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缓慢地、艰难地被无形的力量拖拽上浮。程屿是被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唤醒的。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线条冷硬、质感高级的天花板,以及那盏设计感极强的几何吊灯。陌生的环境让他瞬间清醒,昨晚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酒吧的喧嚣、那个令人窒息的吻、顾珩的“照顾”、这间奢华冰冷的客房、黑暗中那只带着审视和冰冷触感的手、以及那句如同魔咒的“很安全”……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牵扯得刚恢复的胃部一阵抽痛。他低头,飞快地检查自己——身上依旧是昨晚那套不属于他的柔软家居服,完好无损。身体除了宿醉和惊吓后的疲惫酸痛,并无其他异样。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昨晚……顾珩只是进来看了看?只是拨了拨他的头发?说了句“睡吧”?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是酒精和药物的作用,加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产生了被害妄想般的幻觉?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安慰,反而让程屿陷入一种更深的困惑和自我怀疑中。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遮光帘。窗外是西山冬日清冷的景象,远处的山峦覆盖着薄薄一层残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清冽,带着松柏的冷香。这景色壮阔而寂寥,与他内心翻涌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床头柜上,昨晚那杯蜂蜜水已经冷透,旁边放着那个白色的进口药瓶。程屿拿起药瓶,看着上面陌生的英文说明,眉头紧锁。他拧开瓶盖,里面确实只剩下普通的胃药片。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顾珩学长,对他……确实只是超出寻常的关切和一种……意料之外的感情?那个吻,在对方看来,或许真的只是“游戏”和“帮忙”?
这个念头让程屿感到一阵复杂的别扭。他无法定义顾珩的行为,更无法厘清自己混乱的感受。排斥?恐惧?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如此强大人物“特殊对待”时产生的微妙涟漪?他甩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洗漱完毕,换上自己昨晚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已经被佣人清洗熨烫过,整齐地放在浴室门口),程屿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房门。
客厅里,顾珩正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侧脸在晨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沉稳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程屿脸上,嘴角自然地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醒了?感觉怎么样?胃还难受吗?”
那语气,那神态,自然得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只是收留了一个醉酒不适的学弟。
程屿被他如此坦然的态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准备好的客套话卡在喉咙里,只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好多了,谢谢学长收留。” 他刻意避开顾珩的目光,看向门口,“不打扰学长了,我这就回去。”
顾珩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动作从容优雅。“不急。张姐准备了早餐,吃点再走。空腹不好。”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昨晚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餐厅里,精致的骨瓷餐具已经摆好,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广式早茶点心和小米粥,香气诱人。程屿确实饿了,昨晚吐空了,胃里正烧得难受。他不再推辞,沉默地坐下。顾珩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偶尔询问几句他身体恢复的情况和项目后续的进展,话题都停留在安全的公事和学业层面,绝口不提昨晚酒吧的混乱和林晚。
这种刻意的“正常化”,反而让程屿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复杂了。顾珩的“感情”或许存在,但他显然是个极其克制和体面的人,懂得分寸。昨晚那个吻,在他眼中,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对了,” 顾珩放下咖啡杯,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你晕倒那天,我就让周锐报了警。毕竟林晚突然失联,情况不明。警方那边,今天早上刚给了我一个初步的反馈。”
程屿拿着筷子的手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顾珩,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渺茫的期待。
顾珩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平静,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无奈:“警方根据你提供的身份信息,做了初步的调查。他们查到了林晚名下的银行卡在失踪前两天有过几笔小额提现,地点就在她租住小区附近的ATM机。没有大额转账,也没有购买离开北京的火车票、机票记录。最关键的是……”顾珩顿了顿,看着程屿骤然苍白的脸,“警方通过技术手段,确认了她本人的手机号码在失踪后第三天,曾在河北廊坊的一个公用电话短暂开机过几秒钟。虽然无法精确定位,但至少证明……”
顾珩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事实如此”的平静:“她人没事。只是自己选择了消失。警方的结论是,她目前人身安全没有受到威胁,只是主观上……不希望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行踪,尤其是你。”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目光坦然地直视程屿瞬间失神的眼睛,“说白了,程屿,她就是在躲着你。警方也建议,如果当事人主观意愿强烈,他们也无法强行干预。”
“躲着我……”程屿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心脏从高空狠狠坠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碎裂,只是弥漫开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银行卡提现……公用电话开机……警方确认安全……主观意愿躲着他……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林晚是清醒地、主动地离开了他。用最决绝的方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自己。不是意外,不是绑架,甚至不是一时冲动的出走。是深思熟虑后的消失。为了躲开他。
最后那一丝渺茫的、关于“她可能出事”的担忧,彻底熄灭了。随之而来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被彻底否定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疲惫。他回想起林晚最后那段时间的歇斯底里,她眼中的冰冷和怨毒,还有酒吧洗手间里那个将药片冲进马桶、眼神淬毒的女人……原来,那不是求救的信号,而是告别的序曲。她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算了……”程屿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等她自己想清楚吧。” 他机械地夹起一个已经冷掉的虾饺,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似乎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填满,不再漏风,只剩下沉甸甸的、坚硬的死寂。他放弃了。他累了。三年的纠缠,无休止的“照顾”和猜疑,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顾珩静静地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从震惊、期待,到最终的麻木和放弃。一丝极其微妙的满意,在他深邃的眼底掠过,快得无法捕捉。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只是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将程屿从这片冰冷的泥沼中拉出来。
“关于之前跟你提过的,和MIT Media Lab David Chen团队交流的事情,”顾珩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指向未来的力量,“David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他们有一个关于边缘智能节点在极端网络环境下的鲁棒性优化课题,和你之前处理那次安全事件时提出的架构优化思路高度契合。他们非常欢迎你以远程合作者的身份加入,参与核心算法的讨论和部分实验验证。初期主要是线上会议和文档协作,时间相对灵活,不会占用你太多工作时间,但对拓展你的技术视野和履历背景,有非常大的帮助。” 他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英文邮件,推给程屿,“这是David发来的正式邀请函和课题的初步框架。你可以先看看。”
程屿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份装帧精美的打印件上。MIT Media Lab。David Chen。远程合作者。核心算法……这些名词像遥远星系的坐标,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这曾是他仰望的学术圣殿,是无数技术人梦寐以求的跳板。就在昨天,他还觉得这一切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
此刻,在经历了昨晚的混乱、今晨的冰冷现实之后,这份邀请函,像一束穿透厚重阴云的阳光,骤然投射在他荒芜的心田上。一种本能的、对更高处攀登的渴望,被这束光点燃了。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星辰,而是顾珩亲手递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阶梯。
他需要这个。他需要抓住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些能让他摆脱过去泥沼、向未来奋力攀爬的绳索。工作,技术,提升,挣钱……这些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才是他支撑父亲、实现那个“家”的梦想的基石。至于林晚……她选择了她的路。
“谢谢学长。”程屿抬起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眼神里那层厚重的麻木被一种新的、带着决断力的微光取代了。他拿起那份邀请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张边缘,“我会认真看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
顾珩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对知识和未来的纯粹渴望,嘴角勾起一个真诚而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一步走对了。程屿这样的人,需要的是灯塔,是方向,而不是无休止的沉溺于情感的泥潭。他适时地递上台阶,对方自然会抓住。
“好。”顾珩点点头,语气带着鼓励,“有什么需要我协调的,随时告诉我。我相信你的能力。”
早餐在一种微妙转变的氛围中结束。程屿离开顾珩那座奢华而冰冷的堡垒时,心境已截然不同。冬日的阳光清冷地洒在身上,他裹紧外套,站在路边等车。空气凛冽,吸入肺腑却带着一种洗涤后的清醒。
拿出手机,他习惯性地翻到通讯录里那个标注着“老爹”的号码。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腊月中旬。年关将近。
他拨通了电话。听筒里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巨大卡车引擎持续不断的轰鸣声,还有呼呼的风噪。
“喂?小屿?”程国栋那粗犷洪亮、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声音传来,瞬间驱散了程屿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
“爸,是我。”程屿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在开车?”
“嗯!刚出乌鲁木齐,往霍尔果斯口岸跑!这趟货急,老板催得紧!”程国栋的声音在噪音中显得格外有穿透力,“你咋样?身体好利索没?上次电话里说晕倒了,可把老子吓一跳!是不是又熬夜了?跟你说了多少次……”
“爸,我没事了,好着呢。”程屿连忙打断父亲习惯性的唠叨,心里却是一暖。他深吸一口气,切入正题,“爸,快过年了。今年……您别跑新疆这条线了行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引擎声似乎更响了。“咋了?这条线跑熟了,钱也还行。不跑这个跑啥?”
“新疆那边冬天路太难走了!”程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新闻里总报,大雪封山,车匪路霸……太危险了!您看今年这雪,比往年都大!我……我现在工资涨了点,项目奖金也还行。您不用像以前那么拼了!找个近点的、安稳点的线路跑跑不行吗?钱少点就少点,人安全最重要!”他几乎是恳求着说。父亲在戈壁公路上搏命的身影,是他心底最深沉的恐惧和动力。
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只有卡车引擎单调的咆哮。半晌,程国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口吻:“臭小子!管起你老子来了?老子开了半辈子车,啥路况没见过?还用你教?你把自己管好就行!在北京别亏着嘴,该吃吃该喝喝!老子身体硬朗着呢!行了,信号不好,挂了啊!”
“爸!您听我说……”程屿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了忙音。
他握着手机,站在冬日清冷的街头,听着忙音,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刀子嘴豆腐心,倔得像头驴。但他知道,父亲听进去了。每年的劝说,就像给一块坚冰滴一滴温水,虽然无法立刻融化,但总能留下一点痕迹。今年,他有了更足的底气——MIT的交流机会,意味着更广阔的前景,更高的收入。他能让父亲相信,儿子真的有能力撑起这个家,他不需要再用命去跑那条危险的边境线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程屿拉开车门坐进去,报出出租屋的地址。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
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高楼大厦,行色匆匆的人群。北京,这座巨大的、冰冷的、吞噬梦想也孕育希望的城市。林晚消失后留下的巨大空洞,似乎被冰冷的现实和新的目标暂时封冻。对顾珩那份复杂难言的警惕和困惑,也被暂时搁置在理智的角落。眼下,他只想抓住眼前这条通往更高处的路,只想在即将到来的新年,让远方的父亲,能安心地、安稳地过个好年。
冰封的河面下,新的水流,正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