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缓慢地、艰难地上浮。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率先钻入鼻腔,然后是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如同某种冰冷的心跳。程屿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陌生的白色天花板上。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
这里是……医院?
记忆如同被撕碎的纸片,混乱不堪。他最后的印象是办公室冰冷的地板,同事惊慌失措的脸,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带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醒了?别动!”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程屿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里出现顾珩的身影。他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衫,没有系领带,姿态从容地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正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成一条细长的、完美的螺旋,垂落下来。
“顾……学长?”程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嗯,是我。”顾珩放下水果刀,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床头柜的瓷碟里,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感觉怎么样?渴不渴?”他拿起旁边备着的吸管杯,递到程屿唇边。
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程屿贪婪地吸了几口,才稍微缓过气。
“我……躺了多久?”他问,声音依旧虚弱。
“五天。”顾珩放下水杯,用干净的纸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和情绪剧烈波动引起的应激反应。医生说,你身体透支得太厉害了。”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在程屿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放心,项目那边刘明暂时替你扛着,客户那边也安抚住了,后续的加固方案推进还算顺利。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休息。”
五天……程屿的心猛地一沉。昏迷前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回脑海:空无一人的出租屋、人事部小姑娘紧张的脸、那条冰冷的“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的横线、以及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巨大恐慌……
“林晚……”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干涩和颤抖,“她……有消息吗?”
顾珩脸上的温和神情似乎凝滞了半秒,随即化作一种更深的、带着沉重意味的关切。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你晕倒后,公司也一直在尝试联系她,人事那边按照她邮件里说的,等着她的委托人或者交接人出现,但……”他摊了摊手,“石沉大海。她的离职手续一直悬在那里,没人来办。电话始终关机,微信没有任何回复,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都断了。她父母那边,还有她北京的朋友,也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她就像……”
顾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深邃地看着程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人间蒸发。
这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程屿的心脏。空荡荡的出租屋、凌乱的床铺、人事部确认的离职邮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冰冷的现实:林晚走了。不是赌气,不是短暂的消失,而是彻底地、决绝地切断了一切联系,从他的世界里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更深邃、更令人窒息的茫然。仿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世界的最后一根柱子,也无声无息地倒塌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悲伤,只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怔怔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眼神空洞。恋爱三年,那些争吵、眼泪、她刻意的依赖和冰冷的怨毒,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失重感。
“我让周锐去查了。”顾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拿起一块苹果,递到程屿嘴边,动作自然得像照顾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
程屿下意识地张开嘴,冰凉的、带着微甜汁水的水果滑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查?”他机械地咀嚼着,声音含糊。
“嗯。”顾珩看着他,眼神坦然而深邃,“毕竟她突然消失,还是在你们……那种情况下。我怕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想不开。周锐有些门路,查了火车、飞机、长途汽车的购票和实名记录,查了她名下银行卡的近期流水和消费地点,甚至查了几个她可能去的城市联网的酒店住宿登记……”顾珩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工作汇报,“结果,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她离开北京的记录,也没有任何她在北京其他地方活动的痕迹。她最后被监控拍到的画面,就是你晕倒那天早上,她从你们住的那个小区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之后,就像水滴融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
顾珩微微蹙起眉,脸上露出一种真实的困惑:“这很反常。现代社会,一个人要完全抹掉自己的电子踪迹,几乎不可能。除非……”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那个未尽的猜测——除非有更强大的力量介入抹除——却像幽灵一样飘荡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
程屿听着,只觉得那股寒意更深了。周锐……顾珩那个看起来就绝非善类的发小。他毫不怀疑周锐的能力。连周锐都找不到……林晚,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个在酒吧洗手间里眼神淬毒、把药片冲进马桶的女人,和那个依偎在他怀里规划未来的林晚,哪一个才是真的?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无力掌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
“别想了。”顾珩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下午略显柔和的阳光倾泻而入,给冰冷的病房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他回身,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麻烦:“看,给你带了点东西,应该合你胃口。”他走到墙边的矮柜旁,那里放着一个低调奢华的保温提篮。他打开盖子,一层层取出精致的骨瓷餐盒。
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南方特有的精致与讲究。
* 晶莹剔透的虾饺皇,粉嫩的虾仁若隐若现。
* 软糯香甜的流沙包,轻轻一碰仿佛就会流出金色的馅心。
* 酥皮金黄的叉烧酥,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 炖得软烂入味的花胶鸡汤,清澈的汤面上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 还有一小碟翠绿欲滴的蚝油菜心。
“公司附近新开的那家‘粤品轩’,主厨是从广州请来的老师傅。想着你躺了几天,肠胃弱,吃点清淡滋补的比较好。”顾珩将餐盒一一在移动餐桌上摆好,动作细致体贴。
这过于精致、与病房环境格格不入的食物,还有顾珩此刻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程屿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看着顾珩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点心,胃里却一片麻木。
“谢谢学长……太破费了。”他声音干涩。
“跟我客气什么。”顾珩摆好碗筷,坐回床边,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人是铁饭是钢。先吃点东西,恢复点力气。事情一件件来,急也没用。”
程屿在顾珩的注视下,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饺。虾饺皮薄馅足,口感Q弹鲜美,是顶级的出品。但他味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胃里填进了东西,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力气,但心头的空洞和冰冷,没有丝毫缓解。
“项目……真的没问题了?”程屿低声问,这似乎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熟悉的东西。
“基本稳住了。”顾珩拿起汤匙,舀了一小碗鸡汤,轻轻吹了吹,递给他,“你立的功劳。那份应急报告和后续方案很扎实,客户虽然余怒未消,但认可我们的专业态度和补救速度。刘明现在把你当救命稻草供着呢,暂时没人能动你。好好养病,位置给你留着。”
程屿接过鸡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那个漏洞……”
“补丁全打上了,新的隔离策略和监控系统也在部署。”顾珩语气沉稳,“技术上的漏洞好补。关键是人的状态。”他意有所指地看着程屿,“程屿,你太拼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次倒下,就是个警钟。”
程屿沉默地喝着汤。鸡汤鲜美,带着药材的醇厚,却暖不了他的四肢百骸。拼?他有的选吗?父亲在新疆公路上跑车的背影,如同烙印刻在脑海里。那个关于“家”的微薄梦想,需要他用命去填。
“对了,”顾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地转换了话题,带着点闲聊的意味,“昨天跟MIT Media Lab的David Chen视频会议,聊起你处理这次入侵的思路和架构优化的想法。他对你很感兴趣,尤其是你提出的那个关于利用边缘计算节点做动态负载预测,优化共识算法延迟的构想。他觉得非常有前瞻性,甚至想邀请你参与他们一个相关方向的前沿研究课题,做远程交流学者。”
他观察着程屿的反应:“这是个难得的机会。David在分布式系统和边缘智能领域是绝对的权威。参与他的课题,哪怕只是远程,对你未来的发展,无论是技术深度还是履历,都将是质的飞跃。等你身体好了,我可以安排你们深入聊聊。”
MIT Media Lab?David Chen?远程交流学者?
这些名词像遥远星系的闪光,骤然投射进程屿此刻灰暗的世界。那是他曾经仰望的学术圣殿,是无数技术人梦寐以求的机遇。一丝微弱的光芒,在他空洞的眼神里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淹没。
那光芒太遥远了。他现在连下床走几步都觉得天旋地转。北京的房子,父亲佝偻的背影,还有林晚消失后留下的巨大空洞……这些沉重的现实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那些高远的星辰,属于另一个世界,与他无关。
“谢谢学长……我现在……”程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脑子很乱……还顾不上想这些。”
顾珩看着他眼中那瞬间亮起又迅速熄灭的光,以及脸上无法掩饰的茫然与疲惫,心中了然。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不急。机会在那里,等你恢复好了再说。现在,养好身体是第一位的。”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程屿缓慢进食的声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顾珩靠在沙发里,姿态放松,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程屿。他看着程屿机械地吃着东西,看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空洞和麻木,看着他强打精神却又被疲惫轻易击垮的模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满意,在他深邃的眼底掠过。
林晚的消失,比他预想的还要彻底,还要完美。如同一阵风吹散了一粒碍眼的尘埃。程屿此刻的状态,正是他想要的——脆弱、迷茫、失去锚点。那巨大的空洞,正是他需要填充的空间。
他需要时间。需要程屿彻底消化掉林晚消失带来的冲击,需要他在现实的疲惫和未来的诱惑之间摇摆不定,需要他内心的天平一点点向自己倾斜。药瓶还在他西装内袋里,像一张隐形的王牌。但此刻,远不是打出的时机。他需要的是润物无声的渗透,是雪中送炭的关怀,是编织一张看似温暖无害、实则密不透风的网。
“再喝点汤?”顾珩又舀了一碗,声音温柔得无懈可击,“这花胶炖得很入味,对恢复元气好。”
程屿抬起头,看着顾珩温和关切的脸,看着递到面前的精致汤碗。阳光透过窗户,在顾珩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关怀如此熨帖,如此及时,仿佛溺水时递来的浮木。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感,在心底最疲惫的角落,悄然滋生。
他接过碗,低声道:“谢谢学长。”
顾珩笑了,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真诚:“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程屿点点头,看着顾珩收拾好餐具,提起那个奢华的提篮,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仪器单调的“滴…滴…”声。食物的温暖感转瞬即逝,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重新席卷而来。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
林晚消失后留下的巨大黑洞,在寂静中无声地扩张。顾珩带来的那点食物带来的暖意和看似光明的未来许诺,像投入黑洞的微弱星光,瞬间就被吞噬殆尽。
只有那个念头,在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茫然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到底去了哪里?那些药……她真的……都吃了吗?
这个疑问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将他缓缓拖入药物作用下混沌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