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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失重

作者:南宋爱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七点刚过,灰白的光线像冰冷的薄纱,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切割着出租屋内浑浊的空气。程屿是被一阵尖锐的头痛刺醒的。意识从混沌的黑暗深处艰难上浮,仿佛溺水者挣扎着探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的钝痛。他躺在窄小坚硬的沙发上,身体像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喉咙干得冒烟。


    他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视线有些模糊地扫向那张单人床。


    床上空无一人。


    被子凌乱地堆在床脚,枕头凹陷下去一块,残留着枕过的痕迹。空气里还飘着昨晚林晚身上那股混合了酒气和香水的、令人窒息的甜腻味道,但属于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这个人,消失了。


    程屿怔忡了几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感。昨晚的混乱——林晚刻意的醉态、歇斯底里的纠缠、冰冷怨毒的眼神,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让他耗尽心力去扑灭的技术火灾——如同破碎的潮水,带着冰冷的咸腥气冲刷着他的记忆。头痛加剧。


    “林晚?”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


    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早起车流的沉闷噪音。


    他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卧室门口。卫生间门开着,里面没人。小小的厨房也空空荡荡。整个屋子,除了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无处不在的陈旧气味,再无其他活物。


    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地爬上脊椎。


    他踉跄着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捧起刺骨的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寒意激得他一个哆嗦,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嘴唇干裂。狼狈得像个难民。


    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僵硬和残余的疲惫而有些笨拙。解锁屏幕,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还是林晚。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下午,林晚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该说什么?“你去哪了?”“昨晚的事…” “我们谈谈…” 每一个字敲下去似乎都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可能引爆一颗不知埋在何处的炸弹。最终,他删删改改,只发出去一句极其简短、也极其无力的:


    > **程屿:** 在哪?


    消息发送成功,绿色的气泡孤零零地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暗了下去。


    程屿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洗手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胡乱地刷牙、洗脸,动作机械而麻木。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他看着镜中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他需要咖啡,大量的咖啡,才能支撑他去面对今天的一切——客户的怒火、堆积如山的工作、以及林晚失踪带来的巨大空洞和恐慌。


    ***


    上午九点十分,融科资讯中心。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还残留着凌晨那份紧急事故报告的痕迹。程屿站在屏幕前,穿着那件皱巴巴的衬衫,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浓重,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冷静,像两块淬了火的寒冰。


    “综上所述,”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精确的代码指令,“攻击源已锁定海外匿名跳板网络,利用的是边缘节点未及时修补的XX中间件反序列化高危漏洞(CVE-2023-XXXXX)。攻击者构造了特定的恶意序列化数据,绕过应用层鉴权,直接建立数据库连接,在1点05分至1点09分的4分钟内,分批次拖取了用户行为标签库中核心的三张表,涉及近三个月内活跃的约一百二十万用户的核心标签数据。”


    他切换PPT,屏幕上显示出详细的攻击路径还原图、恶意负载样本分析以及受影响的精确数据字段列表。


    “已执行措施包括:第一,立即冻结所有关联敏感数据的API访问权限;第二,强制受影响范围用户重新进行身份验证,刷新令牌;第三,完成所有边缘节点高危补丁的强制部署;第四,启动全栈深度安全审计扫描。”程屿的目光扫过会议桌对面客户方代表阴沉的脸,以及自己公司领导刘明紧张得直搓手的样子,“初步加固方案包括:引入更严格的输入参数过滤与签名验证机制;对关键数据库访问实施基于动态令牌的双因素认证;建立更细粒度的网络隔离策略,限制边缘节点对核心数据库的直接访问;并引入实时入侵检测系统(IDS)进行行为异常监控。”


    他顿了顿,迎向客户代表审视的目光:“我们理解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并承担全部责任。后续,我们将提交详细的技术复盘报告、完整的加固方案时间表,并配合贵方进行一切必要的法律程序及用户通知工作。同时,项目组将投入全部资源,确保核心推荐引擎在数据损失情况下的业务连续性方案顺利过渡。”


    长达四十分钟的汇报,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应对方案明确。程屿像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将所有因熬夜和心力交瘁带来的不适死死压制在体内,只留下一个绝对专业、绝对可靠的技术负责人外壳。


    客户代表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难看,但眼神中的愤怒被一种复杂的审视取代。他低声和旁边的同事交流了几句,最终看向程屿,语气依旧生硬,但少了些咄咄逼人:“程工辛苦了。方案基本认可。后续的复盘和加固执行,请务必严格按时间表推进,我们需要看到实质性的改进效果。”


    “一定。”程屿微微颔首。


    会议结束。刘明如蒙大赦,擦着冷汗走过来,用力拍了拍程屿的肩膀:“好小子!干得漂亮!这次要不是你力挽狂澜……”后面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屿疲惫地打断了。


    “刘总,我先回工位处理后续。”程屿的声音透出难以掩饰的沙哑和倦意。


    “好,好!快去休息一下!下午的复盘会我让小王先准备材料!”刘明连忙说。


    程屿点点头,转身走出会议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那根强行绷紧的弦“嗡”地一声彻底断裂。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崩塌的雪山,轰然将他淹没。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工位,无视周围同事投来的或敬佩或担忧的目光。他需要找到林晚。


    手机屏幕亮起,他发送给林晚的消息依旧孤零零地悬着,没有任何回复。他又拨了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冰冷而重复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向林晚所在的策划部区域。工位空着。她的电脑屏幕暗着,桌面收拾得很干净,不像往常那样堆着各种零食和草稿纸。


    “小张,看到林晚了吗?”程屿抓住一个路过的女同事,声音有些急促。


    女同事被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急切吓了一跳,茫然地摇头:“没…没看到啊,她今天好像没来?”


    程屿的心沉了下去。他又问了几个平时和林晚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没看见,不知道。


    他冲到人事部。人事专员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被程屿煞白的脸色和急切的样子弄得有些紧张。


    “程工?您找林晚姐?”


    “对!她今天没来上班?请假了吗?”程屿语速飞快。


    “请假?”小姑娘疑惑地翻了翻系统,“没有请假记录啊。不过……”她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点开电脑屏幕,“今天早上刚上班,系统里收到了她的邮件……是……是离职申请。”


    “什么?!”程屿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凉。他一把撑住人事的桌子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离职申请?她人呢?什么时候提交的?”


    “就…就大概一小时前,邮件自动发送的定时邮件。”小姑娘被他吓到了,声音有点抖,“邮件里就说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即日生效,工作交接清单附后,后续手续会委托他人办理……然后……然后就联系不上她了。我们打她电话也关机了……”


    离职申请……即日生效……联系不上……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程屿已经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人事部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个冰冷刺骨的字眼在反复回响。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回自己的工位,机械地坐下,手指颤抖着再次点开微信。林晚的头像安安静静。他点开她的朋友圈——一条冰冷的横线,下面写着“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她没删他,却彻底屏蔽了他进入她世界的入口。


    他翻出通讯录里林晚父母的电话,深吸一口气拨过去。接电话的是林晚的母亲,语气带着惯常的客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阿姨,我是程屿。林晚在家吗?或者她跟您联系过吗?”


    “小程啊?晚晚没回来啊。她不是在北京跟你一起吗?怎么了?吵架了?”林母的声音带着疑惑。


    “没有…就是…她今天没来上班,联系不上,有点担心。”程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这孩子,可能手机没电了吧?或者临时有事?你们年轻人工作忙,别太担心。”林母不以为意地安慰了几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不是家里。


    他又联系了林晚在北京仅有的两个闺蜜。一个电话关机,另一个倒是接了,语气同样茫然:“晚晚?没联系我啊?昨天还在朋友圈发了个酒吧的定位呢…你们吵架了?”


    不是朋友那里。


    恋爱三年。从大学校园的青涩到步入社会的挣扎,一千多个日夜。他们挤过几平米的小隔断,分食过一份廉价的盖饭,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互相取暖。林晚曾依偎在他怀里,用亮晶晶的眼睛描绘着未来小家的模样,念叨着窗帘要什么颜色,阳台要种什么花。他也曾认真地计划过,等攒够了首付,等把父亲接来北京,就向她求婚。


    可是北京太大了。梦想被现实挤压得变形。高昂的房价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工作的压力如同永不停歇的巨轮,碾磨着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林晚的“脆弱”和越来越频繁的“失控”,像不断增重的沙袋,拖拽着他下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结婚?那个代表着安稳和承诺的词,在现实的泥沼里,变得如此遥远而奢侈。


    他好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累。那种累,不仅仅是身体被熬夜掏空的虚弱,更是心灵被反复拉扯、榨干后的枯竭。他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濒临散架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为了父亲不再在戈壁公路上搏命,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能称之为“家”的方寸之地,他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而林晚的失踪,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空洞和恐慌吞噬了他。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到可以轻易吞没一个人。而她,似乎决绝地抹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电脑屏幕、键盘、文件……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抽象画。同事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胃里翻涌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


    他猛地站起来,想冲去洗手间,眼前却骤然一黑!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变成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只觉得坚硬冰冷的地面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地、迎面撞了上来!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办公区骤然响起,惊动了所有人。


    “程屿!”


    “程工!!”


    “快来人!他晕倒了!”


    惊呼声、脚步声瞬间乱作一团。有人冲过来扶他,有人慌乱地打电话叫救护车。程屿毫无知觉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额头因为撞击迅速肿起一个骇人的包。他蜷缩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吹离枝头的枯叶,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西裤口袋里那个坚硬的小方盒——那个装着林晚“抗抑郁药”的空药瓶,硌在他冰冷的大腿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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