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她不听76
下周末,老爷子忽然打来了电话。
话里话外都在打亲情牌,江惊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脱,最后答应下来回去一趟。
到老爷子那里的时候,江惊岁才发现家里的长辈几乎都来齐了。
她知道老爷子叫她回来,是因为什么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架势,看起来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意思。
客厅里坐着的是曾经看着她长大,如今却格外陌生的亲戚,大伯,三叔,小姑——
江惊岁的视线平静地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却只看到了谴责。
他们站在江文宪的立场上,居高临下地指责她的时候,仿佛带上了一种天然的正义感。
好像她不同意卖房子这事,就是天大的过错一般。
是她自私。
是她不为父亲的新家庭着想。
是她霸占着原本属于弟弟的东西。
所有人在这时候,都默契地忘记了,她也是江家的孩子。
或者说,他们知道,只是在选择性地失忆。
因为她只是一个,他前妻留下来的,不重要的女儿。
随着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再婚。
所以——
她这个女儿,也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她的家没有了。
好像她也就不存在了。
隔着短短两三米远的距离,江惊岁越过面前喋喋不休的大伯,安静地望向不远处的江文宪。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没有她的位置。
江惊岁忽然就觉得厌倦了。
算了。
就到此为止吧。
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死心了。
江惊岁眼神里带了点轻讽,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没再看不远处的父亲一眼,径直转身,离开。
天昏沉沉的,又下起雨来。
年末的雨,一改夏季的滂沱,下得缠绵悱恻。
冬日的寒意顺着被打湿的衣服,一点点地蔓延上来。
江惊岁坐下小区楼下的秋千上,平静漠然地望着远处的天,城市上空积云密布,还不到黄昏,天色已经浓郁得发黑。
她微仰起脸来,眸光没有焦距地望着那一抹靛黑,表情怔怔地出神。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或许是过了十几分钟,或许是过了大半个小时,又或许是更久——
头顶上的雨,突然停了。
江惊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茫茫然地擡起头来。
连祈只是垂眼看着她,手中的伞面倾斜过来,也不说话,神情有些冷淡。
江惊岁愣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跟他上楼。
到家之后,她先去洗了个澡。
头发草草地擦过之后,便卷着被子躺到了床上,台灯没开,卧室的房门也没关,能听到客厅里的动静。
江惊岁知道连祈在生她的气,气她不爱惜自己身体,但情绪上来的时候,江惊岁不想说话,也不想花时间去哄他。
太累了。
心也累,身体也累。
浑身的骨头都很沉,疲惫感像是从骨缝里漫出来的。
客厅里,连祈给金毛添上了狗粮,半蹲在窗台边跟金毛说话。
“我还没生气呢,她就先跟我生起气来。”
“知道自己一淋雨就感冒,还不注意,我这都提醒过她几遍了?”
“诶,桶,你先别吃了,你来评评理,这事是谁不对?”
这几句话明显是在说给她听的。
江惊岁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耳朵里听着连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声,心情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
那种倦厌情绪一点点地散去。
江惊岁眨了眨眼,终于抱着被子坐起来,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连祈?”她带着点鼻音地叫他一声。
连祈不回应。
还在自顾自地跟金毛说话。
江惊岁又叫他一声。
他还是不答。
江惊岁换了个姿势,小臂环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门口慢吞吞地说:“你再不理我,我就丢了你的杯子,让你以后用碗喝水。”
“……”
连祈终于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水。
江惊岁莫名有点心虚,揉了揉发痒的鼻尖,一声不吭地把热水喝掉了。
连祈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从没见过他生气,江惊岁顿时被他弄得心里毛毛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腕,讨好地仰脸望向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生气了么?没吧,你看错了吧。”连祈眼皮一挑,不冷不淡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挺开心的?”
江惊岁:“……”
那什么,要不你还是别笑了吧?
江惊岁哑然地同他对视一会儿,最后破罐子破摔地往床上一躺,一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模样:“你要不就骂我一顿吧,骂完了这事就翻篇了。”
老是这样憋着,她也难受。
还不如直接把这口气,吐出来。
连祈欺身过来:“江惊岁——”
头顶笼罩下来一片不太明显的阴影。
江惊岁闭上眼睛,心一横:“你打。”
下一秒,却听他像是叹了口气,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说话语气又柔软下来:“说吧。”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垂下来的眸光。
“说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连祈把她拉了起来,轻捏住她的脸,向上一擡,视线低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上周说有事,不知道干嘛去了。
问她也不说。
这周还是说有事,也不知道去哪了。
回来之后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连祈坐到床边,身子朝江惊岁侧着,手还没收回来,捏着她的脸上下晃了晃。
江惊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浅色的眼珠一转不转的,隔了足足半分钟,她才轻轻挣开他的手。
人又倒回床上,仰躺着看向天花板。
连祈也不催她,只是侧头看着他。
气氛安静片刻,江惊岁擡起手来,将手臂横挡在眼睛上,开口说话时语气很平静:“他还是想卖掉这个房子。”
一个没头没尾的他。
但连祈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
江惊岁说话一向简明扼要,从上周跟江文宪的不愉快见面,到这周的“三堂会审”,竖起来其实只有寥寥几句话。
她本来是有很多想说的,但从她死心的那一刻起,她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没必要了。
她已经不想再为这事烦心了,就到此为止吧。
手心里忽然被放了几张有些硬的东西,像是卡片一样,棱角抵着指腹柔软的皮肤,江惊岁横在眼睛上的那只手的指尖微动了动。
手臂放了下来,睁眼一看,手里抓着的东西是银行卡。
先前她跟连祈开玩笑,说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连祈就把银行卡给她了。
江惊岁没要,找了个时间又把卡放了回去。
转了一圈,银行卡又回到了她手里。
连祈稍稍向前倾身,指尖挑开她缠在耳骨钉上的碎发:“不想卖就买下来。”
他没说那些多余的、安慰人的话,那都没用。
而是直接给出了解决办法。
房产证上写的是江文宪和许茹的名字,属于夫妻俩共有财产。
许茹离世之后,按规定这算是遗产,配偶和孩子各持一半。
江惊岁不同意的话,江文宪也没办法越过她去卖房子,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来找她。
连祈给出来的方法直接解决了这个问题,江文宪之所以执着于卖房子,是因为他想要卖房子的钱。
那就给他钱,然后把房子过户到江惊岁名下。
江惊岁却摇了摇头,有点无所谓地说:“我想通了,他想卖就卖吧。”
先前她选择搬回这里,是因为她觉得这里有她妈妈的气息。
但事实上。
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之前总觉得只要这里的房子还在,我妈妈就也会在,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是我在自欺欺人。”
江惊岁环着双腿,偏头看向窗外暗下来的天,“这里只是一个空房子,人走了就走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以前在宁川工作的时候,许芸总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回家上班不好吗?
可许芸不知道。
自从她母亲离世,父亲再婚之后,她就没有家了。
她是一个被忘记的人。
江惊岁也是在那一刻,陡然意识到这一点的。
曾经的家庭里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只有她,不肯忘记这段记忆。
固执地停在原地。
哪有什么家?
家,都是梦醒的地方。
江惊岁眼眶红红的,却不肯哭出来,她只是用力地睁大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头埋进双膝之间,声音又轻又哑地说:“连祈,我没有家了。”
隔了两秒钟,头顶上多了一只温热干燥的手。
“江惊岁,我也没有家。”
“但你跟我一起,我觉得我好像就找到了家。”
其实连祈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也不想住在这里,这里对他来说都是连振成留给他的阴影,毕业之后一直没搬走,是因为他知道,江惊岁某一天会回来。
她割舍不下这里。
江惊岁睫毛动了动,动作有点迟缓地擡起头来,在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的手还在她头顶放着,带着属于他的温度和力度。
连祈又叫她的名字:“江惊岁。”
江惊岁还没应声,就听他兀自说:“我有点后悔了。”
连祈眼珠看着她,眼瞳里藏着很深的情绪,嗓音低下来:“如果知道你一直抱着这种想法,我当时一定会跟上你。”
江惊岁怔了怔,而后有些释然地摇了摇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是说真的。”
那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的,自己都没太多记忆,也不愿意去过多回忆。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将那一页掀过去了。
学会了信任,也恢复了去爱的能力。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那时候的她遇见连祈,反倒不一定会有现在的这种结果。
大概是淋了雨,后半夜,江惊岁果然开始发烧。
吃了退烧药,第二天烧退了一些,但一量体温,还是有点低烧。
这段时间工作也不忙,江惊岁就请了个病假。
下午,闻桐过来了一趟。
“听小王子说,你和连祈吵架了啊?我是特意过来劝架的。”闻桐正准备展开长篇大论,“俗话说得好,床头吵架床尾和——”
江惊岁打断她:“已经和好了。”
闻桐:“……”
请给我一个发挥的机会好吗?
闻桐一直都想去居委会工作,去帮忙解决邻里纠纷,但奈何听她妈妈的话,考到了中学里当老师。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劝架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结果她兴冲冲地来了,还没开口,就得到一句“已经和好了”。
闻桐失魂落魄地坐下了。
五点钟,连祈发来微信消息:【吃药了吗?】
江惊岁苦大仇深地瞥一眼茶几上的枇杷膏,很想装看不见。
但两分钟之后,手机又震了下。
连祈:【吃药。】
江惊岁:【。】
连祈:【句号是什么意思,吃还是没吃啊?】
江惊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聊了,我要去洗澡了。】
连祈:【?】
连祈:【这个点洗澡?】
江惊岁:【嗯,我要准备睡觉了。】
连祈:【?】
连祈:【才五点,你睡什么觉?】
江惊岁:【困。】
连祈:【行,半小时到家,你当着我的面睡,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睡不睡得着。】
江惊岁:“……”
江惊岁收了手机,开始认真琢磨起了装睡的事。
闻桐又是一番感叹:“这也就是连祈,换成我男朋友,我说我要去睡觉了,他肯定会说,哦,那你睡吧,我打游戏去了。”
江惊岁重点又歪了一下:“你谈男朋友了?”
“哎呀,前男友嘛。”闻桐说着,站了起来,“我走了啊,就不留在你们这里吃狗粮了。”
“你不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我就是过来送水煎包的。”闻桐指了指茶几上放着的水煎包,那是她妈妈做的,江惊岁喜欢吃,闻妈妈就让女儿送点过来,“趁热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连祈回来的时候带了蛋糕。
江惊岁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咬着蛋糕上的草莓,一边看他开始煮梨水:“其实我可以吃生梨的。”
她不喜欢喝梨水,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连祈很民主地给她两个选项:“枇杷膏和梨水,你选吧。”
那算了。
还是梨水吧。
梨水能忍,枇杷膏是真的难以下咽了。
锅里加了两勺蜂蜜,江惊岁闻着空气里弥漫开的甜味,皱了皱鼻子,抱着蛋糕躲到客厅里去了。
汪子肖打过来电话,连祈直接开了免提,随手将手机放到流理台上。
“出来吃饭啊!”汪子肖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我请客,这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不去。”连祈头也不擡地拒绝了。
“怎么?”
“江惊岁感冒了,有点咳嗽,我得在家煮梨水。”
“巧了不是?我也感冒了,还在咳嗽,我去你那里蹭个梨水。”说话间,汪子肖被风灌了一口凉气,顿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听,我咳得肋骨都快断了。”
连祈没有同情心地提议道:“你断的那截肋骨,可以去做个鼻子了。”
汪子肖:“?”
连祈推开厨房的窗户:“你不是一直说鼻梁骨低,想去做美容手术么?你这骨头来得挺是时候。”
“……”汪子肖由衷地夸叹道,“你可真是个商业奇才,以后的商战剧没有你当编剧,我不看。”
连祈:“这不是想着不能浪费么?把断掉的肋骨用到刀刃上。”
汪子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来:“我的肋骨我用,自产自销了属于是。”
“那不然呢?”连祈低头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说话懒洋洋的,“你还想倒手卖啊?”
汪子肖越聊越觉得不对劲儿。
哎不是,这区别对待要不要太明显?
江惊岁咳嗽,他就煮梨水。
他咳嗽,就建议他用咳断的那截肋骨做鼻子去?
合着他们的兄弟情,就这么脆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