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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草药

作者:霜霖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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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过去,长青书院的日子照常。


    竹子绿了又黄。


    裴弦在这里,换了个地方生活,安静适应。


    当初陈墨文那眼神,早没痕迹。


    陈墨文没找麻烦,也从没主动说话。


    两人同在书院,像走在两条路上,不相交。


    裴弦住小院东厢,陈墨文住西厢,中间隔着院子,几竿竹子。


    裴弦习惯陈墨文当他不存在。


    也习惯当陈墨文和几个同样穿布衣、有才学的学生争论时事、批评朝政时,自己坐在角落,不出声。


    争论常在饭堂角落,或在傍晚回廊下。声音有时大,有时压低。


    裴弦端着自己的食盒,找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吃。


    食盒里的菜精细些,有时是尚姝派人送来的。


    他依旧穿着尚姝送来的料子做的衣服,用着尚好的笔墨。


    裴府代表体面的东西,在书院成了标签,把他和其他穿布衣的学生隔开。


    有时,他能感觉到别人看他时的目光。他学会不在意,心思全放书上。


    书院的作息固定:


    卯时起身,洗漱。


    辰时早饭。


    上午讲经,下午习射或策论,晚上自修。


    裴弦按部就班。


    他的咳嗽是常客,尤其在清晨和深夜。喉咙里的血腥味也是常客。


    他随身带个小青瓷瓶,装着尚姝“准备”的“药”。


    咳得厉害,他就默默吃一粒。


    药很苦,有股怪味,吃下去能压住咳嗽,但人也更累更冷。


    夜里,他常被咳醒,坐起身,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摸到水杯喝一口,压下去。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孤独中过去。


    书院后面有片小山坡,长着些杂树野草。


    裴弦有时闷得慌,或是咳得屋里待不住,会去那里走走,找个僻静石头坐会儿,透口气。


    他看见过陈墨文几次。


    陈墨文背着个旧布袋,在山坡上弯腰,似乎在找什么草叶子,摘下来塞进布袋。


    两人远远看见,都当没看见,各自走开。


    一次考骑射。


    裴弦骑术尚可,但体力不行。


    几圈跑下来,他脸色更白,强撑着下了马,走到角落树荫下。


    刚站稳,一阵急咳涌上来,止不住。


    他弯下腰,手抖着去摸怀里的青瓷瓶。


    瓶子没拿稳,啪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里面深褐色的药丸滚出来几颗,散在草丛里。


    他急着弯腰去找,咳得更凶,整个人都在抖,脸憋得通红,指缝里又见了暗红。


    他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气,眼前发黑。


    一只手伸过来,捡起滚到他脚边的一颗药丸。


    他刚考完,脸上还有汗。


    他没看裴弦,把那颗药丸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又弯腰把空瓶子和另外两颗滚得近的药丸也捡起来,放在石头边。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要走。


    “等等。”


    裴弦喘着粗气叫住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指了指那瓶子


    “这药……不对,吃了更难受。”


    陈墨文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目光扫过裴弦捂嘴的手,又落在那小瓷瓶上。


    他走回来,拿起瓶子,拔开塞子,凑近闻了闻。


    他眉头立刻皱紧,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药谁给的?”


    他问,声音不高。


    “家里。”


    裴弦答,用手背飞快抹掉嘴角的血迹,站直身体,尽量显得不狼狈。


    陈墨文沉默片刻。


    他没再看裴弦,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


    里面是几片晒干后边缘卷曲的叶子,颜色深绿,闻着有股淡淡的清苦气。


    “嚼这个。”


    他把叶子往裴弦手里一塞,动作有些生硬


    “后山摘的,比你这毒药强。”


    说完,不等裴弦反应,他转身大步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斋舍的小径上。


    裴弦摊开手,看着掌心那几片干叶子。他拿起一片,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叶子很干,有点韧,他慢慢嚼。


    一股清凉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顺着喉咙滑下去。


    奇怪的是,那股火烧火燎的痒痛感,好像真的被压下去一点。


    他靠着树干,呼吸慢慢不那么急促了。


    他看着陈墨文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剩下的叶子,小心地包好,收进袖袋里。


    那瓶“补药”他没再捡。


    后来几天,裴弦咳得厉害时,不再碰那个青瓷瓶。他嚼陈墨文给的干叶子。


    有时是清晨在院中洗漱时咳起来,有时是深夜读书时。


    叶子不多,很快吃完。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后山找找看,或者算了。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房门,门槛外放着一个新的小纸包。


    打开,还是那种干叶子,分量比上次多些。


    他没看见是谁放的。


    但西厢的门,刚关上不久。


    裴弦开始吃这些草药。


    喉咙里那股铁锈味淡了些,咳嗽的频率似乎也低了点。


    最明显的是,咳完后人不像吃了那“补药”一样冷得发抖困得睁不开眼。


    虽然还是累,但精神似乎清明些。


    他不再碰那个青瓷瓶,把它收进了箱子最底层。


    书院的日子照旧。


    清晨的诵经声,饭堂的碗筷碰撞,下午箭矢钉入靶子的闷响,夜晚油灯下翻书页的沙沙声。


    一次午后,裴弦坐在自己窗下看书。日光斜照,晒得人暖洋洋。


    陈墨文抱着一摞厚厚的书,从外面回来,穿过院子,往西厢走。他脚步很快,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


    “陈墨文。”


    裴弦叫了一声。


    陈墨文的脚步顿住,停在院中。


    他没回头,肩膀似乎绷了一下。


    “谢谢你的草药。”


    裴弦说,声音平静。


    陈墨文沉默了两三息,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回头,抬脚继续往西厢走。


    走到门口,手搭上门闩,却又停住。


    他没回头,背对着裴弦,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生硬


    “你那篇论赋税的策论”


    他顿了顿,“想法不错。但第三点,行不通。前朝在灵州试过类似法子,不到两年,民怨沸腾,差点激起民变。”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裴弦坐在窗下,拿着书,愣了好一会儿。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自己那份策论的草稿纸。


    密密麻麻的字里,他找到第三点主张。


    他盯着那几行字,眉头微蹙。


    前朝灵州民变……他似乎在什么野史杂记里扫到过一笔,当时没在意。


    他提笔,蘸墨,在那一整段旁边,用力划了一道粗线。


    又在旁边空白处,写了两个字


    几天后,裴弦在整理自己抄录的笔记时,看到一段关于陈墨文前几日与人争论时提到的一个冷僻典故。


    他只记得大概,不清楚具体出处和上下文。他撕下一小条纸,用极小的字写:


    “‘鹿台泣金’典出何书?望指教。”


    他折好纸条。


    傍晚,看到陈墨文出门去饭堂,他走过去,把纸条压在西厢窗下那块陈墨文常坐着看书的光滑石头上。


    第二天清晨,裴弦推开房门,发现自己的门槛外,除了一个装着新鲜草药的小布袋,还有一本书。


    书很旧,封面磨损。


    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干竹叶做书签,正好停在某一页。


    那一页的上端,用墨笔划了两行字,正是关于“鹿台泣金”的详细记载和批注。


    书页空白处,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锋锐利:“《逸周书·史记解》,旁批乃前朝王学士见解,可参详。”


    书下面压着那张纸条。


    裴弦拿起书,站在晨光里,翻看着那一页。他看了很久。


    又过了些时日,裴弦家里托人捎来几卷京城新出的时文集子,印得精良。


    裴弦看完,挑了一卷他认为见解最犀利或许陈墨文会感兴趣的,放在自己窗台上显眼的位置。


    第二天,那卷书不见了。


    过了三天,书被放回原处,卷页里多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裴弦打开,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针对集子里某篇论“选官之弊”文章的不同看法,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针锋相对。没有署名。


    裴弦读完纸条,提笔在下面空白处,也写了几行字,是进一步的质疑和补充。


    写完后,他把纸条重新夹回那卷书里,依旧放在窗台上。


    隔天,书又被拿走了。


    再还回来时,纸条上又多了一种笔迹的批注。


    如此往复,那卷书成了他们传递思想的媒介,纸条上的字越写越多,空白处几乎占满。


    两人依旧很少说话。


    在饭堂,陈墨文还是和他的布衣同窗坐在一起,谈论着裴弦很少插话的时事。


    裴弦也还是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吃饭。


    在课堂上,他们各自回答先生的问题,见解时有交锋,但目光很少直接碰撞。


    只是,裴弦窗下的石桌上,有时会多出一包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草药叶子。


    陈墨文晾晒草药的竹匾,偶尔会出现在两厢房檐下共享的那片阳光里。


    裴弦咳嗽的声音,在深夜里似乎真的少了一些。


    他袖袋里那个小纸包,成了常备的东西。


    日子在无声的交流中滑过。


    考核的日子越来越近。


    书院的气氛绷紧了。


    考核开始,气氛严肃。


    考策论、经义、诗赋、骑射……每项都严。老师绷着脸,盯着有希望的学生。


    裴弦坐考桌前,拿起笔。


    脸还是白的,握笔的手很稳。


    笔尖在纸上移动,将文章、策论写出来。


    他没有特意表现,但积累的学识、冷静的思路,还有那些在纸条上与陈墨文无形交锋中磨砺出的见解,让他的答卷显眼。


    写到赋税一篇时,他特意避开了那个“第三点”。


    陈墨文同样出色。


    他的文章有力,带着批评坏事的劲头,直指积弊。


    字里行间,似乎也少了些过往那种全然的尖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两人没来往,但这场无声的比试里,各自都显出本事,也似乎都带着点对方无意中留下的影子。


    考核结束。


    等待结果的日子,书院里弥漫着焦虑。


    裴弦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那几竿青竹。


    陈墨文在对面廊下,翻着一本旧书。


    两人隔着院子,谁也没看谁。


    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响。


    裴弦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像初来时那么冷清了。


    结果出来那天,所有学生聚在书院正堂前。老师展开名单,声音沉稳,念出前往皇家书院的名字。


    第一个名字念出,人群骚动。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裴弦的名字在列。


    一起选上的,还有陈墨文和另外两个同学。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羡慕的叹息、还有几声祝贺。


    名单公布,陈墨文站人群外面,靠着一根廊柱。听到自己名字时,他脸上有激动,握紧了拳。


    目光下意识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到裴弦身上时,那份纯粹的喜悦还在,但眼神平静了些。


    他看着裴弦。裴弦穿着料子好的衣服,站在人群中,脸色依旧苍白,但背挺得很直。


    裴弦感觉到那目光。


    他抬起头,穿过人群,看向陈墨文。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


    没有审视,没有疑虑,也没有刻意的亲近。


    只是很平常地看着对方。


    裴弦很轻地点了下头。


    陈墨文也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裴弦平静地垂下眼。


    被选上,是机会,也意味着踏进更复杂更吵闹的地方。


    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熟悉的闷痛感还在,但似乎……轻了一点?


    像有股清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那里,是从后山的叶子上来的。


    他想起门槛外无声出现的药包,想起窗台上那卷写满批注的书。


    这感觉,和当初独自离开裴府时,那种悬着的轻松,不一样。


    像脚下踩着点什么,虽然薄,但实。


    风吹过院子,竹叶沙沙响。裴弦抬起头,目光扫过西厢紧闭的门。


    他知道,新的路,也许不必再一个人走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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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看来,陈墨文这样无疑是将裴弦只和他一人聊天的,他只会和我说话 的思想[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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