。”
刘越:“……”
历史,地理,民生,军事,水利……刘越仿佛成为一只空鸭子,被人抓起来使劲填。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丞相靳歙曾忧心地找到张良,悄声问:“大王这样……行么?”
会不会太狠了点。
张良笑而不语,比起真正枯燥的石渠阁书简,大王学习这些,岂不是乐在其中。
靳歙不说话了,沉吟着回府,看着自家光屁股玩耍的小孙子,忽然不顺眼起来,决心明天就送他拜师。
刘越不知道他无意间造就了一位受害者,他奋笔疾书,不知今夕何夕,猛然回过神,母后皇兄的回信到了,审食其的消息也到了。
先看回信,母后在信里说,她也想越儿,还说,不会生皇兄的气,长乐宫一切都好。灌夫人的事,越儿不用上心,她和皇帝心里都有数,反倒是越儿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才叫她寝食不安。
再看皇兄的,信里第一句话便是,他不能不担心幼弟。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叮嘱他不能往危险的地方去,要听太傅的话,最后写,他绝不会亏待表妹的。
刘越抿起一个笑,珍重地收好,望向一旁的审食其。
审食其说:“大王要臣找的……鸡鸣狗盗者,附近都没有消息。”
刘越露出失望的神色,审食其瞧着一个激灵,犹豫道:“臣倒是知道一个人,定然可以为大王寻来。”
“定然”?
刘越盯着他,示意他继续,审食其小声道:“不知大王听没有听说过季心,游侠季心?”
……
审食其思来想去,得把季氏兄弟的事儿汇报给大王。
虽然此事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块,他看热闹都来不及,但谁叫刘越下了死命令,必须找到擅长偷盗的顶尖盗贼。长安新闻传来,他撑着掉发的脑袋一想,这不是巧了么!
论三道九流,谁都不比季心手下的能人多。
季心在游侠群体中一呼百应,不是虚言。别说偷盗了,还有善口技的,善变装的,养鸟训鸽子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都有,以往他都当笑话看。
眼见大王的眼眸越来越亮,审食其得意了,他就知道——
“训鸽子的人是谁?”刘越郑重地问。
这问题十分奇怪,审食其愣住,小心回道:“就是季心。”
刘越又问:“季心入狱,有没有什么隐情?”
审食其露出一个微笑:“大王英明。据臣猜测,此事极有可能是算计,毕竟他们不知季心冲撞的乡陵侯,早在先帝立国之时便已沉疴满身,本就没有多少岁数可以活了!”
而乡陵侯府对外说法是乡陵侯不爱出门,专心在家教导子孙。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乡陵侯从前和他一样,也是伺候过太后的舍人,几年同僚情谊还算深厚,后来犯了错,便不再受太后信任。他的食邑数量也少,除了几桩高门宴会,基本查无此人。
朝堂上的事,审食其周游列国不清楚,但这等弯弯绕绕,他如数家珍。
室内安静了下来,审食其屏息等待。
刘越忽然道:“孤这就给母后去信。”
他双手捧脸,笑得甜丝丝:“你也给中郎将季布去信一封,是李代桃僵还是隐姓埋名,任他选。唯一的条件,季心从此归我了!”.
长安,中郎将府。
季心深吸一口气,手上信件搅得他胸腔发热。
他与季心二人出身游侠,后来他投靠先帝,换来存许功劳才跻身功臣,可他兄弟依然在外,说得好听叫一呼百应,说得难听便是居无定所。就算做了多少贵人的宾客,在那些高门眼中,依旧是只蝼蚁。
他何尝不想叫兄弟也做了官身,可遍寻无路,没有贵人愿意举荐。即便有意拉拢,也是想叫季心替他们做些暗中见不得人的事,譬如运货,譬如……杀人。
他都替季心婉拒了。他想叫兄弟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做真正的“侠”。
如今“侠”没做成,反而遭遇生死危难,季布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他隐约觉得这是算计,但因他兄弟敏感的身份,还有证据确凿的罪名,无人愿意冒大不韪施救,去对抗廷尉这座庞然大物。
季布实在走投无路,连同侍太后、名声不佳的辟阳侯审食其,他都递去了信,潜意识中却全然没抱希望。
谁知正是审食其给了回应,在他身后递话的,还是太后与陛下的心肝宝贝——梁王。
虽不解梁王指名道姓要鸽子的用意,季布依旧大喜。
李代桃僵还是隐姓埋名?大丈夫生于世,决不能舍弃自己的名字,何况他做不到让人代他兄弟去死。季布一目十行,虎目炯炯,推开门,把回信送到审食其的随侍手中:“舍弟从今往后,任凭辟阳侯差遣,养好的灰鸽,也将一并送往。”
未尽之语,随侍亦心知肚明,他躬身:“善。”
不过半日,辟阳侯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在太后眼前徐徐展开。
“季心。”吕雉念着,“这名字,倒很是耳熟。”
大长秋看向窦漪房,窦长秋上前几步,在太后耳边轻声低语。吕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乡陵侯,不是早就半截身子入土了么?”
紧接着,她摆手:“不用了,你不必解释。越儿对季心感兴趣,哀家哪能让他失望……你去告知皇帝,我来想一想,叫人着手解决这件事。”
窦长秋笑着应了:“诺。”
……
几乎是瞬间,对于廷尉来说,形势急转直下。
原先乡陵侯府传来噩耗,说乡陵侯吐了血;又有人递上汉二年时,季心于穷乡僻壤杀人的证据,即便杀的是奸恶,季心依旧罪加一等,只等明日终审,拉去西市口执行黥刑,继而弃市(砍头)。
可当天傍晚,先是未央宫来人,传达陛下对季心杀人案的谕示,言“汉二年时,天下未统,乱世之际,焉得保全?父皇斩白蛇起义,所杀奸恶无数,廷尉所议,莫非要给白蛇伸冤?”
意思是汉律虽严,规定杀人者死,但大汉统一前杀的奸恶不能算,否则谁都得议罪。廷尉当即冷汗涔涔。
而后是太医署拿出的病历,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早在大汉元年,乡陵侯的身子已经不好了。最让人震恐的是乡陵侯夫人的到来,她亲自替季布伸张冤屈:“今早君侯清醒地对我说,并非季心冲撞的他,是他自己脚底生滑……”
这罪还怎么议?
议不下去了。
大堂静悄悄的一片,廷尉面色铁青。季心蓬头垢面,哈哈笑了出来:“天不亡我!”
等季心重新站在阳光下,他恍若隔世。关中最有影响力的游侠抹了把脸,拜别听闻喜讯蜂拥而来的小弟,登上兄长季布的车架,随后大吃一惊:“……”
他神色变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眼底含了热泪。
他曾与乞丐交往,劫过豪绅杀过人,这样的名声,梁王竟还愿意救他?
“兄长一诺千金,为弟当也不输!”季心粗声粗气地道,“关中,我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一个个的忌惮我,利用我对付大哥,这仇我记下了。大哥万自小心,待我避上几年,为梁王用心办事,早晚有兄弟重聚的那一天!”
季布锤了锤他的肩膀,刚硬的面颊难得动容。
忽而想起什么,他叮嘱道:“带上你的那群手下。对了,其中是不是有……叫三儿的……”
季心平时从不和大哥谈论他的手下,闻言一愣,立马小心道:“小三儿前月手痒,偷了一间密室,我已经教训过他,让他分毫不差地放回去了。”
季布:“……”
季布看着弟弟,露出欣慰的笑,叫季心悚然起来:“甚好。你记得,小三儿还有你养的灰鸽,梁王殿下需全须全尾地看到,一只都不能少!”.
季心率领他的小弟风尘仆仆的时候,审食其听刘越描述了飞鸽传书的愿景。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瞠目结舌许久:“这、这能行?”
简直是异想天开,闻所未闻!
刘越点了点头。
审食其忽然站起身,又坐了下去。他的心底涌入一股热流,直叫脑袋微微充血,大王以前从不和他说这些,如今告诉他这样大的机密,是将他视为信任的人了么?
万贯家财被坑的过去,被他遗忘在旮旯角里。审食其雄心大动,黝黑俊容闪烁着光芒:“季布这人性子倔,惯常独来独往,却掌有宫廷宿卫,亦擅领兵。大王此举,实乃一箭三雕,既得了偷盗者,又施恩季氏兄弟,豢养飞鸽……”
若是太后得知,定然欣慰无比,指不定就奖赏他这个中间人,让他早返长安。
刘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辟阳侯,莫不是犯了病。
他只是想天天给母后传信罢了,他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133章
鸽子和人才还在路上, 刘越再期盼,也逃不脱读书的魔爪。
太傅狠心,迟早有一天他会英年早衰。刘越鼓着脸, 把有关河道水利的册书放到一边, 开始翻阅梁国户籍。
他左看右看, 在看晕过去之前亲切地想起一个名字, 晁错。
终于记起来了, 他离京的时候忘了晁错这个小伙伴……那可是把景帝朝管得井井有条的小能手。
法家能吏, 文采峻刻, 极为擅长基层事务。贾谊都在南阳郡吃苦了,不锻炼他锻炼谁?
打包, 必须打包!
刘越唰唰写下一封信, 交给侍从。
至于专管户籍的户曹, 为了让人家讲解一下就专门唤人家过来,太过高调。他住进王宫那么久, 哪还不知如今的梁国朝堂,御史大夫暗暗想与丞相别苗头, 为此拉拢了名义上掌兵的中尉——谁知道户曹的屁股坐在哪边, 等解决了豪强再说吧。
他瞄了一眼殷勤磨墨的赵安, 观察了数日, 这位王宫总管并没有与他人通信的行为。
还算可信, 可以多用用,老是让审食其跑腿,他也过意不去。
他可是爱护下属的好大王。
唯有刘越亲近的人, 还有内侍赵安知道,大王一天到晚除了出宫,都在忙碌些什么, 留侯指定的学习量又是何等恐怖。
而在外人看来,梁王就是一个正常的、聪慧爱玩的八岁孩童,听课之外便是游乐,连长安带来的卫队,也不常常与之联络,好似剿匪只是心血来潮。
那多智近妖的留侯、曲逆侯,也并没有插手梁国朝政的意思。
有人曾打探过留侯与梁国相靳歙的交流,居然不是朝堂大事,而是、而是什么养儿心得!
收到消息的人瞠目结舌,恍恍惚惚。一晃两个月了,都没有什么大动静,渐渐的,他们放下了心-
晁错被抓壮丁启程的时候,刘越终于迎来了游侠季心,以及他的一众手下。
赵安把王宫财富管得眼珠子似的,因为管得太好入了梁国相的眼,故而外头的人也不知道梁王有多少私产。寝宫里接见太过高调,刘越便让赵安找来一处地方,位于王宫西南角的邻街大宅,只不过荒废了许多年,门前都长了草。
审食其原本想要跟随,谁知家中孩子哭得厉害,无奈只得去奶孩子。刘越与太傅说了一声,就带着卫队统帅杨四虎动身。
张良正悠悠地下棋,闻言问他:“是不是要干坏事?”
刘越无辜回看:“我今天的功课完成了。”
张良便笑了:“去吧。”
觐见梁王前的流程不能少,季心风尘仆仆地到来,通过暗法与审食其联系上,不一会,从天而降一堆内侍,将他好一顿洗刷。
大盗小三儿摸着快搓掉皮的后颈龇牙咧嘴,第一百次小声地问:“大哥,梁王殿下总不会是抓俺进大牢的吧?”
其余游侠也一脸惴惴。
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大哥的大哥季中郎将了,哪里见过什么诸侯王!
季心凶神恶煞地看他,任谁第一百次回答心情都不会好,只不过顾忌着梁王即将到来,没动手罢了:“不会!”
身后笼子里,精神恹恹的灰鸽你挨我我挨你,尽力摆脱着水土不服。
一路上,季心已然很小心照料了,养的灰鸽依旧死了十数只,这是无法避免的损失。他极心痛,转念一想,投奔梁王后的饲料只会好不会差,鸽子定然越喂养越肥壮,便放下了担忧。
刘越踏进院门的时候,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
入目的大汉身高八尺,红面卷髯,鼓起的手臂、露出的刀疤无一不诉说着精悍,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落后刘越半步的杨四虎摸上了腰间佩剑。
大汉身后,站着畏畏缩缩的一群人,长相千奇百怪,粗粗看去,却都有武艺傍身。
他们七嘴八舌地下拜:“小人拜见梁王殿下!”
刘越望了眼杨四虎。卫队的兵士早已便装守在附近,游侠群体心有不轨的一瞬间,卫队就会破门而入。
他露出笑,上前几步扶季心起来:“一路辛苦了。”
尽管知晓营救他的大王年仅八岁,季心还是有一瞬间别扭。实在是俊小孩的身高不到他的腰,季心转而唾弃自己,面对救命恩人,怎能以年龄论长短呢?
大哥说过,梁王聪慧不似凡人。
时光荏苒,长安勋贵好似都不记得了,张侍中发明的纸张,是谁在背后指点——梁王是他效忠的主子,报恩的对象,他慎重地低头:“殿下要办什么,尽管吩咐小人。”
刘越准备好的韭菜拉拢计划没有用上。
游侠季心桀骜,却最是重义,刘越眨了下眼,在心里夸奖自己捡漏捡得好。于是他丝毫不客气,示意季心跟到角落,询问鸽子可以驯养到什么程度,是否可以将信件绑在腿上,如何缩减它们在纯天然无污染半空中的夭折率……
八尺大汉一时间被问得愣了,头一个念头便是:鸽子还能这么用?
养鸽是他的纯爱好,放眼关中,谁人不知鸽王季心的名号。他一凛,拱起手来:“殿下是想要传递消息。”
刘越矜持地点头。
季心也不推脱:“只要殿下给小人一间院落,小人定尽力一试。”
只有做出成绩,才是上好的投名状,让主子肯定他的价值。当游侠这么多年,季心早就明白这一点,他更感激梁王殿下没有视他为一把刀,而是办实事的有用之人。
刘越:“不急。这一座大院都是你的,若是不够,在加上旁边那座。”
他的目光投向躲在后头的小三儿,无他,此人在一众人里最是贼眉鼠眼。
季心好不容易从新主财大气粗的震撼里脱身,见此忙道:“殿下明鉴,小三儿从前偷……呃,擅自取的东西,小人都让他还了回去……”
小三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点头。
刘越微微一笑,浑身透出慈祥的光芒。
小三儿打了个哆嗦,就听仙童似的梁王道:“官府从前没有抓你,是你的本事。孤不管这些,孤只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长安,梁园。
梁园地广,总管吕玢奉大王命令,专门开辟出一块地方养猪,与化学村遥相呼应。方士们畏张侍中如虎,每每压力过大,便成群结伴地观看阉猪解压,久而久之,欢笑声伴随着猪嚎声,成为梁园一角独特的风景。
猪圈旁,徐生幽怨地收回视线。
他算是少数能和张不疑说上话的人,今儿张侍中罕见得了空,前来视察猪崽,他悄悄与张不疑道:“晁童子的车架,已经驶离长安了。”
张不疑面目平静,嘴唇抿了起来。
徐生唉声叹气:“大王一走几个月,哪里还能记得小道。”瞧瞧,怕是早就把他给忘了,开始宠爱其他小妖精!
张不疑面色越发冷硬,尤其是父亲出门游玩,只留他一人独自在家带弟弟,那滋味,怕是只有陈买陈世子能够体会。
下回可不能这样了,他想。
扭过头,张不疑肃然道:“四座暖房的建造,工程只完成了一半。还不抓紧炼制琉璃?”
徐生:“……”
这是什么品种的魔鬼,他昨日被丹火燎到的屁股一痛,悻悻然走了.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测完小三儿偷东西的能力,刘越很满意。
是时候干活了。
他把战战兢兢的神偷介绍给吕禄:“表哥,这就是你近日的搭档。”
吕禄看着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小三儿,倒没有什么勋贵的傲气,而是怀疑表弟被人骗了:“搭档?”
刘越嗯一声,小手拍拍吕禄的肩:“接下去会很辛苦,表哥不要怕。我与你同甘。”
“……”吕禄越发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从前的经历告诉他,听表弟的话就行了,哪怕什么搭档是歪瓜裂枣……
月黑风高夜。
禽氏家族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小三儿猫着身子,远远朝书房一望。
豪强大族的府宅,总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只消片刻,就摸清了书房的位置。许是雎阳和平了太久,几家豪族的防范意识十分低下,对于小三儿来说,盗个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挑战。
有挑战的是要在天亮时分归还,还不能让人发现半点猫腻。
他站在书房的密室前,掏出工具,低头鼓捣了一会儿。
密室打开,小三儿拎着锦布包裹的印信消失无踪。
半夜,吕禄睡得正香,只听嘎吱一声响,七个印信整整齐齐送到他面前。
小三儿笑得很是谄媚:“二公子,快,大王要您临摹一二呢。”
吕禄:“…………”
翌日,吕禄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眼神呆滞,把熬夜奋战的成果递给刘越。
梁王殿下拿着土印,在布帛上随意一摁——
与原有的别无二致,拿放大镜都看不出来。
表哥的效率是越来越高了,刘越亮晶晶地看着他,极为体贴地道:“快去补觉吧,睡饱了出门游玩,有你最爱吃的烧鸭。”
印信到手了,接下来便是草拟帛书。
视线瞥过练剑的周亚夫,刘越正愁无人分忧,思索着要不要去南阳郡讨要贾谊,立马有宫人回禀:“大王,晁童子在宫门外求见大王!”
刘越抬起头。
被打包送到梁国,摇摇晃晃刚下马车的晁错心下一凉。
……
五日后。
梁国原有的、驻扎在雎阳附近的兵营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调兵帛书,隐晦表明了七家豪强的身份。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原非遗以及与豪强走得极近的将军官吏,皆收到了一份令人震惊的檄文,上写:愿擒梁王,与诸公共谋天下!
不知是谁暴露了出去,转眼间,檄文张贴在大街小巷,文末附有的七家印信栩栩如生,映照出人们不可置信的脸。
百姓指指点点,雎阳八卦流传。
张良手中的黑棋,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里。
诸侯王仪仗自宫门而出,刘越手握佩剑,神情冰冷:“禽氏、守氏等七门豪强,矫诏调兵,意图谋反。孤为梁王,今派遣卫队肃清反贼,正长乐之威!”
第134章
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到底是谁陷害的他?!
禽氏族长看着檄文, 手抖得像得了癔症。他面色惨白,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似要把落款盯出个窟窿。
代表禽氏家族的印信, 他日日拿来盖印, 不用的时候便藏在密室中央。自个到底有没有在这篇荒唐的檄文上用印, 他最是清楚, 可偏偏上面的落款, 真的不能再真, 连小缺口小瑕疵, 都是一模一样!
这要怎么辩驳?
撞了鬼,简直是撞了鬼!!
族长强撑着没有厥过去, 在他身旁, 族人们六神无主,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响彻厅堂。
今早的时候,他们还计划着宴请宾客, 想着几家豪族联合起来,在梁王身边安插心腹, 成为御史大夫与将军们的助力;谁知短短半日, 矫诏、谋反之罪从天而降, 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单独拎出来一个, 都是族株的大罪, 两个连在一块儿,就是老天都救不了。
族长抖着嗓,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快, 快,吾亲自去求见原公……”
话音未落,刺耳的马蹄声席卷, 一道男声于府外响彻:“奉大王命,擒反贼于堂前议罪!反抗者一并以谋逆论,不得延误——”
整齐划一的脚步,如催命的鼓点,来人正是长乐卫队,大汉宫廷精锐。
禽族长啊呀一声,昏了过去。
昏迷的前一刻,往日记忆浮上脑海。
犹记得那日,他们笑着调侃“若能亲眼目睹长乐之威”,而今竟是……一语成谶……从哪来的无妄之灾?到底是谁要陷害禽氏?
统领杨四虎朝正堂望了一眼:“绑起来,查抄全府。”
“诺!”
卫队来得猝不及防,故而禽氏所有的家资都来不及转移、罪证都来不及抹去,对于其余六家,也是一样。杨四虎目标明确,在禽氏族人绝望的目光下,缓缓推开密室的门。
只见黄澄澄的金铜堆积如山,账簿随意地摆放在地,连遮阳的纱帐,都用金线织成,透出华丽的奢靡。
杨四虎拾起一本账簿翻了翻,冷厉道:“都搬走!”
……
卫队动作极快,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七大豪强下饺子似的入狱,府邸庄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禽族长还寄希望于原公救他,殊不知原公也自顾不暇,他看着梁王派遣上门的内侍,露出一个苦笑。
梁国御史大夫叹道:“檄文上的印记……”
内侍笑眯眯:“都是真的。廷尉诸公确认过了,绝不会冤枉任何一家,他们还请来梁地最负盛名的雕刻匠,辨认印记的真假。”
原非遗不说话了。
“……”矫诏,谋反,这是要把七大豪强往死里摁哪,光是想来,他便心底发冷,脚底发凉。
梁王发作得太快,各家与他联系的证据,金钱往来的账簿,想必也藏匿不了;何况还有调兵信那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好一出毒计,简直是兵贵神速,一击必杀。
如此要事,必然要惊动长安,他这个“从犯”,又能明哲保身到哪里去?
丞相与他暗斗这么久,都不能奈他何,如今却倒在了小小的印信之下!到底是谁给小梁王出的主意,留侯?曲逆侯?
不,不是留侯,如此毒辣的风格,倒有曲逆侯的影子。可他素与曲逆侯无冤无仇……
内侍继续笑道:“大王相信,原公与中尉、将军们都是被陷害的,今特邀原公前往廷尉一叙。待结果出来,大王将立即上报皇太后,再亲自动身给原公谢罪。”
原非遗眼角抽动了一下,道了声不敢。
诸侯王有权处理除中央任命以外,诸侯国内的所有官员;御史大夫为中央任命,故而要向长安请示,便是刘越,也不能直接把原非遗下了大狱。
然而被人毕恭毕敬对待的原公并没有感到荣幸,他望着湛蓝的天,笑容渐渐隐去。
曲逆侯啊…….
陈平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他暗自奇怪,转而捋着短须笑起来。
他看向对面的张良,高兴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梁地大患,大王果真如留侯所说,是个天才。”更让陈平高兴的是,如此做法十分合他的心意,他的学生继承于他,脑瓜子真是好使。
张良:“……”
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转而失笑,这些天,大王去见的就是帮手吧。
张良喝了口枸杞水,道:“你教他的手段虽好,却也不能常用。”
陈平暗爽,这厮看着风轻云淡,恐怕还不知道怎么酸呢。
在他看来,不择手段,才是真正的君王!面上却是附和:“也是这几个家伙坏事做尽……”
唯有一件事情,陈平想不明白。等刘越充当完审讯的吉祥物,陈师傅连忙着人去请:“檄文是晁错写的吧,只是那印信,是如何以假乱真的?”
刘越眨眨眼。
在说和不说间犹豫了一会儿,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捏成胖胖的小圆圈:“吕禄在雕刻方面,存在一点点天赋,至于母本……”
张良放下茶盏:“偷来的。”
刘越吹捧:“太傅足智多谋,猜的真准!”
陈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偷来的?
他大吃一惊:“游侠季心为大王所救?”
他远离长安,却不是真的万事不管,很快就想通了脉络,笑道:“想必季心手下,有一位大王看上的神偷。”
对于两位智囊师傅,刘越心服口服。俊小孩盘腿坐下,把桌上的点心划拉到自己怀里,嗷呜几口吃了一半。
继而扬起脑袋征求意见:“豪强们收缴的家财,粗粗一数,足有数千万钱,足够造两个未央宫了。用它们抵作梁国百姓两年的田租,如何?”
陈平原本心痛地看着他淘来的民间美食,闻言愣了愣。
这……是要让百姓归心啊。
“田租”也就是粮食方面的税,向来是赋税的大头。此诏一出,便是有梁国官吏不服大王的统治,想给原御史大夫和将军们叫屈,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的学生初来乍到,就学会了用豪强的血,去浇灌百姓的田。
陈平手一颤,也不管什么美食了。他俊美的眼神分外深邃:“大王收缴的财富,自然由你分配,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随即笑眯眯地道:“不给师傅留一点么?”
刘越抱着空盘子,陷入沉思。
他体会过饿肚子的滋味,所以不想梁国百姓跟着饿肚子,减免两年的田租正正好,再多,百姓就懒了,不愿意奔小康致富了。
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两份留给母后和皇兄,还有一份备用,要不,从备用的那份里抠出一点给陈师傅……
这时候,张良轻叹一声,道:“为老不尊。”
第135章
“……”陈平 , “???”
他安慰自己这是嫉妒,皮笑肉不笑道:“梁王太傅倒是年轻得很。”
张良微微一笑,捧着枸杞水, 开始指点刘越:“这七家情况特殊, 故能另辟蹊径, 如同打蛇一般。只是, 若遇上别的豪强, 大王还需仔细思量。”
刘越点点头。
禽氏守氏那些人, 先秦时候就在梁国立足, 大肆敛财已然富得流油了,此时不宰更待何时?然而世上不乏心善之人, 也不是所有豪强都可以像韭菜那样一刀切, 总要给人家成长的机会嘛。
他眨巴眨巴眼:“先养着, 养肥了再说。”
精辟!
陈平几乎想鼓一下掌,慈祥地目送刘越离开, 仿佛吃了灵丹妙药,那叫一个春风满面。
他笑眯眯地:“抵田租这事儿, 我倒是没教过……”
张良温柔道:“曲逆侯可以再想得深入一些。”
陈平不说话了。
这儿怎么总是杵着一个和他摘桃子的人, 陈师傅呵呵:“还是留侯教得好。”
张良有些愉悦, 亲自给他加了几颗枸杞:“曲逆侯也不赖。一天吃三只烤鸭容易上火, 不如多喝此物, 养生。”-
刘越一回宫,总管赵安殷勤地迎上来:“大王,奴婢有事要报。”
季心与他手下的衣食住行, 都是赵安安排,后者私以为这是大王重用他的信号,故而上心得不得了。
前些天, 刘越吩咐住在别院的季心等人,搜集七家豪强的信息。其中有个诨号“万事灵”的,虽混迹市井,消息却最为灵通,来到梁国也没有忘记老本行,不到数日就混进了当地的游侠群体,打探出与七家豪强“交好”的将军官吏,整理出一份名单。
——也就有了精准递到御史大夫手里的檄文。
万事灵与小三儿一样,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只因养鸽的大哥对他们说,只要积极办事,指不定就能获得大王青眼,混个官身当当。
这可是无上的诱惑!
拿到名单的赵安不敢怠慢,上报刘越的同时,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殊不知有时候,大人物就败在小人物的手里。
当下,赵安是来禀报办事进程的,大王命他奖赏游侠各十个铜饼,百事灵、小三儿两人翻倍,他当着众人的面分发下去,反响极为热烈。
刘越认真地听,刹那间思绪发散,由万事灵想到楚国兰陵发生的“井底双龙”异象,母后因此遭受过攻讦……
大汉疆域广阔,总有寥寥数人,意图败坏母后的形象,他们不满女主当政,对亩产四石视而不见;甚至鲁元姐姐进未央宫,窦长秋代母后向前朝传话,他们都会产生不满,好似女子立于朝堂,本来就是错的。
他的梁国,可不能有此类现象发生,如果可以提前搜集,提前避免就好了。
刘越盘算了好一会儿:“孤要成立一个机构。”
他问赵安:“是叫绣衣卫好,还是……”明亮的眼神落在梅花树上,“梅花司?”
赵安被问得一愣。
他顺着刘越的视线望去,暗道梅花司难不成是养花的?
大王童趣可爱,那么美好的名字,可不能叫它落灰了,当即乐呵呵地道:“奴婢觉得梅花司好。”
刘越欣慰地看他:“既如此,赵安,你就是梅花司的第一任负责人了。”
立马把万事灵打包丢进去,小三儿也可以充当半个编外人员,框架这不就建立起来了?
赵安懵:“……”
刘越说完,忽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扭头一看,身后站了一个童子,比他矮半个头的晁错正凝视着他。
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原来是晁错啊。
梁王殿下露出甜甜的笑,执起晁错的手:“要知道历练才是最好的成长,阿错的文笔已经有了大家风范,寥寥数言,让恶人怕得不得了呢。这些天写累了吧?孤明日带你出去逛逛,雎阳风情如画,不逛才是可惜了。”
晁错:“……”
前些日子,大王来信让他启程,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全师门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老师说了,要让大王惦记法家,用法家用得顺手,哪怕大王把他卖了,也是稳赚不赔。
晁错满怀信心地前来,就见大王亲切地塞给他一大卷帛书:“阿错,会写矫诏、不,檄文么?”
晁错:“…………”
法家未来之星头一次露出惊慌的神色。
可是,大王居然叫他阿错。
如今又叫了第二次……
晁错沉默片刻,原本酸痛的小手霎那间轻松起来,严肃的包子脸微微露出雀跃:“诺。”-
梁国廷尉衙门,审讯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哪怕豪强们哭天喊地,说印信是假的,他们毫无谋反之意,那堆积的证据,如山的钱财,无一不象征着他们的死期。
他们活不了。
活得了才有鬼了!
梁国相亲自主持,几位德高望重的乡间三老受邀围观,待审讯结束,人人都说梁王仁慈——小梁王犹豫之下,只判了各大族长那一支弃市,牵连者服徭役;至于涉案的官吏将军,将他们除官下狱,出期不定。
仁慈??
族长们晕厥的晕厥,哆嗦的哆嗦,受邀“做客”的原公与梁国将军,面色更是精彩。
很快,判决连同御史大夫原非遗勾结豪强的证据,快马加鞭送去了长安。
因着太后关心幼子,对梁国的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也是日日问询,长乐宫那头回复得很快:“七大豪强,改弃市为族株,押原非遗进长安议罪,不得有误!”
刘越展开太后令,脚步轻盈地凑到即将弃市的禽氏族长身旁,深深地叹了口气。
“新的御史大夫已经在赴任路上了,禽族长,母后批复如此,孤也无可奈何呀。”
禽族长眦目欲裂,噗地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用收缴的财产抵做百姓两年田租的诏书颁布,雎阳城头寂静了一秒,全境欢呼雀跃。
家家户户准备了烂草烂根茎,在犯人拉到西市砍头那日,他们一边扔,一边唾弃地念着感谢词,安慰犯人说一定能死得痛痛快快的,否则就给他们的新大王添乱啦。
人群中,晁错面色冷静:“……”
他瞅着眼神亮晶晶的刘越,这就是大王所说的放松心情?
还有户籍的事,大王不问户曹,偏偏扔给矮半个头的他,晁错想,罢了。累着累着,也就习惯了……
与此同时,长安,未央宫。
原先梁国传来的动静,不论大小,刘盈总是第一个阅览,否则如何也放不下心,然而这回轰轰烈烈的查抄、宣判,他竟来不及细看。
内室传来浅淡的血腥味,伴随压抑的哭泣,皇帝面色苍白,手指握紧又松开。
深深的疲累涌上心头,他轻声与站在廊下的皇后道:“表妹,我知道……你总是不喜她,我也不要求你喜她,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长女长子,与朕血脉相连……”
刘盈说不下去了,他仰起头,不叫宫人看见他的狼狈。
吕英木着脸,目光愣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与宫外联系过,想要家人助她一臂之力,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和母后提出抱养一事。
如若能成,她定把灌夫人的孩子视若亲子,好好抚养他长大,因为陛下喜欢孩子,一定会多来她的椒房殿的。
可她什么时候想过谋害灌夫人?还是推她落水这样的手段……
方才在花园里,自己的手,到底挨没挨上灌舒的腰,吕英自己都不清楚了。
她英气的面庞不复光彩,半晌,沙哑着问:“孩子……没事吧?”
一时间,廊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刘盈的心有些抽。
与陈世子翻土翻到一半,内侍惊恐地对他说,灌夫人落水了。世上总有这么些阴差阳错,叫他不得安宁,喜欢的女子另有面孔,朝堂的政务纷乱繁杂,一双双看不见的手,裹挟着他向前走,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前路到底通向何方了。
等待太医令宣判的时间,他想念起梁园淳朴的农人,哼哼叫的猪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外桃源。刘盈闭上了眼。
终于,太医令走了出来:“陛下,血止住了。灌夫人安然无事,只不过伤了元气,要好好将养……”
众人狠狠松了口气,吕英露出恍惚之色。
她扎了根似的待在原地,直到远处传来通报声:“太后到——”
吕雉阔步而来:“灌夫人有没有事?”
宫人连忙汇报,吕雉紧皱的眉心松了些。
她叮嘱太医令几句,低声对刘盈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看就进屋,不想看,就去瞧瞧幼弟的信。越儿查抄出了几千万钱,你怕是还不知道。”
又看向吕英:“回宫休息去,如今是憔悴得很了。”
吕英鼻头一酸,姑母分明是相信她的!
待皇帝皇后都走了,吕雉思虑一会儿,叫窦漪房安慰皇后,表面淡淡道:“还得英儿自己想通。落水这事,谁也说不清楚,只是朝臣有的闹了。”
可不是?
陛下头一个孩子,人人都盯着灌夫人的肚子!国本动摇,不亚于山崩地裂哪。
大长秋忧心忡忡地侍奉一旁,灌夫人是功臣之后,这一来而去的,皇后的名声就要坏了。还有吕家……
吕雉勾起一个奇异的笑容:“任他们去吧。”
又问:“越儿要启程去代地了么?”
大长秋道:“梁王太傅的意思,怕是如此。”
吕雉遥遥往北方一望:“怕是又有三个月回不来。”
她想起压在案桌上的,匈奴动作越发频繁的信件,喃喃道:“积雪融化,要开春了……”.
打完豪强,刘越又过起了平平无奇被迫读书的日子。
然后得知再有半个月,他就要随二位师傅北上游玩,最后前往代国,与哭包四哥进行友好的会晤!
他问称作得力助手,写作随身秘书的晁错:“阿错,你说,孤要不要打包几百万钱,再替四哥扩充扩充养牛场?”
晁错听到打包二字,浑身细微地颤了一下。
他冷静地道:“大王运送了几车去往长安,再有大半抵做田租,库房里如今剩下的,怕是没有几百万钱。”
刘越睁大眼睛:“你说得对。”
晁错微微喜悦,觉得自己完美达成了老师的期望——把大王的心勾在法家,不给别的小妖精花钱,下一刻,刘越挥斥方遒:“孤有个故人,在楚国挖了个大坑,里边藏有数不清的宝藏。我这就遣人去挖。”
晁错:“…………”
第136章
楚国位于梁国的东侧, 两地路程不远。因着楚王刘交喜好读书,学识深厚,堪称《诗经》大家, 故而楚地学风十分兴盛, 都城氛围恬淡平和。
刘越回忆起刘交的模样, 嗯, 这般儒雅的皇叔, 想必也受不起惊吓。
于是挖掘财宝的任务, 梁王殿下没有交给长乐卫队, 而是悄悄地吩咐了季心。
要知道各地都有游侠的存在,而只要是游侠, 不论好的坏的, 没有一个不崇拜关中季心, 听闻季心被冤枉后销声匿迹,他们或义愤填膺, 或伤心不已,继而破口大骂长安的蔡廷尉!
蔡廷尉做梦也没想到, 他的口碑就这么迅速地坏了, 连童谣儿歌都传到齐楚了……
季心闻言一喜, 他正愁除养鸽子以外无法做更多的事情报恩呢。
八尺大汉拍胸脯应下, 说大王瞧好了, 他定不让他们闹出大动静,也绝不会有人敢贪墨一个铜板,否则他提头谢罪!
季心说这话的时候, 赵安在旁听着,整张脸写满“你逗我呢”“我就静静地看你编”。
谁知季心还真完成了任务——在梁王的精心暗示下,梁国相的无言默认下, 城门吏左顾右盼,不走心地查验了一番,盖着草料麻布的几大车财宝顺利入城。
那车队的领头人凶神恶煞,担当苦力的车夫,看着就不是好人。有行人匆匆路过,吓得退避三尺,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得赖于梁王殿下剿匪的壮举,连带着梁楚交界处风平浪静,生怕军队心血来潮把人端了;除此之外,一出楚国地界,大汉们便默契地聚在一块,生生走出土匪的气势,故而运送的途中,并没有想不开的来抢劫。
加上季心的义气名声,就更不敢了。
殊不知他们沉默地运送,到了别院,齐刷刷地瘫软了下去。
领头人刀疤获得了觐见梁王的殊荣。刀疤腿肚子打着哆嗦,实在是八辈子都没看到过那么多钱:“季季季季季……季兄……”
季心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待财宝的真面目显露,季心嗓子一拐:“大大大大大……大王……”
刘越:“…………”
他韩师傅上辈子,一定是洗劫发家的。
没有问清楚宝藏下落就擒住了韩信,是便宜父皇的损失。
刘越掐着晁错肉肉的手:“不要慌。”
话音一落,刘越收获了敬仰的目光。
他严肃着小脸,镇定地走上前,踮起脚,挑出几颗硕大圆润的珍珠,分别塞给季心和刀疤,并对后者道:“歇歇脚,请弟兄们好好吃一顿。”
刀疤呆了。
他望着手中的白珍珠,连下拜都不会了,半晌,双目含泪:“……”
楚国混不下去了,能给一口饭吃不?-
赵安想打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叫他不看好季心,在大王面前吃瘪了吧,瞧瞧,辛辛苦苦组建的梅花司,全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实则赵安也知道,自己不是搞这块的料,他原以为梅花司就是个养花机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它竟是汇集消息的情报所……
离开梁国的前几日,刘越郑重其事地把梅花司交到季心手中。赵安依旧作为联络人,刀疤和他的弟兄们死活不离开,也在司里谋得了一席之地。
晁秘书眼神极亮,平静地传达大王的话:“梅花司是一个正经机构!与廷尉也不差什么。我们的宗旨,是要制止所有歪风邪气,让梁国积极、健康、向上地发展。”
刘越重重点头:“等孤回来,就奏请母后,按朝廷品秩给你们授官。”
说得刀疤眼睛都红了,盘算着把家人接来。
与廷尉也不差什么,这,这不就是大王跟前的新九卿么?
倒是万事灵,跟着季心的时间长,兴奋的同时,欲言又止地告诉季心:“大哥也知道,消息大部分见不得光。日后,这许是杀人的活计。”
季心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为国杀人,能和那些贵人所谓的‘排除异己’,实则暗杀——一样么?”
是啊,不一样的。
万事灵涌起雄心壮志,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大王此去北上,也将带上梅花司的主干成员。
……
刘越启程的前一天,干了件大事。
他把查抄豪强所剩的那份备用金,并一成挖出的财宝合并起来,准备在雎阳建一座学宫。
媲美齐国稷下学宫的那种!
实在是刘越不缺钱,这个主意,是他拉着晁错清点宝藏的那一刻,早早就有的设想。
他也早就谋划好了,韩师傅的养老金不能动,彭师傅就靠韩师傅养;至于剩下的宝藏,当然是要好好建设封地,争取让母后能安心地过来小住。
建设得越繁华,他日后的咸鱼生活就越舒服。
而建立学宫,首先就要像末世放喇叭宣传一样,弄个震撼的噱头。他转身找上张良陈平,灰黑色的眼睛盛满了甜意:“二位师傅是天下谋臣的榜样,崇拜者不知凡几,一定能给学宫甄别合心意的老师……”
随即耷着脸解释:“今天的功课,我写完了。”
张良放下枸杞水,陈平手一抖:“……”
刘越说完,蹬蹬蹬地跑回寝宫,唰唰写下几封信。
一封给萧师傅,萧何认识数不清的大贤,本身更是集大成者;一封给不怎么聪明的大哥刘肥,大哥稷下学宫里的人才都挤满了,浪费!为了齐国好,不如打包送他几个。
三封分别给墨家钜子、农家董公、化学大家,再一封寄给贾谊,一封塞给晁错……
刘越拉起晁错的手:“学宫包食宿,也包俸禄。阿错,你的老师张公有没有空闲?没空的话,张公的师兄师弟呢?”
晁错:“……”
连逐渐被遗忘的审食其也接到了任务,去民间寻觅出色的、有意任教的老师,不论男女,不论诸子百家。
便是公认神神叨叨的阴阳家,只要有真才实学,学宫也收。
“只要前来应聘,就能与运筹帷幄的留侯、解白登围的曲逆侯见面,限期一年,过时不候。”
刘越认真地讲,审食其认真地听,片刻,审食其:“……”
他艰难地问:“二位君侯能同意吗?”
刘越若无其事,藏起写大字写得酸疼的手:“他们没有拒绝。”
审食其表情沉重地走了。
晁错迷失在一声声阿错里,果真写下了书信,递出的那一刻,他想到一个问题。
要命的问题。
老师有了,生源便不用愁,可是,藏书呢?
刘越沉思起来,终于召见了梁国主管礼仪教育的朱太常。
……
听说大王有意建立学宫,朱太常还来不及欣喜,感叹天降大馅饼,就发现资金有了,老师也在路上,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统筹管理,监督少府兴建就好。
朱太常:“……”
就很秃然。
“大王欲建学宫,实乃利在千秋。”他绞尽脑汁,敏锐地指出,“只是,学宫里的藏书……”
刘越眼睛亮闪闪:“不如这样。孤从前启蒙的长安天禄阁,以及石渠阁现有的、不涉朝政与舆论的内容,抄一部分放在学宫,如何?母后定然依我。”
晁错缓缓睁大了眼睛,朱太常呼吸一窒,怀疑自己幻听了。
天禄阁,石渠阁??
天禄阁那是大汉皇子读书的地方,至于石渠阁,天下谁人不知!
里头摆放了多少古籍残简,乃是诸子百家向往的圣地,萧何整理了十年都整理不完,还有消息称,秦末以来失传的、完整版的《尚书》就在石渠阁!
儒家学子朱太常手抖啊抖,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第137章
议论完藏书的事, 刘越还想征求征求意见,譬如,先把学宫建立起来, 再然后, 便是官方牵头的书院书塾——上下开花嘛。
谁知太常竟是倒了, 他沉默一会儿, 悄悄和晁错道:“朱太常看着健壮, 内里怕是有点虚。”
晁错:“……”
晁错下定了决心, 便是老师不来, 也得拉上师叔师伯,让师兄弟们前来求学。书册珍贵, 错过是会遭天谴的, 就是他, 也想求大王给他一个旁听名额……
朱太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刘越又邀请梁国相、少府令一起过来, 雎阳城竖起耳朵,都想探听梁王第一次正式地召见官吏, 是为何事。
他们大王没到国都的时候, 唰唰扫荡了土匪;刚到国都, 就不声不响拔除了七家豪强, 还斗倒了御史大夫。免田租的诏令发放, 不服者安静如鸡起来,多少人暗暗吸气。
这般作为,与越发低调的传闻不符啊。
并不循规蹈矩的手段, 加上一颗聪慧脑袋,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
拥有一个英明的主君, 绝大多数人暗暗高兴。联想到日后,大王在长安遥领爵土,靳丞相于雎阳总领国政,梁国君臣相得,上下一心,没准就超越了第一大国齐国,他们做梦都能笑醒……
这个时候,梁王欲建学宫的消息透露出来,像给雎阳刷了一层热油,人们心里火热火热的。
在无兵祸的当下,想要一国昌盛繁荣,无非是发展农治、教化。
建学宫飞速地替代了原御史大夫获罪,成为流传大街小巷的新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刘越无事一身轻,左张良右陈平,携长乐卫队与新组建的梅花司北上出游了。
赵安被留在王宫看管财务,幽怨的眼神让季心激起大片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替代吕禄成为大王“新宠”的晁错,与小豆丁们同坐一车的时候,总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他眼观鼻鼻观心,若一个法家子弟害怕外戚勋贵,将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小身板越发挺直,如饥似渴翻着梁王宫的藏书看。
吕禄:“……”
周亚夫与晁错朝夕相处,晚上也住一块儿,对法家的兴趣越发浓厚了,此时凑上前,轻声询问不懂之处。
他是个沉得下心的性子,晁错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历史上景帝朝一文一武的顶梁柱探讨着同一本书,车厢里其乐融融。
……
长安城,梁园。
兵卒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韩信倚着树荫擦枪,彭越抹把脸,撂下他的兵来到树底下。
彭越同韩信嘀咕:“他们吃的也太好了。每天三顿,总有一顿肉,你我打仗的时候,哪有这样的享受?”
韩信道:“吃得饱才有力气。”
彭越有些心疼,这一天天消耗的,可都是天文数字,要不是后勤归韩信管,粮草在库房堆积如山,他都怀疑学生要被他们吃破产了。
韩信斜睨他:“舍得花用,才能养出精兵。我把楚国的宝藏赠予了大王,这一时半会缺不了钱,再说了,连你都得靠我养。”
彭越:“……”
穷是彭师傅永远的痛,他呵呵一笑,不说话了。
梁园两千兵卒,吃的是大汉最充足的粮饷;八百骑兵,骑的是天下最好的乌孙马;四百弩队,配的是大汉最锋锐的大黄弩。骑兵由卫尉选拔,韩信亲率,都是能拉八石弓以上的好手,人人装配陌刀——那是少府淬炼出来的双面重刃,长约一丈,又称“□□”,一柄足千钱;身上穿的铁塔,更是墨家改良之后,刀枪不入的重甲。
也只有炼炉改进之后,才能锻造出陌刀这样的器具,彭越见到的那一刻,就为之目眩神迷。
在少府当官的墨家人道,秦时就有陌刀的图纸,只不过太过珍贵,苦于精铁稀少,无法大规模装配,很快就被舍弃了。彭越深以为然,便是依仗他们大王的关系,有太后暗中支持,不也才装配出八百骑兵么!
听说墨家钜子又开始苦恼炼铁的效率了,准备带领弟子再研究研究。
彭越不再去看韩信的骑兵,他怕露出妒忌的丑恶面目,令起话题道:“不知道大王何时回来。”
韩信也有点想念软乎乎的学生了。他低头擦枪:“近日长安有些不太平,还是外面游玩自在,玩高兴了再回来。”
彭越深以为然,便是他们成天窝在旮旯角里练兵,也听说了外头的大新闻——灌夫人肚子里的皇嗣差点没了,隐约说是皇后所害。
这下可炸了锅,以灌婴、郦商为一派的功臣尤为惊怒,他们上书两宫,不能纵容皇后如此恶举,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如若是皇长子,极有可能会是太子啊!
灌婴原本痛恨自己的女儿竟巴巴地入宫,硬要做陛下的夫人;等时间渐渐流逝,他禁不住夫人的软磨硬泡,上书太后,问能不能把府里请来的女医为长女诊脉,也当仁慈最后一回。吕雉答应了。
如今,他心软了,也坐不住了。他对好友郦商道:“从前你还劝我,如今换我来劝你了。我知你因为郦寄那孩子,与建成侯一脉交恶,故而愧对吕氏,愧对太后,可陛下的子嗣有难,实在是皇后的过错,你还要装看不见吗?”
郦商似老了十岁,长叹一声:“……兄长说的是。这天下尚是刘家天下,灌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有一点损失。”
至此,颍阴侯灌婴与曲周侯郦商达成了共识。
但皇后是吕家人,太后的亲侄女,他们也知废后乃天方夜谭,只能先上书弹劾。支持灌夫人的官吏与他们一道,雪花一样的弹劾书,飞进未央宫与长乐宫,太后翻开看了看,便不再理会。
灌婴随后去找周昌。
大汉三公,丞相曹参紧跟萧何步伐,除却朝事万事不管;太尉周勃不是和他一条路的人,周勃的次子亚夫还跟在梁王身边呢。唯有御史大夫正直万分,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他连先帝都敢喷!陛下保住太子之位,有他的一份功劳,太后对他极为尊重。
哪知最有希望的周昌凝视着灌婴,摇摇头。
“颍阴侯这是,关、关心则乱。”周昌说。
他察觉到了此事的诡异,然而灌婴作为灌夫人的父亲,心本就偏着,故而冷静不了。殊不知朝堂诸公,沉默的乃大多数啊。
灌婴无功而返,周昌叹了口气。
皇嗣重不重要?重要。更重要是另一件事——昨天周勃上门和他谈起,说陛下耕作田垄的时间越发多了。他立马进宫劝谏,陛下只说农为百姓之本,他得为天下百姓作榜样,周伯伯觉得不对么?
周昌望着刘盈温和的脸,满肚子重话喷不出来了。
他总觉得不安。弹劾这事也是,换做平时,太后早就大怒,劈头盖脸怒斥灌婴了,可太后没有。
过了几天,长信宫终于有了动静,太后准许灌夫人母亲入宫探看,并准许她把府上惯用的女医,和从小服侍灌夫人的婢女带进临光殿,服侍灌夫人直到生产。
与此同时,太后召来吕氏彻侯,勒令他们不可争斗、放肆,一切以陛下子嗣为重。
交侯吕产不可置信,颇有委屈之言,吕雉只让他滚出去:“哀家是英儿的姑母,还能委屈她了不成?”
弹劾之风霎时一停,灌婴等功臣再无可奈何,为灌夫人着想,也只能谢恩了。
……
临光殿,灌夫人坐在窗边,秀美五官浮现隐隐的哀伤。
她语气平静:“我的腹中,真的是女孩儿么?”
女医淳于岫抬起头,偏浅的瞳仁如蛇一般神异,她收回手,遮住爬满黑色纹路的肌肤:“回禀夫人,我在蜀中多年,为女子的诊断无一出错。如若有错,甘愿令夫人处置。”
巫医不分家……灌夫人渐渐攥起了手:“我知道了。”
落水之前,她就问过一遍,只不过不甘心罢了。
她用孩子绑住了陛下,事到如今,她又得到了什么?
等淳于岫告退,她召来府中的婢女:“父亲还没原谅我吗?”
婢女摇摇头:“君侯怎么会一直怨怪夫人。皇后推夫人落水,君侯可是急坏了,一扫从前之态为夫人奔走呢。”
灌夫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雎阳北上是邯郸郡,一片繁华之景。邯郸的烤鸭味道极好,陈平吃得嘴角流油,馋得刘越口水直下三千尺,从陈师傅手里偷了好几只。
陈平一回头,发现采购的烤鸭没了,当即怒道:“你们不长眼睛,连个烤鸭都守不住!”
侍从:“……”
大王要偷,他们宁死不从也没用啊。
刘越唯独佩服他太傅的定力,烤鸭不吃,软糕不吃,一天到晚捧着枸杞养生,简直像是张不疑的兄弟,而不是父亲。陈平很看不上张良这幅模样,轻哼一声,心道我就不像陈买的兄弟么?
再北上,就是鲁元长公主的汤沐邑清河郡,邯郸与清河,从前都是赵国的领土。
鲁元长公主恰恰待在清河,得知幼弟借道,立马飞奔到了刘越身边,捏捏他的脸蛋,揉揉他的肚皮,抱着脑袋重重亲了一口。
刘越想支棱起男子气概都没用,只能耷拉着脸让姐姐亲,半晌,看到两个瘦弱的陌生面孔,不禁问道:“他们是谁?”
鲁元朝后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复杂:“他们是漪房的两个兄弟。”
一个叫窦建,十五岁,一个叫窦国,年十岁。侍从找到他们的时候,窦建一声不吭在集市杀鱼,窦国被派去深山烧炭,手脚都是燎出的水泡。
深入一问,他们都被清河郡的人家买去做工,已经许多年了。
第138章
窦建被寻回以后, 抱着弟弟痛哭。得知从小分离的妹妹,在皇太后跟前做了侍女——更准确的说是女官,他拘谨地团起手, 张开嘴巴又闭上。
皇太后啊, 他们一辈子待过的最大的地方是四方土墙, 见过的最尊贵的人是买下他们的雇主, 听到这话像是做梦一样。
窦国讷讷道:“姐姐她……”
鲁元笑看着他们。漪房这些年在母后身边做事, 成长得越发快了, 唯独牵挂着两个兄弟, 她欣赏那丫头,也愿意出手帮忙。
那丫头身上的韧劲, 和母后年轻时很像。
她道:“你姐姐找了你们很多年, 此去定是要久居长安, 与她团聚的。养好身体为先,礼仪学问自有先生教导, 你们还小,做什么不能成材?”
窦国紧张地看着窦建, 长期开采石炭的苦难, 让他浑身黑乎乎的, 唯独脸颊晕着一团红。
窦建一咬牙, 红着眼眶跪下去:“多谢贵人!”
兄弟俩下定了决心, 等过几日,鲁元长公主便把他们送往长安。将前因后果同刘越一说,刘越解开腰间的囊袋, 掏出两颗白润润圆滚滚的大珍珠,分别塞到窦国窦建手中:“见面礼。”
浓浓的土豪气息,震傻了窦国窦建。
鲁元是知道幼弟查抄梁国豪强的作为的, 见此连忙问:“他们竟敛财如斯么?”
刘越肯定地点头。
虽然珍珠归属于韩师傅。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姐姐,又扭头看了看窦国,鲁元长公主灵光一闪,忽然领悟到什么,眉眼倒竖起来:“清河郡——也有这般可恶的人!让七八岁的孩子开山采炭,简直丧尽了天良,指不定那山里埋了无数条人命,却隐瞒着官府呢。”
汉初实行黄老之治,官府并不过多干涉百姓生活,然而有些原则是不允许退让的,譬如人口。
经历秦末战乱的人口珍贵,豢养普通奴仆,和买下幼童压榨他们送死,绝不可以一概而论。
而这件事又牵扯到贩卖幼童,鲁元长公主越想,越是面沉如水,她也是有子女的人,如何忍受得了这个?
天底下,除了这清河郡,骨肉分离、兄妹扬镳的悲事又有多少?
见窦建懵懵懂懂的,刘越像是也没意识到其中关窍,鲁元敛起神情,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这几天,你就住在公主府里,休息些时日再启程。我得召郡守来问问话。”
大汉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走了,刘越望着她的背影,郑重道:“姐姐颇有继承母后的风范。”
晁秘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总有一股奇怪的直觉,觉得大王是嫌查抄这事太高调,不想每到一地,都哼哧哼哧的干活……
他连忙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大王呢-
鲁元长公主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人。
她幼时目睹家境的窘迫,母亲的艰辛,等刘邦当上汉王,又被生生掳去敌营,与弟弟一起逃难。诸多经历锻炼出她的手段,如今朝堂,谁敢小看于她?
只是当公主久了,鲁元琢磨的多是朝堂政务,或是替母后分忧,或是开导皇帝,从来没有重点关注如窦建这一类百姓的遭遇。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打探完雇佣窦建做工的那家豪强,便召见郡府法曹询问往年拐卖幼童的案件,还决议亲自前往乡间一趟。
丈夫宣平侯张敖从来支持她,鲁元一出门,就在家里带张嫣张偃,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投喂刘越,并周全地招待两位师傅,很有贤夫的味道。
他被先帝时的风云诡谲搞怕了,如今太后当政,妻子更是人人巴结的长公主,他也没有叫赵国复国的念头。
鲁元同他说,她去后,偃儿怕是守不住偌大的封地,不如请求未央宫庇护,留下一小块就可以——张敖深以为然,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福,又有哪个家族能延续千秋万代呢?
张偃小舅舅小舅舅地叫,抱住刘越的腿不放,刘越逃脱不掉,反客为主,摸外甥肉肉的脸摸得一本满足。
鲁元长公主回来的时候,裙裾扬起凌厉的弧度,心情颇有不佳。
刘越悄悄问起,贴身婢女也悄悄地道:“公主布衣去了一趟乡间,本想探访幼童被拐,哪想遇见了……溺婴……”
溺的还是女婴,婢女脸色很不好看。
清河郡原属赵国,要知道赵国原先是仅次于齐、梁的富贵窝,清河郡也并不算穷——至少比代国那穷地方好太多了。鲁元长公主去的乡里,已经推广完良种,乡民只要勤劳就能饱腹,更不少新生儿一口饭吃,可诞下女婴,还是有人将她舍弃。
婢女气愤不过,问为什么,乡民愁苦地道:“女娃娃浪费粮食,干活还是要男娃娃来……”
这样的情形,清河郡有,何况全疆域呢?
鲁元长公主听得闭了闭眼,好在那家妻子挣扎着跑出来,抓住丈夫的手不放,哽咽着说他们的女儿也能干活。乡民犹豫了,最后咬咬牙,说,那就留下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襁褓湿了一块,懵懂地看着蓝天。
刘越听完,心想太傅说得对,让天下百姓填饱肚子,非一朝一夕之功。
只听鲁元道:“本宫回到长安,定要和陛下、母后说一说拐童与溺婴之害。”
她肖似吕雉的眼眸冷静,艳丽,闪烁着点点微光,刘越忽然觉得心底软软的,他小幅度嗯了一声,露出甜甜的笑:“窦长秋一定会是姐姐的好帮手。”
鲁元心情不知怎么的好了起来:“越儿很看好窦长秋?”
刘越点点头,又摇摇头:“四哥如果见了她,四哥最是看好。”
鲁元:“……?”-
代王刘恒打了个喷嚏。
这几天喷嚏从不间断,内侍担忧得很,以为大王是着凉了,再一想,大王成日为了迎接梁王殿下而忙活,如何会着凉呢?
思忖间,刘恒负手问道:“辟阳侯周游完列国,已经返回长安了吧。”
内侍连忙点头,都说梁国是辟阳侯审食其到达的最后一站,前些日子,太后终于允许他“抱儿还乡”了。辟阳侯感恩涕零,紧接着,天下商户都心动了起来,连代国都有富商想要把女儿塞进他的侯府!
刘恒深思:“那跟随幼弟的玩伴,只有吕禄,周亚夫与晁错了……”
不知怎的,内侍从代王身上感受到了跃跃欲试的、取而代之的情绪。
代国下辖代、云中与雁门三郡,地势险要,是为抵御匈奴的战略重地[1]。天色苍茫,浩荡的车队缓行其间,一路上途经葱郁山岭,欣赏漫漫黄沙,梁王殿下只觉心灵得到了净化。
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扒着窗楹,心道如果有烤鸭就好了……
末世永远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大汉的青山绿水,嗯,他一辈子都逛不腻。
终于,刘越一行到达了代国最南面的小城。
这里离国都平遥还远着,曲逆侯陈平淡定看了看车外,实在无聊地与张良对弈,忽而浑身一震。
礼者洪亮的响遏声,直直冲破人的耳膜:“恭迎梁王来游——”
远远望去,城墙树起了无数旌旗,上书一个“代”字。而列队的最前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面颊微肉,五官纯澈,控制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笑容。
不少官吏看到少年的笑容就心口疼,实在是这几年,代王装得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他们意识到不对劲却晚了,被坑的眼泪都出来了。
原以为是白皮馅,谁知道是浓郁的黑芝麻馅。
从前朝堂上还有反对养牛的声音,现在没有了,他们谁人不服,就没得钱赚,连耕牛都不许买。
少年代王的底气从哪儿来?一是皇太后的态度,二么,来自于梁王的资金支持。
有钱能使鬼推磨,乃颠扑不破的真理。每每想到这里,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你说钱怎么能一车一车的送呢??
梁王就像个狗大户,源源不断给代王输送资金,再这样下去,代国一半的钱用来防御匈奴,一半的钱用来畜牧,都快脱离贫瘠致富了!
谁人看了不赞一声兄弟情深,代国相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与被坑的官吏不同,代国相与多数重臣,对刘恒很是满意。只有经历过前任代王——也就是先帝的二哥刘喜在匈奴来犯时弃国而逃那般脑溢血的操作,才知道一个脑子不错的大王有多么珍贵。
代国相欣慰地想,而今代国蒸蒸日上,有狗大户、不,大王最好的弟弟梁王的一半功劳,迎接仪式如何能办得不盛大,不热闹呢?
陈平举着棋:“…………”
他僵僵地打量了刘越一眼,怪不得,怪不得学生力排众议,非要带上几大车辎重,说是给代王的见面礼。
面对别出心裁的迎接仪式,刘越很是感动。
待城门近在眼前,他蹬蹬蹬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叫人掀开辎重,只听哗啦一声响,两大车宝藏散发着金钱的芬芳,在太阳底下展现真容。
代国官吏的眼神凝固:“……”
刘越大气无比:“四哥,新的贷款到了,你计划组建的马场,我投了。”
刘恒看着幼弟,露出惊喜的神情。
这叫双向奔赴。
第139章
刘恒柔软的目光, 投在两车宝藏上,很快就命相关的官吏交接。
“留侯,曲逆侯。”他尊敬地以弟子礼向两位师傅问好, 然后把起刘越的小手, 说:“我与幼弟同乘一车, 一起去国都平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代王殿下只和向他问安的晁错几个小豆丁点点头, 就一脸高兴地走上车辇, 像是忘记了对他们的安排。客随主便, 吕禄等人只能坐上陈师傅后头的那辆。
晁错若有所思:“代王和大王的感情真好。”
吕禄道:“代王没就藩的时候,老是来长信宫串门, 比淮南王临江王都早……”
周亚夫默默颔首, 对此, 他最有发言权。
“旧爱”在前,刘越迅速忘记了晁秘书这个“新欢”, 小脑袋与哭包四哥凑在一块,前往平遥的途中, 基本上是刘越听, 刘恒说——
“我办的养牛场, 数量已经足够, 很快就能扭亏为盈, 等到明年便有纯利润了。”刘恒道。
利润这个词,还是刘越告诉他的,刘恒细细道来:“……为了偿还牛肉干, 耕牛与肉牛隔开饲养,让有手艺的良民照顾。如果他们需要租牛,租金可以便宜两三成;也可以用预购价预定小牛犊, 先付钱购买,等长大了再领回家。”
代国的气候、地形极适合畜牧,当有了足够的资金,足够的后台,随之而来的,是物美价廉的代王牛场迅速占领畜牧市场,把沆瀣一气高价卖牛的本地大户坑得血本无归。
要知道,耕牛是农户家中最重要的财产,然而牛贵,在代国这样的穷沟沟里,许多百姓都买不起。如今开展起租赁业务,即便要签劳什子“合同”,故意毁坏耕牛得吃牢饭,百姓也愿意得很!
这也就是少许官吏痛心疾首的缘故。
谁家没有一两个姻亲?低调老实惯了的代王开始办牛场的时候,他们都当笑话看,谁知道,笑话成了他们自己。
“除却饲养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在牛场干活的,都是周围的百姓。”刘恒说起养牛,眼睛里放着光,“半年前,通往一家牛场的道路不便,百姓们上书乡里,自发请愿修路……我想着幼弟运送的钱还剩一些,就和国相商量,将部分徭役取消,改为雇佣当地的青壮,很快,那条路就修成了。”
刘越不知不觉,把托着脸颊的手放下,简直对哭包四哥刮目相看。
他不过提了几条浅显的、书上看来的建议,四哥就自行领悟了租赁耕牛,还有以工代赈这样天才的方法。刘越专注地望着刘恒,第一时间在心里盘算,明年这时候自己能赚多少。
韭菜即将成熟的喜悦油然而生,刘越翘起腿儿,正欲发出甜甜的夸奖,就听刘恒道:“多亏了幼弟给我的《厚黑学》,让恒感悟良多。”
刘恒温厚地笑起来:“养牛场办得成功,幼弟是最大的功臣!”
刘越:“……”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话语。
刘越连忙摇头,自己只是个投资人呀。他也不知道读完厚黑学的四哥竟恐怖如斯,刘恒养的牛,关他刘越什么事?
刘恒不听他的,并表示今天晚上要和幼弟抵足而眠,等幼弟临走时,一定给他打包好牛肉干所欠的债。继而担心起运输问题,忙问刘越带得走那么多头牛么?
刘越:“……”母后给他的长乐卫队,难道要用来牵牛了吗……
想象的画面从脑海里掠过,他圆髻一抖,暗示:“还债不急,慢慢来。”
刘恒点了点头,幼弟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就派送专门的牛队,每年去长安好了。
他又道:“越儿拉来的宝藏,我准备投入新的马场。代郡有个能人,在他手上,水土不服的乌孙马也能变得活泼,他还懂得良马配种,我一听说,立马将他安排到了马场里。”
刘越振奋起精神,听得极为认真。
没错,这是一笔新的投资,他竖起大拇指,刘恒立马开心地与他击掌,叫侍从端来吃食:“这是我阿娘亲手腌制的牛肉干,幼弟快尝尝。”
刘越:“……”
刘越抵不过飘到鼻尖的香味,也不纠正刘恒竖大拇指和击掌的区别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嗷呜一口咬下去——
代国的牛肉别有风味,不知涂了什么酱料,辛辣与嚼劲胜过长安。刘越顿时沉迷,想着等他吃完这一盘子,再和哭包四哥热情交谈-
几天后,迎接的队伍回到国都平遥,刘越在刘恒希冀的眼神注视下,入住代国王宫。
代王宫的风格,与别的地方差异极大。它没有未央宫的雄浑,没有梁王宫的精美,像是历经风沙,用土墙堆起来一般,却蕴藏中原少见的粗硬与厚重。
一些角落都年久失修了,刘越仰头驻足,淡淡的愧疚升起,盘算着再运一些钱财给刘恒修缮。
如果他没看错,薄太后所穿的裙裾没有拖尾,布料也是平常。
也怪他,关心哭包四哥的事业,却没有关心他的生活,这回就不收利息,白送几万钱好了。
刘恒派来的内侍忙说:“梁王殿下,少府的钱足够王宫翻修,是……我们大王拦着不让修。”
刘越万万没想到这个回答:“为什么?”
内侍:“大王说,养牛是大业,有这个翻修的钱,不如用来养牛。”
刘越:“…………”
他收起愧疚之心:“噢。”
另一头,长乐卫队整齐有序地驻扎下来。他们分出一半护卫王宫,一半守在城外,对于卫队的归属,代国上下皆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
一来,梁王与他们大王交好,安全必须得到保障,否则哪里来个误会,他们代国面临的,岂不是陛下与皇太后之怒?
二来,不是所有的卫队都可以用“长乐”命名。长乐是皇太后的象征,他们拒绝卫队入驻王宫,就是对远在长安的皇太后不敬。
当晚,王太后薄氏,也就是从前的薄夫人笑容满面,亲自准备丰盛的晚膳,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为此,厨房杀了一头肉牛,自出生起几乎没吃过牛肉的晁错,拿筷子的手有些抖。
见刘越腮帮鼓起,吃得头也不抬,薄太后心下高兴,温柔道:“殿下吃慢些。不够的话,叫厨房再杀,恒儿养了那么多肉牛,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这下,连陈平都有些沉默。
前来平遥的路上,他一直在深思。据他分析,他的学生与代王狼狈为奸、不,兄弟联手,让养牛成为代国风靡的活计,却不知成果竟是如此斐然——
先帝在的时候,有那么多牛给他吃,给他杀么?
时代变了啊。
陈师傅觉得这事不能深入去想,转眼抛在脑后,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见张良依旧秉持着养生之道,牛肉只夹了几筷子,陈平皱起眉心,伸出罪恶之手,飞速把他的盘子挪到跟前。
张良面色不变,淡淡望了陈平一眼。
原本后日的边塞之行,他不准备带上曲逆侯,如今看来,还是捎上的好。
……
幸福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刘越撑着鼓鼓的肚皮,忽被太傅告知,要去北边一趟——他们游历代国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百态,看一看边塞的生活。
好不容易劝服哭包四哥,让他好好在平遥养牛,并艰难拒绝了代国军队的跟随,刘越不得已,接受了薄太后两大袋牛肉干,仔仔细细地挂在腰间。
张良赞同刘越不欲高调的想法,却让内侍准备了数套诸侯王裳服,摆放在车厢的箱子里。
自来到云中郡,眺望着草原,莫名有些怅然的陈平道:“有卫队跟着,大王的安危绝不用担忧,留侯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良笑而不语。
云中郡,水头寨。
云中在雁门西北,这里没有雁门关守护,地势平坦,尤其是紧挨草原的边寨,遭匈奴劫掠之灾最多。作为北邻匈奴的第一线,不论是哪个边寨,男女老少人人尚武,不是虚言。
然而勇武热血的氛围里,混进了一股奇怪的画风。
寨门口的简陋瞭望台上,大汉一边打磨锄刀,一边大声和地上的同伴争辩:“依我看,云中的牛场牛膘最肥,雁门的最是瘦弱!”
底下的同伴不甘示弱:“明明雁门乃第一牛场,休得胡言!”
他们争执不休,就拉来了一个路过的年青人:“不如叫我们水头寨的牛官来评评理。魏尚你说,哪个郡的牛场排名第一?!”
魏尚:“……”
寨门口竖起耳朵听的刘越一愣。
魏、魏尚?
真是他?
出身云中,年龄好像对得上。如果的确不是重名……
未来驻守边关几十年,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郡守都去养牛了,刘越肃然起敬。
四哥,真有你的!
第140章
只听寨门口一阵安静, 名为魏尚的年轻人停下脚步,似在思考。
瞭望台上的大汉催促他:“魏二,你可要公正评判。谁不知道咱们水头寨的牛官, 去岁评比可是两郡第一!让那雁门的几个牛官灰溜溜地走……”
与他争执的同伴不高兴了, 他出身雁门, 即便与妻儿长居于此, 雁门郡也是他的故乡所在:“你说谁灰溜溜地走了?”
“……”魏尚瞅准空隙, 步子一跨, 逃开了事发地。
不知什么时候起, 养牛成了代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深受匈奴劫掠困扰的边寨而言, 血脉里流淌的热情与尚武, 让他们的讨论更为热烈。如果发展出斗牛业务, 他们定是争先恐后,踊跃参与的第一批。
魏尚不知想到什么, 笑着摇了摇头,七拐八绕来到自己的房屋。
推开门, 妻子迎了上来, 颇为欣喜地道:“冯三托人送来了信, 好像是说他发达了, 郎君你看看。”
魏尚一愣, 连忙接过,仔仔细细地读完。
冯三是他幼时的玩伴,待冯母病逝, 便毅然而然去往长安,说要试一试上林苑兵卒的选拔,以图出人头地。因为前途实在未卜, 冯三不愿草率地拉他一起,说不如他先去长安探路,等安稳下来,再邀兄长同行。
前些年的家书,总是断断续续地递过来,魏尚能够读出冯三的不得志——冯三如愿进入了上林苑,可惜并非从军,只是干些杂活。可今儿信里写的,却大不相同,冯三说他通过了材官选拔,从此戍卫宫中,还得到了梁王殿下的赏识,天子与皇太后亲自接见了他!
魏尚有些瞠目。
昔日的玩伴摇身一变,就这么飞黄腾达了,他感慨过后,却也实在为冯三高兴。
在信的末尾,冯三写道,新一轮材官选拔要开始了,兄长不如携家前来长安。有他在旁照料,加上兄长这么好的武艺,选不上才是怪事!
——落款,冯唐。
字里行间,透出浅浅的期待,魏尚顿了顿,高兴的情绪不减,心绪却不宁起来。
人往高处走,大丈夫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冯唐的建议叫他心动,可他走之后,水头寨就少了一个冲在前方御敌的人。他曾发过誓,必将以匈奴的血肉祭奠双亲,倘若他一走,蛮夷再次入寨劫掠,他永不能释怀!
虽说当了材官,也许会前往边塞历练,回归云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魏尚无法去赌——赌这段时间需要多久。
他不舍地折好信,婉拒的决心坚定。
良久苦笑一声,他魏二唯一对不住的只有妻儿了。
察觉到丈夫心绪的波动,魏妻站在一旁,覆住他的手,默默表示支持。
正准备与妻子坦白,忽然间,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二郎,有旅人进了寨子,说要借宿一晚。”
魏尚的气息霎时变了:“旅人?是不是混进来的匈奴人?”
水门寨乃数一数二的边塞大寨,大汉与匈奴签订的和平协议,和平不到他们这里。时不时小规模劫掠也就罢了,数年前,竟是有会说汉话的匈奴人摸进寨子,将粮库铁库探听得一清二楚,魏尚每每想起,牙都快咬碎。
那人忙道:“不像!所以喊你去看看。”
魏尚是被筛选出来,千里挑一的牛官,与此同时会读书认字,拉得一手好弓,寨子里的青年人都极信服他。他整了整衣襟,匆匆出了门,终于知道来报信的同伴为什么说“不像”了——
他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对上了视线。
小童长得极为讨喜,眼睛亮而圆,即便粗制衣衫也遮不住出色的样貌,此时认认真真打量着他,似在沉思着什么。
魏尚:“?”
除却寨里土生土长的孩子,从没有外人前来借宿,还带着自家年幼的儿孙的,因为此地毗邻草原,有匈奴劫掠之险。
往后一瞧,路旁摆着行囊,有两个长辈模样的人跟在小童身边。
魏尚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出众的长辈,一个如同皎月,一个斐然含笑——姑且算他们是读书人好了。
他下意识尊敬了几分,问道:“几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水门寨不拒借宿,却要支付宿费,况且这里离匈奴太近了,还请几位落脚一晚,趁早回到郡中。往南走便是。”
魏尚一边说,目光总会飘到两个长辈身上。他并不是大字不识的纯武夫,停了停,忍不住笑道:“是小子冒犯。倘若留侯在此,怕也就是先生这般模样吧。”
刘越:“……”
陈平:“……”
陈平嘶了一声,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眼神不错。
转念一想,为什么是留侯在此?他曲逆侯怎么就没有姓名了?
张良诧异一瞬,温和道:“不敢。请问后生名讳?”
魏尚道:“我名尚,《尚书》的尚,魏家二郎。”
刘越左手揣右手,不知不觉念起前世背过的名句:“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那是末世一片绝望之中,罕见地能够鼓舞人类的诗篇。梁王殿下嘀咕得极轻,哪知魏尚有个并不平凡的技能——耳力超绝,他能听到很远传来的马蹄声,由此躲过许多回劫掠,也让水头寨能够充分准备,避免被屠。
魏尚浑身一凛:“冯唐?这位小郎君认识冯唐?”
小郎君念出来的语句虽然奇怪,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不知为何,让他想要落下泪来。
魏尚双目炯炯地看向刘越。
刘越:“…………”
他自我反省,许是出门太久了,飘了,他实在对不住东坡先生。
刘越不说话,用真诚的视线望着魏尚,见逃不过去,连陈师傅都投来了怀疑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地道:“家兄……算是冯唐的故人,他同我提过一句,说冯材官出生在代郡,幼时于云中边塞长居。”
“……”陈平捏了捏手,冯唐的出身经历,曾摆在过长信宫的案头,大王想必就是那时候阅看的。
与天子成为故人,真是冯唐的福气呐。
“材官”二字一出,魏尚却信了八成。他大为感慨,感叹世上缘分的巧合:“原来小郎君是从长安来,还与冯三有旧。冯三这人,正巧是我幼时玩伴,我与他形影不离,如今却已多年未见了。”
好,没错了,此人就是未来的云中郡守魏尚!
刘越眨眨眼:“魏大哥也会拉十石弓吗?”
魏尚没有觉察此言险恶,哈哈笑道:“冯三可以,我自然不输于他。”
刘越又问:“那牛官……”
魏尚道:“小郎君对牛感兴趣么?我任职的牛场建在云中以南,时不时就要去巡察一番。”
他似是外冷内热的一个人,边解释,边邀请刘越一行人去往寨中落脚,还亲自扛起他们的行囊,模样举重若轻,仿佛手中无物。
他的同伴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魏二郎从颇有戒备,到与来客相谈甚欢。
如今还当起了招待的主人,对他们道:“你们脚程快,现下跑去和你们嫂子说一声,有客人从长安过来,得烧顿好的。”
同伴喏喏应了。不出片刻,有旅人借宿的传闻,迅速转变为魏二的朋友前来寨子探亲,传遍了整个水头寨——寨里许久没有来外人了,渐渐的,连空气都热闹了起来。
唯独陈平陷入了思考。
他望望恬淡的张良,瞅了眼可爱的学生,说好的体验生活,怎么走向成这样了?-
匈奴统治以南,即将与大汉接壤的地方,盘踞着楼烦与白羊两个部落。楼烦精锐实力强劲,一旦盯上敌人,如野狗撕咬般疯狂;白羊实力虽不如楼烦,却因占有广袤的羊盆牧场,骑兵数量是前者的两倍。
他们原先并不属于匈奴,不过是被冒顿打服,从而率众投降、归顺,对大单于称得上忠心。
然而生在草原,再怎么忠心,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两大部落交界处,矗立着一顶大帐,是两族接待王庭使团的地方。楼烦王走出大帐,拉了白羊王到一边,脸色并不好看:“大单于是什么意思?”
派一个瘦弱的汉人率领使团,对他们指手画脚——即便他是几个王子的老师!
白羊王脸色也不好看。
但他想得更多一些。
熬了一个冬,部落里储存的物资全不够了,不管是粮食,布帛还是铁器。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南下,分别往云中、雁门那一块劫掠了,即便大单于事后听闻,也只能装作不知,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抢回来的奴隶资源,还能运回去不成?
可现在,王庭派出使团,要教部族的孩童学习汉文、汉话与汉朝的礼仪,他们便不能大摇大摆地南下。
再怎么说,匈奴与汉朝签订的盟约还在期限,当着单于使团的面出兵,就是对大单于深深的不敬,等同于一个巴掌,生生往大单于的脸上打。
到那时,大单于可不会轻易地饶恕他们!
可他们缺粮,缺铁,缺干活的奴隶,又该去哪里找补?部族实力才是他们的根,放弃劫掠,实在是最愚蠢的做法。
白羊王纠结,楼烦王何尝不是:“听说云中那一片的牛场,牛膘肥嫩的很……”
白羊王咽了咽口水,犹豫一瞬,眼底闪烁着贪婪的光:“不如你我换个名头南下。王旗不带了,装作是南逃的东胡人……”
他不会告诉楼烦王,这个主意正是单于使团的领头者——赵壅私底下告诉他的。
楼烦王一愣,心下顿时变得敞亮。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帐,觉得这个主意好。
到时大单于怪不到他的头上来,汉朝的边塞损失惨重,更责难不到匈奴,他舔了舔唇,盘算起来:“既然这样,不如多带一些儿郎。”
说到此处,他冷冷地道:“水头寨那块地方……你可不许和我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