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露露并没有睡多久,但醒来时也到午夜,月桂树沙沙作响,月亮隐匿其间,只在黑漆漆的树干上盖着大大小小的斑驳印章玩。
她床边趴着秦遂,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不回去睡觉。她想起有一回芳姨跟她闲聊,说起秦遂这个人。“秦先生很独的,我在这三年,从来没见过任何客人,应珲都是一年来不了三次。”
夜幕总是令人遐思,特别对于喜欢托腮看月亮的露露本人。她眼中的秦遂好像一团雾气,不知来处也未知全貌,对自己一贯是平淡细致稳重大方,但今晚上的他,和之前的形象都不一样。急切又忐忑,情绪都汇合在暗处,升起密密麻麻的烟波,令人更看不真切。
她总觉得秦遂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他现在就好像村里口是心非的二妞,一边嘲笑她穿得破烂一边又死命往自己身边挤,这两个人似乎都喜欢以退为进,后来外婆说这是典型的口是心非。
她自己没有孤独的概念,没有外婆的时候有山野,她能对着云雾山编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如果倦了还能看月亮,夏夜的萤火虫会在青蛙的群歌中披上银色的外衣跳舞,什么都能成为寄托。
她不知道秦遂以什么为生,优渥的条件是否令他满足,但从今晚来看,大致是不能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问露露的来去心意时,手指和睫毛都在颤抖,差点就兜不住满满心事。
算了,在一天就多观察着吧,反正他做的事情似乎全都对自己有益,就是投桃报李,她也要更上点心。
青雀石已经不发光了,它的主人已经安宁下来,所以它也继续休息。露露一时睡不着,对着月亮,她看向被秦遂撕下来随意放在一边的医疗纱布。
上面隐隐沉沉落着点血迹,她伸出手来,闭上眼睛。
不能了。这血液不新鲜,完全构不成提取的条件。如果是她自己的血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也是个人体质不同吧。
真是可惜,她还预备给他做个小玩意防身呢,下次再看情况好了。
睡梦中的秦遂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不影响,露露会自己找别的办法。她不知道他的睡眠状况所以没有乱动,但不影响她发出声音。
在深沉的夜幕和锐利的树叶丛中,露露用这世上不存在的任何语言轻缓地哼着小曲。
“阿九啊阿九,你不知我愁,我愁在南山后
春天的风啊,夏日的影啊……”
在大风雷暴的夜晚,外婆总是会坐在堂屋门口,点起干枯的灯草,然后静静的看它在煤油泊里不动如山,但它头顶的火苗葳蕤来回,又是对比。
她总会对陪着她的露露笑,然后哼起这首小调,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看到外婆颤抖的嘴唇和眼睛里湿漉漉的自己的倒影,只有在那个时候,外婆才好像真的活在世界上,她的情感才有了实体。
秦遂已经好多年不做梦了。他醒来的时间太早了,想要的人又还没有出现。毫无生趣的他大部分睡眠都是清醒梦的状态,一边能让自己的身体机能休息,一边能以灵体清楚监控自己的状态。
但他这次枯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中,恍惚听见了一首老歌。其实算不上歌,它来来回回就只有两个起伏旋律,但是,好熟悉啊,真的好熟悉啊。
他收起颓然叉在地上的腿,慢慢抱住膝盖,在咒语一样的温软声音里闭上眼睛。
映在脑海里的画面显现出来,那是一片色彩繁盛的山林。春水打着弯在青草旁腾挪,有五彩尾巴的群鸟踮着瘦长青黑色的脚或走或站,它们翎羽昂扬,神采奕奕。
在中间平地矗立的巨大树上,密密的树冠层中栖息着月亮,它隐没了所有颜色,像是镜面一样平滑倒映世界万千。
传闻太阳出没于旸谷,月亮嬉游在绿山。
而所谓绿山,连土地挖开都是苍翠欲滴的颜色,禽鸟皆衣青白。月出而万物洁白,月入而万物各归其色,以供月女赏玩。
秦遂从来没这么近地走进这里。上一次他只在外围停留片刻就被灼伤了眼睛,那时候河伯一边给他敷药一边叹气让他不要生妄念。
“河伯,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月女?”他当时喘着粗气忍受冷热在眼眶的攻略拉扯,一边心有不甘。他并未做任何旁事,只是恰巧在附近寻找蝉蜕,有吉光飞过,之后就被迷了双眼。
“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的河伯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小孩想那么多作甚,躲着点走就是了。”
也是造化万变,河伯失踪三百多年的现在,他终于有视角认认真真打量。他真的很细致的扫过每一只动物,看每一棵树木,甚至在溪流和草岸的交界处都扫了一眼。
都不认识,这些作物他没一个有印象。想起自己查的那些资料,可能月亮和太阳一般有严格的保密措施,除了本名什么文字都不允许留存。
溪流里有什么东西闪着粼粼的光,秦遂打算去看看,要是好就给露露带一块。露露太好养活又不提要求,送礼物只能靠自己慢慢试出来。
但他没有能走到近前。他刚动身,天地为之一白,他受到冲击睁不开眼睛,但很快,冥冥中听过的歌儿化为实体,变作黛青色的眼罩轻柔罩在他的面门,安抚着他突然躁动起来的心拍。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整个绿山已经看不出颜色,铺天盖地的白色给所有东西都盖上不近人情的冰冷,一切试探好奇都被拒之千里。
他倒也不可惜,在万籁俱寂中他感觉到手上有看轻微的震颤,像是想起什么,他勾唇摇头,用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敲击太阳穴。
如果我带上你喜欢的绿色,是不是你也可以喜欢我呢?
他转身朝着来处走去,心里沉甸甸地满足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天,但在那之前,他都会好好的等着。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一片黑色。“你先缓缓,太阳出来了。”睡醒就听到爱人的声音一定是人生幸事清单上非常显著的一环。秦遂一边点头一边想。
等到能够适应,他轻柔的把面前的丝巾拿下来。空气里浮动着很淡的草药味道。他稍微感受一下就发现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不管让他负伤的诗酒多么厉害,还是被露露一贴药就收拾好了。
“好了就去忙吧,刚刚芳姨说她做好了早饭。”露露翻动着手上的旧书。她老是觉得秦遂很奇怪,这是她从破妄林摸来的古籍,准备查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所以在随便翻着玩打发时间。
秦遂自知呆久了不好,但又真的不想违心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爱意没有被觉察,怎么可以再往上填土?
但他走的时候露露还是发现了他的耳朵泛红。脸皮还不够厚,露露漫无边际地想。这时候她又忘了,死缠烂打是她很看不起的特质。
她也起来洗漱,一边醒瞌睡一边往窗外望,看到光秃秃的土地又想起昨晚上秦遂的患得患失。不然还是再种点什么吧,反正这里阳光和灵气都很不错,就当是让秦遂安心也可以。
只是她这段时间精力不济,可能要再往后稍稍了。也不知道秦遂会不会吹骨笛,不然教教他好了。她也不会其实,摸到骨笛的时候自己应该就会了。她这么安慰自己。可怕的是很多时候她都没说错。
她穿着往常的衣服走下来,餐桌面前已经坐着收拾一新的秦遂。他刮了胡子,换的衣服很显年轻,像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她突然想到。
哦不对,他本身就是少年人。只是之前看起来沉稳点,今天把眼镜摘了就不一样。
“今天有安排吗?”秦遂撑着脑袋看路路走下来。她身上的衣服很旧了,靛蓝染的棉布挺括的在袖子部分支起尖角,白色的波点构成一只小小的飞鸟栖息在左胸前,裤子一贯都是纯黑色的,看不出材质。
露露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喝牛奶,昨天的奇异感觉还是没有散去。秦遂一夜之间变得热情好多,令人看不明白。
“打算把土翻一下再种点蔬菜。”真的是蔬菜,之前没时间和没信心种好的植物都搬到竹坞了,有赤翎照看着,没必要再在外面开地方。但不弄点什么又确实光秃秃,所以搞点常规蔬菜。
“啊…”秦遂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控诉她把菜收完没有安全感的是自己,现在努力想创造联系又被拦回来的还是自己,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自我挖坑啊。
“你有事要说?”露露挑眉,今天的包子很软,等会去找芳姨问问怎么做的。她干别的都还可以,唯独做面食,不知道怎么下手。
“我想带你……”秦遂平静下来,他把装包子的银盘往露露那边推,神色自若,“想带你去帮我参谋一下买衣服。”
“有个朋友要过生日,想给她找点生日宴会能穿的衣服。”秦遂无中生友起来。
“我应该给不了什么建议。”露露还是在啃包子,觉得面食真是人类的伟大发现,软软绵绵的,看着就令人快乐。
“我没去过生日宴会。”她甚至对这个词都只能望文生义。她和外婆从来不过生日,也没有什么仪式。小时候村里人过生日敲锣打鼓的宴请宾客,她只觉得鞭炮的声音很吵,但火药的味道又很好闻。
青烟飘散在朗朗晴空中,晃荡着填满那些人脸上沧桑的皱褶和内心深不知处的取舍,她站在红红的残纸堆里,人群的喜乐喧哗隔着三十三层雾气。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生死存殁,不过天地孤舟。
秦遂应该是有很多朋友的,惯常在外面走的人大抵如此,就好像那些被簇拥着被保卫着的人物一般。“你可以找别的朋友一起去,也更有作用。”
啊,早知道不这么说了。秦遂暗地里咬牙切齿
明天开始出门玩,先鸽三天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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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绿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