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她不听68
这是江惊岁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接触到他的情绪。
连祈从来不跟她说这些。
在她面前,他总是那副散散漫漫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上心。
那些不好的事情,那些糟糕的经历,那些沉重的记忆,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自己独自消化。
无形的藤蔓束缚住心脏,荆棘尖刺扎进血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是锐痛。
江惊岁闭了闭眼,贴着连祈肩上的指尖不受控地发麻,她的嗓子有点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气氛沉寂片刻,她还是哑着声音开了口,带着很重的鼻音:“连祈,有些话我好像一直都没跟你说过。”
黑暗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仍旧是执着地望着他。
“我那段时间,其实过得不太好。”
那几年里,她毅然决然地远离故土,不见故人,近乎偏执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心里始终有一种很强烈的、厌世的念头。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糟糕,也很无趣,一天天就这样枯燥无味地过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实在是很没意思。”
“你知道人为什么想活着吗?”
“因为他们心里有牵挂,有想要的东西,也有放不下的人。”
“但我没有。”
“我什么都不想要,也没什么可惦念的。”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但我现在,突然有一点想继续生活下去的念头了。”
“我发现我也有了牵挂,有了想要的东西,有了放不下的人。”
“连祈,你就是那根拉扯住我的线。”她说。
“你说你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可如果没有你,那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轻轻地沉下去,房间里很快重归静寂。
隔了很久,连祈才低哑开口:“江惊岁,你跟我说这些,是怕我会想不开么?”
“不是。”江惊岁闭眼吻在他心口,一字一顿,“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爱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只要念着你的名字,好像就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冷漠。
并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
这是大家共有的认知,但她只要一想到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有个人自始至终地都会陪在她身边,生活好像也就没那么糟糕了。
没想到江惊岁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连祈似乎是怔了怔。
一种兜兜转转的宿命感覆压过来。
连祈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可能大人们都觉得八九岁的孩子不懂痛苦,但那时候连祈确实很不想这样活着。
从他出生,到接触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秒,世界里都是灰沉沉的。
他的家庭里只有无休止的恐惧。
不得安宁的深夜。
脾气暴躁的父亲。
无助哭泣的母亲。
他眼睛里看到的,永远都是血,都是泪,都是尖叫和怒骂。
江惊岁跟他说,他是拉扯住她的那根线。
换到他这里,又何曾不是这样?
她也是他的线。
其实在江惊岁没回来之前,连祈就想过这些,一个人过也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对家庭没抱什么幻想。
他的家庭就已经够糟糕了。
他也从来没考虑过以后要怎么样。
舅舅和舅妈催他结婚催得紧,连祈对这事倒是不上心。
不是非得谈恋爱。
但谈恋爱的话,非得是她才行。
好在命运的天平也眷顾他一次。
拉扯着他的那根线,最终还是重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兜兜转转,一别经年。
他年少时的那束光,穿过漫长的、各自成长的岁月,还是站在了他面前,弯了弯眼睛,对他说:
好久不见。
-
立秋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
江惊岁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夏天都快过去了。
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
这场感冒好了之后,江惊岁和连祈挑了个时间,过去殷湘那里吃个饭。
殷湘特意选了个连振成不在家的时间。
周五晚上。
他要值夜班,凌晨两点才会回来。
定下来时间之后,江惊岁就开始琢磨该买点什么。
虽然殷湘一再叮嘱,什么都不用拿,就过来吃个饭。
但毕竟是见长辈,总不能真空着手过去。
那样不礼貌。
连祈这两天在忙,礼物的事就交由江惊岁全权负责,
江惊岁特意去问了问闻桐,闻桐给出来标准答案:“要不多多益善吧?就比如什么燕窝啊,阿胶啊,都买点,反正礼多人不怪嘛。”
江惊岁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来来回回地去了好几趟超市。
连祈看到被装满的车后备箱的时候,人都愣住了。
燕窝,阿胶,牛奶,水果,大闸蟹……
甚至还有香水和护肤品。
从吃到用,一应俱全。
连祈:……?
这是去购物,还是去搞批发了?
东西多得都快溢出来了,车后备箱险些关不上。
江惊岁指着里面的东西,给连祈全部介绍一遍,最后非常严谨地说:“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吗?我们路上经过超市的时候,再去买。”
连祈:“。”
什么都不缺了,她都快把超市搬过来了。
烟酒没买。
按道理来说,见家长是要买烟酒的。
但江惊岁的心偏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她跟连祈的想法一样,见家长也只是去见殷湘。
跟连振成没关系。
所以她也就没买烟酒这些东西。
到锦绣城小区。
殷湘早早地就等在了楼下,看到熟悉的车牌号之后,笑着迎了过来。
在楼底停了车,江惊岁先下来跟殷湘打了个招呼,连祈到后备箱里拿东西。
殷湘连忙拦了一下:“哎呀都跟你们说了,就是过来吃个饭,不用买东西的,怎么还买了这么多过来?你们小孩挣钱又不容易的,给我买这些多浪费了。”
殷湘几次拒绝,不让连祈往楼上拿,要他们带回去自己吃。
你来我往地推拒了两三轮,最后还是江惊岁借口说自己饿了,殷湘这才赶忙带着他俩上楼。
礼物暂时放到客厅里,殷湘到厨房拿了碗筷出来,招呼着两人洗手吃饭。
她已经提前做好了饭,餐桌上摆着十几道菜,其中的大盘鱼格外引人注目。
水煮鱼、糖醋鱼、红烧鲫鱼、剁椒鱼头……
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惊岁都快不认识鱼这种动物了,她默默地扭过头来看向连祈,问他:“……你怎么跟殷姨说的?”
连祈说:“她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我说鱼。”
于是全鱼宴就出现了。
江惊岁数了数,餐桌上有六道菜都是鱼。
洗完手坐到餐桌前,殷湘招呼江惊岁多吃点,特意把水煮鱼的盘子拉到了她面前。
江惊岁本来还有些紧张的,但跟殷湘聊了几句之后,那点紧张也跟着散去了。
一般见家长的话,长辈们都会问一下对方的家庭什么的,但殷湘什么都没问。
就是单纯地喊他俩过来吃个饭。
聊的话题也都很寻常,工作忙不忙啊,平时怎么吃饭啊。
殷湘没有孩子。
当初离婚,也是这个原因。
之后嫁给连振成,是把连祈当成自己亲生孩子来对待的。
只是她和连祈之间,毕竟隔着连振成在,父子俩关系又不好,连祈不愿意来这边,所以即便是她有心照顾孩子,她和连祈的关系也不算很亲近。
吃饭吃到一半,连振成突然回来了。
公司里的同事聚餐,换了别人去值夜班,连振成在饭局上又喝了酒,站在门口江惊岁就闻到了酒气。
殷湘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到桌子上,她愣了愣,站起身来匆匆地迎了上去,手足无措又忐忑不安地挡在玄关:“……你今天不是要值班?”
连振成眯着眼看向餐厅。
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家里碰到儿子,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停在玄关没往里面走。
江惊岁心脏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连祈的手,紧张地跟着站了起来。
气氛莫名有些紧绷。
其实江惊岁有很多年没见过连振成了。
但他没变多少。
好像还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样子。
连振成身材高瘦,年过五十,也没像那些中年男人一样挺着个啤酒肚,还是很瘦。
常年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衬衫扣子整齐干净地系到领口,眉眼间带着很重的书卷气。
单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会动手家暴的人。
任何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是温文尔雅。
时钟秒针在一格一格地走,父子俩隔着客厅对视着,前者眯着眼睛辨认着模样,后者面无表情,眼瞳又深又沉。
前些年,连振成生过一场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爷爷过来找了连祈好几趟,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连祈去医院里看了一眼。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连振成意识到家里还需要有个孩子,开始跟儿子示好,也让殷湘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过去。
或许是因为那场病,也或许是因为年纪也大了,想跟孩子培养感情了。
那次出院之后,连振成的脾气就收敛了很多,酒也喝得少了,偶尔还会给连祈打个电话。
只是连祈不接。
逢年过节,也只会给殷湘发个消息,送份礼物。
连振成似乎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儿子造成的心理伤害,那些伤害是不可逆的,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再怎么粉饰太平,再怎么去弥补,都没办法把这一页平和的掀过去。
就像是一颗被钉进骨头里的钉子。
钉子是拔出来了,但骨头上留下的那个洞,则会永远在那里。
黑黢黢的,常年往里面灌进冷风。
“岁岁,你去厨房帮我倒杯水。”
连祈冷淡地看着连振成,话是对江惊岁说的。
江惊岁有点担心地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闷闷地应了下来。
她知道连祈是有意把她支走的。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事,太复杂了,她没办法参与进去。
厨房和餐厅隔着一段距离,房门没有关上,依稀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
流理台上放着台家用饮水机,旁边是托盘,倒扣着两排玻璃杯。
江惊岁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只杯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刚才也从殷湘那里听来了一些只言片语,殷湘说连振成平时性格还算温和,只是喝了酒,就会六亲不认,控制不住自己脾气。
江惊岁正分神想着这话,连振成倏然大发雷霆,音量一下提高上去:“是我生了你,你就是这样跟你爸说话的?!”
连祈冷漠地嗤道:“我倒情愿你没生我。”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旋即客厅里就是哗啦一道巨响,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江惊岁眼皮猛地一跳,立刻放下杯子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