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远遭遇了老虎,陛下担心太子遭遇同样的危险,便又增派百余侍卫护卫太子左右。
如今太子除了东宫亲卫,又多了陛下划拨的兵甲,走到哪里都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与他交好的贵族少年们邀他去猎场,他一路吹嘘昨日如何射中一头雄鹿。
说到兴头上,太子昂起头:“对付几头鹿罢了,孤三箭足以,那些射不中的,都是不中用之人。”
可是除了太子,这些人都知道那群公鹿被护卫提前灌醉,故意赶入猎场供太子射猎取乐。
偏偏二十头鹿聚在一处,太子一头也没射中,最后还是护卫暗中放箭才倒下一头。
但他们盼着能在太子麾下官运亨通,于是不管太子说什么,他们都笑脸奉承哄他开心。
“可不是,太子殿下箭不虚发,实乃我辈楷模。”
“太子英武,我们这些庸人实在不敢跟太子相比。”
太子摆摆手:“只要你等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也能像孤这般。”
队伍行到上回抛下萧远的地方。
有个叫萧道缨的少年是太子的堂弟,指着前面小山坡仿佛发现好玩的事情:“殿下快看,那不是纪王吗?”
太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望去:“哟,还真是孤的好三弟,他跑去那里做什么?”
萧远本该牵着乌云霓的缰绳,此刻却换成一匹枣红马,幸存下来的陈牧也被临时换成新侍卫。
太子闲适地扫了一眼他的腿,喊道:“三郎,孤听闻你受伤了,倒是好得挺快呀,别是故意装出来让陛下可怜你吧?”
山风卷着血腥气袭来,萧远的伤腿隐隐作痛。他指节泛白,沉默地望向太子。
这人杀了乌云霓,陛下为了掩盖这人的劣迹不让消息外传,还命人连夜处理掉乌云霓的尸首。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今日硬撑着登山瞭望,还是寻不到半点疑似埋葬地的痕迹。
萧远眼底暗流翻涌,然而现在还不是杀太子的时候。
于是像从前无数次被父兄折辱一样,他掌心掐出血痕,迫着自己藏起所有仇恨转身离开。
孟薇就是这时候来到山下的。
小姑娘穿着粉色窄袖襦裙,阳光洒在她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正担心太子这群人围在一起又要做什么坏事。
太子的马鞭便指着山上,仰头笑道:“我说三郎,这么平缓的山坡你还要下马步行,不会是那匹马死了,给你吓破胆了吧?”
萧远瞳孔骤然紧缩,可他再怎么占理,也只是不得父亲喜爱的废太子。
而山下那人,才是真正被父亲捧在手心的儿子。
底下众人的嘲讽声,一浪接着一浪催着萧远。
“这山又矮又平,纪王居然下马走路,难怪陛下厌恶他。”
“你们看,他吓得腿都软了。”
孟薇白着小脸,仰头望向山顶。
这群人胡说八道,这座山不高也不平缓,骑马下山肯定有人仰马翻的危险。
她暗自祈祷着萧远别被他们激将。
山路满是足可让人摔倒的砂砾,太子的嘲讽在萧远耳边不断响起,他腿上传来阵阵疼痛。
他知道太子要他当众出丑,也默认了,可他不能死,阿娘还等着昭雪。
萧远缓缓转身,强迫自己咽下所有屈辱,再面对太子时,面上已恢复平静神色。
他对太子拱手一拜:“大哥教训的是。奈何我腿伤未愈,也没有大哥勇武,实在不敢骑马下山。”
太子啧了一声,冷笑起来:“你娘当年伏低做小的样子,你倒是全学会了呀。”
看他被踩在脚下也不敢反抗,太子心满意足,转过头对看戏的众人说:“走吧,孤的兄弟里,可没有这种没胆气之人。”
这个混蛋,孟薇气得颤抖。前世太子在东宫悬梁的记忆浮现,她一丝悲悯也没有,只觉得东宫倾覆半点也不冤枉。
太子率领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
孟薇惨白小脸望向山顶,萧远应该愤怒,可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低垂着头牵着枣红马下山去。
灼热太阳照在他背上,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汤蕊碰了碰孟薇手臂:“莹莹,这里是非多,咱们也快走吧。”
孟薇没心思再游逛:“姐姐,我想回去了。”
汤蕊双肩塌下去:“啊?可是我们才出来一会。”
孟薇没勉强,两姊妹作别,汤蕊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出来时孟薇没打算走远,此刻身边只有一个叫阿橙的丫鬟陪着。
萧远已经下到山脚,继续往大营的方向而去。
他的枣红马有些瘦弱,明明是他先走的,孟薇的马却轻巧追上他的马。
她闷闷地跟在后面,陛下给了萧远亲王的封号,却没有给亲王的待遇,他连一匹好点的备用马也没有。
萧远很快察觉身后有人,戒备地回头。
燥热烈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小姑娘慌乱地低下头去。
可是萧远停下,她也停下,萧远纵马快跑,孟薇也让马儿跑起来跟在他身后。
十六岁的少年不懂什么姑娘家的善良温柔,萧远有些恼了,她究竟想干什么?
是觉得他可怜,还是没看够他出丑,想跟上来看个仔细?
终于回到大营时,进出猎场的人来来去去,拴在树下的猎犬对着飞虫吠叫。孟薇偷偷看萧远,想上前说些什么安慰他,又怕惹他更气恼。
有人牵着猎野兔的猞猁经过,萧远皱眉,气她到底想跟到什么时候。
他回头瞪她,小姑娘却赶紧低下头偏偏不看他,于是他更气了。
又走了好一会,孟薇跟着来到一处搭建了许多草棚的地方,她嗅到浅淡的干草味和马粪味。
走近了,她才看见草棚里拴着许多马,原来这里是临时搭建的马厩。
有个瘦高个的内侍在树下摇着扇子乘凉,看见萧远进来,他也不起身行拜礼,倒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他又扫一眼孟薇,约莫以为她是侍女,白了她一眼才慢吞吞起身向马厩里走。
“喏,都在这了,既是陛下要赔殿下一匹马,殿下便自己选吧。”
优良的战马是宝贵物资,马厩里少说有五十匹这样的马。
萧远没理会内侍怠慢,也不理孟薇,细细审视这些马的体态和神采。
等转完一圈,他敛眉抿唇,他熟读《相马经》,知道怎么挑选良驹,这些马全都比不上乌云霓。
孟薇不懂马,带着期待,看向接待他们的瘦高个。
“哎,上回那只野兔真是肥美鲜嫩,你尝了吗?”瘦高个正和旁的内侍闲聊,谈笑时还不忘对着他们露出似有若无的讥笑。
孟薇蹙眉。
所有人都知道萧远的母后早就亡故,舅舅家也跟着倒了台,现下连马厩内侍都敢上来踩他一脚。
没人帮忙,孟薇默了默,忽然眸子一亮。
前世秋狝时,她曾听阿耶说过,陛下有一匹跑得如同闪电一般快的马。只不过后来它不知怎么惹了太子不高兴,等到拔营去往行宫时,莫名其妙它就死了。
现在这匹马应当还在马厩里,她记得它叫玉虎鸣,只是忘了它是什么毛色。
一个背着手的胖内侍在草棚里踱步。
孟薇一定要帮萧远找到那匹马,寻常办法只怕行不通。
她鼓足勇气上前攀谈,语气却带着藏不住地嫌弃:“大人,这里真是陛下备用的马厩吗,可我觉得你们的马也不怎样。”
胖内侍本来悠闲地哼着小曲,一听这话炸了毛,瞪着她阴阳怪气开口:“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我没有你见多识广,你既觉得不好,看来你的马是顶好了?倒是牵来叫我长长见识啊?”
孟薇鲜少和人争执,今日却不肯后退一步:“你别不承认了,我可是见过一匹千里马的。”
她左右看看,又摇了摇头:“你们嘛……算了,看你们的样子也养不出玉虎鸣那种好马。”
萧远正好走到一匹青骢马跟前,听见她说话,他脚步顿住。
“什,什么什么!”胖内侍脸都红了,冷笑起来,“好好好,我要是找到和它一样好的马,你敢叫我一声爷爷吗?”
不待孟薇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去到最后一间草棚。
先前和人说笑的瘦高个,听见这边动静吓得跳脚跑来,似乎想阻止他。
可是胖内侍一把拽开草棚的门,嘴里不忘大骂:“哪个王八羔子把门给老子堵上了!玉虎鸣,有人说我养不出你这样的马,你出来给她看一看!”
伴着一声长嘶,孟薇看见草棚里走出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战马,马儿的眼睛精神极了。
她心尖一颤,怎么也没想到,是和萧远失去的那匹一样的黑马。
她眸中惊喜,唤它:“玉虎鸣?你真是玉虎鸣吗?”
玉虎鸣转了转耳朵。
胖内侍指着孟薇:“那还有假?你既承认它最好,就该愿赌服输叫我一声爷爷!”
孟薇却是去看萧远,她至今不知少年的黑马叫什么名字。
可她想告诉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看呐,玉虎鸣和那匹黑马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眼底终于有了神采,怔怔望向玉虎鸣。
下一瞬他想起什么,隔着马厩长长的廊道,望向孟薇。
他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
胖内侍突然大声嚷嚷:“喊啊,快喊爷爷!你不是说我养不出好马吗?”
瘦高个气得跺脚,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孟薇趁机拉着阿橙跑出马厩,脑后粉色的发带翻飞。
那两个内侍互扯头发谩骂彼此,萧远望着小姑娘跑远的背影,直到马厩尽头再也看不见她,他才收回视线。
萧远牵着玉虎鸣,出了马厩,头顶是漂亮的瓦蓝色天空,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他们见过的,不是林子里那次,是在更早之前来秋狝的驿站上。
那时她坐在紫藤花架下看书。
她大抵不记得他了。
但萧远知道,她是孟太医的女儿,有些傻气,很爱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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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薇往家的方向快跑,心里闷闷的。
今后该怎么?她只是个闺阁女儿家,别说帮助萧远不被太子欺辱,连她自己也要时刻警醒别被宁王缠上。
她心里装了事,没留意身后一辆红帏马车冲过来。
“姑娘当心!”阿橙赶紧去拉她,二人险险避开马车。
阿橙吓一跳:“姑娘,不打紧吧?也不知是谁家马车,好生无礼!”
孟薇粉色罗裙溅上泥点子,人倒没伤着,但马车主人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横冲直撞委实霸道。
红帏马车也停下来,车夫小跑着过来对她作了一个揖:“我家主人差我来问问,两位姑娘可有伤到哪里?”
孟薇四肢百骸僵住,认出他是宁王的车夫。
车夫以为她没听懂,又补充:“忘了说,我家主人是宁王,”
左右达官贵人的谈笑声和犬吠声犹在,孟薇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熊熊烈火铺天盖地冲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