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她不听67
江惊岁对连振成的印象还停留在总是打人的上面。
她小时候只见过他两三次,但每次都是醉醺醺的状态。
他总是在夜里过来,带着浑身的酒气,抓起什么就砸什么,连祈又不肯服软,父子俩的动静惊天动地。
邻居们明哲保身,谁也不愿意掺和进这种难缠的家庭纠纷里。
那段时间,江惊岁总能梦到这样一副画面。
满地狼藉的客厅里,酒意上头的男人手持腰带,嘴里喘着粗气骂骂咧咧,男孩子抹一把身上的血,冷漠倔强地站在原地。
黑漆漆的瞳仁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
连振成再婚之后,江惊岁就没见他再来过这边了。
倒是有个说话温温柔柔的阿姨,总是时不时地过来一趟,她那时好奇地问连祈,那是谁。
连祈说,连振成新婚的妻子。
他连爸爸都不愿意叫。
再婚后的连振成并没有改变什么。
还是喝酒。
喝醉了还是打人。
连祈有两次在殷湘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淤青。
那时候他就意识到,不是连振成放过他了,而是连振成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在替他承受着这种暴力。
“他喜欢喝酒,喝醉了不是打我,就是打我妈。”连祈扯了扯唇角,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大概是时间过去太久了,连恨意都带着生锈的痕迹。
“每次酒醒之后,又会去跟我妈道歉,又是下跪,又是扇自己巴掌的,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动手了。”
结果呢。
下次还是这样。
一次次的暴力谩骂,一次次的道歉反省,连祈冷眼看着,从没相信过这些可笑的保证。
他知道,连振成是不可能改变的。
他只是不想离婚。
只是在做样子给亲戚长辈们看。
从母亲蔺絮,到现在的殷湘,又是二十年过去了。
连振成依旧是那个样子。
江惊岁没有打断连祈,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完,摸了摸他的脸,这才问:“你有没有跟殷姨提过离婚的事?”
“说过,她不肯。”
连祈很久之前就跟殷湘提过,但她不肯。
宁愿一直这样过下去。
殷湘是那种很传统的思想,觉得离婚丢人,她之前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想再离一次。
这有什么丢人的,连祈不明白,丢人的应该是连振成。
是他在家暴。
是他总是打人,所以才导致的离婚。
但殷湘不这么想。
连祈让她去做伤情鉴定,她都不肯去,惶惶然地怕事情闹大。
久而久之,连祈也不再提这事了。
陷在泥沼里的人,如果她自己不想起来,别人是拉不起来的。
-
夜深了,小区里一片寂静,草丛里偶有虫鸣。
入秋之后,北安的雨也温柔起来,淅淅沥沥地敲着窗。
连祈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之前的那个秋夜。
雨也是这样下着。
他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破碎的细玻璃碴扎进肉里,掌心里血肉模糊。
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粘稠的血液顺着睫毛浸进眼睛里,视野里都是殷红。
但他好像是感觉不到痛。
连振成重重地喘着粗气,西装外套脱在一边,连祈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累了。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意思。
日复一日。
无休无止。
如果非要有个结束,那么不是他死的那天,就是连振成死的那天。
他也累了,厌倦了,也不想再躲了。
就这样死了也好。
那时候连祈就是这样想的。
但那条皮带落下来的时候,一个身形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替他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然后拽着他扭头就跑。
直到跑回家里,反锁上了门,江惊岁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
小姑娘眼眶都红了一圈,要哭不哭地倒吸着凉气,还不忘生气地骂他:“你傻吗?他打你,你就不会跑吗?”
“干嘛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由他打?”
连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盯着她手臂上那道红肿起来的伤,低低地问:“疼么?”
“当然疼。”江惊岁干脆把手臂往他眼前一伸,指着胳膊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看清楚哦,这可是我为你受的伤。”
“所以你以后要对我态度好点,不然我胳膊就会一直疼。”
尾音落下的这一刻,连祈倏然从梦境里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刚睡醒,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一时间有种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茫然感,却是下意识地抱住了身边的人。
他好像还困在那个梦里。
柔软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打在他颈间,怀里萦绕着一股樱花沐浴露的清甜味道,连祈有些急促的心跳压了下去。
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他摁开床头灯,借着朦胧模糊的光线,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江惊岁睡觉不太老实,被子被蹬开大半,只有一角遮在肚皮上,睡衣也卷了起来,露着一截细白的腰。
连祈的视线最先落在江惊岁手臂上。
那上面不见任何往日的痕迹。
没有淤青。
也没有红肿的伤痕。
他微松了一口气,沉默地坐了起来,感觉衣服上有些凉意。
擡手碰了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脊背已经渗出一层冷汗来。
-
江惊岁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太好,有时候是因为颈椎痛,有时候是因为腰疼,一夜总是会醒好几次。
睡到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翻身换个姿势。
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身侧的床铺是凉的,摸起来没有什么温度。
江惊岁一下子就清醒了。
卧室里没开灯,很黑,床头柜上放着个智能时钟,屏幕上亮着淡蓝的光。
凌晨三点十二分。
窗外的雨还在下,江惊岁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摁亮床头灯。
睡在床边的金毛被惊醒,警觉地仰起脑袋看她一眼,在发现没什么危险之后,又睡意朦胧地趴了回去。
江惊岁心里始终惦记着连祈,睡觉也没睡安稳,这下更是没了睡意。
她趿拉着拖鞋下床,从卧室里出来了。
房门刚打开到一半,江惊岁擡眼就是一愣,开门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住。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小夜灯。
那是她先前逛街时买的月球灯,说是磁悬浮的,发光的同时,月球灯也在无声地旋转。
灯光昏暗,光影隐隐约约。
连祈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前,大半个身影都笼在支离破碎的光线里,苍白细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他的眼神晦暗沉郁,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有眼尾拉出锋锐的弧度。
挺直的脊骨里渗出一种疏冷。
雨夜的寒意笼罩下来,气氛幽暗静谧。
客厅里有些冷。
江惊岁的脚步很轻。
她走过去,伸出手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同样没有说话。
连祈怔了一下,感觉到了脊背上贴来的温度,眼底情绪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渐渐退去,归于暗涌般的沉寂。
他转过身来,垂下眼尾看她。
江惊岁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泛着凉意的指尖轻碰了碰他的脸,说话时带着软黏的鼻音:“去睡觉吧。”
客厅里的月球灯停止转动,黑暗重新覆盖下来。
连祈大概是嫌弃身上的烟味,又去冲了个澡。
江惊岁没睡,等他出来,仰了仰脸朝他伸手,被拉进一个带着水汽的怀抱里。
心里藏着事,江惊岁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心口堵得慌。
好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她想着连祈,也想着殷湘,更想着多年前的那些记忆。
这似乎是成了一件无解的事。
就如同缠绕成一团的毛线球,找不到解开的地方。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连祈。”
江惊岁在黑暗中叫他的名字。
“嗯。”连祈回应一句。
他也没睡。
江惊岁的手顺着他锁骨往上移,在碰到他肩膀时停了下来,掌心轻轻覆在他左肩的伤疤上,指腹下是不平整的皮肤。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他:“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惊岁认识连祈的时候,他肩膀上就有这个伤痕了。
那天被送去医院急诊,在骨科打石膏的时候她听医生提了一句,说他肩膀上的那个瘢痕应该是烫伤后形成的。
医生当时还问他,这个伤是怎么弄的。
连祈没有回答。
“记不太清了。”连祈平静轻淡的语气,“好像是被水烫了一下。”
都说年龄太小的时候没有记忆,但连祈却都记得,五六岁,三四岁,甚至更久之前。
想忘也忘不掉。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太记得的样子,其实那段记忆从没消失过。
那还是他四五岁的时候。
那天晚上,连振成照常喝完酒回来,蔺絮去厨房里煮醒酒汤,连振成嚷嚷着说要喝水。
连祈小心翼翼地端了杯水给他。
连振成喝水的时候被烫到舌头,勃然大怒,接着一脚就踹了过来。
连祈躲都来不及躲,撞到后面的桌子上,桌角的玻璃水壶被碰倒,滚烫的热水直接浇了下来。
伤好之后,肩上就留了一道手掌大小的疤。
江惊岁跟连祈认识了这么多年,他有什么情绪基本上瞒不过她,从他这个轻淡的语气里,她也能猜到,这道疤大概跟连振成有关。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既然不爱我,干嘛还要生我。”连祈带着点自嘲地说,“生下来小孩,就是为了给他出气的么。”
江惊岁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绵密的针,径直扎进她心脏里,五脏六腑连带着每一条脉络都跟着疼了起来。
“如果没出生,就好了。”
连祈用一种很轻的语气,自言自语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