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今天被救赎了吗》 第1章 重活一回 元庆九年七月,残夏的热浪炙烤着猎场,唯独这片小树林留存一丝清凉。 十六岁的萧远笨拙地攥紧缰绳,试图让马跑慢些,奈何拉得太紧,□□的黑马奔跑中忽然停住差点甩他出去。 汗水顺着少年额角淌下来,他不怕受伤,只想快些学会骑马:“听话啊乌云霓,停下做什么?” 黑马不耐烦地甩动鬃毛,偏就半步也不动。 一旁侍卫怕他急于求成更加学不会,开口提醒:“殿下,缰绳别拽得太紧,稍微放松一些。” 与此同时,林子外另有一群满身酒气的少年在纵马狂奔。他们身后,一头猛虎紧咬不放,腥风扑面而来。 领头的是个紫袍少年,放声大笑,用马鞭指向随行的美人:“谁能跑死那畜生,孤就将侍妾赏给他!” 左右少年坏笑:“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别到时舍不得。” 他们互相争着向老虎抛出血淋淋的鹿肉,引它追自己。 众人跑过小树林,太子隐约瞥见萧远正在练习骑术。 他眼珠子一转,对众人说:“尔等只顾自己玩耍,反忘了我三弟,还不速速将这畜生引至三郎处!” 他们默契地互看一眼,放肆大笑起来,有个少年将一块带血鹿肉抛入林中,老虎便如离弦之箭追着鹿肉冲萧远而去。 萧远听见有东西啪的一声落在附近,正要回首去看,乌云霓嘶鸣着高举前蹄立起来。 萧远险险抓紧缰绳稳住身形,再回头时,便见侍卫骑马迅速从地上抓起一块东西狂奔而过。 “陈——”萧远后半句未出口,视线骇然落在侍卫身后的老虎上。 他看着侍卫的马尾快要扫到老虎的獠牙时,林子外却传来大笑声。 萧远回头怒视,见是太子和一群王孙公子在远处围观,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太子颇不在意,冲他高喊:“三郎不救他吗?只怕他要命丧虎口了,你真狠心啊。” 又是这人干的好事,萧远死死咬牙。 远处是奔逐的一人一虎,唯一的弓箭在侍卫手上,可萧远即便有弓也拉不开,为在父兄手里活下去,他早就被迫磨灭骨血里的锋芒,将自己化作朱墙金瓦下最羸弱的皇子。 萧远掌心黏腻不知是血还是汗,□□的乌云霓焦躁嘶鸣。 “殿下快跑别管我!”侍卫吼得破了音。 太子马鞭指着萧远哈哈笑:“你们看他,废物一个,连个人都救不了!” 营地距离猎场十多里地,萧远手指死死抠进缰绳,除了回营找卫兵救陈牧,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我回来!”耳边是太子的嘲笑,少年笨拙地操控乌云霓向营地疾驰。 萧远从未觉得马背上的路程那么艰难,或许再回来时连陈牧的尸骨都找不到,可他必须拼一拼。 疾驰的马蹄飞溅起尘土,他俯低身子紧贴马颈,粗糙缰绳磨出血痕,这些疼痛他都可以忍。 可太子并没有玩够,一支利箭擦着萧远耳际,扎进前方草地。 萧远瞳孔紧缩,回首,又是太子。 “射得好!”太子夸赞亲卫,他也不为杀萧远,只是不愿叫萧远如愿救人,“下一箭射他的马腿!” 话落,第二支利箭狠狠扎进乌云霓后腿。 咔嚓一声,马骨碎裂的声音刺进萧远耳朵。 他来不及反应,乌云霓便哀鸣着轰然倒下,沉重身躯将萧远半边身子压在泥地上。 撞地的瞬间,萧远右腿传来剧痛。 “乌云霓!”他满身泥泞,伸手去够乌云霓的脑袋。 天空乌云密布,原本热得透不过气的猎场忽然狂风大作,黑马还睁着眼,鼻间却流下殷红鲜血。 它流着眼泪,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蹭了蹭少年的手掌,便再也没有气息。 雷声轰鸣,冰凉的雨点落在萧远脸上,他呆呆看着乌云霓脖颈上母亲生前选的配饰,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一场梦。 等他颤抖着手去拍马儿脖颈,可这匹被他惯得爱使性子的小马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萧远想起十一岁那年,阿娘把小马的缰绳放入他手里,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嘱他好生照顾小马。 可是如今没了,一切都没了,阿娘死了,乌云霓死了,连陈牧也要死了。 萧远瘫倒在泥地,手还抱着乌云霓,整个人却像丢了魂魄似的。 太子皱眉:“晦气!真不禁打,主子是废物,马也是废物!咱们走!”他带头纵马往营地而去。 剩下的人冷冷扫一眼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萧远,嫌弃地撇嘴,也纷纷调转马头跑了。 右腿剧痛惊醒萧远,陈牧还在等他去救。 他拼命想从乌云霓尸体下挣脱出去,可越是指甲抠进泥地一寸寸向外爬,越是陷进泥地爬不出去。 真讽刺,就像他的人生,以为拼尽力气就能活下去,到头来还是被父兄轻而易举踩进泥地碾作血肉。 黑马的尸体像一座大山重重压住萧远胸腹,他吸不进一丝气,眼前的世界逐渐晕开,天地也跟着安静下来。 他喉间呛出血沫,死吧,死了也好,再也不必听父兄骂他是废物。 视线被黑暗吞没时,萧远听见母亲焦急地呼唤他。 “远儿,远儿,醒一醒,不要睡。” ———— 乌云笼罩大地,一声惊雷过后,雨点落在少女卷翘的长睫上。 她本应赶紧回营,现下却带着十余个家丁冒雨冲进猎场。 孟薇咬唇,必须赶快找到萧远才行。 她还记得前世这一天,萧远拖着满是血水污泥的身子一瘸一拐回到营地,整个人看着狼狈至极,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后来,她听说萧远的侍卫被老虎吃了,太子还宣称他为救萧远打死了一头大老虎。 对比之下,萧远就成了大家嘴里的笑柄。 冷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砸在脸上也是疼的,可孟薇想起男人温暖的胸膛。萧远救过她,而她尚未报恩就死了,至少这辈子她要快一点找到恩人。 孟薇不善骑马,强行骑快马来寻他,后果便是两股之间磨得钻心疼痛。 她勉强自己坚持,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小厮忽而喊道:“姑娘,前面是太子,咱们要不要停下来?” 四下空旷,孟薇看见一个紫袍少年领着众人向这边狂奔。 她一愣,太子?穿紫袍的那个人吗? 对了,她都忘了,太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前世那样肥硕的。 不等她决断,两队人马交错,太子的人怒瞪她一眼便掠过她奔向营地去了。 孟薇想起什么,小脸惨白对一个小厮说:“你速速回去找薛将军,就说猎场有人出事,请他快带卫兵过来。” “其余人跟我走。”她操控枣红马奔入雨中。 下雨的猎场泥泞难行,大雨又遮挡了视线,好在没跑多远她就看见前方路上躺着什么。 她最先看清的是一匹黑马,然后蜷缩在泥地里的玄衣人形,猝不及防扎进她眼中。 孟薇心脏砰砰跳,赶紧勒马停蹄,祈祷别是萧远。 待她跑近,少年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脸刺入她眼里。 孟薇心惊,他惨白的脸有些稚嫩,和记忆里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很不同,但还是能一眼认出就是萧远。 “殿下,殿下,醒一醒,别睡呀。” 少年被黑马压着,瘦削的身形陷在腥臭泥水里,家丁奋力抬起黑马将他挪出来。 孟薇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 大雨将他淋得湿透,她擦净他脸上泥水和血污,伸手为他遮挡落在脸上的雨水,自己却早就被雨淋透。 萧远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见孟薇的一瞬,他愣住似乎不信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不顾腿伤挣扎坐起身,抓住孟薇手腕:“劳驾姑娘快回营喊卫兵来,我的侍卫出事了,性命攸关。”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孟薇吓一跳,连忙说:“殿下放心,我已让人去找薛将军,他很快会带卫兵过来。” 她眸子澄澈,眼底和心里一样干净纯粹。 良久,萧远似乎相信她了,他松开她手腕,却低下头去不再说一个字。 大雨哗啦啦地下,孟薇一直在看他,他眼里没有了光,盯着死去的黑马发呆。 孟薇想了想,起身走到黑马旁,取下马颈坠饰的一片金杏叶。 萧远还是不说话,直到掌心传来温暖,少女把属于的乌云霓的金杏叶放在他掌心。 雨点落在他脸上,染红他眼眶,他死死攥紧金杏叶。 孟薇心里酸楚,她不清楚萧远经历了什么,但上辈子太子肯定撒了谎,他没救萧远,只怕连萧远的伤势和侍卫的死也是他害的。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年后的萧远不爱笑了,有这样的兄弟,谁也长不出爱笑的性子。 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直到看见手持筋角弓的卫兵们赶到,萧远眼中才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硬撑着伤腿站起来。 孟薇赶紧搀扶他。 猎场很大,将士们准备兵分三路寻找陈牧。 孟薇担心萧远的伤势:“殿下,薛将军一定会找到你的侍卫,你先随我回营治伤好不好?” 萧远嘴里迷漫血腥味,喉结动了动,却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说完他转身拖着伤腿,骑上卫兵带来的马匹,一起没入雨中去寻人。 孟薇无奈,雨里他半边身子被血浸透,不知是黑马的还是他自己的。 她懂了,不找到侍卫,萧远不会回营。 大雨还在下,孟薇只得先行回去。 营地有阿耶和阿娘,她想快些见到他们。 忍着马鞍磋磨的剧痛,她纵马回到营地,一入自家帐内便扑进冯氏怀里哭起来:“阿娘,女儿回来了。” 方才在树下醒来时,孟薇看着身旁稚嫩的蕊表姐和丫鬟阿橙,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活过来了。 直到真切地待在母亲怀里,孟薇才相信她真的回到亲人身边了。 这一年,她堪堪十三岁,和双亲一起陪同陛下秋狝。 想到前世惨死,孟薇有太多委屈想告诉母亲。 “吓着了吧?莹莹不怕啊,阿娘在。”冯氏懵了一瞬,原想训她怎么撇下蕊儿和阿橙自己跑进猎场,看她哭成泪人,又唤着她乳名心疼得不行。 冯氏带她沐浴换上干净衣裳,没见她受伤,才稍微放心。 “那猎场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吗?往后不许再去了,要听话。” 孟薇乖巧点头,害死她的宁王也来秋狝了,她不想见那人,往后不敢乱跑了。 天擦黑时,孟薇的父亲孟士衡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点心:“我听你母亲说,你白天吓着了?喏,专门留给你的,下回不许乱跑了。” 油纸包着官厨做的栗子乳饼,知道闺女喜欢,孟士衡特意拿回家哄她高兴。 孟薇笑着接过点心:“我去给阿耶泡茶。” 她抱着茶壶去到隔间,红着眼眶不敢哭出声。 这一年的孟士衡眉目慈祥,下巴蓄着山羊胡,整个人舒展而精神,还没有为她急得花白了头发。 孟薇记得四五岁时,阿耶最喜欢用胡子蹭她脸逗她玩,每次她哭起来,阿耶就会笑话她是小猫撒尿。 可是那场宁王策划火灾过后,一切都变了。 孟薇请过安,挑帘子步出父母的帐篷,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宁王。 走出没几步,孟薇看见角落里,阿橙和父亲的小厮长生说话。 阿橙:“今日真是吓死我,二姑娘乱跑,好在她没有出事。对了,我听说纪王被老虎咬了?” 长生:“瞎扯,不过纪王委实伤到了腿,老爷给开了药方请他卧床歇息。他那个侍卫也是,被老虎追到山崖,要不是卫兵及时赶到,恐怕他已经被老虎吃进肚子里了。” 阿橙:“阿弥陀福,他们真是福大命大。” 听说萧远和侍卫都没事,孟薇松了口气。 长生却嫌弃道:“你是不知,老爷禀告圣上说纪王的伤无大碍,修养半月就可痊愈时,圣上却说纪王是早该咽气的孽种,还说何必糟蹋药石救他。” …… 孟薇遍体生寒。 萧远差点死在猎场,换来的却是亲生父亲咒他去死。 浓稠的夜色仿佛一只无形巨手,遮蔽了星光,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她茫然回到自己的帐篷,想起三年后执掌兵权的萧远会逼死太子又逼迫陛下退位了,原来他的至亲也不曾善待于他。 孟薇想起萧远蜷缩在黑马身边的样子,也没心思出去逛,在帐内闷闷地待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清晨,汤蕊差人来,问过会能不能来找孟薇玩。 冯氏听闻伤人的猛虎已被兵甲射杀,见她闷了三日,也十分心疼。 冯氏劝她:“好容易出来一趟,整日闷在帐篷里做什么,和你表姐去逛一会吧,只要你们别进猎场就好。” 外面是个艳阳天,孟薇也想透透气了,她乖巧点头:“阿娘,我不进猎场。” 汤蕊来的时候恰好巳时。 清晨的太阳洒下来,照在孟薇白嫩嫩的脸蛋上,舒服极了。 因着出了猛虎伤人的事,兵师巡逻范围向前推进十五里路,她原先发现萧远的地方划入营地范围,也就算不得猎场了。 她们骑马慢行到这里,汤蕊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莹莹,咱们比一比谁先跑到那里吧?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上回磨破的伤已经结痂,但孟薇还是痛的,刚想说下回好不好,她就看见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太子也在,叉着腰笑得最欢。 孟薇有不好的感觉。 第2章 欺辱 自从萧远遭遇了老虎,陛下担心太子遭遇同样的危险,便又增派百余侍卫护卫太子左右。 如今太子除了东宫亲卫,又多了陛下划拨的兵甲,走到哪里都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与他交好的贵族少年们邀他去猎场,他一路吹嘘昨日如何射中一头雄鹿。 说到兴头上,太子昂起头:“对付几头鹿罢了,孤三箭足以,那些射不中的,都是不中用之人。” 可是除了太子,这些人都知道那群公鹿被护卫提前灌醉,故意赶入猎场供太子射猎取乐。 偏偏二十头鹿聚在一处,太子一头也没射中,最后还是护卫暗中放箭才倒下一头。 但他们盼着能在太子麾下官运亨通,于是不管太子说什么,他们都笑脸奉承哄他开心。 “可不是,太子殿下箭不虚发,实乃我辈楷模。” “太子英武,我们这些庸人实在不敢跟太子相比。” 太子摆摆手:“只要你等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也能像孤这般。” 队伍行到上回抛下萧远的地方。 有个叫萧道缨的少年是太子的堂弟,指着前面小山坡仿佛发现好玩的事情:“殿下快看,那不是纪王吗?” 太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望去:“哟,还真是孤的好三弟,他跑去那里做什么?” 萧远本该牵着乌云霓的缰绳,此刻却换成一匹枣红马,幸存下来的陈牧也被临时换成新侍卫。 太子闲适地扫了一眼他的腿,喊道:“三郎,孤听闻你受伤了,倒是好得挺快呀,别是故意装出来让陛下可怜你吧?” 山风卷着血腥气袭来,萧远的伤腿隐隐作痛。他指节泛白,沉默地望向太子。 这人杀了乌云霓,陛下为了掩盖这人的劣迹不让消息外传,还命人连夜处理掉乌云霓的尸首。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今日硬撑着登山瞭望,还是寻不到半点疑似埋葬地的痕迹。 萧远眼底暗流翻涌,然而现在还不是杀太子的时候。 于是像从前无数次被父兄折辱一样,他掌心掐出血痕,迫着自己藏起所有仇恨转身离开。 孟薇就是这时候来到山下的。 小姑娘穿着粉色窄袖襦裙,阳光洒在她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正担心太子这群人围在一起又要做什么坏事。 太子的马鞭便指着山上,仰头笑道:“我说三郎,这么平缓的山坡你还要下马步行,不会是那匹马死了,给你吓破胆了吧?” 萧远瞳孔骤然紧缩,可他再怎么占理,也只是不得父亲喜爱的废太子。 而山下那人,才是真正被父亲捧在手心的儿子。 底下众人的嘲讽声,一浪接着一浪催着萧远。 “这山又矮又平,纪王居然下马走路,难怪陛下厌恶他。” “你们看,他吓得腿都软了。” 孟薇白着小脸,仰头望向山顶。 这群人胡说八道,这座山不高也不平缓,骑马下山肯定有人仰马翻的危险。 她暗自祈祷着萧远别被他们激将。 山路满是足可让人摔倒的砂砾,太子的嘲讽在萧远耳边不断响起,他腿上传来阵阵疼痛。 他知道太子要他当众出丑,也默认了,可他不能死,阿娘还等着昭雪。 萧远缓缓转身,强迫自己咽下所有屈辱,再面对太子时,面上已恢复平静神色。 他对太子拱手一拜:“大哥教训的是。奈何我腿伤未愈,也没有大哥勇武,实在不敢骑马下山。” 太子啧了一声,冷笑起来:“你娘当年伏低做小的样子,你倒是全学会了呀。” 看他被踩在脚下也不敢反抗,太子心满意足,转过头对看戏的众人说:“走吧,孤的兄弟里,可没有这种没胆气之人。” 这个混蛋,孟薇气得颤抖。前世太子在东宫悬梁的记忆浮现,她一丝悲悯也没有,只觉得东宫倾覆半点也不冤枉。 太子率领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 孟薇惨白小脸望向山顶,萧远应该愤怒,可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低垂着头牵着枣红马下山去。 灼热太阳照在他背上,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汤蕊碰了碰孟薇手臂:“莹莹,这里是非多,咱们也快走吧。” 孟薇没心思再游逛:“姐姐,我想回去了。” 汤蕊双肩塌下去:“啊?可是我们才出来一会。” 孟薇没勉强,两姊妹作别,汤蕊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出来时孟薇没打算走远,此刻身边只有一个叫阿橙的丫鬟陪着。 萧远已经下到山脚,继续往大营的方向而去。 他的枣红马有些瘦弱,明明是他先走的,孟薇的马却轻巧追上他的马。 她闷闷地跟在后面,陛下给了萧远亲王的封号,却没有给亲王的待遇,他连一匹好点的备用马也没有。 萧远很快察觉身后有人,戒备地回头。 燥热烈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小姑娘慌乱地低下头去。 可是萧远停下,她也停下,萧远纵马快跑,孟薇也让马儿跑起来跟在他身后。 十六岁的少年不懂什么姑娘家的善良温柔,萧远有些恼了,她究竟想干什么? 是觉得他可怜,还是没看够他出丑,想跟上来看个仔细? 终于回到大营时,进出猎场的人来来去去,拴在树下的猎犬对着飞虫吠叫。孟薇偷偷看萧远,想上前说些什么安慰他,又怕惹他更气恼。 有人牵着猎野兔的猞猁经过,萧远皱眉,气她到底想跟到什么时候。 他回头瞪她,小姑娘却赶紧低下头偏偏不看他,于是他更气了。 又走了好一会,孟薇跟着来到一处搭建了许多草棚的地方,她嗅到浅淡的干草味和马粪味。 走近了,她才看见草棚里拴着许多马,原来这里是临时搭建的马厩。 有个瘦高个的内侍在树下摇着扇子乘凉,看见萧远进来,他也不起身行拜礼,倒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他又扫一眼孟薇,约莫以为她是侍女,白了她一眼才慢吞吞起身向马厩里走。 “喏,都在这了,既是陛下要赔殿下一匹马,殿下便自己选吧。” 优良的战马是宝贵物资,马厩里少说有五十匹这样的马。 萧远没理会内侍怠慢,也不理孟薇,细细审视这些马的体态和神采。 等转完一圈,他敛眉抿唇,他熟读《相马经》,知道怎么挑选良驹,这些马全都比不上乌云霓。 孟薇不懂马,带着期待,看向接待他们的瘦高个。 “哎,上回那只野兔真是肥美鲜嫩,你尝了吗?”瘦高个正和旁的内侍闲聊,谈笑时还不忘对着他们露出似有若无的讥笑。 孟薇蹙眉。 所有人都知道萧远的母后早就亡故,舅舅家也跟着倒了台,现下连马厩内侍都敢上来踩他一脚。 没人帮忙,孟薇默了默,忽然眸子一亮。 前世秋狝时,她曾听阿耶说过,陛下有一匹跑得如同闪电一般快的马。只不过后来它不知怎么惹了太子不高兴,等到拔营去往行宫时,莫名其妙它就死了。 现在这匹马应当还在马厩里,她记得它叫玉虎鸣,只是忘了它是什么毛色。 一个背着手的胖内侍在草棚里踱步。 孟薇一定要帮萧远找到那匹马,寻常办法只怕行不通。 她鼓足勇气上前攀谈,语气却带着藏不住地嫌弃:“大人,这里真是陛下备用的马厩吗,可我觉得你们的马也不怎样。” 胖内侍本来悠闲地哼着小曲,一听这话炸了毛,瞪着她阴阳怪气开口:“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我没有你见多识广,你既觉得不好,看来你的马是顶好了?倒是牵来叫我长长见识啊?” 孟薇鲜少和人争执,今日却不肯后退一步:“你别不承认了,我可是见过一匹千里马的。” 她左右看看,又摇了摇头:“你们嘛……算了,看你们的样子也养不出玉虎鸣那种好马。” 萧远正好走到一匹青骢马跟前,听见她说话,他脚步顿住。 “什,什么什么!”胖内侍脸都红了,冷笑起来,“好好好,我要是找到和它一样好的马,你敢叫我一声爷爷吗?” 不待孟薇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去到最后一间草棚。 先前和人说笑的瘦高个,听见这边动静吓得跳脚跑来,似乎想阻止他。 可是胖内侍一把拽开草棚的门,嘴里不忘大骂:“哪个王八羔子把门给老子堵上了!玉虎鸣,有人说我养不出你这样的马,你出来给她看一看!” 伴着一声长嘶,孟薇看见草棚里走出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战马,马儿的眼睛精神极了。 她心尖一颤,怎么也没想到,是和萧远失去的那匹一样的黑马。 她眸中惊喜,唤它:“玉虎鸣?你真是玉虎鸣吗?” 玉虎鸣转了转耳朵。 胖内侍指着孟薇:“那还有假?你既承认它最好,就该愿赌服输叫我一声爷爷!” 孟薇却是去看萧远,她至今不知少年的黑马叫什么名字。 可她想告诉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看呐,玉虎鸣和那匹黑马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眼底终于有了神采,怔怔望向玉虎鸣。 下一瞬他想起什么,隔着马厩长长的廊道,望向孟薇。 他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 胖内侍突然大声嚷嚷:“喊啊,快喊爷爷!你不是说我养不出好马吗?” 瘦高个气得跺脚,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孟薇趁机拉着阿橙跑出马厩,脑后粉色的发带翻飞。 那两个内侍互扯头发谩骂彼此,萧远望着小姑娘跑远的背影,直到马厩尽头再也看不见她,他才收回视线。 萧远牵着玉虎鸣,出了马厩,头顶是漂亮的瓦蓝色天空,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他们见过的,不是林子里那次,是在更早之前来秋狝的驿站上。 那时她坐在紫藤花架下看书。 她大抵不记得他了。 但萧远知道,她是孟太医的女儿,有些傻气,很爱读书。 ———— 孟薇往家的方向快跑,心里闷闷的。 今后该怎么?她只是个闺阁女儿家,别说帮助萧远不被太子欺辱,连她自己也要时刻警醒别被宁王缠上。 她心里装了事,没留意身后一辆红帏马车冲过来。 “姑娘当心!”阿橙赶紧去拉她,二人险险避开马车。 阿橙吓一跳:“姑娘,不打紧吧?也不知是谁家马车,好生无礼!” 孟薇粉色罗裙溅上泥点子,人倒没伤着,但马车主人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横冲直撞委实霸道。 红帏马车也停下来,车夫小跑着过来对她作了一个揖:“我家主人差我来问问,两位姑娘可有伤到哪里?” 孟薇四肢百骸僵住,认出他是宁王的车夫。 车夫以为她没听懂,又补充:“忘了说,我家主人是宁王,” 左右达官贵人的谈笑声和犬吠声犹在,孟薇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熊熊烈火铺天盖地冲她而来。 第3章 少年萧远 “我无碍。”孟薇声音冷淡,低下脑袋快步往回走,恨不得永远别和宁王碰见。 她身后,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少女秀气的鹅蛋脸,偏生那双眼睛却透着刻薄劲。 康如意斜睨两个小姑娘的背影,嗤笑道:“哼,没礼数的东西,真把秋狝当菜园子逛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跟来凑热闹。” 车里,宁王纵容地笑了笑,没理外面发生的事。 直到马车走远,躲在角落里的孟薇总算松了口气。 阿橙皱眉费解:“姑娘,宁王为人和善是大家都知道的,可他怎么和康相的女儿结交,这康如意出了名的刁钻。” 孟薇几乎要冷笑出声,宁王和善吗,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 她怀揣心事,往家的方向赶。 孟薇家世代行医,父亲承了祖父衣钵后,更是教导她严守家训不可做蝇营狗苟之辈。 奈何长辈教她为人要方正,却不曾教导她如何看穿人心。 白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入夜后蟋蟀鸣叫,孟薇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起前世被宁王纳为妾室,那天宁王设了隆重的喜宴迎她入府,甚至还邀来已经权倾朝野连陛下都忌惮的萧远。 阿耶阿娘虽不情愿她给人做妾,但一想到宁王肯为了迎她入府而亲自操办喜宴,想来他是真心待她好。 就连孟薇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惜,她和家人低估了宁王的卑劣。 进府那日她跟随嬷嬷回到洞房,康如意趾高气昂闯进屋里对她说:“你别给我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话告诉你吧,喜宴不是为你办的,是殿下要借喜宴之名诓来萧远设的鸿门宴!你的命,还是捏在殿下和我手里,你别以为能爬到我头上来!” 那时宁王竟然冷笑默认了。 漆黑无光的夜里,孟薇抚上脖颈,至今仍记得自己不肯骗萧远入厢房,宁王掐住她脖子的目光阴狠。 后来更是因为她抵死不肯做帮凶,宁王关她在厢房放火烧死她,再嫁祸萧远见色起意错手杀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 最无助的时候,是萧远破开烈焰救下她。 孟薇曾经和别人一样害怕这个男人,他们说萧远戕害兄弟刻薄寡恩,直到被他救出火场,她才知道,贤名远播的宁王为了皇权杀她灭口时,只有萧远舍命也要救她。 孟薇叹气,她再也不想与宁王这个伪君子有瓜葛,倒是萧远呢,她要怎样做才足以报答他? 翌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 有兵甲来知会孟家拔营,圣上下了旨,所有人前往行宫所在的驿站安营扎寨。 等到孟薇和家人在驿站安顿好,已是三天后。 行宫所在的驿站,是西域商人从番邦运送香料去往京城的必经地,在这里购买的香料比在京城花费少得多。 冯氏也买了一些,今日清点时发现少买一味檀香,孟薇替她去采买。 冯氏抬头望天,有些担心:“这云看着有些厚,不知会不会下雨,要不明日去吧。” 孟薇已经走到门口:“阿娘别担心,我买了东西就往家赶,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 这处驿站是围绕皇家行宫建的城镇,有数千百姓常驻。 清晨的阳光被云层遮挡,孟薇和阿橙走到东街,看见一大片田地,秋收后地里的粮食颗粒归仓,村民便在田间放羊。 这会正是蓼花繁盛的时节,羊群在粉花绿草的田地里埋首吃草,田埂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有匹马儿摇着尾巴驱赶蚊虫。 孟薇眺望田里吃草的羊群,微风吹拂她的发丝。 阿橙偷看她,心里忍不住感叹,二姑娘越来越好看了,将来一定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 她们来到市集,除了商人的香料摊,当地的居民也摆摊售卖些小物件。 孟薇买了檀香,目光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 那摊子上摆放了各种小动物泥塑,阿橙拿起一个放在掌心把玩:“姑娘,这泥娃娃真好看。” 孟薇莞尔:“这是泥哨。” 小摊的动物泥哨和京城的很不相同,既不是单一的土黄色也不是青色釉哨,它是黑色的,在黑底之上又用各种亮眼的彩色绘制小动物身上的花纹。 阿橙仔细查看手上的小泥哨,发现还真是泥哨,她瞪大眼睛好奇道:“还真是呢!姑娘怎么知道的?” 孟薇一愣。 怎么办?总不能告诉阿橙,上辈子她来过行宫驿站,在同样的摊前买过泥哨吧? “我,我猜的。”她慌忙拿起一个小马泥哨,指尖扶过马颈上的金漆纹饰,这是她适才一眼相中的,“阿橙你看,这个可爱吗?” 摆摊的是对老夫妻,老爷子在给泥哨胚子上色。 老婆婆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看见孟薇,她忽然睁大眼呼唤老爷子:“老头子你快来看,凤凰落到咱摊前了!” 说着,她扭头对孟薇笑起来,满心满眼全是欢喜:“这娃娃生得真俊!也是京城来的吧?” 跟着皇帝来打猎的人她见得多了,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俊的女娃娃,反正是俊得她词穷。 孟薇也不扭捏,点头笑:“婆婆一下子就说对了,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最后她买了四个泥哨,老人家喜欢她,又多送她一个。 孟薇带着檀香和泥哨回家。 驿站种了许多桂花树,八月正是桂花盛放的时节,连风里也裹着清甜的香气。 孟薇最喜欢桂花香,正沉醉时,一滴冰凉的雨落在她脸蛋上。 细密的雨丝顷刻落下来,孟薇双手遮住头顶,被阿娘说中了,这雨说下便下。 驿站全是黄土路,晴天还好,一下雨便溅起满地泥泞,她们带了伞也不敢冒雨赶路。 恰好路旁有座三清观,孟薇说:“阿橙,咱们快去里面躲躲雨吧。” 刚跑进庙里,她便看见宋大家同宋夫人也在观里躲雨。 宋大家是太子太傅,孟薇听阿耶说过,太子的所有老师里只有宋大家能管住他一二。 孟薇上前,躬身行礼:“宋大家,宋夫人万福,晚辈是太医院孟公之女,遭遇骤雨与丫鬟进来观中暂避,不想竟偶遇二位长辈,所以晚辈特来问安。” 宋大家摸着胡子笑起来:“原来是世衡的女儿啊,我说怎么有些眼熟。这雨下的真是大,幸好咱们都路过此观。” 其实她一进来,孟夫人便暗叹惊艳,再看她礼数周全,自是更加高看一眼:“哎呀,孟公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乖巧伶俐的闺女,要是我能有这样的闺女,便是在梦里我都得笑醒了。” 寒暄几句,孟薇与他们作别。 这雨一落下来,风吹在身上便有些冷了,她只好再往观里大殿去避风。 她一边走一边看廊下经文,来到救苦殿,甫一踏进殿内便怔住了。 这场雨还真是困了不少人,萧远也在呀。 萧远跪在神像前的蒲垫上,额头抵着冷硬的青砖。殿外风雨依旧,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在缭绕的香火中若隐若现。 他并非被雨困住,而是特意来到观里,祈求神明保佑他阿娘在天之灵能脱离苦厄永享安宁。 孟薇咬唇,隔着微润的衣料,摸了摸袖囊里才买的小马泥哨。 上回她帮萧远找到玉虎鸣,这次,他们可以做朋友了吗? 萧远从蒲垫上起身,回首,一身鹅黄衣裳的娇憨少女便落入他眼中。她带着一身桂花的甜香,额角发丝尚挂着雨珠。 孟薇连忙施了一礼,糯糯道:“殿下万福。” 萧远点头,上回得她相助,他才寻到良驹,正欲谢她时。 “原来你躲在这里!”殿外突然传来太子的怒喝。 太子跨进大殿,身后一堆亲卫把救苦殿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孟薇被赶出救苦殿,身后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孟薇脸一白,太子带来这么多亲卫,只怕萧远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而她能想到救萧远的办法,只有去找宋大家。 等她气喘吁吁跑去前殿,却没看见宋大家夫妇的踪影。 孟薇找小道童打听,得知他们去殿内上香,究竟去了哪个大殿却不清楚。 她又跑了好几个大殿,终于在文昌殿找到宋大家。 孟薇额角渗出热汗,急道:“宋大家,太子带来许多侍卫围堵纪王,劳烦快去制止。” 宋大家素来知晓太子行径荒唐,脸色大变:“速速领老夫过去!” ———— “你这没娘教的小畜生!”太子揪住萧远衣领,“把你偷走的玉虎鸣还来,它是你这种废物配用的吗!” 四下都是东宫亲卫,太子懒得再装文雅,玉虎鸣即便不听他命令,他宰了吃肉也不愿便宜眼前的小畜生! 萧远黑眸死死盯着太子,反手攥紧他手腕:“我没偷,那是陛下赐给我的!” 太子的腕骨被萧远钳制,疼得直冲侍卫大嚷:“你等瞎了吗!拿下他啊!” 萧远刚封王出宫又不得陛下喜爱,身边没几个人可用,唯一的侍卫早被太子拦在殿外。 东宫亲卫扑上来,把萧远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太子顺势踹他一脚。 供桌果盘掀翻一地时,殿外传来老者大声呵斥:“快快住手!” 太子揪着萧远衣领,正要一拳砸在他脸上,被那熟悉的声音吓得猛然一抖。 宋大家推开一众侍卫,气得胡子发抖:“尔等非但不劝阻太子,竟助长他们兄弟争斗,老夫若来迟半步,尔等岂非要将道观都掀翻!” “先,先生怎么也在这里?”太子不敢直视宋大家,眼珠子一转,连忙指着萧远说,“是他,是他偷了我的马在先,我才来找他要马的。” 宋大家手一伸,指着大门外:“殿下休再多言,先跟老夫出去,谁对谁错老夫自会禀明圣上,请圣上明察。” 太子才因杀了萧远的马被父皇训斥,倒不是气他欺辱萧远,而是气他大庭广众之下行事鲁莽。 他害怕再挨骂,咬牙跟宋大家出了救苦殿,临走时不忘瞪一眼萧远。 所有人都走了,萧远面无表情从地上爬起来。他嘴角渗血,身上常服灰扑扑多了好几个脚印,狼狈得很。 孟薇走到他身边,蹲下去软软唤道:“殿下,他们都走了。” 廊檐的雨珠滴答落下,萧远黑眸倔强,冷硬得仿佛一尊打不烂的青玉像。 她想哄他高兴,摸出买给他的小马泥哨,两手捧到他面前:“殿下,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吧。”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黑色小马泥哨,马颈绘了金叶坠饰,又在身体两侧各绘一朵朱红色的牡丹花。只一眼便能猜到,她是照着乌云霓的模样买的。 萧远嘴角还渗着血,别开脸,不看她和她手中的泥哨。 他胡乱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然后艰难起身,蹒跚奔入雨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孟薇站在神像前,手里还捧着小马泥哨,冷风吹进大殿,她叹了口气。从前不明白的事情,他为什么待圣上冷漠,为什么逼死太子,一一在她面前揭开了面纱。 少年的萧远,活得太艰难。 第4章 挨饿 萧远被禁足了。 宋大家虽然如实向陛下禀告了太子在三清观闹事,陛下却只是轻飘飘责骂太子几句。 然后,一道口谕送到萧远暂住的马家院子,便将并无过错的萧远禁了足。 陛下的缘由是,兄弟相争,无论对错都应各打五十大板。 夜里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打湿院子里的桂花树。 囚禁萧远的屋子从外面看起来黑黢黢,房门被圣上派来的李太监锁死,还克扣了他屋子里的灯油。 萧远穿着单衣背靠冰冷土墙,身下是同样冰冷的竹席,夜里的寒气渗入他骨髓,他恍惚想起上一回秋狩时的情景。 那时阿娘还在世,她不忍伤害生灵,背着陛下偷偷放生了一头公鹿。 然而好人却不长命,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温柔唤他一声远儿。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日,孟薇起了大早,原本担心今日是个坏天气,等她跨出房门一看,天上竟艳阳高照。 昨夜的雨打落一地金色桂花。 趁太阳大,冯氏把树上新开的桂花摘下来晾晒。 孟薇也去帮忙,她抱着铺满桂花的簸箕,放到太阳下晾晒。 忙了一阵,院子里摆着四个铺满桂花的簸箕,冯氏笑:“等它们晒干,再缝进香囊放在枕头边,最是助眠。” 孟薇自幼钟爱桂花香,欢喜地拍手:“那一定夜夜都是好梦了。” 冯氏回屋找缝制香囊的布料,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书。她摇头:“瞧瞧,你阿耶昨夜才说不能忘,这不就忘了?” 孟薇正低头挑拣簸箕里的桂花,闻言抬头:“很重要吗,要不我给阿耶送过去吧?” 冯氏想了想:“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这时已接近中午,冯氏让厨房用食盒装了刚出锅的肉饼和两碟小菜,拿给孟薇和孟士衡做午饭。 孟薇提着食盒,心中疑惑,照理说官厨会准备当值官员的膳食。 冯氏说:“官厨的饭菜不一定每日都合你阿耶的口味,左右你要过去一趟,一道带去,让他喜欢什么吃什么。” 孟薇坐马车前往行宫,津阳门的管事太监认得她是孟太医的女儿,放她进去。 她进到医馆时,孟士衡正站在药橱前找什么药材。 见闺女拿着书进来,他才想起忘了东西在家里,自嘲:“老了老了,我还以为把书带来了。” 孟薇把书和食盒放到案上,看见案上敞开的小盒子里,装着六粒指甲大的棕色药丸:“阿耶,这是什么药呀?” “解暑气的,这几日宫里的贵人们总是头晕乏力,服用了这药丸可缓解一二。”孟士衡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又盖上,“天气热,官厨做了菘菜肉糜粥,我吃那个就成,这些你带回去吧。” 孟薇乖巧应了一声,依旧提着食盒打算回去。 走到门口,她不知怎么想起来萧远。 宫里的人肚子里弯弯绕绕太多,有了上回马厩的内侍,保不准别的宫人也冷眼待他,万一萧远有个三病四痛,恐怕也只能自己忍着。 想到这里,孟薇盯着案上的药丸,软软央求父亲:“阿耶,那些药也给女儿一些,好不好?女儿要是哪里不舒服了,就也吃一粒。” 孟士衡气笑:“小娃娃胡说什么,药能随便吃吗?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听话,阿耶给你带饴糖吃。” 在孟士衡面前,孟薇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小姑娘噘嘴,一下子拿走案上五个小瓷瓶,假装气呼呼道:“阿耶小气鬼,那里不是还有好多药丸嘛,这些女儿就先拿走了。” 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 出了行宫,孟薇让车夫先回去。 阿橙疑惑:“姑娘,咱们还要去别处吗?” 孟薇点头:“嗯,去东街的马家走一趟。”宫里人惯爱拜高踩低,萧远带上这些药,或许有点用处。 她悄悄打听过,他并没像别的皇子一样住进陛下的行宫,而是被陛下单独安排在外面。单论这一点,孟薇就更担心了,她一定要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孟薇看一眼牌匾上黑色墨水写的“马宅”二字,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是陛下派来的李太监。 李太监斜眼打量她,嗓音尖利:“你找谁呀?” 孟薇对他福了福身:“小女想求见纪王,烦劳替我通——” “纪王不见客。”李太监打断她,砰一声关上大门。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孟薇被晒得脸蛋通红整个人晕乎乎。 没办法,她只好往回走,刚走来到拐角,忽然从马家院墙跳下个年轻男子,正正落在她跟前。 谁家好人不走正门却翻墙出来?孟薇吓得后退一步。 男子也吓一跳,待看清她的脸后,却盯着她不动了。 孟薇不认得他,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她走出去好长一截路。 那年轻男子脚程很快,追上她,抱拳道:“敢问姑娘可是太医院孟公家的小姐?在下名叫陈牧,是纪王的侍卫,先前姑娘曾在猎场救过在下。” 孟薇这才想起来,萧远身边是有个叫陈牧的侍卫,先前险些命丧虎口。 陈牧曾在上一处驿站随萧远见过她。 他赶快整理衣装,向小姑娘郑重跪拜:“多谢姑娘搭救,在下才捡回一条命,本应登门道谢,不巧又碰上殿下被圣上禁足。” 孟薇一时没明白,连忙虚扶他:“你快快请起,我只不过举手之劳,倒是想一桩事想请问你,昨日太子在三清观闹事,就算禁足也应当罚太子,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牧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露难色:“在下本该对姑娘知无不言,可这件事,姑娘还是别知道的好。实不相瞒,殿下这会还饿着肚子,在下正是出来想办法的,恐怕要先行一步。” 孟薇愕然,萧远怎么说也是陛下亲生子,罚了他禁足,难道还要罚他饿肚子不成? 她仰头看看陈牧刚才翻下的院墙,又看看陈牧憨厚的脸,委实不像撒谎。 食盒还在她手里提着,她说:“我正好带了自家厨娘做的肉饼,要是你不嫌弃,倒是可以送去给殿下。” 陈牧早晨就偷跑出来一回,走遍整个驿站也没见售卖饭食的小馆子,孟薇肯送,他急忙道:“姑娘好心相助,在下哪能嫌弃,那便多谢姑娘了。” 孟薇眼看他高兴地接过食盒,转眼却又苦着脸在身上翻找什么:“你在找什么呀?” 陈牧苦笑:“姑娘有所不知,未免宫里内侍看见,我得找块布巾把饭食包起来。” 孟薇一听,也为难起来。 阿橙看不下去,正巧附近一户人家种有美人蕉,花大色艳,尤其那翠绿的叶片她常用来包点心。 她指着美人蕉说:“你真是笨啊,那布巾多脏,给殿下包着肉饼,他吃下去指不定上吐下泻。你看那里,不是有现成干净的叶子吗?” 陈牧恍然大悟:“还真是姑娘家心细些,殿下昨夜用了李公……” 约莫说到不该说的地方,陈牧赶紧住了嘴。 孟薇心里揪紧:“怎么了,殿下当真害了病?” 陈牧低下头,半晌才挤出一句:“也,也不是,只是有些呕吐。” 烈日悬在头顶直直晒着孟薇,尖锐的蝉鸣声刺耳至极,她想起适才砸门的太监。 陛下偏袒太子,却责罚萧远,连那些内侍也有样学样地欺负他。 孟薇气得攥紧手指。 陈牧回去的时候依旧是翻墙,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 他悄悄来到关押萧远的屋子外,宫里派来监督的太监都去用饭了,这会没人看守。 一把大锁把屋门从外面锁上,陈牧拨开屋檐垂下的蜘蛛丝,轻轻敲了敲唯一没锁的窗户,气音道:“殿下,是我,陈牧。” 屋里昏暗,只有窗户透进一丝光线,萧远坐在窗下阴影里。 他饿得腹内抽搐难受,费力起身推开窗:“买到了?” 陈牧从怀里摸出蕉叶包好的肉饼和小菜,递进窗里:“还有余温呢,殿下趁热吃。” 萧远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接过蕉叶包裹打开来,一个肉饼三两口就吃完了,活像个饿极了的狼崽子。 腹中饥饿缓解了些,他嘴角和手指也沾满了油。人都要饿死了,萧远顾不上所谓的体面,又拿起第二个肉饼。 陈牧去拿来茶壶,从小窗给他递进来:“殿下慢点吃,喝口茶水,别噎着。” 萧远就着油乎乎的手接过茶壶,猛灌几口凉茶,继续吃肉饼。 陈牧靠着小窗,低声和他说:“殿下,老天爷保佑,我一翻墙出去就碰见孟姑娘,她真真是个好人。” 萧远咬了一大口肉饼,正吃得香,忽然顿住:“你说的是孟太医的女儿?她给你的肉饼?” “正是。”陈牧老实点头,“要不是遇见孟姑娘,我还不知去哪里买饭食。这驿站香料摊子倒是多,却没有饭馆酒肆,恐怕那些行商也是借住在百姓家里解决食宿。” 萧远盯着手上还剩半块的肉饼,好半晌不说一句话。 他想起小姑娘在紫藤花下低头看书的模样,她帮了他好几回,可他还没谢过她。 陈牧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看来人没有:“殿下,那饼和小菜吃不完就藏起来,一会那些太监就回来了,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说着,陈牧又从怀里摸出五个小瓷瓶,每一个都贴了纸条,有的是祛暑气的药,有的可以止泻。 “这些药也是孟姑娘给的,太医家的小姐就是心细,随身携带药丸。”陈牧把五个药瓶一并递到萧远面前,眉开眼笑,“殿下,你说这孟姑娘不会是天仙下凡吧,长得又好看,人又善良。” 萧远攥紧五个小瓷瓶,默了默,沉声嘱咐:“此事切记守口如瓶,万不可连累她受罚。” 第5章 回京 孟薇回到暂住的地方,烈日炙烤着黄土夯筑的院墙,她一脸担忧。 方才在马宅外面,陈牧告诉她,陛下已经勒令萧远回京去,约莫过几日便要起程。 她暗暗思忖,路途遥远,谁也说不好这中间萧远会不会发生所谓的意外,毕竟还有个尚未出手的宁王也想要他的命。 提起宁王,孟薇头疼起来。 其实有宁王在,她继续待在这里绝非好事,倒不如跟父母商量一下,让她也回京。 傍晚时分,天边晚霞将驿站的矮墙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孟家人都已用过晚饭。 庆王不知吃了什么以至于腹痛难忍,孟士衡随王府管事出诊去了,现下只有冯氏在油灯下绣香囊。 孟薇想起白天的事,坐到冯氏身边,试探着开口:“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呀,出来这么久,我想家了。” 冯氏好笑地停下手上的针线活:“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出发前不知是哪个小坏蛋,催着我和你阿耶快一些,我那时就说你只是图新鲜,没几天就生厌了。现下如何,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这正好,孟薇顺着母亲的话说:“这里就是没意思嘛。周伯母和孙婶婶不习惯这里的饭食,带着姐姐妹妹们都走了,万一哪天姨妈也要带蕊姐姐回京,我就没有玩伴了。” “阿娘。”孟薇撒娇轻摇母亲胳膊,“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说来我也担心家里。”冯氏叹气,“可咱们走了,扔下你阿耶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 这件事孟薇也想过:“要不,我一个人先回去,阿娘让戚妈妈和长生他们陪着我就行了?” 冯氏吓一跳:“更不成了。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要是半道上出了事,我还活不活了?快回你帐篷去,再不许胡说八道了。” 孟薇还想再磨一磨母亲,冯氏不肯听,让戚妈妈赶紧送她回屋去。 冯氏一面继续绣香囊打发时间一面等孟士衡,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孟士衡才回来了。 冯氏迎上前:“如何,庆王还好吧?” 孟士衡点头,没多言语。 冯氏猜他累了,便让人给他打来热水,收拾一下赶紧歇下。 等到了熄灯后,夫妻二人躺在榻上。 冯氏轻声细语说:“咱们出来这么久,莹莹都想家了,方才你不在,她还磨着我想要回家呢。” 顿了顿,她又道:“可怜见的,我倒也想让她回去,可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旁人照顾。倘若我也陪着一起,那倒可以,可是你这边我也放心不下。” 孟士衡说:“闺女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要去便去,不必管我这边。” 冯氏推他胳膊:“怎么?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孟士衡不说话。 冯氏气不打一处来,还要拧他胳膊时。 孟士衡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适才我去庆王那出诊,他不知在哪里见过咱们闺女,话里话外都在打听莹莹。依我看他腹痛是假,打莹莹的主意才是真。” 冯氏急得坐起来:“他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竟然惦记莹莹?不行,我不同意。” 孟士衡自然也不答应:“所以我说,你尽快带莹莹回京才好。” 夜晚的院子里,微风吹过,桂花树叶沙沙作响。他们夫妻商议对策的时候,孟薇正在自己屋里闷闷不乐。 她一脸苦恼地抱膝坐在床榻上,下巴轻轻抵着膝盖。 怎么办,难道真要眼看着萧远一个人离开? 还有宁王,如今她能躲一躲,等到上辈子那场行宫宴会开始,恐怕就躲不过去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要不,求阿耶去说说情,或许阿娘会答应呢? 夜风卷着桂花香吹进窗棂,孟薇还在想着如何说服冯氏,直到眼皮沉重,身子慢慢躺倒在榻上。 等她再睁开眼,天边泛青,已经是第二日了。 孟家的早饭是糖饼和胡麻粥,一家三口用饭时,孟薇惦记着央求父亲帮她说情,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糖饼。 冯氏看出她没心思吃早饭,对她说:“慢慢吃,吃完了,一会咱们收拾行囊,这几日就起程回去。” 孟薇眸子一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不是在骗我吧,我们真的要回家了?” 冯氏指了指糖饼和碗里的粥:“自然不是诓骗你,先把它们吃完,咱们再慢慢看看要带哪些东西走。也不是今日就走,你别着急。” 冯氏没告诉孟薇关于庆王的事,还有,过不了几日,孟薇的姨妈和蕊表姐也要回京,索性大家一起回,路上还有个照应。 孟士衡在一旁打趣:“留为父一人在此,莹莹走的时候可别哭鼻子。” 忽而又说要走,孟薇着实舍不得父亲:“女儿不哭,倒是阿耶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好生吃饭才是,也别熬夜看书,天气转凉时一定记得添衣裳。” 孟士衡笑哈哈:“好好好,为父记下了,你也要听话,路上一定跟紧你母亲。” 一家三口用完早饭,孟士衡依旧去点卯,孟薇和母亲则开始打点行囊。 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这会要回去了,加上衣裳被褥和买的香料干货等,又是一大堆东西。 等她们母女整理妥当已是三日后,冯氏告诉孟薇今夜起程,怕她熬不住,让她先去躺一会,到了时辰再让戚妈妈去唤她。 夜里,小雨不期而至,滴滴答答打湿黄土路。 一列披甲的兵师与夜巡兵甲错肩而过,身后的红帏马车碾过地上雨洼,悄无声息地在雨夜里行进。 萧远坐在车里,掌心紧攥着乌云霓的金杏叶。 陈牧隔着车帘探问:“殿下,要出发了,可有遗漏之事吩咐属下去办?” 驿站里夜深人静,只有雨声格外清晰,萧远哑声道:“没了,走吧。” 汤将军的人马奉旨遣送萧远回京,调来协助的兵师早就布在驿站五里外。 也不知什么缘故,陛下厌恶这个发妻所生的儿子,谁都知道出了驿站便是荒郊野岭,白天起程更安全。陛下却偏要命令夜里启程,一举一动都不得叫驿站其他人知晓。 借着驿站路边的篝火,队伍静悄悄踏过西街,一直出了西城门,兵师才被允许点燃火把。 浓墨一样的黑夜里,腥风卷着冷雨吹进车里,萧远靠着厢壁,任由颠簸将他的脊背撞向厢壁。 外面火把的光透过车帘缝隙照进来,仿佛在他脸上割出明明暗暗的伤口。 萧远沉默地攥紧金杏叶,他要当心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从阿娘被草席裹尸,送回外祖父家那一刻起,这雨就停不了。 马蹄踩过水洼溅起泥浆,队伍在雨中越走越远。 驿站却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孟薇和衣歪在床边睡着了,忽然一阵摇晃,她惊醒过来。 屋里没点灯,阿橙轻摇她:“姑娘快起来,咱们要出发了。” 孟薇顾不得四周漆黑,赶忙摸索着起身:“好,咱们快走!” 白天的时候她听母亲说过,姨父负责护送纪王,她们便是跟着姨父的队伍一起回京。 孟薇牵着阿橙伸过来的手,借着微弱月光走得很小心,正疑惑阿橙为什么不点灯。 阿橙先开口:“姑娘当心脚下。夫人不让点灯,说是陛下不许队伍惊动驿站里其他人。” 孟薇想,大抵又是陛下厌弃萧远,不愿意他在白天招摇离开罢了。 来到屋外,她被冷风吹得一抖,连忙裹紧身上的披风。 戚妈妈已经在屋外等她,孟士衡也出来为她们母女送行。 一路上雨水泥泞,好不容易孟薇的马车到达了西城门,她透过车帘却没看见汤府的车,更别说萧远了。 孟薇小脸着急。 孟士衡安慰她:“稍安勿躁,你姨父已同我约好,断然不会失约。他们兴许在城门外等着,咱们出去就能看见。” 守城的士兵给他们开了门,来到城门外,汤府的三辆马车果然等在城墙下,一起的还有一列兵师。 汤蕊看见孟薇过来,高兴得和她招手。 孟家一家三口话别后,孟士衡依旧回城去。 孟薇则终于放下心来,窝在母亲怀里打了个哈欠。 等到翌日清晨她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树上露珠晶莹。 孟薇骑着枣红小马,来到队伍中间萧远的马车旁:“殿下。” 少女清凌凌的嗓音混着马蹄声荡进车帘内,萧远执书卷的手一滞。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抬手掀开车帘,小姑娘便带着一身沾染了外头阳光的桂花香,正正撞进他眼里。 萧远抿唇,余光快速掠过正在不远处的李公公,那人阴狠地瞧着这边,不知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萧远语气冷淡:“你来做什么?” 早知他年少时性子不好,孟薇依旧好声好气:“我也要回京。” 萧远皱眉,扫了一眼她手上被缰绳勒出的红痕,冷道:“走开,别再跟来。” 孟薇眨眨眼睛:“可是不跟着殿下的队伍,路上遇到豺狼虎豹,我和阿娘会被吃掉的。” 萧远心里自嘲,跟着他,只怕会碰上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事。 然而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他别过眼,唰的一声关上车帘。 孟薇呆了呆,其实还是有些委屈,可她心肠柔软,恩人正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不能同他置气。 她袖囊里藏着一个桂花香囊,原想送他,这会不是时候,她只得调转马头。 离开前,孟薇又回头看了一眼车窗,可是车帘始终关着,她咬唇,终于还是走了。 车帘内阳光照不进的角落,萧远手执书卷,目光却落在帘子上,直到看见她平安离开。 “殿下好狠的心呀。”李公公纵马过来,哪怕笑着说话也藏不住眼底的阴狠,“人家主动来请安,殿下怎么不理呢?老奴都心疼她了。” 萧远的语气比冰还冷:“这种攀附权贵之人,理应撵走。” 李公公掩唇笑:“哎呀,老奴还担心殿下着了她的道。这种身份低微的小丫头心眼子最多,一旦得见殿下这样的王公贵族,可不得装出一副可怜样嘛。” 他满意地离开。 出发前,宁王许诺只要他办成那件事,便保他一世富贵。倘若那丫头和纪王相识,说不定会碍事,还得费点力气除掉她,如今他们不认得,倒是为他省了事。 第6章 撵她走 众人赶了大半天的路,快到正午的时候,孟薇的姨父汤将军命令队伍停下来埋锅做饭,顺便歇脚。 孟薇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手里捧着用芦苇叶包裹的周妈妈做的玫瑰米糕。 陈牧到的时候,她刚好吃完。 她甜笑起身,拍拍手上的糕点碎渣,把身旁的芦苇叶包裹递给陈牧。 陈牧双手接过,方才萧远撵小姑娘走的时候他看得真真切切,这会又来叨扰她取萧远的膳食。 陈牧别过脸不敢看她,语气心虚:“姑娘别怪殿下,李公公的眼线多得很,殿下定是怕姑娘被盯上。” 孟薇点头:“陈大哥不用多说,我都知道的,你快把米糕给殿下送去吧,别叫他饿着了。” 那人曾经不顾性命安危地救过她,还有她后来忆起在纪王府养病的日子,曾好几次看见他为陈牧的灵位上香。 他绝不是冷酷苛刻的人。 所以,不论年少的他多讨人嫌,孟薇也做不到记恨他。 陈牧红着脸挠头,觉得小姑娘周身都在发光,说她是救苦救难的神女下凡也不为过。 就这样,一连数日都是孟薇偷偷从家里把饭菜拿出来,陈牧则悄悄过来拿,就像在驿站时一样。 只是行进的队伍人多眼杂,时间久了,还是被李公公的人发现。 那天正好是陈牧去找孟薇取晚膳,小太监偷偷跟在后面,回去后便把事情向李公公禀报了一通。 李公公气得摔下筷子:“我说呢,难怪了。”难怪毒不倒纪王,原来他根本没吃那些饭食。 李公公眼底阴狠,悄声吩咐小太监:“你去告诉孟家母女,让她们到队伍末尾去,就说是纪王的命令,一刻也不许耽误。” 小太监垂着脑袋一脸为难:“公公,这能行吗?纪王没说这样的话,万一她们较真找上门来,咱们怎么应对?” “不可能。”李公公笑着欣赏自己的指甲,“那臭丫头削尖了脑袋巴结他,定是以为他身为皇子就前途无量,却不知在宫中他屁都不是。凭她这点见识,她就不可能敢来。” 小太监一听笑着应下,赶紧跑去传令。 那时孟薇和冯氏正在吃晚饭。 小太监跑来,昂着头说完李公公教他的话,还不忘冷笑着看看饭菜,又看看孟薇的脸,补了一句:“二位还请动作快当些,可别慢吞吞的又把殿下得罪了,叫我们这些宫人难做!” 他趾高气昂地撂下话,转身就走了。 孟薇指尖一颤,嗓子里像堵了块石头。 李公公定是发现了饭菜的事。 暮色里,孟薇不安地抬头望向队伍后方。 昨日她偶然听兵甲谈笑,他们说起夜里值守的时候,曾经看见好多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估摸着全是偷偷尾随队伍的狼群。 它们一定是在寻找最软弱的人伺机捕猎,队尾不安全,她可以去,但阿娘不行。 越想越愧疚,孟薇垂首,对冯氏坦言饭菜之事。 “阿娘,这件事怪我,是我连累了阿娘。殿下不知道饭菜的事,绝不是他要赶我们走,一定是李公公的意思。” “娘知道的。” 知女莫若母,冯氏轻拍她胳膊,语气十分温柔:“每日的饭菜都有数,你拿走多少,我怎会不知?我担心你把饭菜拿给殿下,自己却饿肚子,索性叫周嫂每顿饭多做些,总不能叫我的闺女饿肚子吧。” 冯氏淡然地笑了笑:“天大的事,咱们也要先吃完饭再说。左右这是你姨父的兵师,就算在末尾,也不会不管咱们。只是,咱们也没必要告诉你姨父这件事,省得他和你姨母操心。” 孟薇的性子素来乖巧柔软,从来没有违背过父亲母亲的话。 可是这一回,她摇头,小脸倔强:“不,阿娘,我去找李公公。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面对,却不能让阿娘也去。” 她想得再清楚不过,李公公已经欺到她们跟前来,倘若今日低头,往后就得次次低头。 不能就这么算了。 冯氏看出她说的不是气话,担心她去找李公公争论反倒吃亏,赶忙要去拉她。 她却转身跑了。 冯氏着急唤来阿橙和戚妈妈:“阿橙,你快跟上去劝住她,我和戚妈妈随后就到!” “夫人别急,我这就去。”阿橙慌忙跑去追赶孟薇。 她们这边着急忙慌的。 另一边,也有人悄摸把小太监告密一事知会给了陈牧。 马车外,陈牧急得满头大汗:“殿下,饭菜的事是我去求的孟姑娘,她不过是好心帮忙。眼下我没事,那太监却想撵孟姑娘和她阿娘走。” 天边仿佛裂开一道血口,血红色的晚霞刺进车里,映在少年因瘦弱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萧远唇线紧抿,心绪纷乱难明,那小姑娘总来寻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废太子,可她就像是根本不在乎,依旧傻乎乎地哄他高兴。 他摆脸色撵走她,她委屈难堪,他都看在眼里,以为能吓走她。 可下一回,她还是会欢欢喜喜来找他。 他讨厌她总是过来,可他更不愿意把她弄到危险的队尾去。 萧远一时恍惚,他真的讨厌她吗? 还是讨厌受了他人恩惠,却无法护他们周全的自己? 萧远望向四周密林,其中潜伏的豺狼虎豹最擅袭击妇孺,若她和她的家人遇险,兵甲救援不及。 陈牧着急:“殿下,要不我去和李公公认错,殿下当着他的面重重罚我,兴许他就不会罚孟姑娘了。” 萧远敛眉:“不可。眼下他只想支开孟家人,万一察觉能牵制我,只怕更不松口。” 更甚者,恐怕会葬送了小姑娘性命。 萧远垂眸,孟家是汤淮安的姻亲,这次又是汤淮安领兵护送回京。此事李公公有意瞒着他,倘或也瞒着汤将军,那就好办了。 萧远正要开口让陈牧去找汤淮安来。 外面忽然传来女人大声说笑的声音。 说她是在笑,又不太像,那笑声里明显还带着怒气。 以为是孟家来人讨要说法,萧远一面对陈牧说:“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一面自己也出了马车。 陈牧认出来人,悄声回禀他:“殿下,这人是伺候尹妃娘娘的宋嬷嬷。” 萧远奇怪,尹妃的宫人不在行宫伺候,跑来这里做什么? 陈牧又道:“这些阴私本该烂在宫墙里,殿下不知道也对。宫中女人争宠,有的妃子会暗中让自己的宫娥或嬷嬷和太监结为对食,这些太监几乎都是贴身伺候陛下的,如此,才好在日后帮她们争得圣宠,他二人大概也时这样偷摸结成了对食。” 萧远:“……你知道的倒挺多。” 陈牧尴尬挠头:“嘿嘿。” 正是大伙吃晚饭的时候,行军桌椅摆开来,李公公正坐着吃面前的一道蒸鱼。 宋嬷嬷笑得不冷不热,一屁股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哟!公公的晚膳真是丰盛,这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啊?” 她大声说话,脸上也堆着笑容,却掩藏不住心里喷涌的火气:“公公吃呀,怎么不吃了?来来来,我给你夹块鱼。” 素日趾高气昂的李公公,此刻竟如老鼠见了猫。 他压低声音说:“怎么是你啊,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你,你怎么还跟来了?” 宋嬷嬷不答,反而把他的酒杯斟满,递到他嘴边:“来,公公喝酒呀。” 李公公脸色都白了,忙摆摆手,站起身:“我,我不喝。你快回尹妃身边去,有事咱们回了京城再说。” “这不是正要回京吗?你还想我往哪里去?”宋嬷嬷发了狠一把扯住他衣袖,突然变脸发怒,“我知道律例,我拢共给了你二百两银子,你只给我一百三十两,按理说我告到陛下那里,定能给你治罪的!” 她声音太大,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李公公尴尬地左右看看,好在这些都是他的人,他反倒不怕她了。 他低头整理衣裳,余光却防备地打量她:“你去告,你去告,谁怕你似的。” 萧远皱眉,这两人丑态百出,也不知是不是为钱的事起了争执。 他正要再让陈牧去找汤淮安。 宋嬷嬷忽然拔高声量:“是啊,我要去告,你看我敢不敢去!我告诉你,那些小蹄子心眼多得很,你以为你待她真心她就会珍惜?她恐怕拿你当傻子呢,她在你这里骗了钱财,回头又去外面养汉子。” 嚷完了,她又变了一副好脸色,放缓语气:“我是担心你被她骗了,真的,你去查一查,她肯定在外面养了汉子,不然好端端的年轻姑娘不把眼睛贴在陛下身上,却和你好上,你想一想怎么可能?” 李公公气得脸都要绿了,一拂袖子,尖声说:“我高兴被她骗,就想被她骗,你别管我。她知冷知热,还乖巧懂事,不像你,你少说几句吧你。” 这话瞬间激得宋嬷嬷红了眼圈:“她不像我什么?你不听我的,你要吃大亏。我不是处子又怎么了,可我能让你高兴,她行吗?只怕躺在床上她还得装黄花大闺女,也就你信她。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倒要看看哪个小蹄子蒙骗了你。” 宋嬷嬷言行癫狂,时而厉声叱骂李公公,时而又笑着哄劝。 陈牧憋不出,捂着肚子笑起来:“这死太监,有一个了还不满意,居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萧远却没心思笑,这女人说是在骂李公公,倒更像劝他回头,她一时半会不会罢休,正好可以借她一用。 他说:“陈牧,你速速去告诉那些兵甲,就说李公公掉进坑里,让他们快来帮忙救人,越多越好。” 陈牧呆住:“殿下要我叫人来看热闹?” 天边晚霞瑰丽,萧远弯唇笑起来,幽幽道:“是啊,看热闹,人来得越多越好,尤其要把孟夫人请来。” 宫中常有太监和宫女私下结成对食,先皇体谅他们也想有个家人作伴,于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陛下登基后,却是明令禁止的,事情闹大了,李公公必受责罚。 “我懂了,殿下是要孟夫人拿住李公公的把柄?”陈牧恍然大悟,咧嘴笑开来,“我这就把人都喊来。” 此时,孟薇也在赶来的路上。 第7章 离他远些 队伍驻扎在河边,孟薇冷着小脸沿河赶去找李公公时,看见几个兵甲带着喜色越过她往前跑。 这些人笑着互相催促:“快快快,那阉人掉茅坑了,咱们快去看热闹!” 她正奇怪时,到了地方,远远看见李公公和一个面生的嬷嬷起争执。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对那嬷嬷笑:“我知你最心胸宽广,不会和我计较。” 那嬷嬷原本笑着,闻言忽然变脸指着他大骂:“你少给我戴高帽!等圣上一回京,我就去告发你。” 李公公依旧笑,似乎不信:“好好好,你去告吧。” 嬷嬷竟又缓和语气,反过来对他赔笑:“公公,我真是为了你好,那人你要好好查一查,说不定她是受背后主子指使,故意来给你设套。” 孟薇蹙眉,不管这两人神态疯癫闹的什么名堂,她只径直过去打断争执:“李公公,叨扰了,我要请教一下公公,我和阿娘犯了什么罪,要被公公贬到队尾去?” 李公公一懵,这边还被宋嬷嬷缠着,没料到她又来跑来质问。 他和宋嬷嬷对视一眼,方才开口:“哟,孟姑娘这是来同我置气呢,可惜姑娘要撒气也找错了人,这也不是我下的令。” 孟薇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提高音量:“那李公公觉得是谁下的令?我去请他说个明白。” 李公公干咳两声,看向早就眼尖躲到人后的小太监:“你,你出来,你没和孟姑娘说明白?” 小太监眼神慌张,不敢看孟薇:“公公,卑,卑职说了呀。” 此时,萧远招来的兵甲已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众人皆是看戏之态。 宋嬷嬷往李公公身前一站,颇有袒护的意味:“这位姑娘,李公公和我有要事相谈,等公公查明此事,便让手下人回姑娘的话,姑娘回去等一等吧。” 孟薇冷脸,才说懒理他们的事,她倒主动撞上来:“免了,倒是我要请嬷嬷等一等,等我把二位相争之事禀告圣上,嬷嬷再与我说话吧。” 宋嬷嬷被呛得脸色一白。 她原仗着宫人身份,以为外边人都得让她三分。 然而周围都是看热闹的兵甲,这些人厌恶李公公平日瞧不起人的做派,各个笑着看戏巴不得他倒霉。 孟薇也不肯让步。 宋嬷嬷别过脸,不敢作声。 李公公心惊,圣上最容不下宫人对食,倘或真捅到圣上跟前,只怕他半条命就没了。 他哈着腰,赔笑道:“其实我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只是这小太监突然来禀报我,说是纪王让孟夫人和姑娘去队尾,如今孟姑娘来问,我才发觉不对。” “说你呢。”李公公瞪一眼小太监,“还不快过来,是不是你又皮痒了,故意同孟夫人和姑娘玩笑?还赶紧给人赔罪。” 小太监不敢不从,毕恭毕敬跑过来低下脑袋:“怪我一时玩笑闹出误会,我给姑娘赔礼,姑娘回去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马车里,萧远眸中漆黑。 让手下顶罪,也罢,总算解了此事。 孟薇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打在小太监脸上。 她厉声对李公公说:“他既敢拿我家长辈的性命取乐,我便替公公教训一番,想必公公也觉得我打得好吧?” 小太监捂着脸,偷瞥李公公。 李公公躲在宋嬷嬷身后,比他更怕孟薇。 河风轻轻吹动车帘,萧远先是眸中微怔,下一瞬,却弯起唇角。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平日只见孟薇待人和善,谁料她把李公公呛得哑口无言,还要赞她教训得好。 人群偷笑,还有不少暗自拍手称快的。 孟薇悄悄松了口气,其实她哪有那么勇敢,不过是打定了主意,今日舍了这条命也要保护阿娘罢了。 冯氏赶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 李公公一边骂着小太监一边向她赔罪。 孟薇陪着愕然的冯氏往回走,在路上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冯氏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原先我还怕你性子太软,将来嫁去别人家,会被婆婆和小姑子欺负,如今才知原来我闺女这样厉害。” 人都散了,萧远唤来陈牧,拿出一套男子常服交代他:“你把它拿给孟姑娘,嘱咐她换上,路上安全些。” 默了默,他又冷淡道:“我和她本不相干,今后请她离我远些,先前欠她的人情,我自会答谢。” 陈牧双手接过衣裳,心里想,哪有人这样报恩。 他再看手上的衣裳,是一套崭新的圆领长袍,鸦青色缎面泛着绸缎特有的暗光,料子上若隐若现绣着祥云纹,整件衣裳既沉稳又不招摇。 看得出来,他家殿下送这衣裳,委实是为姑娘的安危着想。 “卑职这就去办。”陈牧领命。 彼时太阳已经下山,冯氏在临时搭的帐篷里和戚妈妈说话。 而孟薇正和阿橙弯腰在看草丛里的东西。 孟薇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草丛里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借着火把的光亮,她勉强看清它眼睛湿漉漉的,毛乎乎的身上有斑纹。 阿橙说:“姑娘,这小东西会不会咬人啊?” “嘘,别吓着它。”孟薇食指抵唇,可惜天黑,她看不清小家伙是什么动物,“大概……是野兔?” 方才在李公公那里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她心里高兴又自在,盯着小家伙好奇得不行,想捉它,又怕把它吓跑。 陈牧走近了,伸长脖子凑近看:“你们在看什么?” “呀,你把它吓跑了。”孟薇叹惜,眼睁睁看小家伙跑得飞快,一会功夫便消失在草丛里。 “你们在捉兔子吗?”陈牧没看清那是什么,猜想跑那么快大概是野兔,“山里野兔多,我白天抓了两只,送给你们好了。” 孟薇眸子一亮,欢喜得要蹦起来:“真的送我们吗?我拿米糕和你换。” 早在猎场时她就想要一只小兔子,可惜阿耶忙着治病救人,没空帮她抓兔子。 “这买卖划算,成交,我一会就给你们送来。”陈牧想起来这的目的,拿出新衣裳递给她,“孟姑娘,这是新衣裳,殿下说回京路途遥远,以防有歹人偷袭,姑娘换上男子装束更稳妥些。” 剩下那些叫她离远点的话,在陈牧心里转了一圈,硬是说不出口。 孟薇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 萧远送她的?他不是讨厌她吗? 孟薇抱着衣裳回去帐篷,放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仍然觉得像在做梦。 萧远既然肯送回礼,是不是愿意和她做朋友了? 说不定真的猜对了,孟薇开心地抱着衣裳在身上比划。 冯氏笑起来:“到底是皇家的东西,这衣裳的料子真是好,我还从没在布庄见过。可叹你个子比殿下矮,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太长。但咱们也别拂了殿下好意,你拿来我给你改一改,快的话兴许明日你就能穿上。” 这一路上村庄之间离得远,有时队伍走好几里地,也不见人烟。 冯氏总怕路上遭遇土匪,早就想给孟薇换一身男装,苦于走得急没有准备。 刚好,这件衣裳解了燃眉之急。 油灯下,冯氏照着孟薇的身量剪裁衣裳,密密缝制。 帐篷外面蛐蛐叫得欢快,陈牧送来两只小野兔,孟薇抱着其中一只兔子,看母亲为她缝袖子。 夜深了,只剩最后一节下摆还没缝,孟薇打了个哈气。 “你快去睡。”冯氏催她,“明日一定让你穿上新衣裳,快去,听话。” 左右阿耶不在,孟薇抱着兔子往床上一趟,乖巧道:“阿娘,我就睡这里,陪着你。” 冯氏哭笑不得,点她鼻子:“是你怕黑,要娘陪着你吧?” 任凭母亲如何打趣,孟薇撒娇,就是不肯走。 等到第二日她醒来时,冯氏早都起了,笑着把新衣裳往她怀里一放:“快起来,试试合不合身。” 孟薇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衣裳。 冯氏又帮她把乌黑的长发挽成男子发髻,用裁剪下来的鸦青色布料做成发带,绑在发髻上。 待全都弄好,冯氏满意地点头,和戚妈妈说笑:“瞧她这身打扮,倒有几分小子的样了。” 头一回穿上男子样式的袍子,孟薇左看右看,张开手转了一圈,觉得新鲜极了。 戚妈妈笑呵呵:“好了好了,快过来吃早饭了,再等一等粥就凉了。” 今天的早饭是葱油烙饼和菘菜肉糜粥。 孟薇小口喝粥,眼睛盯着盘子里的饼发呆,心里琢磨着萧远会不会又被李公公克扣早饭。 冯氏自然知道闺女在想什么,做了母亲的人最是心软,她也可怜那孩子。 冯氏叹道:“一会你吃完了,包几个饼给殿下尝一尝吧。” 她倒不怕李公公为难孟薇,昨日他躲在人后活像个缩头乌龟,往后只怕要躲着她闺女走。 孟薇点头。 吃过早饭,孟薇用荷叶包好葱油饼,沿着河边高高兴兴去找萧远,先遇上陈牧。 孟薇眸子亮晶晶地问:“陈大哥,我穿这身衣裳,像不像男儿?” 陈牧老远就看见她,一时没认出来,还在想是哪家傻小子蹦蹦跳跳。 走近了才知是她,陈牧憋笑:“像,就是吧,别蹦跶,一蹦就显得女气了。” 孟薇小脸一愣,偏头想,她蹦了吗? 哎呀,好像真的蹦了。 “那我不蹦了。”孟薇看一眼路过的姨父汤将军,想要学他四平八稳的走路姿态,结果更不会走路了,“好难呀,怎么更奇怪了。” 阿橙捂着肚子笑:“可不就是怪嘛,姑娘学了个四不像。” 孟薇也觉得好笑:“算了算了,先趁热给殿下送早饭吧。” 昨日他既送来衣裳,今日,一定会同她和气说话了吧? 陈牧一愣,慌道:“孟姑娘,还是我去送吧。”可不能让殿下知道他没把话说全。 正说着,远处林间忽然惊起一片飞鸟。 陈牧快速按住刀柄,望向帽儿山的方向,刹那间喊杀声撕裂河边寂静。 孟薇一惊,就见一群胡子大汉挥舞着大刀,发出震天的咆哮杀下山来。 昨日,李公公一定要在这座叫帽儿山的地方安营扎寨。 孟薇的姨父担心土匪偷袭,却拗不过李公公,好说歹说终于选了距离帽儿山较远的平坦河边扎营。 只是她姨父千算万算,还是被土匪逮着机会杀下来。 “不好了,殿下失踪了!”有个侍卫冲出萧远的帐篷,惊恐大喊。 陈牧箭步冲过去,帐篷里茶盏碎了一地。 孟薇迟一步赶来,看见榻上殷红的血点子,寒意从她脊背升起。 萧远被土匪掳走了! “中计了!”陈牧懊悔,提刀去寻萧远。 汤将军已增派兵力保护女眷。 “阿橙,我们快回去。”留在此处也帮不上忙,孟薇往回跑,以免叫姨父分心。 路上看见不知是谁掉的匕首,孟薇弯腰捡来防身。 待她站起身,蓦地看见河对面的山脚下有个黑色影子在快速移动。 她目力好,看清这人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孟薇嗓子发紧,黑影背上的人穿着鸦青色衣裳,分明和她身上的这件料子一模一样。 她盯着看的时候,黑影行动极快,却在颠簸之下叫背上那人掉落一支东西,被阳光照得闪了一下。 孟薇踩着冰凉的河水跑过去,拾起来,认出是萧远束发的青玉簪。 陈牧和姨父带着人分头去寻萧远了,余下的兵师们正在奋力抵御杀来的土匪。 她颤手握紧玉簪,四顾之下,只有李公公的人或许可以借来一用。 孟薇想呼唤他们救萧远。 可这些人或抱着脑袋四散,或抱着财物逃命,根本不理她。 阿橙吓得快哭了,死死拽她往回走:“姑娘,咱们快回吧,土匪杀人不眨眼。” 孟薇攥紧玉簪,恍惚之间,男人没入火场救她的身影与山上少年重叠在一起。 “阿橙,去找陈牧和姨夫,叫他们来救殿下!” 她将信物玉簪往阿橙手里一塞,奋力甩开阿橙的手,头也不回追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