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被禁足了。
宋大家虽然如实向陛下禀告了太子在三清观闹事,陛下却只是轻飘飘责骂太子几句。
然后,一道口谕送到萧远暂住的马家院子,便将并无过错的萧远禁了足。
陛下的缘由是,兄弟相争,无论对错都应各打五十大板。
夜里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打湿院子里的桂花树。
囚禁萧远的屋子从外面看起来黑黢黢,房门被圣上派来的李太监锁死,还克扣了他屋子里的灯油。
萧远穿着单衣背靠冰冷土墙,身下是同样冰冷的竹席,夜里的寒气渗入他骨髓,他恍惚想起上一回秋狩时的情景。
那时阿娘还在世,她不忍伤害生灵,背着陛下偷偷放生了一头公鹿。
然而好人却不长命,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温柔唤他一声远儿。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日,孟薇起了大早,原本担心今日是个坏天气,等她跨出房门一看,天上竟艳阳高照。
昨夜的雨打落一地金色桂花。
趁太阳大,冯氏把树上新开的桂花摘下来晾晒。
孟薇也去帮忙,她抱着铺满桂花的簸箕,放到太阳下晾晒。
忙了一阵,院子里摆着四个铺满桂花的簸箕,冯氏笑:“等它们晒干,再缝进香囊放在枕头边,最是助眠。”
孟薇自幼钟爱桂花香,欢喜地拍手:“那一定夜夜都是好梦了。”
冯氏回屋找缝制香囊的布料,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书。她摇头:“瞧瞧,你阿耶昨夜才说不能忘,这不就忘了?”
孟薇正低头挑拣簸箕里的桂花,闻言抬头:“很重要吗,要不我给阿耶送过去吧?”
冯氏想了想:“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这时已接近中午,冯氏让厨房用食盒装了刚出锅的肉饼和两碟小菜,拿给孟薇和孟士衡做午饭。
孟薇提着食盒,心中疑惑,照理说官厨会准备当值官员的膳食。
冯氏说:“官厨的饭菜不一定每日都合你阿耶的口味,左右你要过去一趟,一道带去,让他喜欢什么吃什么。”
孟薇坐马车前往行宫,津阳门的管事太监认得她是孟太医的女儿,放她进去。
她进到医馆时,孟士衡正站在药橱前找什么药材。
见闺女拿着书进来,他才想起忘了东西在家里,自嘲:“老了老了,我还以为把书带来了。”
孟薇把书和食盒放到案上,看见案上敞开的小盒子里,装着六粒指甲大的棕色药丸:“阿耶,这是什么药呀?”
“解暑气的,这几日宫里的贵人们总是头晕乏力,服用了这药丸可缓解一二。”孟士衡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又盖上,“天气热,官厨做了菘菜肉糜粥,我吃那个就成,这些你带回去吧。”
孟薇乖巧应了一声,依旧提着食盒打算回去。
走到门口,她不知怎么想起来萧远。
宫里的人肚子里弯弯绕绕太多,有了上回马厩的内侍,保不准别的宫人也冷眼待他,万一萧远有个三病四痛,恐怕也只能自己忍着。
想到这里,孟薇盯着案上的药丸,软软央求父亲:“阿耶,那些药也给女儿一些,好不好?女儿要是哪里不舒服了,就也吃一粒。”
孟士衡气笑:“小娃娃胡说什么,药能随便吃吗?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听话,阿耶给你带饴糖吃。”
在孟士衡面前,孟薇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小姑娘噘嘴,一下子拿走案上五个小瓷瓶,假装气呼呼道:“阿耶小气鬼,那里不是还有好多药丸嘛,这些女儿就先拿走了。”
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
出了行宫,孟薇让车夫先回去。
阿橙疑惑:“姑娘,咱们还要去别处吗?”
孟薇点头:“嗯,去东街的马家走一趟。”宫里人惯爱拜高踩低,萧远带上这些药,或许有点用处。
她悄悄打听过,他并没像别的皇子一样住进陛下的行宫,而是被陛下单独安排在外面。单论这一点,孟薇就更担心了,她一定要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孟薇看一眼牌匾上黑色墨水写的“马宅”二字,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是陛下派来的李太监。
李太监斜眼打量她,嗓音尖利:“你找谁呀?”
孟薇对他福了福身:“小女想求见纪王,烦劳替我通——”
“纪王不见客。”李太监打断她,砰一声关上大门。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孟薇被晒得脸蛋通红整个人晕乎乎。
没办法,她只好往回走,刚走来到拐角,忽然从马家院墙跳下个年轻男子,正正落在她跟前。
谁家好人不走正门却翻墙出来?孟薇吓得后退一步。
男子也吓一跳,待看清她的脸后,却盯着她不动了。
孟薇不认得他,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她走出去好长一截路。
那年轻男子脚程很快,追上她,抱拳道:“敢问姑娘可是太医院孟公家的小姐?在下名叫陈牧,是纪王的侍卫,先前姑娘曾在猎场救过在下。”
孟薇这才想起来,萧远身边是有个叫陈牧的侍卫,先前险些命丧虎口。
陈牧曾在上一处驿站随萧远见过她。
他赶快整理衣装,向小姑娘郑重跪拜:“多谢姑娘搭救,在下才捡回一条命,本应登门道谢,不巧又碰上殿下被圣上禁足。”
孟薇一时没明白,连忙虚扶他:“你快快请起,我只不过举手之劳,倒是想一桩事想请问你,昨日太子在三清观闹事,就算禁足也应当罚太子,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牧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露难色:“在下本该对姑娘知无不言,可这件事,姑娘还是别知道的好。实不相瞒,殿下这会还饿着肚子,在下正是出来想办法的,恐怕要先行一步。”
孟薇愕然,萧远怎么说也是陛下亲生子,罚了他禁足,难道还要罚他饿肚子不成?
她仰头看看陈牧刚才翻下的院墙,又看看陈牧憨厚的脸,委实不像撒谎。
食盒还在她手里提着,她说:“我正好带了自家厨娘做的肉饼,要是你不嫌弃,倒是可以送去给殿下。”
陈牧早晨就偷跑出来一回,走遍整个驿站也没见售卖饭食的小馆子,孟薇肯送,他急忙道:“姑娘好心相助,在下哪能嫌弃,那便多谢姑娘了。”
孟薇眼看他高兴地接过食盒,转眼却又苦着脸在身上翻找什么:“你在找什么呀?”
陈牧苦笑:“姑娘有所不知,未免宫里内侍看见,我得找块布巾把饭食包起来。”
孟薇一听,也为难起来。
阿橙看不下去,正巧附近一户人家种有美人蕉,花大色艳,尤其那翠绿的叶片她常用来包点心。
她指着美人蕉说:“你真是笨啊,那布巾多脏,给殿下包着肉饼,他吃下去指不定上吐下泻。你看那里,不是有现成干净的叶子吗?”
陈牧恍然大悟:“还真是姑娘家心细些,殿下昨夜用了李公……”
约莫说到不该说的地方,陈牧赶紧住了嘴。
孟薇心里揪紧:“怎么了,殿下当真害了病?”
陈牧低下头,半晌才挤出一句:“也,也不是,只是有些呕吐。”
烈日悬在头顶直直晒着孟薇,尖锐的蝉鸣声刺耳至极,她想起适才砸门的太监。
陛下偏袒太子,却责罚萧远,连那些内侍也有样学样地欺负他。
孟薇气得攥紧手指。
陈牧回去的时候依旧是翻墙,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
他悄悄来到关押萧远的屋子外,宫里派来监督的太监都去用饭了,这会没人看守。
一把大锁把屋门从外面锁上,陈牧拨开屋檐垂下的蜘蛛丝,轻轻敲了敲唯一没锁的窗户,气音道:“殿下,是我,陈牧。”
屋里昏暗,只有窗户透进一丝光线,萧远坐在窗下阴影里。
他饿得腹内抽搐难受,费力起身推开窗:“买到了?”
陈牧从怀里摸出蕉叶包好的肉饼和小菜,递进窗里:“还有余温呢,殿下趁热吃。”
萧远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接过蕉叶包裹打开来,一个肉饼三两口就吃完了,活像个饿极了的狼崽子。
腹中饥饿缓解了些,他嘴角和手指也沾满了油。人都要饿死了,萧远顾不上所谓的体面,又拿起第二个肉饼。
陈牧去拿来茶壶,从小窗给他递进来:“殿下慢点吃,喝口茶水,别噎着。”
萧远就着油乎乎的手接过茶壶,猛灌几口凉茶,继续吃肉饼。
陈牧靠着小窗,低声和他说:“殿下,老天爷保佑,我一翻墙出去就碰见孟姑娘,她真真是个好人。”
萧远咬了一大口肉饼,正吃得香,忽然顿住:“你说的是孟太医的女儿?她给你的肉饼?”
“正是。”陈牧老实点头,“要不是遇见孟姑娘,我还不知去哪里买饭食。这驿站香料摊子倒是多,却没有饭馆酒肆,恐怕那些行商也是借住在百姓家里解决食宿。”
萧远盯着手上还剩半块的肉饼,好半晌不说一句话。
他想起小姑娘在紫藤花下低头看书的模样,她帮了他好几回,可他还没谢过她。
陈牧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看来人没有:“殿下,那饼和小菜吃不完就藏起来,一会那些太监就回来了,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说着,陈牧又从怀里摸出五个小瓷瓶,每一个都贴了纸条,有的是祛暑气的药,有的可以止泻。
“这些药也是孟姑娘给的,太医家的小姐就是心细,随身携带药丸。”陈牧把五个药瓶一并递到萧远面前,眉开眼笑,“殿下,你说这孟姑娘不会是天仙下凡吧,长得又好看,人又善良。”
萧远攥紧五个小瓷瓶,默了默,沉声嘱咐:“此事切记守口如瓶,万不可连累她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