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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替嫁

作者:水沐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冰冷的声音砸在云雀的后脑勺上,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视线猝然撞进门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来人一身墨黑,面上覆着毫无纹饰的面具,只露出那对令人心悸的眼。


    分明已是晨曦微露时分,他往门口一站,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门外那点可怜的天光尽数吞噬,只余下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


    “知道逃狱是什么罪?”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平平的,听不出喜怒,却比衙差的怒骂更让人心头发寒。


    云雀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死死抵住门板。她想说什么,喉咙却紧得厉害,只发出一点气音。


    黑衣人像是没看见她的惊恐,自顾自走了进来。步子很轻,踩在布满灰尘的破庙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停在离云雀两步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脸上混杂的汗渍、尘土和惊恐,缓缓开口:


    “奉川来的。”


    不是问句,是陈述。


    云雀的心又是一沉,没吭声。


    “云雀。”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本姓吴,爹娘死得早,一个开纸扎铺的老婆子把你拉扯大十一岁那年,你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娃娃亲,得急病死了。没过多久,拉扯你的老婆子也病逝了。”


    云雀呼吸一窒。


    “然后你就成了街面上混饭吃的小骗子。”黑衣人继续说着,像在念一份冰冷的卷宗,“够‘硬’的命格。”


    云雀猛地抬起头,强自稳住声线,却依旧有些变调:“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眼底真实的恐惧。


    片刻后,他才慢慢报出一个名字:“永定侯府二公子,江聿风。”


    没听过,更没见过。


    云雀一愣,脱口道:“与我何干?”


    黑衣人冷道:“他如今病入膏肓,太医都说没几天好熬了,侯府想找人冲喜。”


    冲喜?


    云雀先是一愣,混乱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冲喜不该找福气大的、八字好的吗?为何会找她这种命硬的。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黑衣人接着道:“侯府的人是想找个八字相合的冲喜,并且已经找到了。但是我……要找个‘煞星’,去送那快死的病秧子一程。”


    云雀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你,”黑衣人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很合适。天煞孤星的命,克父克母克夫克亲,连养大你的老乞婆都没逃过。”


    这些字眼云雀自己说说倒也罢了,可此刻从这冰冷无波的声音里砸出来,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被叫“扫把星”的日子,走在街上兜头砸来的烂菜叶子,被人赶走时嫌恶地咒骂着“晦气”,纸扎铺转眼被拆得片瓦不留……十一岁起,她就和阿九在泥泞里刨食,小偷小骗,把命吊着。三年前那个好不容易遇见那个人,让她恍惚以为能抓住一点暖。


    可结果呢?


    “克父克母克夫克亲”一个字一个字地扎进云雀心里。


    不知是心虚还是对宿命的无力反驳,她提了口气,大声道:“生死各有天命!不过是恰巧都被我撞上了,怎么就成我煞星了!?我还……”


    “给你个活路。”黑衣人毫不客气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洗掉逃犯的底子,换副干净身家。替林府那位庶出的四小姐林云舒,嫁进永定侯府。”他微微俯身,“你的活儿就一件,‘克’死江聿风。等他断了气——”


    他顿了顿,声音里没什么波澜,却砸得云雀心头一跳,“五千两雪花银,送你和你那叫阿九的兄弟,远、走、高、飞。”


    五千两?!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云雀脑子里“嗡”一声。有了这笔钱,她和阿九这辈子再不用坑蒙拐骗,东躲西藏,看人脸色吃饭了。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乱撞的狂喜,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带了点颤:“这…这种事……哪能打包票?”她飞快地抬眼瞟了下黑衣人,又迅速垂下,“万一……万一我‘克’不死他呢?”


    “克不死?”黑衣人肩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声极短的嗤笑被咽了回去,“那你就是永定侯府正儿八经的二少奶奶,顶着林云舒的身份,享一辈子的泼天富贵。或者……”他手腕一翻,一个不起眼的黝黑小木牌抛了过来,正砸在云雀胸前的衣襟上。


    云雀接过来,只见上面刻着个古怪的符号。


    “七日后,你若觉得这富贵烫手,拿着这个,到老地方寻我。三千两,送你走,也够你们花一辈子了。”他的声音依旧平平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云雀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还带着体温余热的木牌。


    五千两……侯府少奶奶……


    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刚死里逃生从乱葬岗爬出来,转头就有金馅饼砸脸上?


    她攥着木牌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口那点狂喜的火苗还是被求生欲激发的警惕压了下去。


    “我不干!”云雀把木牌往地上一扔,撑着发软的腿就要站起来往外冲,“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自己想法子跑……”


    狠话还没撂完,肩膀骤然一沉。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了下来,骨头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她瞬间倒抽一口凉气,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跑?”黑衣人冰冷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迈出这道门槛,你就是板上钉钉的逃犯。京兆府的捕快、谢府撒出来的家丁,还有——”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宫里那位娘娘一句话就能调来的侍卫……都等着把你生吞活剥。”


    云雀的身体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蕴含的恐怖力量。


    “至于你那个兄弟——”黑衣人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探进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在云雀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桃核粗糙雕刻成的猴子挂坠,雕工笨拙,猴子脸甚至有点歪。


    ——是阿九!这是他睡觉都要攥在手心里的宝贝,是他那没了音讯的娘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云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你把他怎么了?”她嘶喊着,身体本能地想往前扑,却被肩膀上的手死死按住。


    黑衣人像是欣赏够了她瞬间炸裂的惊恐,慢悠悠地把桃核猴子收进怀里,“你那兄弟,腿脚倒快,可惜慌不择路,跑岔了道。今日,怕是赶不回来了。”


    他拍了拍放桃核的位置,“你点头,他明日就是林府陪嫁队伍里清清白白的小厮。你摇头……”后头的话没说完,却是再明了不过了。


    破庙里死一般寂静。


    几缕晨光挣扎着爬进来,斜斜地打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将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明,一暗。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道影子动了动。


    云雀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稳住声线,一字一句道:


    “……好。我嫁。”


    ***


    云雀只记得自己被一块带着怪味的黑布蒙住了头脸,然后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酸软无力。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直往鼻腔里钻,香得发闷,熏得人脑仁儿隐隐作痛。


    云雀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到一片晃眼的红色——红的帐幔,红的锦被。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身上光滑冰凉的衣料,显然不是她那身破烂囚衣。


    “夫人。”一个上了年纪、略显刻板的妇人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云雀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阖上眼,放缓呼吸,装出昏沉未醒的样子。


    “就是她了?”另一个女声响起,更年轻却更为沉稳、带着些许疲惫,“瞧着……倒还伶俐。”


    之前那个刻板的声音立刻应道:“是。夫人您瞧瞧,已经按小姐平素最喜欢的样式梳洗妆扮妥当了,衣裳、发髻,一丝都不差。”


    “嗯,”那位夫人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轮廓……细看是有那么六七分相似之处。”


    云雀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塌边这位“夫人”,恐怕便是那林府四小姐林云舒的母亲。


    那嬷嬷陪着笑:“夫人您就宽宽心吧!咱们四小姐啊,性子最是娴静,平日里连院门都少出,顶多……”她舌头打了个顿,换了个词儿,“顶多自个儿出去挑几本……闲书解解闷儿。她不爱凑那些小姐们的诗会花宴,更别说江家了。他们府上连小姐的面都没正经见过,只凭着一幅好些年前的旧画像认人。”


    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笃定的算计,“横竖新娘子盖头一遮,红绸子牵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神仙也瞧不出端倪!”


    夫人听了,声音更沉了,带着压抑的怒气:“别提那些个混账画本子!就是那些东西把她脑子都给看糊涂了!先是魔怔了似的,整日里念叨什么‘真命天子’‘如意郎君’,后来有了野种不说,竟然还……”


    她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恶心东西噎住喉咙,半晌才又叹道:“我们二房统共就她这么一个指望,好不容易才改了八字,攀上永定侯府这门亲。那江二公子……”声音微妙地顿了顿,“身子骨是弱了点,常年离不开药罐子,可人家是实打实的侯府嫡公子!这身份门楣,满京城数得上号!更别提那品貌才情,哪一样不是拔尖儿的?”


    嬷嬷似乎连点了好几下头,赶紧顺着夫人的话头往下劝:“夫人说的是!小姐年纪小,一时钻了牛角尖,等在外头受了磋磨,晓得厉害了,自然就想着回家了。”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到时候,咱们悄悄寻个妥帖的地方安置小姐,给她换个身份。等这阵风头彻底过去了,凭咱们林府的门路,再给小姐寻一门体面的亲事,那也是不难的。”


    “至于眼下……”她见夫人面色稍霁,胆子似乎更大了些,声音压成了耳语,“夫人您细想想,江二公子那身子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里谁不知道?就是个药喂大的主儿,听说连地都下不了,整日里歪在轮椅上……”


    嬷嬷撇了撇嘴,“……那闺房里的乾坤,还能指望他折腾出什么花来?咱们小姐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若真嫁过去守活寡,那才是委屈大了呢!如今找个命硬的丫头片子替小姐挡了这一灾,既全了两家的脸面,又保住了咱们二房地位和小姐的名声。这桩桩件件,可不就是老天爷送上门的两全其美?”


    夫人沉默了良久,最终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真能如你所言吧。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夫人只管放心,老奴省得利害。”嬷嬷恭敬地应着。


    躺在床上的云雀闭着眼睛,心里早已把这林府二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了攀高枝儿,明知那侯府公子是个喘气都费劲的病秧子,还硬要把亲女儿往里塞,棒打鸳鸯不算,新娘子跑了,不想着回头,反倒要找个替死鬼来顶缸,真够歹毒的!


    不过……云雀转念一想,又隐隐松了口气,甚至有一丝动摇。


    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没有,可她不信会掉到她身上。从小到大,何时轮到过她中头彩。


    因而这回嘴上是应下了替嫁,可那纯粹是为了阿九的安危。来这趟前她就下定决心,只要熬过明天,管他江二公子是死是活,她立马带着阿九溜之大吉。那黑衣人的五万两许诺也好,侯府少奶奶的富贵也罢,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谁知道那黑心肝的打什么主意?


    可现下听这嬷嬷的意思,那江家二公子病得只剩半口气儿了。根本不用她“克”,他自己怕是也撑不了几天。就算阎王爷暂时不收他,他行不了那事儿,也算省了一桩天大的麻烦。


    这么一盘算……


    云雀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头下意识捻了捻。那五万两雪花银,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指望。


    待到那时,要么抱着银子乐得打滚,要么在侯府里当个吃香喝辣、万事不愁的“活寡妇”,横竖都是躺着享福的美事儿!


    想到这里,云雀的嘴角无意识往上牵了牵。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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