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别怕》 第1章 牢狱之灾 潮湿的牢房里泛着霉味,像捂了前年的烂草席。高处,巴掌大的小窗漏进点惨淡天光,勉强照亮角落。 云雀蹲坐在墙角,扯了扯身上灰扑扑的老头衣裳,假胡子歪了一半,露出她原本白皙的下巴。 她懊恼道:“就差一步,要是昨晚不贪那顿酒,眼下早该在官道上了!” 阿九盘腿坐在她旁边,老太太的粗布头巾松松垮垮地搭着,脸上画的皱纹被汗水晕开,混成脏兮兮的泥道子,滑稽又狼狈。 他叼着根枯草杆子在嘴里来回咂摸,听了这话,啐了一口:“那傻子装得可真像!瞧他那信誓旦旦说要娶你样子,眼里的泪花子都快掉下来了,谁知道一转头就报官!” 云雀一下下揪着枯草根,“我还当他真信了去,一个劲儿地问我‘银钱可还够’,我都没好意思多要那二十两……”话到这里,她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也是,成日泡在酒楼的浪荡子,能指望他有几分真心?” 阿九一把扯下灰扑扑的粗布头巾,四根指头胡乱抹了把脸,露出底下十五六岁少年清亮的眉眼。 他盘腿往草堆上一歪,撞了下云雀的肩膀,“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头一回蹲大牢。”凑近些,压低声音,“咬死了是他自愿给的,实在不行,把藏在鞋底的那张银票吐出来,总能脱身。” 云雀没吭声,只抬头看向铁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 京城三年,她和阿九扮过卖身葬父的孤女,演过寻亲未果的可怜人,可骗来的都是些散碎银子,总不够他二人安个家。 好不容易撞上个看得顺眼、出手又阔的。那人非但不占便宜,嘘寒问暖掏银子爽快,不过五日,竟还说娶她。原当是条肥鱼,心头甚至软了片刻……谁承想,临门一脚栽了跟头。 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一个膀大腰圆的衙差拎着水火棍晃悠着进来,靴底碾过潮湿的地面,溅起几星泥水。 “奉川来的?”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缩在墙角的两人,冷笑一声:“坑蒙拐骗的营生做到京城来了?胆儿挺肥啊!这回栽瓷实了吧?” 他抖了抖手里的文书,嗤道:“不仅姓名户籍是假的,连年纪都敢编?分明十九了,还骗三公子说十六,亏你说得出口!” 云雀一听,登时攥紧了衣角,心里“噌”地就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最恨别人提她年纪大,若非三年前被那短命鬼连累,家宅烧毁,又惹上恶人无处容身,何至于流落京城,将满十九了还和阿九在街头混日子。 一股气憋在胸口,可嘴上到底还得服软。 她低垂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澄亮的眸中已泛起泪花。 “差爷明鉴!小女子天生命苦,生来就命硬。落地克没了娘,三岁克死了爹,十一岁更是要命,接连克死了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和祖母,三年前……” 她喉咙一哽,带着哭腔,“……成亲那日,红烛都没点完,我那短命的夫婿…就…就咽气了。小女子实在怕害了谢公子,才……才不得已悄悄离开的。” 衙差“呸”地啐了一口:“悄悄离开?骗鬼呢!既是无心,怎么还收了他三百两银子?甚至开口要聘礼了!” 旁边的阿九赶紧抢着喊冤,膝行两步,哭丧着脸喊道:“青天大老爷诶!聘礼我们可没开口要,是那傻……咳,是那谢公子自个儿说要备下的!” 这话不假,阿九心里是真难受。若非是那傻子信誓旦旦说要风风光光下聘礼娶云雀,他们也不至于为了等他那句“下聘”多留了一天。 “哟呵?你还觉得自己挺有理儿?”衙差给气乐了,朝身后看了一眼。云雀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人,可牢里实在太黑,那人又站在角落,只得一双黑靴隐约可见,似乎…… 是双官靴。 她还想多看一眼,却见那衙差叉着腰,唾沫横飞,“京城这地界儿,金贵的人有,鱼龙混杂的渣滓也有。像你们这种骗子,爷们儿哪天不碰上几个?懒得搭理罢了!可你们俩倒好——”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二人脑门上,“胆儿肥到骗到咱们府尹大人头上了!” 云雀和阿九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啥?!” “府尹大人?!” 衙差看着他二人瞬间煞白的脸色,扯了扯嘴角:“怎么,装傻?你们口中的‘傻子’,可是咱们谢府尹的独子,三公子!”他冷哼一声,“三公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还替你求情,说什么‘她必有苦衷’……呵,府尹大人可没瞎,饶不了你们这种蛀虫!”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栅栏上,“少废话!赶紧画押!等着吃牢饭吧!” 云雀心下一沉,暗道:完了…… 当初在云香楼门口蹲点,看来看去就数那个公子哥儿瞧着最顺眼——天天杵在雕花门廊下,活像尊镶金的招财猫。傻白甜似的,给跑堂递碎银时手指都不带抖的,说话温吞得能掐出水来。 说什么自己叫“谢安”,满京城姓谢的比河里的王八都多,谁知道这竟是京兆府尹心尖上的独苗! 她本就头疼,阿九又在耳边低声补上一刀:“姐……我之前听说,府尹家的姑娘,是宫里头……那位贵妃娘娘!” 云雀喉头一滚,凉气顺着脊椎往下窜。 那衙差似听到他二人低语,手中纸页哗啦一抖:“不止——”他拖长了调子,“谢三公子的二姐,还是懿王妃!” “谢家别的本事不论,就是小姐公子个个都有张倾国倾城的脸。大小姐入宫,宠冠六宫;二小姐嫁了贤名最盛的懿王,还是正王妃。这四小姐嘛,原是太子妃的首选,只可惜太子薨了才耽搁下来。如今虽还待字闺中,可门槛也叫求亲的踏破了。” “谢家就三公子这么一根独苗苗,他不必才高八斗,单凭那玉树临风的模样往那儿一站,多少豪门贵女趋之若鹜。”说着,衙差不屑地扫了眼满脸灰土、假眉毛歪斜的云雀,“也不知三公子哪只眼瞧上你了。” 阿九心里不痛快,梗着脖子顶撞:“我姐哪点差了?我见过这么多女子中,就没一个比我姐……” 话未竟,衙差眼风如刀,横了过来。 此时此刻,云雀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那般温润俊逸的脸,那般人畜无害的笑,随手撒金的阔绰……原来是在这等锦绣堆里泡出来的底气。 这回可真是,一脚踢到铁板上了! 阿九还想扑过去抱衙差的腿,却被对方揪着领子拎小鸡似的拽起。 “画押!” 沾满红泥的手指被强行按上罪状。紧接着云雀的手腕也被铁钳般的粗手攥住,在罪状上按下指印。 看着纸上那鲜红的手指印,云雀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完了,这下怕不是要在大牢里蹲到人老珠黄了。 画押的朱砂还没干透,两人就被推搡着摔进新牢房。 云雀踉跄着扶墙站稳,发现这牢房竟铺着干草,矮桌上还摆着两碗热腾腾的牢饭——白米饭上盖着整只肥鸡,泛着诱人的油光。 阿九一屁股坐在稻草上,大概是刚才吓狠了,这会儿反倒有点劫后余生的轻松感,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嘀咕:“哎呀,这地方好多了!” 他冲着云雀挤挤眼,“我看呐,准是那三公子心软,偷偷打点过了,咱们说不定过两天就能出去!” 云雀还攥着黏腻的冷汗,满脑子都是“府尹大人独子”几个字砸下的惊雷。 旁边阿九已经盘腿坐下,捧起油汪汪的鸡腿,“吭哧”就是一大口,油星子顺着嘴角流到下巴颏:“嚯!比醉仙楼的味儿还正!”他嚼得腮帮子鼓起,声音含混不清,“我就说谢三公子是个厚道人……”全然忘了之前是谁一口一个“傻子”。 云雀没理他,皱着眉打量这间牢房。 青砖墙,新铺的干草,就关了他俩,连只虫蚁都没有。更怪的是这伙食——整只肥鸡,白米饭管够。从小到大,骗人被抓也不是头一回了,哪回不是馊窝头冷水? 衙差那句“谢公子替你们求情”突然响在耳畔。谢安递银子时那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我一定会娶你”时眼里的水光…… 老实说,她骗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哪个水鱼被坑了钱,还反过来塞更多银子,就怕他们不够花的。 难道……真是他打点的? “想啥呢!快吃!”阿九的声音打断思绪,他把另一碗堆得冒尖的油鸡饭推到她面前,米粒油润发亮,“再不吃我可吃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云雀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真香。 饿了一天,管他是不是鸿门宴,总得填饱肚子。 纷乱的念头被饭菜热气一熏,散了大半。她抓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 没啃几口,眼皮却像坠了铅,越来越沉。 “姐……”阿九的声音黏糊糊的,身子也晃悠起来,“这饭……劲儿真大……” 云雀心里咯噔一下:“……药……” 她想站起来,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 “我……动不了……”阿九嘟囔着,脑袋一歪,靠在墙上不动了。 云雀强撑着抬眼,视野却像被墨汁浸染,飞快地黑了下去。 …… 云雀是被一阵“嚓嚓”声磨醒的,那声音像钝刀子刮骨,刺得人耳膜生疼。 她没敢睁眼,强迫自己混沌的脑袋清醒,凝神细听。 “都准备好了吗?”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 “急啥?时辰到了自然会动手。”另一个粗噶的嗓子不耐烦地回,“老子干了十几年,闭着眼都知道怎么砍。” “府尹大人亲自交代,半点岔子都不能出!”冷漠的声音带着警告。 粗噶嗓子哼了一声:“知道知道,老子哪回掉过链子?” 又一个谄媚的声音插进来:“大人您尽管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冷漠声音压低了些:“嗯……谢大人特意叮嘱,要干净利落,低调行事。” 云雀后颈的汗毛瞬间炸立! 她不是没听过有关于“私刑”的传闻——那些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犯了不能见光的罪,又不够格明正典刑的,常常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小偷小摸最多挨板子、蹲大牢,她和阿九这种小虾米,做梦也没想过会跟“砍头”挂钩!回想刚才吃的那顿丰盛牢饭……哪是什么特别安排,分明是断头饭! 她屏住呼吸,眯着眼,借着草堆缝隙往外瞄。 牢房里只剩一盏油灯苟延残喘,火光摇曳不定。阴暗促狭地空间空空荡荡,似乎为数不多的几人都聚到门口去了。 也是,既是执行私刑,自然不比普通牢房那样兴师动众。 这时,她感觉挨着自己的胳膊在剧烈发抖。转头一看,阿九也醒了,脸色惨白如纸。 云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听见了? 阿九用力抿紧嘴唇,重重点了下头,眼里全是惊恐。 两人同时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 可越是生死关头,越要沉住气。云雀稳住狂跳的心,无声地指了指阿九的肚子。 阿九到底不是头一回跟着她,很快也镇定下来,立刻会意。 突然,外面的磨刀声停了,一阵低语传来,听不清内容。 接着脚步声分开,一个向外走远,一个朝着牢房步步逼近。 拖沓的脚步声混着钥匙串碰撞的声音响起,越来越清晰,停在门外。 锁链哗啦作响,牢门“哐当”一声被拉开。 云雀正犹豫要不要“醒来”,腰间猛地挨了重重一脚! “起来起来!准备上路了!” 云雀“哎哟”一声,假装惊醒,抬起戴镣铐的手揉了揉眼,只见一个眼生的狱卒站在门口,面目阴沉,手里攥着一团白布,显然是预备塞嘴用的。 她迷迷瞪瞪地问:“差爷……什、什么上路?” 阿九也适时睁眼,带着点天真的希冀:“差爷,是要放我们出去了?” “放你出去?做梦!”狱卒啐了一口,大概觉得是必死之人,竟透出点“好心”道:“让你们死个明白,这里是……” “哎哟——疼!疼死我了!!”不等狱卒把话说完,阿九突然抱着肚子在草堆上打起滚来,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叫声凄厉无比,“差爷!那鸡饭……鸡饭有毒!他们要毒死我啊!” 云雀大惊失色扑过去:“怎么回事?别瞎说,我吃了怎么没事?”她慌乱地抬头看狱卒,“差爷!您快看看他!这、这万一死在牢里可说不过去啊!” 狱卒本想再踢一脚,但转而想起那句“低调行事”的嘱咐,又见阿九疼得脸都扭曲了,汗珠子滚得跟黄豆似的,不像作假。 他骂了句娘,不耐烦地蹲下身去查看:“穷毛病真多,让老子看看!” 就在他弯腰凑近的刹那—— 云雀眼中寒光一闪,抄起地上豁了口的陶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狱卒的太阳穴狠狠砸下! “砰!” 沉闷又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牢房里炸响。 狱卒连哼都没哼一声,眼珠子难以置信地瞪得溜圆,像一袋烂泥般直挺挺栽倒,后脑勺迅速洇开一滩暗红的血泊。 阿九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还愣着做甚么?快!”云雀动作快得惊人,已经扑过去抓起掉落的钥匙串,“哗啦”几下就解开了两人手脚的镣铐。 阿九看着地上带血的碎陶片,声音发颤:“姐……幸好有这破碗……” 云雀没空理他,紧张地探头看向门外走廊。 还好,空无一人。 眼下刀已经悬在脖子上了,她也不再多想,飞快扒下的狱卒外衣和腰牌塞给阿九,“穿上!” “姐——不行!你穿!”阿九推开。 “现在是互相推来推去的时候吗?听姐的,快穿上!” 云雀语速又快又急,一把将衣服塞进阿九怀里,见阿九满眼担忧,将声音缓了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我最大的本事就是逃命。你想咱们俩都折在这儿吗?” 阿九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意,知道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两人。他不再犹豫,红着眼眶,咬着下唇,麻利地套上那身还带着体温和铁锈血腥味的差服。 宽大的衣服挂在他单薄的少年身架上,有些滑稽,又透着悲凉。 “出去后就分头跑!天亮前城西破庙碰头。”云雀语速飞快,目光紧紧锁住阿九的眼睛,不容他半点错神:“记住了,如果天亮后我还没到……” 她顿了一下,声音艰涩,“你就想办法出城,别回头!” 阿九重重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 更深露重,月光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 两人紧贴着冰冷墙壁的阴影疾行,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眼前的景象突然较二人猛地刹住脚步——歪斜的墓碑林立,几点幽绿色的磷火在坟头诡异地飘荡。 此处非但不是什么官道,而是一片乱葬岗! 不远处,几支火把骤然亮起。 几个模糊的黑影正一锹一锹挖着土坑,边上另有两人抱刀而立,雪亮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闪这刺目的寒光。 噗通!阿九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碎石上,牙齿不受控地“咯咯”打战。 云雀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阿九的后领将他猛地提起,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别看了,赶紧跑!” “记住我的话!”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将阿九推向另一个方向。 两道黑影如同受惊的野兔,分别扎进浓稠的夜色里。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但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吞没了。 云雀头也不回,一路拼命狂奔,心中只想着祖母的话“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不敢停,也不敢慢,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一路躲躲藏藏。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白,那座塌了半边山墙的城西破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她几乎是撞进去的,背抵着冰冷的庙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待缓了一息,她环顾四周,却见空无一人。 这不对劲!阿九平日跑得比兔子还快,如果一切顺利,即便绕路也该到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正担心着,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云雀心头一喜,脱口而出:“阿——” 然而“九”字还未吐出,一道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从那片漆黑的阴影里幽幽响起: “姑娘可知道,逃狱是死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牢狱之灾 第2章 替嫁 冰冷的声音砸在云雀的后脑勺上,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视线猝然撞进门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来人一身墨黑,面上覆着毫无纹饰的面具,只露出那对令人心悸的眼。 分明已是晨曦微露时分,他往门口一站,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门外那点可怜的天光尽数吞噬,只余下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 “知道逃狱是什么罪?”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平平的,听不出喜怒,却比衙差的怒骂更让人心头发寒。 云雀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死死抵住门板。她想说什么,喉咙却紧得厉害,只发出一点气音。 黑衣人像是没看见她的惊恐,自顾自走了进来。步子很轻,踩在布满灰尘的破庙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停在离云雀两步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脸上混杂的汗渍、尘土和惊恐,缓缓开口: “奉川来的。” 不是问句,是陈述。 云雀的心又是一沉,没吭声。 “云雀。”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本姓吴,爹娘死得早,一个开纸扎铺的老婆子把你拉扯大十一岁那年,你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娃娃亲,得急病死了。没过多久,拉扯你的老婆子也病逝了。” 云雀呼吸一窒。 “然后你就成了街面上混饭吃的小骗子。”黑衣人继续说着,像在念一份冰冷的卷宗,“够‘硬’的命格。” 云雀猛地抬起头,强自稳住声线,却依旧有些变调:“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眼底真实的恐惧。 片刻后,他才慢慢报出一个名字:“永定侯府二公子,江聿风。” 没听过,更没见过。 云雀一愣,脱口道:“与我何干?” 黑衣人冷道:“他如今病入膏肓,太医都说没几天好熬了,侯府想找人冲喜。” 冲喜? 云雀先是一愣,混乱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冲喜不该找福气大的、八字好的吗?为何会找她这种命硬的。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黑衣人接着道:“侯府的人是想找个八字相合的冲喜,并且已经找到了。但是我……要找个‘煞星’,去送那快死的病秧子一程。” 云雀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你,”黑衣人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很合适。天煞孤星的命,克父克母克夫克亲,连养大你的老乞婆都没逃过。” 这些字眼云雀自己说说倒也罢了,可此刻从这冰冷无波的声音里砸出来,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被叫“扫把星”的日子,走在街上兜头砸来的烂菜叶子,被人赶走时嫌恶地咒骂着“晦气”,纸扎铺转眼被拆得片瓦不留……十一岁起,她就和阿九在泥泞里刨食,小偷小骗,把命吊着。三年前那个好不容易遇见那个人,让她恍惚以为能抓住一点暖。 可结果呢? “克父克母克夫克亲”一个字一个字地扎进云雀心里。 不知是心虚还是对宿命的无力反驳,她提了口气,大声道:“生死各有天命!不过是恰巧都被我撞上了,怎么就成我煞星了!?我还……” “给你个活路。”黑衣人毫不客气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洗掉逃犯的底子,换副干净身家。替林府那位庶出的四小姐林云舒,嫁进永定侯府。”他微微俯身,“你的活儿就一件,‘克’死江聿风。等他断了气——” 他顿了顿,声音里没什么波澜,却砸得云雀心头一跳,“五千两雪花银,送你和你那叫阿九的兄弟,远、走、高、飞。” 五千两?!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云雀脑子里“嗡”一声。有了这笔钱,她和阿九这辈子再不用坑蒙拐骗,东躲西藏,看人脸色吃饭了。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乱撞的狂喜,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带了点颤:“这…这种事……哪能打包票?”她飞快地抬眼瞟了下黑衣人,又迅速垂下,“万一……万一我‘克’不死他呢?” “克不死?”黑衣人肩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声极短的嗤笑被咽了回去,“那你就是永定侯府正儿八经的二少奶奶,顶着林云舒的身份,享一辈子的泼天富贵。或者……”他手腕一翻,一个不起眼的黝黑小木牌抛了过来,正砸在云雀胸前的衣襟上。 云雀接过来,只见上面刻着个古怪的符号。 “七日后,你若觉得这富贵烫手,拿着这个,到老地方寻我。三千两,送你走,也够你们花一辈子了。”他的声音依旧平平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云雀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还带着体温余热的木牌。 五千两……侯府少奶奶…… 天底下真有这种好事?刚死里逃生从乱葬岗爬出来,转头就有金馅饼砸脸上? 她攥着木牌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口那点狂喜的火苗还是被求生欲激发的警惕压了下去。 “我不干!”云雀把木牌往地上一扔,撑着发软的腿就要站起来往外冲,“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自己想法子跑……” 狠话还没撂完,肩膀骤然一沉。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了下来,骨头被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她瞬间倒抽一口凉气,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跑?”黑衣人冰冷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迈出这道门槛,你就是板上钉钉的逃犯。京兆府的捕快、谢府撒出来的家丁,还有——”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宫里那位娘娘一句话就能调来的侍卫……都等着把你生吞活剥。” 云雀的身体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蕴含的恐怖力量。 “至于你那个兄弟——”黑衣人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探进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在云雀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桃核粗糙雕刻成的猴子挂坠,雕工笨拙,猴子脸甚至有点歪。 ——是阿九!这是他睡觉都要攥在手心里的宝贝,是他那没了音讯的娘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云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你把他怎么了?”她嘶喊着,身体本能地想往前扑,却被肩膀上的手死死按住。 黑衣人像是欣赏够了她瞬间炸裂的惊恐,慢悠悠地把桃核猴子收进怀里,“你那兄弟,腿脚倒快,可惜慌不择路,跑岔了道。今日,怕是赶不回来了。” 他拍了拍放桃核的位置,“你点头,他明日就是林府陪嫁队伍里清清白白的小厮。你摇头……”后头的话没说完,却是再明了不过了。 破庙里死一般寂静。 几缕晨光挣扎着爬进来,斜斜地打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将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明,一暗。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道影子动了动。 云雀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稳住声线,一字一句道: “……好。我嫁。” *** 云雀只记得自己被一块带着怪味的黑布蒙住了头脸,然后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酸软无力。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直往鼻腔里钻,香得发闷,熏得人脑仁儿隐隐作痛。 云雀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到一片晃眼的红色——红的帐幔,红的锦被。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身上光滑冰凉的衣料,显然不是她那身破烂囚衣。 “夫人。”一个上了年纪、略显刻板的妇人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云雀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阖上眼,放缓呼吸,装出昏沉未醒的样子。 “就是她了?”另一个女声响起,更年轻却更为沉稳、带着些许疲惫,“瞧着……倒还伶俐。” 之前那个刻板的声音立刻应道:“是。夫人您瞧瞧,已经按小姐平素最喜欢的样式梳洗妆扮妥当了,衣裳、发髻,一丝都不差。” “嗯,”那位夫人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了片刻,“轮廓……细看是有那么六七分相似之处。” 云雀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塌边这位“夫人”,恐怕便是那林府四小姐林云舒的母亲。 那嬷嬷陪着笑:“夫人您就宽宽心吧!咱们四小姐啊,性子最是娴静,平日里连院门都少出,顶多……”她舌头打了个顿,换了个词儿,“顶多自个儿出去挑几本……闲书解解闷儿。她不爱凑那些小姐们的诗会花宴,更别说江家了。他们府上连小姐的面都没正经见过,只凭着一幅好些年前的旧画像认人。” 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笃定的算计,“横竖新娘子盖头一遮,红绸子牵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神仙也瞧不出端倪!” 夫人听了,声音更沉了,带着压抑的怒气:“别提那些个混账画本子!就是那些东西把她脑子都给看糊涂了!先是魔怔了似的,整日里念叨什么‘真命天子’‘如意郎君’,后来有了野种不说,竟然还……” 她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恶心东西噎住喉咙,半晌才又叹道:“我们二房统共就她这么一个指望,好不容易才改了八字,攀上永定侯府这门亲。那江二公子……”声音微妙地顿了顿,“身子骨是弱了点,常年离不开药罐子,可人家是实打实的侯府嫡公子!这身份门楣,满京城数得上号!更别提那品貌才情,哪一样不是拔尖儿的?” 嬷嬷似乎连点了好几下头,赶紧顺着夫人的话头往下劝:“夫人说的是!小姐年纪小,一时钻了牛角尖,等在外头受了磋磨,晓得厉害了,自然就想着回家了。”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到时候,咱们悄悄寻个妥帖的地方安置小姐,给她换个身份。等这阵风头彻底过去了,凭咱们林府的门路,再给小姐寻一门体面的亲事,那也是不难的。” “至于眼下……”她见夫人面色稍霁,胆子似乎更大了些,声音压成了耳语,“夫人您细想想,江二公子那身子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里谁不知道?就是个药喂大的主儿,听说连地都下不了,整日里歪在轮椅上……” 嬷嬷撇了撇嘴,“……那闺房里的乾坤,还能指望他折腾出什么花来?咱们小姐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若真嫁过去守活寡,那才是委屈大了呢!如今找个命硬的丫头片子替小姐挡了这一灾,既全了两家的脸面,又保住了咱们二房地位和小姐的名声。这桩桩件件,可不就是老天爷送上门的两全其美?” 夫人沉默了良久,最终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真能如你所言吧。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夫人只管放心,老奴省得利害。”嬷嬷恭敬地应着。 躺在床上的云雀闭着眼睛,心里早已把这林府二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了攀高枝儿,明知那侯府公子是个喘气都费劲的病秧子,还硬要把亲女儿往里塞,棒打鸳鸯不算,新娘子跑了,不想着回头,反倒要找个替死鬼来顶缸,真够歹毒的! 不过……云雀转念一想,又隐隐松了口气,甚至有一丝动摇。 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没有,可她不信会掉到她身上。从小到大,何时轮到过她中头彩。 因而这回嘴上是应下了替嫁,可那纯粹是为了阿九的安危。来这趟前她就下定决心,只要熬过明天,管他江二公子是死是活,她立马带着阿九溜之大吉。那黑衣人的五万两许诺也好,侯府少奶奶的富贵也罢,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谁知道那黑心肝的打什么主意? 可现下听这嬷嬷的意思,那江家二公子病得只剩半口气儿了。根本不用她“克”,他自己怕是也撑不了几天。就算阎王爷暂时不收他,他行不了那事儿,也算省了一桩天大的麻烦。 这么一盘算…… 云雀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头下意识捻了捻。那五万两雪花银,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指望。 待到那时,要么抱着银子乐得打滚,要么在侯府里当个吃香喝辣、万事不愁的“活寡妇”,横竖都是躺着享福的美事儿! 想到这里,云雀的嘴角无意识往上牵了牵。 “醒了?” 第3章 新婚之夜 秦嬷嬷到底眼尖,一下瞧见云雀微动的眼睫。 知道瞒不过,云雀索性也不再装,慢慢掀开眼皮,又故作迷蒙地用力眨了眨眼,这才循着声音的来源,缓缓转过头去。 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深褐色袄裙的嬷嬷,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对上斜眼,一张四方阔嘴,左下巴块与嘴一般宽的黑斑,乍眼看去,像是生了两张嘴。 另一个是位看着约莫四十出头、穿着深紫色暗纹锦缎衣裳的妇人,凤眼薄唇,皮肤白皙,面容保养得宜,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应该就是“二夫人”了。 二夫人对上云雀彻底睁开的眼睛,微微一怔,眉眼间的愁绪似乎淡了几分。 “嗯,”她轻轻颔首,目光在云雀脸上流连,“模样是俊俏,清清爽爽的,倒有几分肖似云舒……这眉眼,瞧着比云舒还灵动些。”她侧过头对那嬷嬷道:“秦嬷嬷,这事办得还算稳妥。” 秦嬷嬷立刻躬了躬身,“夫人过誉,都是老奴分内事。”说着便上前一步,将云雀从锦被里扶坐起来,“四小姐,二夫人来瞧您了。” 云雀心底冷笑,改口倒是比翻书还快。 不过演戏这事,云雀也不赖。 她面上半分波澜不起,顺着秦嬷嬷的力道下了榻,站稳,对着端立的二夫人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去,姿态是现学现卖的闺秀模样,连嗓音都掐得比平日软糯了几分:“云舒……见过娘亲。” 林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才缓声道:“明日大婚,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嫁过去。好生伺候夫君,孝敬公婆。侯府和林家,都亏待不了你。”她顿了顿,“其余的规矩细处,秦嬷嬷自会一一教你。” 说着,她随手朝房间角落一指:“那边都是云舒平日用惯、爱惜的东西,一并给你添作嫁妆,送往侯府。” 云雀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几个箱笼。 最大的敞着口,码放着层层叠叠、光泽流转的锦缎衣裙;旁边一个略小的,里面珠光宝气,尽是些嵌宝的金簪、点翠的步摇、剔透的玉镯……另外还有几个锁着的,不知里头都是些什么宝贝。 云雀呼吸都滞了一瞬,光是眼前这几箱,怕是都够她和阿九吃穿不愁了。 可林夫人那句“明日”…… 她下意识瞥了眼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泼洒在窗棂上,染得窗纸一片橘红,怕是已经酉时了。离那要命的“明日大婚”,竟只剩这一晚的光景了?! 秦嬷嬷似看出她的忧虑,“小姐宽心,该预备的一样不落,老奴都料理妥当了。”话音未落,一本寸许厚的蓝皮册子已递到了云雀眼皮子底下,“小姐只需将此册牢记于心,便万般无虞。” 云雀心头疑惑,伸手接过。 册子入手颇沉。 她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楷挤满了纸页——从永宁侯府老太君古怪的饮食忌讳,到侯夫人身边得脸大丫鬟的生辰八字;从侯爷偏爱的茶叶种类,到江二公子房里伺候的小厮名字……事无巨细,详尽得令人头皮发麻。册子最后,还硬生生缀上了林家十几页的族谱,外带王氏同样厚厚一沓的姻亲名录! “王氏?”云雀眉头本能地蹙起。林家的族谱她能理解,这王家…… 秦嬷嬷解释道:“四小姐是二房独女,夫人母家的谱系渊源,自然也是您该知晓的。” 林二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云雀捧着的那本厚重的册子上,语气颇为体谅:“一晚上要记下这许多,确实难为你了。拣些顶要紧的记下便是,”她顿了顿,“最紧要的是明日的仪态规矩,莫要做出小家子气的举动,失了林家女儿的分寸。” 云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低下头,重新看起来。这册子厚是厚了点,但她打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晚上囫囵吞个大概,倒也不算太难。 她手指快速划过纸页,正盘算着哪些人名可以略过,视线却猛地被几个字卡住——“擅琴”! 云雀抬起头,愕然道:“别的……别的先不说,这‘擅琴’……?”她自己都觉得荒谬,“我……我连琴弦有几根都未必数得清啊!” “早先送去侯府的庚帖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是以,你需得‘知道’。”二夫人声音一停,带上几分不容置疑的压力,“更要提前想好周全的应对之策,莫要当场露怯。” 这烫手的银子,果然不是闭着眼就能揣兜里的。 云雀嘴角撇出一个无声的弧度,认命地垂下脑袋。 也罢,走一步算一步。 ***** 云雀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天亮,才勉强把那本砖头似的册子囫囵吞进脑子里七七八八。 此刻她脑子里像塞满了浆糊,一会儿是“老太君忌食鸭腥”,一会儿是“侯夫人贴身嬷嬷唤作李嬷嬷”,各种人名规矩搅成一团乱麻。 以至于天色刚泛起鱼肚白,丫鬟婆子们便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开始折腾她——梳头绞面、敷粉描黛、穿上层层叠叠绣着金凤的嫁衣……她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摆弄着,全程都晕晕乎乎,脚下发飘。 外面猛地响起一声高亢的唱喏:“吉——时——到——!” 随着这声宣告,沉甸甸的鎏金点翠凤冠重重压上头顶。眼前最后一点光亮被二夫人亲手覆下的厚实锦缎盖头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片朦胧晃动的红。 云雀感觉手臂被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了门。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啪炸响。恭贺声、笑语声喧嚣鼎沸,间或夹杂了几声不和谐的低语: “啧,瞧见没?新郎官坐轮椅出不得门,连个迎亲的影儿都没有!” “啊?那……那谁来迎啊?” “迎?想得美!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片子,说是个小姐,真论起来……哼,赔钱货罢了!能攀上永定侯府这门亲,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做梦想着八抬大轿、新郎亲迎?” “可不就是送过去冲喜的?只怕进了门就得守寡喽……” 盖头遮挡了视线,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 声音压得虽低,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云雀耳朵里。那些句句往人心窝子上捅刀子的话,落到她这儿,反倒叫她盖头下的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字字句句,简直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又一声高唱刺破喧闹:“新——娘——子——出——阁——啦——!” 搀扶着她的手臂一紧,云雀顺势停下了脚步。 随即先是林老爷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威严却难掩慈爱:“此去侯府,谨守闺训,侍奉夫君,相夫教子,勿负林家教养之恩。” 接着,是林二夫人的声音,她靠得更近了些,“舒儿……好生珍重。若受了委屈……”像是后面的话太过艰难,她哽了一下,才涩声道:“记得还有娘在……”一只带着暖意的手,隔着厚重的嫁衣袖子,轻轻捏了捏云雀的手臂,随即又飞快地松开。 像是并不知道这盖头下的新娘子是假的。 云雀自幼没了爹娘,十一岁后更是孤零零飘在世间。所谓骨肉亲情,于她只是街头巷尾听来的传说。她对林府上下、对这场替嫁的算计嗤之以鼻,可偏偏这寥寥几句带着哽咽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穿透了她层层包裹的硬壳,刺得心窝深处某个早已干涸的地方。 一时间,竟渗出一点陌生的、不合时宜的酸涩。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云雀含糊地挤出一点带着鼻音的回应:“……嗯。” 紧接着,一截冰凉滑腻的红绸被人塞进她手心,然后便被按着进了花轿。 轿帘“哗啦”一声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骗人的事她做过不少,嫁人嘛……若不算三年前破庙里那场潦草得如同闹剧的婚礼,今日倒是头一回。 头一回被“爹娘”嘱咐,头一回正经八百地坐上花轿。 只是这轿子抬向的,不是那个曾许诺她安稳的人,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病骨支离的陌生男子。 云雀心里莫名有些难受,手不受控制地探入衣襟,指尖摸索,终于触到一枚温润微凉、棱角熟悉的玉佩。 “沈羡……”两个字不自觉地喃喃出口,鼻尖猛地一酸。 云雀似乎被自己的反应惊了一下,近乎慌乱地吸了吸鼻子,将玉佩收了回去。 ***** 许是太累了,云雀竟在轿身的摇晃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像无数炸雷在耳边爆开,震得她一个激灵,轿帘外的喧嚣人声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了回来。 她浑浑噩噩地被搀扶出轿,脚下踩着的似乎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虚浮的云雾。 盖头下的红光朦胧晃动,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进了喜堂。 “咳——嗬嗬……咳咳咳——!”甫一踏入,耳边就不断响起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云雀隔着晃动的红纱,目光掠过轮椅扶手边的那只手。指节修长,瘦得骨节分明,几乎没有血色,正微微颤抖着。 那就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江聿风了。 盖头下,云雀努力地、小心翼翼地转着眼,试图偷瞄一眼这个即将被她“克”死的可怜虫。 可惜视角太低,也太偏,只勉强瞥见一个苍白瘦削的下巴,和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胸膛。 “一拜天地——” 执礼先生拖长了调子。 云雀配合地低下头,动作干脆。 “二拜高堂——” 她又迅速弯下腰,余光瞥见上首坐着的人影,大概是新任的公婆,正低声说着什么“好好照顾聿风”、“侯府不会亏待你”之类的话。 云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早已飞到了礼成后脱身的那一刻。 先生再唱:“夫妻对拜——” 云雀对着轮椅方向草草一俯身。轮椅上的喘息声更重了,夹杂着不祥的嗬嗬声。 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最终化作两个字:可怜。 折腾了大半日,云雀终于被送进了所谓的新房。 空气里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苦药味,混着一种从久病之躯深处散发出来的沉暮之气。 云雀揉了揉鼻子,又叹了句:真可怜。 红烛噼啪燃烧,烛泪缓慢堆积。 偌大的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唯有门外遥远的喧闹声提醒着这是场喜事。 天色彻底暗沉下去,又有下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更多红烛,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般亮堂。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雀赶忙放下盖头。 轮椅的轱辘声碾过地面,带着一种缓慢而滞涩的节奏,由远及近。 云雀能听到低低的几句交待,大约是说自己喜静,吩咐下人都退下,不可留在南院。 不可留在南院?莫非是不想被听墙角,让人知道他不能行人道? 未及云雀细想,那轱辘声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 一片安静中,她似乎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坐着的人微微欠身,竟是对她行了一礼,“林姑娘有礼。” 声音意外地很好听,低且沉澈,带着一丝哑。 此人不仅行礼,还称“林姑娘”,看来是个呆子。 云雀如是想着,便见一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探到她的盖头边缘。 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方至此时,她才感受到一丝紧张,虽然她并不姓林,也从未觉得自己对方真是自己夫君,然天地已拜,此刻端坐于此、即将被挑开盖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 玉如意一头似乎迟疑了一瞬,才下定决心,慢慢伸了过来。 轻轻一挑,红盖头飘然拂落在地。 盖头落地无声。 那头江聿风好似也没了声音。 顺着云雀的目光望去,那执如意的手仍凝滞在半空,修长指骨莹白如玉,几乎与掌中玉柄同色。 云雀忍不住抬起眼。 江聿风一身正红喜服,身形清瘦,虽坐在轮椅上,却比想象中高大。 他的脸色是病态的白,几乎透明,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张脸……眉如墨画,眸似寒星,鼻梁高挺。 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晕出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脆弱如琉璃的病态妖冶。 那是一种带着破碎感的美,仿佛冰雕玉琢的谪仙坠入凡尘染了重疾,又似深山中汲取了月华、却命不久矣的精怪。 三年了……自从沈羡死后,她再没见过这样夺人心魄的容色,便是那霁月光风的谢三公子,也少了这般让人心惊的、濒临毁灭的极致风华。 江聿风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翻涌的不适。 片晌,苍白的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温柔的笑意。 这一笑,拂散了满室烛火的灼热,带起一片难以言喻的旖旎。 云雀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更没料到自己竟不受控制地,对着这个“病秧子夫君”,也回了一个有些怔忡、却真真切切的笑容。 然而,这短暂的、几乎不真实的温情,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打破。 “咳咳咳——嗬嗬——!” 江聿风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整个人都在轮椅上蜷缩起来,肩膀剧烈耸动,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那咳声痛苦得让人不忍卒听。 云雀被这骇人的声响拽回现实,方才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涟漪和悸动,霎时被这刺耳的、宣告着死亡的咳声浇灭了八分。 她看着轮椅上这个蜷缩的身影,默默长叹一声: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看这光景,怕是……熬不了几日了。 可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张脸。 云雀压下纷乱的念头,收起一丝不忍,一丝不舍,依着秦嬷嬷教的章程,起身挪到桌边。 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上,摆着酒壶和一对小巧玲珑的合卺玉杯。她执起酒壶,尽量让动作显得柔顺规矩,斟满了两杯酒。 端着这两杯沉甸甸的“任务”,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轮椅旁。 “夫……夫君,”她努力掐着嗓子,挤出一点还算温婉的调子,将其中一杯酒递到江聿风面前,“该饮合卺酒了。” 江聿风刚从那阵要命的呛咳中缓过一口气,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然听了这声“夫君”,原本白到透明的耳尖忽然泛起微红。 他抬起眼,看向云雀,眸中因剧烈咳嗽蒙着水汽,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美。眼神深邃复杂,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细微、难以捉摸的情绪。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长指轻轻覆上酒杯,从云雀手中接过。 指尖相触的一瞬,冰凉刺骨。 “委屈……你了……”江聿风的声音沙哑低沉,裹挟着浓重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温润如水的平和,“嫁给我这……咳咳咳……药罐子……”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云雀暗自嘀咕:委屈?不委屈!谁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喝了这杯酒,礼数就算成了,后面您是驾鹤西归还是枯木逢春,全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 云雀没接话,只是依着规矩,微微侧身,伸出握着酒杯的手臂,与江聿风那只冰凉瘦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交缠。 距离骤然拉近,云雀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除了药味之外,一丝极淡的、清冽的气息。 她屏住呼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有点辣,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慌。 对面,江聿风也以极缓慢的动作,将杯中酒饮尽。 缠绕的手臂,终于分开。 礼成总算糊弄过去了,眼下便剩一桩紧要事——圆房。 有了秦嬷嬷此前的铺垫,云雀倒也不太担忧,同榻而眠便同榻而眠罢,只要躲得过那最紧要的一桩,想来今夜也不会吃亏。她只暗自庆幸,盼着赶紧捱过这一晚,明日见了阿九,再做盘算。 思及此,她不再迟疑,撑着桌沿站起,伸手就要把人往榻边推。岂料腕间倏地一凉——竟是江聿风抬手握住了她! 那力道不大,却是真的凉,激得云雀一个哆嗦。 对方似有所觉,烫一般收回手。 “抱歉……”声音低哑。 云雀愣了一愣,倒真是个呆子。 不知是觉得他这副模样有趣,还是为日后“守活寡”的自在日子提前感到快意,云雀忍不住弯了眉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本就生得清秀灵动,杏眼澄澈如含秋水,翘鼻樱唇,此刻因屋内暖意蒸腾,两颊因屋内焗闷变得粉扑扑的,凑近些,几乎能看清颊边细软的绒毛。 而随着这一笑,那双本就明亮的眸中便似落了星子,漾出扣人心扉的光。 碎光落进江聿风眼里,他似乎怔了片刻,目光凝在她脸上,不动了。 云雀唇角笑意犹在,却不期然撞入他沉静如海的眸中。那目光深邃,竟让她心头一灼,慌忙移开视线。 心头警铃微作:这般眼神……莫不是扮猪吃虎? 她喉头微动,正思量着该如何寻个由头分榻而眠,忽闻一阵衣袖窸窣轻响。 只见江聿风自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手,指尖微蜷,小心翼翼地递过一物:“我素日少出门,闲暇便爱倒腾些小物件。此簪乃亲手所制,望姑娘莫嫌粗陋。” 簪子?!云雀眸光倏地亮了几分。 侯府公子亲手所制,想来必是珠玉玲珑!她按下心头雀跃,声线刻意放得柔婉:“夫君这是什么话,你送的,便是一根枯枝妾身也……” 话音未落,戛然止于唇畔。 那递到眼前的簪子,竟真是一支木簪! 呵……谁会料到这二公子清闲至此,竟用木头雕了支发簪?簪子通体流畅,打磨得极为光滑,簪头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倒是雕工精巧,细腻入微。好看是真好看,精致也够精致,可惜……非金非玉。 “……” 江聿风见她目光凝在那簪花上,轻声解释道:“是忍冬……” 他并未言明为何选择了忍冬,云雀也无心深究。暗自劝慰了自己好半晌,才堪堪扯出一个得体的弧度,“多谢……夫君。” 江聿风似微微松了口气,唇边舒展开一丝清浅的笑意,抬手替她簪上木簪。 虽只是个木簪子,但这戏到底得做足。云雀分外沉静地垂下眸去,任由他在自己发髻上摆弄起来。 她长睫微垂,敛去眸中机敏,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娴静。 云雀只觉得江聿风的手在她发间停了好半晌,随后,一个低沉微哑,带着极致温柔的声音响起: “愿此簪子护姑娘……咳咳……” 听着那声“姑娘”,云雀险些失笑,心中戒备更松,胆气也壮了,回以明媚笑靥,“既行过礼便是夫妻,夫君怎还……” 然而她话未说完,只见一抹刺目猩红猝然自江聿风唇边溢出。 云雀心头骤紧,“夫君,你……?” “呃……噗——!” 江聿风身体剧烈一颤,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如同泼墨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喷溅到云雀脸上,沾染上她新簪的忍冬花。 云雀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本能地向后弹跳躲闪。 就在她跳开的刹那,江聿风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支撑,如同一袋沉重的败絮,毫无预兆地从轮椅上软塌塌地滑坠下来。 “咚!”一声闷响,重重摔倒在地毯上。 他蜷缩着,如同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猛烈地抽搐、弹动了几下…… 然后,静止了。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云雀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惊魂未定,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仿佛过了一个甲子,她才像是突然惊醒般,颤抖着、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夫……夫君?”她小声地、带着哭腔地唤了一声。 地上的人,无声无息,毫无反应。 云雀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她咬紧下唇,强忍着巨大的恐惧,蹲下身,伸出两根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江聿风的口鼻…… 没有!一丝气息都没有! 她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犹不死心,她又鼓起最后一点勇气,颤抖着手按向江聿风瘦弱的胸口……左边、右边、甚至脉门都摸遍了,皆是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任何起伏。 她又惊又怕又本能地抬起他的脸想要确认。 然而这一看,云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只见江聿风那张苍白的俊脸上,眼睛、鼻孔、嘴角、耳朵……七窍之中,正缓缓地、蜿蜒地流出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 在红烛的映照下,交织成一副极其诡谲、妖异、令人魂飞魄散的死亡图景。 他死了! 方才还与她交臂共饮的“夫君”,顷刻之间,七窍流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