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驻扎在河边,孟薇冷着小脸沿河赶去找李公公时,看见几个兵甲带着喜色越过她往前跑。
这些人笑着互相催促:“快快快,那阉人掉茅坑了,咱们快去看热闹!”
她正奇怪时,到了地方,远远看见李公公和一个面生的嬷嬷起争执。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对那嬷嬷笑:“我知你最心胸宽广,不会和我计较。”
那嬷嬷原本笑着,闻言忽然变脸指着他大骂:“你少给我戴高帽!等圣上一回京,我就去告发你。”
李公公依旧笑,似乎不信:“好好好,你去告吧。”
嬷嬷竟又缓和语气,反过来对他赔笑:“公公,我真是为了你好,那人你要好好查一查,说不定她是受背后主子指使,故意来给你设套。”
孟薇蹙眉,不管这两人神态疯癫闹的什么名堂,她只径直过去打断争执:“李公公,叨扰了,我要请教一下公公,我和阿娘犯了什么罪,要被公公贬到队尾去?”
李公公一懵,这边还被宋嬷嬷缠着,没料到她又来跑来质问。
他和宋嬷嬷对视一眼,方才开口:“哟,孟姑娘这是来同我置气呢,可惜姑娘要撒气也找错了人,这也不是我下的令。”
孟薇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提高音量:“那李公公觉得是谁下的令?我去请他说个明白。”
李公公干咳两声,看向早就眼尖躲到人后的小太监:“你,你出来,你没和孟姑娘说明白?”
小太监眼神慌张,不敢看孟薇:“公公,卑,卑职说了呀。”
此时,萧远招来的兵甲已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众人皆是看戏之态。
宋嬷嬷往李公公身前一站,颇有袒护的意味:“这位姑娘,李公公和我有要事相谈,等公公查明此事,便让手下人回姑娘的话,姑娘回去等一等吧。”
孟薇冷脸,才说懒理他们的事,她倒主动撞上来:“免了,倒是我要请嬷嬷等一等,等我把二位相争之事禀告圣上,嬷嬷再与我说话吧。”
宋嬷嬷被呛得脸色一白。
她原仗着宫人身份,以为外边人都得让她三分。
然而周围都是看热闹的兵甲,这些人厌恶李公公平日瞧不起人的做派,各个笑着看戏巴不得他倒霉。
孟薇也不肯让步。
宋嬷嬷别过脸,不敢作声。
李公公心惊,圣上最容不下宫人对食,倘或真捅到圣上跟前,只怕他半条命就没了。
他哈着腰,赔笑道:“其实我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只是这小太监突然来禀报我,说是纪王让孟夫人和姑娘去队尾,如今孟姑娘来问,我才发觉不对。”
“说你呢。”李公公瞪一眼小太监,“还不快过来,是不是你又皮痒了,故意同孟夫人和姑娘玩笑?还赶紧给人赔罪。”
小太监不敢不从,毕恭毕敬跑过来低下脑袋:“怪我一时玩笑闹出误会,我给姑娘赔礼,姑娘回去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马车里,萧远眸中漆黑。
让手下顶罪,也罢,总算解了此事。
孟薇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打在小太监脸上。
她厉声对李公公说:“他既敢拿我家长辈的性命取乐,我便替公公教训一番,想必公公也觉得我打得好吧?”
小太监捂着脸,偷瞥李公公。
李公公躲在宋嬷嬷身后,比他更怕孟薇。
河风轻轻吹动车帘,萧远先是眸中微怔,下一瞬,却弯起唇角。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平日只见孟薇待人和善,谁料她把李公公呛得哑口无言,还要赞她教训得好。
人群偷笑,还有不少暗自拍手称快的。
孟薇悄悄松了口气,其实她哪有那么勇敢,不过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阿娘罢了。
冯氏赶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
李公公一边骂着小太监一边向她赔罪。
孟薇陪着愕然的冯氏往回走,在路上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冯氏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原先我还怕你性子太软,将来嫁去别人家,会被婆婆和小姑子欺负,如今才知原来我闺女这样厉害。”
人都散了,萧远唤来陈牧,拿出一套男子常服交代他:“你把它拿给孟姑娘,嘱咐她换上,路上安全些。”
默了默,他又冷淡道:“我和她本不相干,今后请她离我远些,先前欠她的人情,我自会答谢。”
陈牧双手接过衣裳,心里想,哪有人这样报恩。
他再看手上的衣裳,是一套崭新的圆领长袍,鸦青色缎面泛着绸缎特有的暗光,料子上若隐若现绣着祥云纹,整件衣裳既沉稳又不招摇。
看得出来,他家殿下送这衣裳,委实是为姑娘的安危着想。
“卑职这就去办。”陈牧领命。
彼时太阳已经下山,冯氏在临时搭的帐篷里和戚妈妈说话。
而孟薇正和阿橙弯腰在看草丛里的东西。
孟薇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草丛里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借着火把的光亮,她勉强看清它眼睛湿漉漉的,毛乎乎的身上有斑纹。
阿橙说:“姑娘,这小东西会不会咬人啊?”
“嘘,别吓着它。”孟薇食指抵唇,可惜天黑,她看不清小家伙是什么动物,“大概……是野兔?”
方才在李公公那里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她心里高兴又自在,盯着小家伙好奇得不行,想捉它,又怕把它吓跑。
陈牧走近了,伸长脖子凑近看:“你们在看什么?”
“呀,你把它吓跑了。”孟薇叹惜,眼睁睁看小家伙跑得飞快,一会功夫便消失在草丛里。
“你们在捉兔子吗?”陈牧没看清那是什么,猜想跑那么快大概是野兔,“山里野兔多,我白天抓了两只,送给你们好了。”
孟薇眸子一亮,欢喜得要蹦起来:“真的送我们吗?我拿米糕和你换。”
早在猎场时她就想要一只小兔子,可惜阿耶忙着治病救人,没空帮她抓兔子。
“这买卖划算,成交,我一会就给你们送来。”陈牧想起来这的目的,拿出新衣裳递给她,“孟姑娘,这是新衣裳,殿下说回京路途遥远,以防有歹人偷袭,姑娘换上男子装束更稳妥些。”
剩下那些叫她离远点的话,在陈牧心里转了一圈,硬是说不出口。
孟薇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萧远送她的?他不是讨厌她吗?
孟薇抱着衣裳回去帐篷,放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仍然觉得像在做梦。
萧远既然肯送回礼,是不是愿意和她做朋友了?
说不定真的猜对了,孟薇开心地抱着衣裳在身上比划。
冯氏笑起来:“到底是皇家的东西,这衣裳的料子真是好,我还从没在布庄见过。可叹你个子比殿下矮,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太长。但咱们也别拂了殿下好意,你拿来我给你改一改,快的话兴许明日你就能穿上。”
这一路上村庄之间离得远,有时队伍走好几里地,也不见人烟。
冯氏总怕路上遭遇土匪,早就想给孟薇换一身男装,苦于走得急没有准备。
刚好,这件衣裳解了燃眉之急。
油灯下,冯氏照着孟薇的身量剪裁衣裳,密密缝制。
帐篷外面蛐蛐叫得欢快,陈牧送来两只小野兔,孟薇抱着其中一只兔子,看母亲为她缝袖子。
夜深了,只剩最后一节下摆还没缝,孟薇打了个哈气。
“你快去睡。”冯氏催她,“明日一定让你穿上新衣裳,快去,听话。”
左右阿耶不在,孟薇抱着兔子往床上一趟,乖巧道:“阿娘,我就睡这里,陪着你。”
冯氏哭笑不得,点她鼻子:“是你怕黑,要娘陪着你吧?”
任凭母亲如何打趣,孟薇撒娇,就是不肯走。
等到第二日她醒来时,冯氏早都起了,笑着把新衣裳往她怀里一放:“快起来,试试合不合身。”
孟薇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衣裳。
冯氏又帮她把乌黑的长发挽成男子发髻,用裁剪下来的鸦青色布料做成发带,绑在发髻上。
待全都弄好,冯氏满意地点头,和戚妈妈说笑:“瞧她这身打扮,倒有几分小子的样了。”
头一回穿上男子样式的袍子,孟薇左看右看,张开手转了一圈,觉得新鲜极了。
戚妈妈笑呵呵:“好了好了,快过来吃早饭了,再等一等粥就凉了。”
今天的早饭是葱油烙饼和菘菜肉糜粥。
孟薇小口喝粥,眼睛盯着盘子里的饼发呆,心里琢磨着萧远会不会又被李公公克扣早饭。
冯氏自然知道闺女在想什么,做了母亲的人最是心软,她也可怜那孩子。
冯氏叹道:“一会你吃完了,包几个饼给殿下尝一尝吧。”
她倒不怕李公公为难孟薇,昨日他躲在人后活像个缩头乌龟,往后只怕要躲着她闺女走。
孟薇点头。
吃过早饭,孟薇用荷叶包好葱油饼,沿着河边高高兴兴去找萧远,先遇上陈牧。
孟薇眸子亮晶晶地问:“陈大哥,我穿这身衣裳,像不像男儿?”
陈牧老远就看见她,一时没认出来,还在想是哪家傻小子蹦蹦跳跳。
走近了才知是她,陈牧憋笑:“像,就是吧,别蹦跶,一蹦就显得女气了。”
孟薇小脸一愣,偏头想,她蹦了吗?
哎呀,好像真的蹦了。
“那我不蹦了。”孟薇看一眼路过的姨父汤将军,想要学他四平八稳的走路姿态,结果更不会走路了,“好难呀,怎么更奇怪了。”
阿橙捂着肚子笑:“可不就是怪嘛,姑娘学了个四不像。”
孟薇也觉得好笑:“算了算了,先趁热给殿下送早饭吧。”
昨日他既送来衣裳,今日,一定会同她和气说话了吧?
陈牧一愣,慌道:“孟姑娘,还是我去送吧。”可不能让殿下知道他没把话说全。
正说着,远处林间忽然惊起一片飞鸟。
陈牧快速按住刀柄,望向帽儿山的方向,刹那间喊杀声撕裂河边寂静。
孟薇一惊,就见一群胡子大汉挥舞着大刀,发出震天的咆哮杀下山来。
昨日,李公公一定要在这座叫帽儿山的地方安营扎寨。
孟薇的姨父担心土匪偷袭,却拗不过李公公,好说歹说终于选了距离帽儿山较远的平坦河边扎营。
只是她姨父千算万算,还是被土匪逮着机会杀下来。
“不好了,殿下失踪了!”有个侍卫冲出萧远的帐篷,惊恐大喊。
陈牧箭步冲过去,帐篷里茶盏碎了一地。
孟薇迟一步赶来,看见榻上殷红的血点子,寒意从她脊背升起。
萧远被土匪掳走了!
“中计了!”陈牧懊悔,提刀去寻萧远。
汤将军已增派兵力保护女眷。
“阿橙,我们快回去。”留在此处也帮不上忙,孟薇往回跑,以免叫姨父分心。
路上看见不知是谁掉的匕首,孟薇弯腰捡来防身。
待她站起身,蓦地看见河对面的山脚下有个黑色影子在快速移动。
她目力好,看清这人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孟薇嗓子发紧,黑影背上的人穿着鸦青色衣裳,分明和她身上的这件料子一模一样。
她盯着看的时候,黑影行动极快,却在颠簸之下叫背上那人掉落一支东西,被阳光照得闪了一下。
孟薇踩着冰凉的河水跑过去,拾起来,认出是萧远束发的青玉簪。
陈牧和姨父带着人分头去寻萧远了,余下的兵师们正在奋力抵御杀来的土匪。
她颤手握紧玉簪,四顾之下,只有李公公的人或许可以借来一用。
孟薇想呼唤他们救萧远。
可这些人或抱着脑袋四散,或抱着财物逃命,根本不理她。
阿橙吓得快哭了,死死拽她往回走:“姑娘,咱们快回吧,土匪杀人不眨眼。”
孟薇攥紧玉簪,恍惚之间,男人没入火场救她的身影与山上少年重叠在一起。
“阿橙,去找陈牧和姨夫,叫他们来救殿下!”
她将信物玉簪往阿橙手里一塞,奋力甩开阿橙的手,头也不回追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