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葵抬头时,许知夏已经把那枚松露放在了镀金镊子的尖端,递到她面前。
“按照亨丽埃塔的配方,”许知夏的声音很轻,“没有肉桂。”
林冬葵盯着那枚松露,沉默了很久。最终,她接过镊子,轻轻咬了一口。
巧克力的醇苦在舌尖化开,随后是樱桃的酸甜,最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像某个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怎么样?”许知夏问。
林冬葵垂下眼睫,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很接近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许知夏的甜品给出正面评价。
林冬葵在深夜调出了许知夏祖母的信件扫描件。
红外线扫描仪将“C”字的笔压轨迹投射在屏幕上,与食谱边缘的批注重叠——折痕的角度、收笔的力度,甚至钢笔尖在纸面上轻微的颤动,都完美吻合。
她放大细节,指尖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按下保存键。
如果“C”就是许知夏的祖母,那这本食谱为什么会出现在古籍拍卖会上?
如果亨丽埃塔和“C”相识,那许知夏接近修复室,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窗外雨声渐密,林冬葵关掉屏幕,却关不掉脑海里翻涌的疑问。
第二天清晨,她破天荒地比许知夏更早到咖啡馆,但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没有加糖,没有加奶,正是林冬葵平时喝的那种。
好吧,可能早起堵人失败了?
许知夏推门进来时,林冬葵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湿度偏高,注意羊皮纸的收缩率。”
语气依旧冷淡,但许知夏看着那杯喝过的茶,嘴角微微扬起。
——有些答案,或许就藏在下一页的食谱里。
-
林冬葵从没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社区活动中心里挤满了人,空气里飘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混合着甜腻的奶泡味。她站在最后一排,双手抱臂,眉头紧锁,像一尊被强行搬出修复室的冷面雕像。
“哎呀,小林啊,别板着脸嘛!”居委会的张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门洪亮,“年轻人要多社交!整天待在修复室里都成老古董了,你看人家小许老师,多热心,免费教大家咖啡拉花!”
林冬葵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讲台中央的许知夏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从窗户斜斜地打进来,给她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发梢都泛着暖光。
——像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琥珀。
林冬葵别开眼,心想自己一定是被修复室的紫外线灯照昏了头。
“接下来我们试试心形拉花——”许知夏握着奶缸,手腕轻轻一晃,乳白的奶泡在咖啡表面晕开一道弧线。
台下响起一片赞叹声。
然而下一秒,咖啡机突然发出一声闷响,蒸汽阀卡死,滚烫的水柱喷溅而出!
许知夏下意识后退,却撞翻了糖罐,玻璃碎片和咖啡渍洒了一地。
人群骚动起来。
林冬葵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
她一把拉开许知夏,蹲下身,指尖飞快地拨开零件堆。
“螺丝刀。”她头也不抬地伸手。
许知夏愣了一秒,立刻从工具架上抓了一把递过去。
林冬葵的动作精准得像在修复古籍——拆卸外壳、清理堵塞的蒸汽管、校准压力阀……不到三分钟,咖啡机重新发出正常的嗡鸣。
“好了。”她站起身,袖口沾了一点水渍。
全场寂静。
许知夏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林老师,您这是抢我饭碗啊。”
林冬葵抿了抿唇,耳根莫名发烫。
收拾工具时,两人的手指在零件堆里意外相触。
许知夏的指尖沾着咖啡渍,温热而湿润;林冬葵的指节却冰凉,像常年浸泡在修复室的药水里。
那一瞬间,林冬葵触电般缩回手。
——太近了。
她能闻到许知夏身上淡淡的柑橘味,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轻微的起伏。
“你……”许知夏似乎想说什么。
林冬葵猛地站起来:“我去洗手间。”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洗手间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耳尖通红,像被蒸汽烫过一样。
林冬葵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她的指尖。
镜中的自己耳尖仍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像是被烫伤的瓷器,脆弱得不像话。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修复室里常用的“五秒法则”平复心跳——观察、分析、归因、处理、记录。
可这一次,逻辑失效了。
观察:她的指尖仍残留着许知夏的温度。
分析:这不过是普通的肢体接触,不该引起如此反应。
归因:或许是咖啡厅太闷,或许是机器故障的应激。
处理:……无解。
记录:她拒绝承认这一项。
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在洗手池边缘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博物馆,严厉警告她“不许碰任何展品”。
那时她隔着玻璃柜,指尖与千年文物只差一厘米,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
——而现在,许知夏轻易跨过了那道界限。
-
许知夏靠在走廊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被林冬葵用过的纸巾。
她看得清楚——林冬葵逃进洗手间时,连后颈都绷成一条僵直的线。
这位“古籍修复师”平日里冷静得像一册线装书,可刚才零件堆里的触碰,却让她连睫毛都在颤。
“有意思……”许知夏轻声自语。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知夏,下周末家宴,别迟到。】
发件人显示“父亲”。
她皱眉熄灭屏幕,抬头时却看见社区宣传栏里贴着今天的活动海报。
有人用拍立得记录了咖啡机故障的瞬间:照片里林冬葵半跪在地,而她弯腰递螺丝刀,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几乎交叠。
许知夏迅速撕下照片塞进口袋。
她往林冬葵所在的方向走去。
最后,许知夏靠在走廊的墙边等她。
“咖啡机的事,谢谢你。”她递来一张纸巾,“你连这个都懂?”
“机械结构和古籍装订原理类似。”林冬葵接过纸巾,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只是基础逻辑。”
许知夏忽然凑近一步:“那下次古籍修复课,能换我来当你的学员吗?”
林冬葵呼吸一滞。
走廊的灯光昏黄,许知夏的瞳孔在阴影里呈现出一种透亮的琥珀色,像是藏着某种诱人深入的东西。
“随你。”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转身走向活动室,却听见许知夏在身后轻笑。
——像一颗方糖落入黑咖啡,无声无息地融化。
“其实咖啡和古籍挺像的。”回活动室的路上,许知夏突然开口。
林冬葵脚步一顿。
“你看——”许知夏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渣,“烘焙过度会焦苦,就像纸张被火燎过;萃取不足又太寡淡,好比褪了色的墨迹……”
她忽然转身,差点撞上林冬葵的肩膀,“所以——要不要交换秘密?”
林冬葵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教我怎么修复脆弱的纸,我教你让苦涩变甜的方法。”许知夏笑着眨眨眼,却刻意略过了“秘密”的具体指向。
林冬葵不禁陷入了回忆。
回忆里,只有八岁的林冬葵站在书房门口。
父亲将《永乐大典》残页锁进保险柜,转身时眼镜反着冷光:“冬葵,有些东西碰了会碎。”
她盯着自己刚被戒尺打过的手心——那里还留着触碰族谱时的红痕。
——原来身体比记忆更诚实。
活动结束时,张阿姨举着相机招呼:“两位老师合个影吧!”
林冬葵下意识后退,许知夏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别怕,这次不会‘故障’。”她的拇指恰好按在林冬葵跳动的脉搏上。
快门声响起。
许知夏的呼吸扫过她耳畔:“你看,我们比咖啡和古籍兼容多了。”
林冬葵的腕骨很细,许知夏的拇指能轻易圈住她的脉搏。
快门声响起的一瞬,许知夏故意加重了力道,指腹贴着那处跳动的血管轻轻一蹭——像调试咖啡机时故意拨慢的齿轮,带着刻意的延迟。
“你……”林冬葵的呼吸滞了半拍,却没抽回手。
许知夏低笑:
“脉搏120,林老师紧张什么?”她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补了一句,“还是说……你其实喜欢这种‘故障’?”
林冬葵:……这让她怎么回?
收拾器材时,许知夏“不小心”碰翻了半杯冷萃。深褐液体顺着桌沿滴落,正巧溅在林冬葵的白色衬衫领口。
“抱歉。”她抽了纸巾直接按上去,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擦过锁骨凹陷。
林冬葵猛地后仰,却撞上许知夏早已等在那里的另一只手——掌心稳稳托住她的后颈,温度灼人。
“别动。”许知夏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按压湿痕,“这种纸浆纤维衬衫……沾了咖啡渍很难修复吧?”
她抬眼时睫毛几乎扫到林冬葵的下巴,“要我赔你一件吗?或者……”
她忽然用沾着咖啡的指尖,在林冬葵领口内侧划了一道,“……把我的名字写进赔偿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