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二丫才因为不会做针线和父亲吵了一架,她认为自己总能找到营生,哪里一定要干这个瞎眼睛的东西。
年少的时候对任何道路都不屑一顾,飞跑开的脚下,尘土勾划出不羁的倒映,二丫不知道书里管这个叫“轻狂。”轻盈狷狂,永远有回头路的自由信仰。
露露最后还是在明澈的月光里送走了二丫。她太小了,不能放任留在这里,阴气和戾气最终会害了她,特别是在她守不住本心的情况下。
“也是可怜小孩。”赤翎游弋过来,把鲜红的果子摆在她面前,嘶嘶的吐着信子。
“你的感叹太多了。”露露随手擦两把就啃起来,清甜的味道蔓延在唇齿,二丫是吃不到了,刚刚也忘了她要不要吃东西,嗐。
“说得跟你不感慨一样。”赤翎瞪着圆溜溜的黑豆眼睛,它把自己摊平在草地上,身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四处游走,还挺惬意。
“天亮回学堂去看看吧。”露露打量着黢黑的小镇。这里真成死地了,活人没有一个,要找活物也挺够呛。
“嗯。”赤翎把眼睛闭起来,“毕竟你拿了人家一双眼睛呢。说起来,这是不是可以炼化?”
凡可炼化转承之物,必然携带遗憾或者念望,感情越是强烈,炼化等级越高。
“可以,等回去再说吧。”露露并没有心理负担。善用万物是良好品德,何况这也不是她偷来抢来,哪怕是对二丫,如果能派上用场,也是她的功德一件。
赤翎在野外的精神非常不错,自告奋勇要守夜,让露露在树上休息。露露也没管它,自己找根粗壮的枝条爬上去闭着眼睛就不管了。
她走之前给秦遂留了纸条,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多,精力旺盛如她也快要被榨干了。
赤翎本来在树下快乐伸展,但分给它的月光越来越细碎,它不满的抬起身体,看一眼侧边,骂骂咧咧的又躺回去。算了,也打不过。
太阳停留在露露身上的第四十七分钟,她睁开了眼,伸手无比精准的接住赤翎丢来的果子。她不尝都知道酸得要命——谁家好人大清早吃柠檬?
“杀我倒也不用酸刀。”她翻身下来,看着在地上堆成小山的果子们,哪怕是熟透了的果子也没有一点虫眼鸟啄痕迹。
千山鸟飞绝……
匆忙吃了点,她们一起又回到镇子上。不知道还好,现在赤翎走在路上都不免有点咯噔。毕竟整个镇子的生灵一个都没了,这阴气也是很重了。
露露面色冷静,啥也没管,她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路过昨天的糕点铺,门口空空荡荡。二丫已经干干净净的走了,露露也干干脆脆的跨过去。
赤翎走在她后面,极好的视力还是瞥到露露指尖飞流而去的流光,正正落在二丫趴过的地方。
啧,也不知道是谁刀子嘴豆腐心。
很神奇的是,她们靠近学堂,居然听到了有人说话。对视一眼,赤翎放轻脚步,露露把左手放进裤兜。
但真正走到面前,她们的紧张又显得没有意义。昨天下午一片狼藉的教室已经恢复了井然秩序。
桌椅摆放得连秦遂那个强迫症都挑不出毛病,虽然还是染着血迹和厚重尘土,但不重要。破裂的粉笔和墨汁在黑板上编织出圣洁的知识符号,只是讲台下再无一人接收。
露露从后门走到第一排,拉开凳子坐在最中心的位置。她抬头,许先生苍白着手指端那本被露露收拾干净的书,在黑板上一笔一划的写天地人。
他的声音里沉淀着古旧的书卷气,手指上盘踞的纹路和中指上肿起来的茧疤,都暗示着他从浩瀚烟波的书山书海里拖着普通皮囊走来。
“你知道自己死了吗?”露露托着腮看他玩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游戏。对方没说话,嘴巴里念叨着什么,手上开始极速翻书。
“我们讲进入东汉末期后,建安七子崛起,拉拔着整体文风逐渐变得成熟,且风格转为刚健清新,为后来文学创作的的高峰铺平了……”他缓慢的接着说,侃侃而谈王粲的《七哀诗》。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倒是很符合此情此景。
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或许就如二丫说的那样,他们都是行者来的,只是很多人辞家之后就再没能够回到故乡。①
露露沉默的听他分析完诗歌节律和文化背景,她其实没有概念,但听懂了最后落脚的那句“而今家国衰亡,我辈怎敢退让。”
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不知不觉把手放下坐得板正。那一刻她就是再听不懂,也能从他颤抖的声音,坚毅的眼神里感觉到澎湃的热情。
他明明是瘦小单薄的人,面黄肌瘦的脸颊上一点余肉都无,但他坚定的站在那里,就好像这里坐满学生一般,好像他和他们一起振臂疾呼,然后出了这个偏偏倒倒的铁皮房子,他们就能成为这个小镇的钢铁脊梁。
露露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她飘荡无实处的心托生在许先生手上灰白色的纸页上,被他早已失去体温的五指轻柔握住,从黑烬时空的深深处泵出来被文字笔划包裹的嶙峋历史。
她完整的听完了许先生的这节课,觉得自己没有带笔记下来是唯一的败笔。他站在那里,面前是新生的门户,身后是旷远的风洞,但他脊背笔直,长衫随着动作自由舒展,胡须沾染他胸怀里凝实的墨池,刺穿皮肤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沧桑和沉淀。
露露来了极大的兴趣,对一堂课花了快两个小时一点都没感觉。她看着他收拾着不存在的教具和书本,跨越口字中间的小广场,打算去对面。他步伐生风,又透着没来由的沉稳,脸上还是严肃,看起来不像是会给二丫买糕点的样子。
但他这次也没有成功走到对面。推开门那一刻,飞机的轰鸣响在耳畔,露露都惊了片刻。她张开苍绿色结界想把许先生包裹起来,但没有一点用。
许先生还是在屋檐下被炸开的炮弹击中,他伸手格挡住胸前,艰难的把书页回护着往会走。
炮弹没有长眼睛,但深知火力覆盖的道理。天上的黑点从一个变成三个,它们毫不停歇的投下诅咒一样的飞弹,这个小小空间到处都是火焰和碎石雨。
露露看着这些可恶的长条子穿过御柳环四处作奸犯科,许先生已经且躲且退回到室内,露露就眼睁睁的看着他重复回到与昨天分毫不差的地点,然后被早已倒塌的桌椅绊倒,锋利的铁角戳进他的侧脸。
她深重的叹一口气,胸腔里涌动着暴烈的狂风。她把手在青雀石上摸一把,然后站在房门前开始画符。她的衣服无风自动,青色的丝绦在黑烟悬日的衬托下是挣扎生机。
竹坞被她召唤过来,在昏黄日光下铺展来纯黑色的深厚壁垒。它感知到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心意相通下自发拓展范围罩住了整个小学堂。
没有人管那些天杀的轰炸机。露露已经明白过来这是重现循环。只有她的时间是正常的,也只有她的门敢开在这里。
她借助门撕开了窗口,解脱了二丫的轮回,那就必然能改写许先生的!无论如何都要改掉,露露眼神投向虚空,瞳孔里闪耀着凌厉的锋芒。
也确实是,黑色的竹坞边界带着月亮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刻,奄奄一息的许先生还没有陷入昏迷,他只猛烈的咳嗽,长衫缠在他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禁锢。
竹坞张开之前,露露就让赤翎在外围放风,等到轰炸机离去,天黑下来再通知她撤除。她自己还是看着许先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破碎瓦砾中,眼镜还没来得及破裂的许先生只是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液,露露感觉不到温度,仍旧无法制箭。要制血箭还有一点就是主人要有念想,越浓烈越好,许先生制不成,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因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状态,他看一眼人为制造出来的黑天,也不说止血,弯腰咳嗽着回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露露跟着他进去,是起居室的布置。
这么叫是因为它整合了多种功能,小小的一张床委委屈屈的靠着后墙,洗漱盆和架子就挤在它旁边,采光更好的窗边摆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子,上面规规矩矩的摞着三沓书,有厚有薄,但都是旧得发黄。
许先生一瘸一拐的拉开椅子,把怀里的书轻柔放在右手边。然后从吱呀乱叫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自己订起来的集子,露露走进一看,上面端正隽逸的写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纲要》几个大字。
她在那一刻有点鼻子发酸,即使她一年也看不了几本书,但突然就是很想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但她的理智也很清晰的告诉自己,这本书很可能不会留存下来。毕竟他的学生一个都没了,镇子上也没有活人,大家死的死逃的逃,谁还会管这些纸。
①节选化用自王粲《七哀诗·其三》,全文如下: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
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
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
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
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
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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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集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