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物理试卷上鲜红的“93”,像一枚勋章别在裴纬骁的校服口袋上,招摇过市了整个课间。他屈指弹了弹卷面,清脆的响声引得前排同学回头:“严大……咳咳,严老师!这回能进竞赛班了吧?”
严振铎的三角板敲在讲台边缘,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最终落在旁边安静整理笔记的周崎介身上:“初赛见真章。”
裴纬骁嗤笑一声,篮球在指尖转出残影:“等着瞧!”
初赛考场的气味像消毒水混着陈年粉笔灰,裴纬骁翻开发下的试卷,前几道单选还好,第一道多选就让他嘴角的笑意僵住。题目描述的像天书般陌生,他下意识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考场的周崎介。手心开始冒汗,笔尖悬在答题卡上,迟迟落不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考老师踱步的脚步声像催命符。他只能凭着感觉,在那些长得吓人的题干里捕捉零星的关键词,生搬硬套公式,计算得磕磕绊绊。交卷铃响时,最后一道大题的答题区还空着一大半,字迹潦草得他自己都认不出。
成绩公布栏前永远是人头攒动的小型战场。裴纬骁仗着身高优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密密麻麻的考号。找到了!视线猛地钉住——后面跟着的数字,是刺眼、冰冷、带着巨大落差的 62,刚刚踩过及格线,初赛的线划在75。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却只摆明了一个事实:
“周崎介又是断层第一!”
放学铃响得毫无生气,周崎介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他看到了公布栏前的骚动,也捕捉到了裴纬骁那个近乎仓皇逃离的背影。
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并肩的肥皂泡,“啪”地一声,无声地破裂了,留下一点涩涩的、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苦涩不是针对裴纬骁的成绩,而是针对那本可以同行却戛然而止的可能。他抿了抿唇,把那份微妙的情绪压下去,快步追了出去。
裴纬骁走得很快,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透着一种倔强的、拒绝交流的僵硬。
周崎介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立刻上前。他能感觉到裴纬骁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像一团浓重湿冷的雾,把他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彻底打懵后的、巨大的自我怀疑和难堪,这种内耗的沉默,比任何抱怨都更让周崎介心头微紧。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熟悉的紫叶李树下。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动枯枝上零星的幼果。裴纬骁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周崎介,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
周崎介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纬骁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沮丧和自我攻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在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平静,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初赛的中等题,就已经超纲很多了。”
裴纬骁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你能及格,”周崎介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纬骁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
“真的很厉害。”
这句话是安慰,也是实话。他做的也是那份卷子,知道里面的难度梯度。裴纬骁能在那种完全陌生的领域挣扎到及格线,付出的努力和展现的潜力,他比谁都清楚。
那份苦涩,此刻被更强烈的、想要抚平对方伤口的念头压了下去。
裴纬骁终于慢慢转过身。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陪不了你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耗尽了力气。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对辜负周崎介那份心照不宣期待的愧疚,还有深深的挫败感。
周崎介的心像是被那声音里的失落轻轻刺了一下。
他看着裴纬骁低垂的脑袋,那点未能同行的遗憾又悄然浮起,混合着心疼,在心底无声地蔓延。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是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很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裴纬骁紧绷的胳膊外侧,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没事。”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努力让尾音听起来轻松一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个字底下,藏着一点点没能完全掩饰住的、细微的落寞。
那是对“一起”这个可能性的告别。
接下来的回家路,沉默成了主旋律,但气氛已悄然不同。
裴纬骁依旧低着头,但那种尖锐的自我封闭感消散了些,步伐不再那么僵硬。周崎介安静地走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不再刻意追赶他的速度,只是保持着一种无声的、安静的陪伴。
回到公寓,柠檬摇着尾巴迎上来,蹭了蹭裴纬骁的裤腿。裴纬骁只是很轻地摸了摸它的头,就径直走到沙发边,把自己重重地摔了进去,脸埋在抱枕里。
周崎介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放下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整理书本,而是转身进了厨房。
冰箱门打开,冷气拂面。他拿出早上剩下的红豆粥,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能带来一点安慰,于是倒进小锅里,拧开小火慢慢加热。
厨房里很快弥漫开温暖香甜的气息,周崎介靠在流理台边,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起的小泡,心思有些飘远。
他想起裴纬骁期中拿到93分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试卷的样子
想起他熬夜刷题,困得小鸡啄米还不肯放下笔的倔强
也想起他看到初赛卷子时,瞬间褪去血色、茫然失措的脸……
失望是真的,那未能同行的遗憾也是真的,但此刻,看着沙发上那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身影,所有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心疼和理解。
粥热好了。周崎介盛了一碗,端到沙发边的小茶几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碗轻轻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裴纬骁动了动,从抱枕里抬起头。眼睛有点红,鼻音更重了。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豆粥,又看看站在旁边、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温和平静的周崎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香甜软糯的粥滑进胃里,带来熨帖的暖意,似乎也稍稍融化了他心头那层冰冷的硬壳。
周崎介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竞赛书翻开,却没有真的看进去。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裴纬骁身上,看他低着头,沉默地喝着粥,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柠檬在脚边打呼噜的声音。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动。没有激烈的安慰,没有刻意的开解,只有一碗温热的粥,一个安静的陪伴空间。周崎介用他的方式,沉默地包容着裴纬骁的低落,也小心地藏起了自己那一点点未能圆满的遗憾。
他知道,此刻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抚慰那颗受挫的心。而那个未能并肩的竞赛梦,或许,换一种方式,也能继续。
第二天清晨,阳光像初醒的猫,踩着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周崎介的眼睫上跳跃。
他比往常醒得早,昨晚裴纬骁身上那股沉甸甸的低气压,像无形的石头压在他心口。那点未能同行的遗憾和对他难过的感同身受,在心里发酵了一夜,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担忧和一种“得做点什么”的念头。
他看着身边裴纬骁沉睡的侧脸,平日里张扬的眉眼被睡眠柔化,透着一丝难得的、毫无防备的脆弱。心里的苦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软得一塌糊涂的心疼。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裴纬骁散乱的黑发上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很轻、很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动作带着点试探,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哄人的意味。
“嗯……?”
裴纬骁喉咙里滚出一个模糊又沙哑的音节,眼睛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很快又沉重地合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适,含糊地咕哝,“别闹……介宝……”
这反应太黏糊,也太没精神了。不像平时那个被弄醒要么立刻缠上来、要么哼哼唧唧讨饶的家伙。周崎介心里那点“哄哄他”的小心思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直觉取代。他探出手,掌心带着晨起的微凉,轻轻覆上裴纬骁的额头。
一片滚烫的触感,像烙铁般灼了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