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九年七月,残夏的热浪炙烤着猎场,唯独这片小树林留存一丝清凉。
十六岁的萧远笨拙地攥紧缰绳,试图让马跑慢些,奈何拉得太紧,□□的黑马奔跑中忽然停住差点甩他出去。
汗水顺着少年额角淌下来,他不怕受伤,只想快些学会骑马:“听话啊乌云霓,停下做什么?”
黑马不耐烦地甩动鬃毛,偏就半步也不动。
一旁侍卫怕他急于求成更加学不会,开口提醒:“殿下,缰绳别拽得太紧,稍微放松一些。”
与此同时,林子外另有一群满身酒气的少年在纵马狂奔。他们身后,一头猛虎紧咬不放,腥风扑面而来。
领头的是个紫袍少年,放声大笑,用马鞭指向随行的美人:“谁能跑死那畜生,孤就将侍妾赏给他!”
左右少年坏笑:“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别到时舍不得。”
他们互相争着向老虎抛出血淋淋的鹿肉,引它追自己。
众人跑过小树林,太子隐约瞥见萧远正在练习骑术。
他眼珠子一转,对众人说:“尔等只顾自己玩耍,反忘了我三弟,还不速速将这畜生引至三郎处!”
他们默契地互看一眼,放肆大笑起来,有个少年将一块带血鹿肉抛入林中,老虎便如离弦之箭追着鹿肉冲萧远而去。
萧远听见有东西啪的一声落在附近,正要回首去看,乌云霓嘶鸣着高举前蹄立起来。
萧远险险抓紧缰绳稳住身形,再回头时,便见侍卫骑马迅速从地上抓起一块东西狂奔而过。
“陈——”萧远后半句未出口,视线骇然落在侍卫身后的老虎上。
他看着侍卫的马尾快要扫到老虎的獠牙时,林子外却传来大笑声。
萧远回头怒视,见是太子和一群王孙公子在远处围观,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太子颇不在意,冲他高喊:“三郎不救他吗?只怕他要命丧虎口了,你真狠心啊。”
又是这人干的好事,萧远死死咬牙。
远处是奔逐的一人一虎,唯一的弓箭在侍卫手上,可萧远即便有弓也拉不开,为在父兄手里活下去,他早就被迫磨灭骨血里的锋芒,将自己化作朱墙金瓦下最羸弱的皇子。
萧远掌心黏腻不知是血还是汗,□□的乌云霓焦躁嘶鸣。
“殿下快跑别管我!”侍卫吼得破了音。
太子马鞭指着萧远哈哈笑:“你们看他,废物一个,连个人都救不了!”
营地距离猎场十多里地,萧远手指死死抠进缰绳,除了回营找卫兵救陈牧,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我回来!”耳边是太子的嘲笑,少年笨拙地操控乌云霓向营地疾驰。
萧远从未觉得马背上的路程那么艰难,或许再回来时连陈牧的尸骨都找不到,可他必须拼一拼。
疾驰的马蹄飞溅起尘土,他俯低身子紧贴马颈,粗糙缰绳磨出血痕,这些疼痛他都可以忍。
可太子并没有玩够,一支利箭擦着萧远耳际,扎进前方草地。
萧远瞳孔紧缩,回首,又是太子。
“射得好!”太子夸赞亲卫,他也不为杀萧远,只是不愿叫萧远如愿救人,“下一箭射他的马腿!”
话落,第二支利箭狠狠扎进乌云霓后腿。
咔嚓一声,马骨碎裂的声音刺进萧远耳朵。
他来不及反应,乌云霓便哀鸣着轰然倒下,沉重身躯将萧远半边身子压在泥地上。
撞地的瞬间,萧远右腿传来剧痛。
“乌云霓!”他满身泥泞,伸手去够乌云霓的脑袋。
天空乌云密布,原本热得透不过气的猎场忽然狂风大作,黑马还睁着眼,鼻间却流下殷红鲜血。
它流着眼泪,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蹭了蹭少年的手掌,便再也没有气息。
雷声轰鸣,冰凉的雨点落在萧远脸上,他呆呆看着乌云霓脖颈上母亲生前选的配饰,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一场梦。
等他颤抖着手去拍马儿脖颈,可这匹被他惯得爱使性子的小马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萧远想起十一岁那年,阿娘把小马的缰绳放入他手里,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嘱他好生照顾小马。
可是如今没了,一切都没了,阿娘死了,乌云霓死了,连陈牧也要死了。
萧远瘫倒在泥地,手还抱着乌云霓,整个人却像丢了魂魄似的。
太子皱眉:“晦气!真不禁打,主子是废物,马也是废物!咱们走!”他带头纵马往营地而去。
剩下的人冷冷扫一眼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萧远,嫌弃地撇嘴,也纷纷调转马头跑了。
右腿剧痛惊醒萧远,陈牧还在等他去救。
他拼命想从乌云霓尸体下挣脱出去,可越是指甲抠进泥地一寸寸向外爬,越是陷进泥地爬不出去。
真讽刺,就像他的人生,以为拼尽力气就能活下去,到头来还是被父兄轻而易举踩进泥地碾作血肉。
黑马的尸体像一座大山重重压住萧远胸腹,他吸不进一丝气,眼前的世界逐渐晕开,天地也跟着安静下来。
他喉间呛出血沫,死吧,死了也好,再也不必听父兄骂他是废物。
视线被黑暗吞没时,萧远听见母亲焦急地呼唤他。
“远儿,远儿,醒一醒,不要睡。”
————
乌云笼罩大地,一声惊雷过后,雨点落在少女卷翘的长睫上。
她本应赶紧回营,现下却带着十余个家丁冒雨冲进猎场。
孟薇咬唇,必须赶快找到萧远才行。
她还记得前世这一天,萧远拖着满是血水污泥的身子一瘸一拐回到营地,整个人看着狼狈至极,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后来,她听说萧远的侍卫被老虎吃了,太子还宣称他为救萧远打死了一头大老虎。
对比之下,萧远就成了大家嘴里的笑柄。
冷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砸在脸上也是疼的,可孟薇想起男人温暖的胸膛。萧远救过她,而她尚未报恩就死了,至少这辈子她要快一点找到恩人。
孟薇不善骑马,强行骑快马来寻他,后果便是两股之间磨得钻心疼痛。
她勉强自己坚持,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小厮忽而喊道:“姑娘,前面是太子,咱们要不要停下来?”
四下空旷,孟薇看见一个紫袍少年领着众人向这边狂奔。
她一愣,太子?穿紫袍的那个人吗?
对了,她都忘了,太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前世那样肥硕的。
不等她决断,两队人马交错,太子的人怒瞪她一眼便掠过她奔向营地去了。
孟薇想起什么,小脸惨白对一个小厮说:“你速速回去找薛将军,就说猎场有人出事,请他快带卫兵过来。”
“其余人跟我走。”她操控枣红马奔入雨中。
下雨的猎场泥泞难行,大雨又遮挡了视线,好在没跑多远她就看见前方路上躺着什么。
她最先看清的是一匹黑马,然后蜷缩在泥地里的玄衣人形,猝不及防扎进她眼中。
孟薇心脏砰砰跳,赶紧勒马停蹄,祈祷别是萧远。
待她跑近,少年沾满泥浆和血污的脸刺入她眼里。
孟薇心惊,他惨白的脸有些稚嫩,和记忆里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很不同,但还是能一眼认出就是萧远。
“殿下,殿下,醒一醒,别睡呀。”
少年被黑马压着,瘦削的身形陷在腥臭泥水里,家丁奋力抬起黑马将他挪出来。
孟薇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
大雨将他淋得湿透,她擦净他脸上泥水和血污,伸手为他遮挡落在脸上的雨水,自己却早就被雨淋透。
萧远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见孟薇的一瞬,他愣住似乎不信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不顾腿伤挣扎坐起身,抓住孟薇手腕:“劳驾姑娘快回营喊卫兵来,我的侍卫出事了,性命攸关。”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孟薇吓一跳,连忙说:“殿下放心,我已让人去找薛将军,他很快会带卫兵过来。”
她眸子澄澈,眼底和心里一样干净纯粹。
良久,萧远似乎相信她了,他松开她手腕,却低下头去不再说一个字。
大雨哗啦啦地下,孟薇一直在看他,他眼里没有了光,盯着死去的黑马发呆。
孟薇想了想,起身走到黑马旁,取下马颈坠饰的一片金杏叶。
萧远还是不说话,直到掌心传来温暖,少女把属于的乌云霓的金杏叶放在他掌心。
雨点落在他脸上,染红他眼眶,他死死攥紧金杏叶。
孟薇心里酸楚,她不清楚萧远经历了什么,但上辈子太子肯定撒了谎,他没救萧远,只怕连萧远的伤势和侍卫的死也是他害的。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年后的萧远不爱笑了,有这样的兄弟,谁也长不出爱笑的性子。
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直到看见手持筋角弓的卫兵们赶到,萧远眼中才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硬撑着伤腿站起来。
孟薇赶紧搀扶他。
猎场很大,将士们准备兵分三路寻找陈牧。
孟薇担心萧远的伤势:“殿下,薛将军一定会找到你的侍卫,你先随我回营治伤好不好?”
萧远嘴里迷漫血腥味,喉结动了动,却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说完他转身拖着伤腿,骑上卫兵带来的马匹,一起没入雨中去寻人。
孟薇无奈,雨里他半边身子被血浸透,不知是黑马的还是他自己的。
她懂了,不找到侍卫,萧远不会回营。
大雨还在下,孟薇只得先行回去。
营地有阿耶和阿娘,她想快些见到他们。
忍着马鞍磋磨的剧痛,她纵马回到营地,一入自家帐内便扑进冯氏怀里哭起来:“阿娘,女儿回来了。”
方才在树下醒来时,孟薇看着身旁稚嫩的蕊表姐和丫鬟阿橙,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活过来了。
直到真切地待在母亲怀里,孟薇才相信她真的回到亲人身边了。
这一年,她堪堪十三岁,和双亲一起陪同陛下秋狝。
想到前世惨死,孟薇有太多委屈想告诉母亲。
“吓着了吧?莹莹不怕啊,阿娘在。”冯氏懵了一瞬,原想训她怎么撇下蕊儿和阿橙自己跑进猎场,看她哭成泪人,又唤着她乳名心疼得不行。
冯氏带她沐浴换上干净衣裳,没见她受伤,才稍微放心。
“那猎场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吗?往后不许再去了,要听话。”
孟薇乖巧点头,害死她的宁王也来秋狝了,她不想见那人,往后不敢乱跑了。
天擦黑时,孟薇的父亲孟士衡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点心:“我听你母亲说,你白天吓着了?喏,专门留给你的,下回不许乱跑了。”
油纸包着官厨做的栗子乳饼,知道闺女喜欢,孟士衡特意拿回家哄她高兴。
孟薇笑着接过点心:“我去给阿耶泡茶。”
她抱着茶壶去到隔间,红着眼眶不敢哭出声。
这一年的孟士衡眉目慈祥,下巴蓄着山羊胡,整个人舒展而精神,还没有为她急得花白了头发。
孟薇记得四五岁时,阿耶最喜欢用胡子蹭她脸逗她玩,每次她哭起来,阿耶就会笑话她是小猫撒尿。
可是那场宁王策划火灾过后,一切都变了。
孟薇请过安,挑帘子步出父母的帐篷,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宁王。
走出没几步,孟薇看见角落里,阿橙和父亲的小厮长生说话。
阿橙:“今日真是吓死我,二姑娘乱跑,好在她没有出事。对了,我听说纪王被老虎咬了?”
长生:“瞎扯,不过纪王委实伤到了腿,老爷给开了药方请他卧床歇息。他那个侍卫也是,被老虎追到山崖,要不是卫兵及时赶到,恐怕他已经被老虎吃进肚子里了。”
阿橙:“阿弥陀福,他们真是福大命大。”
听说萧远和侍卫都没事,孟薇松了口气。
长生却嫌弃道:“你是不知,老爷禀告圣上说纪王的伤无大碍,修养半月就可痊愈时,圣上却说纪王是早该咽气的孽种,还说何必糟蹋药石救他。”
……
孟薇遍体生寒。
萧远差点死在猎场,换来的却是亲生父亲咒他去死。
浓稠的夜色仿佛一只无形巨手,遮蔽了星光,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她茫然回到自己的帐篷,想起三年后执掌兵权的萧远会逼死太子又逼迫陛下退位了,原来他的至亲也不曾善待于他。
孟薇想起萧远蜷缩在黑马身边的样子,也没心思出去逛,在帐内闷闷地待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清晨,汤蕊差人来,问过会能不能来找孟薇玩。
冯氏听闻伤人的猛虎已被兵甲射杀,见她闷了三日,也十分心疼。
冯氏劝她:“好容易出来一趟,整日闷在帐篷里做什么,和你表姐去逛一会吧,只要你们别进猎场就好。”
外面是个艳阳天,孟薇也想透透气了,她乖巧点头:“阿娘,我不进猎场。”
汤蕊来的时候恰好巳时。
清晨的太阳洒下来,照在孟薇白嫩嫩的脸蛋上,舒服极了。
因着出了猛虎伤人的事,兵师巡逻范围向前推进十五里路,她原先发现萧远的地方划入营地范围,也就算不得猎场了。
她们骑马慢行到这里,汤蕊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莹莹,咱们比一比谁先跑到那里吧?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上回磨破的伤已经结痂,但孟薇还是痛的,刚想说下回好不好,她就看见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太子也在,叉着腰笑得最欢。
孟薇有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