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清者自清,可我就是断袖》 第1章 鞭痕藏荷花 --- 寒风卷着落叶刮过裴府静姝院的青石地。 裴弦跪在正屋廊下石阶前。 他挺着背,身体却微微发抖。 洗得发白的青布衫下,鞭痕隐约可见。 有几道新痂裂开了口,渗着暗红的血珠,在寒风里隐隐刺痛。 他垂着眼,视线定在水渠边几支枯黑的荷梗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唰!” 刺骨的冷水毫无预兆,兜头浇下! 疼痛像是被无数冰锥同时刺穿。 裴弦猛地一激灵。 刺骨寒意瞬间穿透全身。 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 他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一股腥甜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只发出几声闷咳。 面前,裴宇莫扔掉空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得意 “骨头痒了?敢告我娘的状?” 他声音尖锐。 裴弦嘴唇发紫,抖得说不出话。 他抬眼看向裴宇莫,眼神沉寂。 这眼神激怒了裴宇莫。 “哑巴了?” 他猛地夺过小厮手里的乌黑马鞭。 鞭子撕裂空气,狠狠抽在裴弦湿透冰冷的背上。 “啊!” 剧痛、寒冷、窒息感同时爆发。 裴弦眼前一黑,脊梁垮塌,整个人扑倒在湿冷的地上。 额头磕在青石板,发出闷响。 背上剧痛炸开。 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压不住。 他蜷缩着咳,身体痉挛,指缝渗出血,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 黑暗里有了暖意。 一股奇异的暖意包裹了他。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春日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裴府后花园,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他追着一只翅膀斑斓的蝴蝶跑,小小的脚丫踩在鹅卵石小径上,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磕在尖锐的石子上,瞬间破了皮,火辣辣的剧痛袭来。 他懵了一下,低头看着迅速涌出的鲜红血珠,剧烈的疼痛和惊吓让他瘪起嘴。 眼泪迅速在眼眶里聚集,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丝竹!小丝竹不哭!” 一个温柔焦急的声音响起,带着他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紧接着,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 他小小的身体陷入一个馨香柔软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清雅的荷花香气,瞬间驱散了疼痛带来的恐慌。 是娘亲聂皖。 她用干净的素白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膝盖上混着泥土的血渍。 动作那么轻,那么柔,生怕弄疼他一点点。 “不哭不哭,丝竹乖,娘在呢。” 聂皖的声音低柔,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心尖。 她低下头,对着他还在渗血的伤口轻轻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和清凉。 “痛痛飞走啦!呼—我们丝竹是最勇敢的小男子汉,对不对?” 那温暖的气息仿佛真的带走了尖锐的疼痛。 小小的裴弦依偎在娘亲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只觉得无比安全,仿佛外面所有的风雨都被隔绝了。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娘亲胸前的衣襟,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和庇护。 娘亲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成了他整个幼年记忆里最安稳的底色…… “下贱胚子!装死是吧?” 尖利的声音像冰锥,扎碎了温暖。 裴弦猛地睁眼。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背上剧痛撕裂。 湿衣贴皮,刺骨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尘土味。 尚姝扭曲的脸近在眼前,眼中怒火燃烧 “醒了?骨头硬?装死?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贱骨头!” 她扬起手里的马鞭。 “啪!” 鞭子毫不留情再次抽下。 裴弦身体弓起。 剧咳爆发,他蜷缩在地,咳得抽搐,血染红了石板。 “晦气东西!” 尚姝扔掉鞭子给裴宇莫,像丢垃圾 “看好了!跪到天黑!再有声响,仔细他的皮!” 她冷冷扫他一眼,转身进屋。 “哐当!” 沉重的关门声。 院子里只有风声呜咽,和裴宇莫冰冷的恶意目光。 裴弦伏在冰冷湿透的石板上。 每一次喘息都牵扯剧痛和寒冷。 背上鞭痕火辣。 湿衣紧贴伤口。 风寒未愈的身体被冷水折磨,只剩虚弱冰冷。 他艰难喘息,压下咳意和眩晕,目光涣散看向水渠。 浑浊的水面映着灰白天光。 风过,水流搅起渠底淤泥。 浑浊之下,靠近石壁角落,有什么东西微光一闪。 一枚小小的深褐色东西,半埋在乌黑淤泥里,形如枯萎风干的荷花苞。 渠水冲刷着它。 是枯荷 --- 第2章 长青书院 --- 晨光照进窗户,落在裴弦的桌子上。 他裹紧身上厚厚的棉袍,手指碰到冰冷的砚台,微微抖了一下。 昨晚又咳嗽了,喉咙里还有血的味道。 这些年,旧痂未落,新痛又覆其上。 “公子” 旁边的小厮小声说 “该去前厅了,老爷等着呢。” 裴弦抬起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站起来,袍子扫过地面,没出声。 镜子里的少年脸很白,没什么血色。 他整了整衣领,弄得很整齐,然后往前厅走去。 裴府前厅点着香。 裴净思坐在主位上,穿着深紫色的官服,脸色严肃。他看着走进来的裴弦,眼神冷淡,像在看一件东西。 “长青书院那边给你安排好了” 裴净思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 “今天就送你过去。那里安静,适合养病读书,别让家里失望。” “是,父亲。” 裴弦低头答应,声音很平静。 他习惯了这种安排。 离开裴府,离开继母尚姝表面关心实际恶毒的眼神,离开弟弟裴宇莫时不时的找麻烦,这种像被赶出去的书院生活,说不定能喘口气。 旁边的尚姝马上开口,脸上堆着假笑: “弦儿啊,在外面不比家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该用的穿的,娘都给你准备好了,千万别委屈自己,丢了裴家的面子。” 她转向管家,提高了声音: “快!把给二少爷的东西都抬出来,再仔细看看!笔墨纸砚,都要最好的,四季衣服,用的是上好的料子,药、日常用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仆人们抬进来好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尚姝一件件指过去,声音里带着炫耀。 “这里面是宫里赏的燕窝和人参,给你补身体的,很贵重,收好了。” 裴弦安静地听着,看着这些代表裴家面子的贵重东西 他心里清楚,这些“面子”,都像无形的锁链,提醒着他的身份和“价值”。他又弯了下腰: “谢谢小娘操心。” 马车离开裴府,穿过热闹的街市,慢慢到了城外。吵闹声远了,空气里是草木的味道。 裴弦掀开一点车帘,看着外面的田野和远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好像松了一点。 长青书院在山脚下,青砖黑瓦,看起来古老朴素,没有京城那么浮华,书卷气更浓。 门口有棵大槐树,风吹树叶沙沙响,很安静。 马车在书院门口停下。管事已经等在门口。 他领着裴弦和他的仆人进了书院,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个比较安静的小院。 院子不大,很干净,种着几根竹子。 “裴公子,这就是你住的地方。隔壁住着其他学生。” 管事介绍道,态度恭敬但不过分。 裴弦点点头表示感谢。 小厮们开始把箱子搬进房间收拾。 裴弦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周围。 离开了压抑的裴府,这里的空气好像都清新些。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 这时,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布衣少年走了出来。 他个子挺高,眉眼清楚,鼻梁很直,眼神很锐利,带着点锋芒。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像是要找个安静地方读书。 两人的目光碰上了。 裴弦习惯性地微微点头,露出那种世家子弟常见的客气微笑。 那个布衣少年陈墨文,目光快速扫过裴弦身上昂贵的好衣服,还有院子里那些显示富贵的箱子。 他皱了下眉,眼神里是那种对有钱人家子弟常见的疏远和审视,带着点警惕。 他本来想像往常一样,当没看见,直接走开。 突然,裴弦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很凶,好像要把肺咳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用手紧紧捂住嘴,肩膀在厚衣服下抖得厉害。 刚才那点体面瞬间没了,只剩下痛苦。 他咳得弯下腰,站不稳,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额头冒汗。 陈墨文停住了脚步。 他脸上那种疏远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景象震住了。 他看到裴弦手指缝里好像渗出了一点暗红的血,那点红色落在他自己洗旧的青色袖口上,染开一小块。 那点血,让陈墨文心里的那堵墙动摇了 他见过生病的人,知道那有多难受。眼前这个穿得很好的少年,不是他想象中只会享受的废物。这要命的咳嗽和指缝里的血,装不出来。 裴弦好不容易才勉强停下咳嗽,喘着粗气,身体还在抖。 他有点狼狈地直起身,用一块白手帕飞快地擦掉嘴角和手上的血,努力平复呼吸,想重新显得体面点。 当他抬眼,看到陈墨文的目光时,他以为会看到更深的看不起,毕竟自己这副病弱狼狈的样子。 但是,他没有看到冰冷的疏远。他看到陈墨文眼里是惊讶、疑惑,甚至…好像有一点理解。 陈墨文的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落在他因为咳嗽而发红的眼角,落在他微微发抖却还努力挺直的背上 那锐利的眼神,好像穿透了那身好衣服,看到了里面的脆弱。 院子里一下子很安静,只有裴弦压抑的喘气声和竹叶的沙沙声。 陈墨文没走,也没说话。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 他看着裴弦艰难地想要恢复平静,看着他强装镇定的眼神里藏不住的疲惫和一点难堪。 就在裴弦以为他会像刚才一样冷漠地转身离开时,陈墨文开口了。 声音不高,有点生硬,但不再是冷冰冰的隔阂,更像是有点别扭地问一句: “你…需要帮忙吗?”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裴弦紧抓着带血手帕的手,又马上移开,好像有点不自在,但问得很认真。 裴弦愣住了。 喉咙里的血腥味还在,心里却因为这句没想到的问话,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不是可怜他,更像是…同样处境下的人,笨拙地想伸把手。 他看着这个布衣少年。 对方眼神还是那么锐利,但之前那层厚厚的、拒人千里的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裴弦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不适,对着陈墨文,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淡但比之前任何客套笑容都真实一点的表情。 他轻轻摇摇头,声音因为咳嗽有点哑,但很清楚地说: “…谢谢关心,我还行。” 新的生活开始了。 开头有点狼狈,但也透出一点可能。那道冰冷目光带来的寒意,似乎被这次意外而真实的接触,悄悄驱散了一些。 隔阂还在,但至少,他们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对方——一个在病痛和束缚里挣扎的富家子,一个在锐利外表下藏着点理解的穷学生。 也许以后能互相帮助,就从这次又狼狈又真实的见面开始了。 --- 第3章 草药 --- 一年过去,长青书院的日子照常。 竹子绿了又黄。 裴弦在这里,换了个地方生活,安静适应。 当初陈墨文那眼神,早没痕迹。 陈墨文没找麻烦,也从没主动说话。 两人同在书院,像走在两条路上,不相交。 裴弦住小院东厢,陈墨文住西厢,中间隔着院子,几竿竹子。 裴弦习惯陈墨文当他不存在。 也习惯当陈墨文和几个同样穿布衣、有才学的学生争论时事、批评朝政时,自己坐在角落,不出声。 争论常在饭堂角落,或在傍晚回廊下。声音有时大,有时压低。 裴弦端着自己的食盒,找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吃。 食盒里的菜精细些,有时是尚姝派人送来的。 他依旧穿着尚姝送来的料子做的衣服,用着尚好的笔墨。 裴府代表体面的东西,在书院成了标签,把他和其他穿布衣的学生隔开。 有时,他能感觉到别人看他时的目光。他学会不在意,心思全放书上。 书院的作息固定: 卯时起身,洗漱。 辰时早饭。 上午讲经,下午习射或策论,晚上自修。 裴弦按部就班。 他的咳嗽是常客,尤其在清晨和深夜。喉咙里的血腥味也是常客。 他随身带个小青瓷瓶,装着尚姝“准备”的“药”。 咳得厉害,他就默默吃一粒。 药很苦,有股怪味,吃下去能压住咳嗽,但人也更累更冷。 夜里,他常被咳醒,坐起身,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摸到水杯喝一口,压下去。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暗地的孤独中过去。 书院后面有片小山坡,长着些杂树野草。 裴弦有时闷得慌,或是咳得屋里待不住,会去那里走走,找个僻静石头坐会儿,透口气。 他看见过陈墨文几次。 陈墨文背着个旧布袋,在山坡上弯腰,似乎在找什么草叶子,摘下来塞进布袋。 两人远远看见,都当没看见,各自走开。 一次考骑射。 裴弦骑术尚可,但体力不行。 几圈跑下来,他脸色更白,强撑着下了马,走到角落树荫下。 刚站稳,一阵急咳涌上来,止不住。 他弯下腰,手抖着去摸怀里的青瓷瓶。 瓶子没拿稳,啪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里面深褐色的药丸滚出来几颗,散在草丛里。 他急着弯腰去找,咳得更凶,整个人都在抖,脸憋得通红,指缝里又见了暗红。 他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喘气,眼前发黑。 一只手伸过来,捡起滚到他脚边的一颗药丸。 他刚考完,脸上还有汗。 他没看裴弦,把那颗药丸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又弯腰把空瓶子和另外两颗滚得近的药丸也捡起来,放在石头边。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要走。 “等等。” 裴弦喘着粗气叫住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指了指那瓶子 “这药……不对,吃了更难受。” 陈墨文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目光扫过裴弦捂嘴的手,又落在那小瓷瓶上。 他走回来,拿起瓶子,拔开塞子,凑近闻了闻。 他眉头立刻皱紧,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药谁给的?” 他问,声音不高。 “家里。” 裴弦答,用手背飞快抹掉嘴角的血迹,站直身体,尽量显得不狼狈。 陈墨文沉默片刻。 他没再看裴弦,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 里面是几片晒干后边缘卷曲的叶子,颜色深绿,闻着有股淡淡的清苦气。 “嚼这个。” 他把叶子往裴弦手里一塞,动作有些生硬 “后山摘的,比你这毒药强。” 说完,不等裴弦反应,他转身大步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斋舍的小径上。 裴弦摊开手,看着掌心那几片干叶子。他拿起一片,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叶子很干,有点韧,他慢慢嚼。 一股清凉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顺着喉咙滑下去。 奇怪的是,那股火烧火燎的痒痛感,好像真的被压下去一点。 他靠着树干,呼吸慢慢不那么急促了。 他看着陈墨文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剩下的叶子,小心地包好,收进袖袋里。 那瓶“补药”他没再捡。 后来几天,裴弦咳得厉害时,不再碰那个青瓷瓶。他嚼陈墨文给的干叶子。 有时是清晨在院中洗漱时咳起来,有时是深夜读书时。 叶子不多,很快吃完。 他正想着要不要去后山找找看,或者算了。 第二天清晨,他推开房门,门槛外放着一个新的小纸包。 打开,还是那种干叶子,分量比上次多些。 他没看见是谁放的。 但西厢的门,刚关上不久。 裴弦开始吃这些草药。 喉咙里那股铁锈味淡了些,咳嗽的频率似乎也低了点。 最明显的是,咳完后人不像吃了那“补药”一样冷得发抖困得睁不开眼。 虽然还是累,但精神似乎清明些。 他不再碰那个青瓷瓶,把它收进了箱子最底层。 书院的日子照旧。 清晨的诵经声,饭堂的碗筷碰撞,下午箭矢钉入靶子的闷响,夜晚油灯下翻书页的沙沙声。 一次午后,裴弦坐在自己窗下看书。日光斜照,晒得人暖洋洋。 陈墨文抱着一摞厚厚的书,从外面回来,穿过院子,往西厢走。他脚步很快,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 “陈墨文。” 裴弦叫了一声。 陈墨文的脚步顿住,停在院中。 他没回头,肩膀似乎绷了一下。 “谢谢你的草药。” 裴弦说,声音平静。 陈墨文沉默了两三息,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回头,抬脚继续往西厢走。 走到门口,手搭上门闩,却又停住。 他没回头,背对着裴弦,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生硬 “你那篇论赋税的策论” 他顿了顿,“想法不错。但第三点,行不通。前朝在灵州试过类似法子,不到两年,民怨沸腾,差点激起民变。”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裴弦坐在窗下,拿着书,愣了好一会儿。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书桌前,翻开自己那份策论的草稿纸。 密密麻麻的字里,他找到第三点主张。 他盯着那几行字,眉头微蹙。 前朝灵州民变……他似乎在什么野史杂记里扫到过一笔,当时没在意。 他提笔,蘸墨,在那一整段旁边,用力划了一道粗线。 又在旁边空白处,写了两个字 几天后,裴弦在整理自己抄录的笔记时,看到一段关于陈墨文前几日与人争论时提到的一个冷僻典故。 他只记得大概,不清楚具体出处和上下文。他撕下一小条纸,用极小的字写: “‘鹿台泣金’典出何书?望指教。” 他折好纸条。 傍晚,看到陈墨文出门去饭堂,他走过去,把纸条压在西厢窗下那块陈墨文常坐着看书的光滑石头上。 第二天清晨,裴弦推开房门,发现自己的门槛外,除了一个装着新鲜草药的小布袋,还有一本书。 书很旧,封面磨损。 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干竹叶做书签,正好停在某一页。 那一页的上端,用墨笔划了两行字,正是关于“鹿台泣金”的详细记载和批注。 书页空白处,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锋锐利:“《逸周书·史记解》,旁批乃前朝王学士见解,可参详。” 书下面压着那张纸条。 裴弦拿起书,站在晨光里,翻看着那一页。他看了很久。 又过了些时日,裴弦家里托人捎来几卷京城新出的时文集子,印得精良。 裴弦看完,挑了一卷他认为见解最犀利或许陈墨文会感兴趣的,放在自己窗台上显眼的位置。 第二天,那卷书不见了。 过了三天,书被放回原处,卷页里多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裴弦打开,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针对集子里某篇论“选官之弊”文章的不同看法,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针锋相对。没有署名。 裴弦读完纸条,提笔在下面空白处,也写了几行字,是进一步的质疑和补充。 写完后,他把纸条重新夹回那卷书里,依旧放在窗台上。 隔天,书又被拿走了。 再还回来时,纸条上又多了一种笔迹的批注。 如此往复,那卷书成了他们传递思想的媒介,纸条上的字越写越多,空白处几乎占满。 两人依旧很少说话。 在饭堂,陈墨文还是和他的布衣同窗坐在一起,谈论着裴弦很少插话的时事。 裴弦也还是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吃饭。 在课堂上,他们各自回答先生的问题,见解时有交锋,但目光很少直接碰撞。 只是,裴弦窗下的石桌上,有时会多出一包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草药叶子。 陈墨文晾晒草药的竹匾,偶尔会出现在两厢房檐下共享的那片阳光里。 裴弦咳嗽的声音,在深夜里似乎真的少了一些。 他袖袋里那个小纸包,成了常备的东西。 日子在无声的交流中滑过。 考核的日子越来越近。 书院的气氛绷紧了。 考核开始,气氛严肃。 考策论、经义、诗赋、骑射……每项都严。老师绷着脸,盯着有希望的学生。 裴弦坐考桌前,拿起笔。 脸还是白的,握笔的手很稳。 笔尖在纸上移动,将文章、策论写出来。 他没有特意表现,但积累的学识、冷静的思路,还有那些在纸条上与陈墨文无形交锋中磨砺出的见解,让他的答卷显眼。 写到赋税一篇时,他特意避开了那个“第三点”。 陈墨文同样出色。 他的文章有力,带着批评坏事的劲头,直指积弊。 字里行间,似乎也少了些过往那种全然的尖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两人没来往,但这场无声的比试里,各自都显出本事,也似乎都带着点对方无意中留下的影子。 考核结束。 等待结果的日子,书院里弥漫着焦虑。 裴弦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那几竿青竹。 陈墨文在对面廊下,翻着一本旧书。 两人隔着院子,谁也没看谁。 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响。 裴弦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像初来时那么冷清了。 结果出来那天,所有学生聚在书院正堂前。老师展开名单,声音沉稳,念出前往皇家书院的名字。 第一个名字念出,人群骚动。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裴弦的名字在列。 一起选上的,还有陈墨文和另外两个同学。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羡慕的叹息、还有几声祝贺。 名单公布,陈墨文站人群外面,靠着一根廊柱。听到自己名字时,他脸上有激动,握紧了拳。 目光下意识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到裴弦身上时,那份纯粹的喜悦还在,但眼神平静了些。 他看着裴弦。裴弦穿着料子好的衣服,站在人群中,脸色依旧苍白,但背挺得很直。 裴弦感觉到那目光。 他抬起头,穿过人群,看向陈墨文。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 没有审视,没有疑虑,也没有刻意的亲近。 只是很平常地看着对方。 裴弦很轻地点了下头。 陈墨文也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裴弦平静地垂下眼。 被选上,是机会,也意味着踏进更复杂更吵闹的地方。 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熟悉的闷痛感还在,但似乎……轻了一点? 像有股清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那里,是从后山的叶子上来的。 他想起门槛外无声出现的药包,想起窗台上那卷写满批注的书。 这感觉,和当初独自离开裴府时,那种悬着的轻松,不一样。 像脚下踩着点什么,虽然薄,但实。 风吹过院子,竹叶沙沙响。裴弦抬起头,目光扫过西厢紧闭的门。 他知道,新的路,也许不必再一个人走那么冷了。 --- 在我看来,陈墨文这样无疑是将裴弦只和他一人聊天的,他只会和我说话 的思想[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草药 第4章 谣言的起初 --- 皇家书院,坐落于皇城西苑,朱墙金瓦,气象森严。 与长青书院的古朴清幽截然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皇权的威仪与煊赫。 踏入其内,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裴弦一行四人被安置在靠近宫墙的一处独立院落。 环境自是清雅考究,但那份无处不在的皇家规矩,却像无形的丝线,束缚着每一个角落。 每日晨昏定省,觐见讲学的翰林大儒,与皇室宗亲,公卿贵胄的子弟同席听讲…… 每一步都需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裴弦依旧沉默。 他谨守着一个“体面”世家子弟的本分,举止合度,言辞得体。 他坐在课堂角落,认真听讲,安静书写,如同长青书院时的影子。 然而,那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衣衫,那张过于清俊苍白的面容,以及那份在喧嚣中格格不入的沉静疏离,都让他成了这锦绣堆里一个难以忽视的“异类”。 皇家书院,是英才荟萃之地,亦是纨绔子弟云集之所。 一日课后,几个身着华服腰佩玉饰的公子哥儿聚在回廊下谈笑。 为首一人姓赵,乃京城某勋贵家的嫡次子,向来轻浮张扬。 他一眼瞥见独自抱着书卷正欲穿过回廊回住处的裴弦。 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对同伴道 “喂,瞧见没?长青书院送来的那个‘宝贝’。” 他刻意拉长了“宝贝”二字,带着浓浓的调笑意味 “整日里穿得比娘们儿还精细,那张脸白的,啧啧,我看比醉月楼的头牌小倌儿还招人怜。 你们说,裴家送这么个‘美人’儿来,是念书呢,还是给咱们添点乐子?” 哄笑声顿时响起。 另一个公子哥儿接口,声音猥琐: “赵兄好眼力!我看呐,这小子细皮嫩肉,腰身又软,定是个好‘南风’的料子!不如……” 他搓着手,挤眉弄眼地朝裴弦走近几步,伸手竟要去摸裴弦的脸 “让哥哥们试试深浅?”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泥点,劈头盖脸砸来。 那伸向脸颊的手带着轻佻的恶意。 裴弦的脚步顿住了。 他抱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苍白的脸上没有怒色,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寂,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却似有寒潭冻结,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冷冽与屈辱。 他侧身想避开那只手。 “放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哄笑。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尽头,一人负手而立。来人一身月白云锦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竹。 面容俊朗,却覆盖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霜,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冰刃,冷冷地扫过赵公子等人。 正是当朝太子,季萧玉。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赵公子等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脸色煞白,慌忙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季萧玉并未看他们,目光径直落在裴弦身上。那目光清冷依旧,却似乎在他苍白隐忍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 像碎玉 随即,他转向那几个纨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皇家书院,乃研习圣贤修身明理之所。尔等在此喧哗滋事,口出秽言,举止轻浮,成何体统?” 赵公子等人冷汗涔涔,头垂得更低: “臣等……臣等一时忘形,请殿下恕罪!” “滚。”季萧玉只吐出一个字。 季萧玉旁的季岑秋在旁边冷冷的看着这些子弟。 那几个纨绔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回廊,哪里还敢再看裴弦一眼。 喧嚣散去,回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檐角铜铃的细微声响。 季萧玉的目光再次落回裴弦身上。 他并未走近,依旧隔着一段距离,那清冷疏离的气质未曾改变分毫。 他只是看着裴弦,看着他依旧苍白却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容,看着他紧抱书卷,指节发白的手。 片刻,季萧玉薄唇微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寒: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外喧嚣,不必入心。” 他的话语简洁,甚至没有半分多余的安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说完,他并未等待裴弦的回应,甚至没有再看一眼。 便转身,月白的袍角在回廊的光影中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径自离去。 步履从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碍眼的尘埃。 裴弦站在原地,看着那清冷孤高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这八个字,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入他心间。 方才那滔天的屈辱和冰冷刺骨的寒意,似乎被这八个字奇异地压下了些许。 不是温暖的抚慰,而是一种更高层面带着俯视意味的“不必在意”。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指节处留下深深的印痕。 喉间熟悉的痒意翻涌上来,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的病从小带到大的,草药只能算是压制 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 身体因剧烈的震动而微微佝偻,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 他狼狈地弯着腰,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摸索着袖中的青瓷小瓶,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就在这时,另一条通往藏书楼方向的小径上,陈墨文的身影恰好出现。 他显然看到了回廊上发生的一切:太子的解围,纨绔的逃离,以及此刻裴弦咳得撕心裂肺几乎直不起腰的狼狈模样。 陈墨文停下了脚步,站在小径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他看到了裴弦的虚弱,看到了那几乎无法掩饰的病态。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裴弦身上那即使在病痛中也依旧挺括名贵的衣料,再联想到方才太子的维护…… 一丝冰冷而复杂的情绪,如同初冬的寒霜,悄然覆上了陈墨文的心头。 是同情?是鄙夷?还是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东西?那眼神深处,只有一片晦暗不明的沉凝。 --- [粉心]谢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谣言的起初 第5章 自毁承认 --- 太子的“清者自清”并未能真正平息风波。 那日的调笑与解围,如同投入皇家书院这潭深水的石子,涟漪虽小,却在暗处悄然扩散。 关于裴弦容貌,关于他“断袖”的流言,在那些无聊贵胄子弟的茶余饭后,变成了心照不宣的谈资。 只是碍于太子的威仪,无人敢再当面放肆,但那些带着异色的目光,无处不在。 裴弦的日子愈发沉寂,将自己沉入书卷的底部。 除了必要的听讲和课业,他几乎足不出户。 小院的厢房成了他的堡垒,青灯黄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窥探。 唯有夜深人静时,那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会打破屋内的死寂,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 陈墨文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依旧刻苦攻读,在策论课上依旧锋芒毕露,言辞犀利,常能引得翰林学士颔首赞许。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裴弦那安静带着病弱气息的角落时,那锐利的眼神里,总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和别的。 那道无形的隔阂,在太子解围事件之后,非但没有消弭,反而筑得更高更冷硬。 这日,皇家书院组织了一场小规模的马球赛,算是枯燥课业中的一点调剂。 场地设在西苑开阔的跑马场上,阳光炽烈,草皮被马蹄踏得微微翻起尘土。 少年们鲜衣怒马,呼喝追逐,气氛热烈。 裴弦自然没有下场。 他的身体,连快走几步都会引发喘息,遑论如此激烈的运动。 他依言坐在场边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充当一个安静的看客。 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在他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裹紧了外袍,看着场上策马奔腾挥汗如雨的身影,眼神平静,无波无澜。 陈墨文是场上的主力。 他骑术精湛,动作矫健,带着一股寒门学子特有的锐气和拼劲。 一次精彩的配合突破,引得场边一片叫好。陈墨文策马回旋,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意气风发。 他下意识地朝场边凉棚扫了一眼。 裴弦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场上另一侧的某处,他羡慕那样般的自由,也曾听说过二皇子体恤百姓,也想看看是个怎样的人。 阳光落在他过分精致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在陈墨文此刻因剧烈运动而燥热的眼中,莫名地被解读成了一种……痴迷? 尤其当陈墨文顺着裴弦目光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正策马经过身形英挺的二皇子季岑秋时,一股无名之火猛地窜上心头! “虚伪!” 陈墨文心中一声冷笑,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向场边,在距离凉棚数步之遥处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溅起的尘土几乎扑到裴弦的衣摆上。 裴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下意识地抬眼望来。 陈墨文居高临下地坐在马背上,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鬓角,胸膛微微起伏。 他俯视着凉棚下那个苍白单薄的身影,看着他因惊吓而略显茫然的眼神,心中那团夹杂着鄙夷,愤怒和某种被背叛感的火焰瞬间烧毁了理智。 那日回廊下裴弦的狼狈与此刻“专注”于二皇子的“痴迷”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扭曲变形。 他猛地抬手,指着裴弦,声音因为激愤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穿透了场边的喧嚣,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尖刻,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出: “裴弦!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把戏!你以为攀附权贵,卖弄颜色,就能在这皇家书院立足? 我陈墨文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你这种靠着一身皮相行那等污秽断袖勾当的人,不配与我等同席论道! 更不配玷污这圣贤之地!你的心思,简直……令人作呕!” “污秽断袖勾当”!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带着嘶嘶作响的恶毒,狠狠烫在裴弦的心上,也烫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中! 凉棚下瞬间一片死寂。 连场上的击球声呼喝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惊愕、鄙夷、好奇、幸灾乐祸……如同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向那个凉棚下孤零零的身影。 裴弦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在陈墨文话音落下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屈辱、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其中疯狂翻涌碰撞,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胸膛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马背上那个因愤怒而面孔微微扭曲的昔日同窗,那个在长青书院虽冷漠却也曾一同伏案苦读的身影。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的呛咳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因这爆发性的痛苦而剧烈地佝偻下去,如同秋风中被摧折的芦苇。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 他咳得浑身颤抖,弯着腰,几乎喘不上气,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指缝间,有刺目令人心悸的猩红,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剧烈的痛苦中,裴弦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墨文,脸上不再是屈辱,反而在嘴角,硬生生地扯开一个极其惨烈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混杂着痛楚和自嘲,最终化为极致冰冷的笑。 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与嘴角渗出的猩红血迹混在一起,在阳光下,刺目得惊心。 他咳着,笑着,泪流满面,用一种近乎破碎却又带着某种诡异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应了陈墨文的指控,也回应了所有射向他的目光: “呵……咳咳……污秽?断袖?” 他染血的手指指向自己心口,笑容惨烈如破碎的琉璃。 “陈墨文……你说得对……” “我裴弦……本就是!” “本就是断袖!本就是……你们眼中……那污秽不堪之人!” “何须……你来指证?!” “本就是”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掩饰与沉默!他竟当众认了!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惨烈方式! 凉棚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连风都似乎停滞了。 陈墨文完全僵在了马背上,脸上的愤怒和鄙夷凝固了,化为一片空白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没想到裴弦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染血的笑容,那破碎的认罪,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他的胸口,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和寒意。 裴弦说完最后一个字,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那强撑出来的惨烈笑容瞬间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和死寂。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踉跄着转过身,用沾着血迹的手背狠狠抹去唇边的猩红和脸上的泪痕 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极其决绝地,朝着远离人群远离这片喧嚣与恶意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无声沉重的印记。 阳光落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将他笼罩在一片巨大令人窒息的孤寂之中。 他认了。 以最惨烈的方式。 从此,再无退路。 --- [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自毁承认 第6章 二皇子-季岑秋 字朝炀 前几日 --- 肃穆的殿堂,檀香萦绕 龙椅上的季元放下奏报 “京郊水患,灾民流离。诸卿,对策?” 户部侍郎王焕之出列 “陛下,户部赈银已拨,杯水车薪。恳请开官仓!” 季萧玉蹙眉:“官仓乃国本,轻易开仓,恐伤元气!当务之急,严查地方官吏贪墨和懈怠!” 御史李秉言立刻附和 “太子明鉴!灾民冲击粥棚,显系官吏赈济不力,激起民怨!当严惩!” 兵部给事中孙乾反驳:“李御史空谈!灾民嗷嗷待哺!开官仓解燃眉之急方是务实!二皇子殿下亲见惨状,岂是坐论者能知?” 翰林学士周文渊迟疑:“陛下,官仓需慎。灾情如火……或可先开常平仓?” 皇帝目光转向沉默的吏部尚书张廷玉: “张卿?” 张廷玉出列: “陛下,太子忧国本,二皇子恤民情,皆有理。然臣以为,当双管齐下。 一,严旨各州县开常平仓全力赈济,御史台、户部遣员严查贪墨渎职 二,命二皇子就近统筹,若常平仓不足,可……酌情动用部分官仓济民,但需详实奏报。” 季元沉吟:“准奏。着二皇子季岑秋,全权督办赈灾,准其相机行事,开仓济民。 御史台、户部即刻派员,严查赈济各环节,贪墨懈怠者,严惩!”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 暴雨连下七日,京城外低洼地已成泽国。 浑浊的水漫过田垄,泡烂了未及收割的庄稼。 衣衫褴褛的灾民挤在摇摇欲坠的窝棚下,泥水没过小腿。 腐烂的草根和树皮气味混在湿冷的空气里 孩童的啼哭断断续续。 马蹄踏碎泥水,一队披甲士兵簇拥着二皇子季岑秋,停在临时搭建的粥棚前。 木棚顶漏着水,几口大锅下柴火湿重,黑烟滚滚,粥稀得能照出人影。 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 “官仓有粮!他们存心饿死我们!” 一个汉子赤红着眼嘶吼,声音在雨幕中撕裂 绝望点燃了人群,推搡和叫骂汇成一股汹涌的潮水,冲向粥棚。 士兵们下意识按住刀柄,长矛指向愤怒的灾民。泥浆在混乱的脚步中飞溅。 季岑秋翻身下马,泥水溅上他天青色的锦袍下摆。 他抬手,用力压下身边校尉按在刀柄上的手。他摘下挡雨的斗笠,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下颌流下。 “刀兵,指向谁?”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雨声和喧哗。 “殿下!刁民冲击粥棚,意图抢粮!” 校尉急声禀报,警惕地盯着逼近的人群。 季岑秋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径直走到人群最前方,离那个带头嘶吼的汉子仅几步之遥。 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那双眼睛却沉静。他扫过一张张被饥饿和雨水泡得浮肿的脸,目光落在汉子身后一个抱着婴儿瑟瑟发抖的妇人身上。 婴儿的哭声细弱。 “官仓有粮。” 季岑秋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后面 “但那是国本,是备着更大的灾荒,或是战时军需。动了它,万一明年颗粒无收,或边疆有警,你们告诉我,拿什么填肚子?拿什么守边关?” 他目光扫过人群 “今日抢了官仓,明日,你们的孩子吃什么?!” 人群的喧哗低了下去,只剩下雨声和压抑的喘息 那汉子张着嘴,一时语塞。 季岑秋转向校尉,语速快而清晰: “即刻去查,附近州县常平仓存粮几何,速速调拨!户部拨下的赈济银,一粒米一文钱,今日之内必须落到实处!有敢中饱私囊和拖延推诿者” 他顿了顿,声音冷硬 “就地拿下,押送京城,交刑部议罪!” 校尉一愣,随即抱拳:“遵令!”转身疾驰而去。 季岑秋再次看向人群,雨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 “再撑半日。半日之后,必有新米下锅!本王季岑秋,在此立誓!” 他环视众人,“若半日后不见米粮,你们砸了这粥棚,本王亲自带你们去叩开官仓大门!” 躁动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 汉子眼中的戾气散去,看着季岑秋被雨水浸透的锦袍,嘴唇动了动,最终“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 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接连跪倒。泥泞的地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呜咽,最终汇成一片嘶哑的呼喊: “贤王!贤王千岁!” 季岑秋站在雨中,看着跪伏的百姓,脸上没有得色,只有一片沉沉的凝重。 雨水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灾民脸上的泥污。 远处,几匹快马溅起泥浪,驮着沉重的粮袋,正朝粥棚疾奔而来。 新劈开的柴禾投入湿漉漉的灶膛,火舌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锅底,白气终于开始蒸腾。 紫宸殿的门关上了,季萧玉走在宫廊下。 “皇兄。” 季岑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季萧玉停下,没回头 “来了。” 季岑秋赶上来和他并肩走。季岑秋的衣服下摆沾着泥点,有些地方被水浸深了颜色,鬓角也是湿的。 他看起来刚从京郊赶回来。 “张尚书让我告诉你,吏部已经发文给各州县,御史台和户部的人明天就去灾区。” 季岑秋声音有点哑。 “辛苦。”季萧玉看了看他湿的鬓角和脏的衣服,“雨大,该换衣服。” 季岑秋抹了把脸:“事情急,赶着回来。再说,这点雨算什么,灾民泡在泥水里好几天了。” 他看向季萧玉,“朝堂上,皇兄你主张查贪墨保官仓,是对的。” 季萧玉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官仓不能轻易动。但今天要不是你去了,稳住局面,等不及调粮,民怨爆发,官仓可能也保不住。” 他停下看着季岑秋,“你做得很好,临危不乱,讲道理,给粮食,安抚了人,也守住了法度。你最后那句话,很有力,没辜负父皇的信任。” 季岑秋有点不好意思:“皇兄过奖了。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惨状。道理我懂,但看着难受。幸好常平仓的粮食够,调得快。” 他想起灾民喊他“贤王”,皱了皱眉,“‘贤王’?这称呼有点过了。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季萧玉伸手拂掉季岑秋肩上一点干泥:“烫耳朵的不是‘贤’字,是人心。你做了该做的,对得起百姓和朝廷。这就够了。别人怎么说,别管。” 他语气带着关心 “但去危险的地方,要小心。灾民激动起来,刀剑不长眼。万一有人捣乱,很危险。” 季岑秋点头:“我记住了,皇兄。当时来不及想。不过我留了兵在附近,真乱了也能管。还好,”他想起灾民后来的样子 “人只想要条活路。讲通道理,看到粮食,就平静了。” 他们走到东宫书房,季萧玉让人上茶。 书房很干净 季岑秋喝了口热茶,放松下来,显出疲惫。 季萧玉给他添茶:“吏治问题严重。 这次水灾,天灾也是**。 李秉言说话没用,但他说的‘地方官贪墨懈怠激起民怨’,不全是假的。 你去,赈灾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替朝廷和替父皇看清楚,官仓下面有多少蛀虫。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父皇给你‘相机行事’的权力,就是这个意思。不用顾忌谁的脸面。” 季岑秋放下茶杯,严肃地说: “皇兄放心。我眼里容不下沙子。赈灾粮是救命的,谁敢伸手,我就抓谁!一定把蛀虫揪出来,给灾民公道,给朝廷正风气!” 季萧玉点点头:“水灾过后,要安顿灾民,重建家园,修河道,防瘟疫……事情很多。” 他看着季岑秋 “朝炀,这事只有你能做好。你在民间的声望,你的能力,现在朝廷最需要。放手去做,我和父皇支持你。” 季岑秋站起来,对季萧玉行礼:“我一定办好!安顿灾民,恢复地方!” 窗外雨停了,一点夕阳照进来。 “嗯。” 季萧玉说 “去吧。先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季岑秋行礼离开,再次赶往灾区 季萧玉坐着,看着那杯没喝完的茶。 --- 在此声明,季萧玉和季岑秋他们没有什么世子之争,朝炀他觉得他哥厉害当得上这个太子,他当个闲散皇子,有时国家需要出份力,很纯粹,季元和纪锦年从他们幼时就一碗水端平[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二皇子-季岑秋 字朝炀 第7章 陈家真相 ___ 季萧玉看着那杯没喝完的茶,眉头微蹙。 弟弟此次赈灾,临危受命,处置得当,更在民间赢得“贤王”美誉,声望一时无两。 这本是好事,然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吏部尚书张廷玉提出的双管齐下之策固然稳妥,但其中牵扯盘根错节。 严查贪墨…这柄利剑悬起,不知会搅动多少沉渣。 他目光扫过御案一角堆积的奏章,其中一份来自都察院,提及京畿官吏历年积弊…这让他想起一个人——裴净思。 这位礼部老尚书,门生故旧遍布,行事圆滑老辣,此刻想必也听闻了“贤王”之事,更嗅到了朝廷此番整肃吏治的决心… 几乎就在同时,裴府那深幽曲折的回廊里,裴家掌事步履匆匆,寻到了寄居在长青书院的陈墨文。 “陈公子,我家老爷子有事找你。” 陈墨文垂眸应下,心中无波。 穿过回廊时,竹影摇曳,他却隐约听见府中仆役低声议论着京郊水患和灾民…还有那位新得“贤王”之名的二殿下。 这声音刺入耳中,勾起他心底最深沉的痛与恨——贤王?忠良?当年他那被冠以“私通北狄”罪名、含冤而死的父亲,谁人还记? 裴净思捻着胡须,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 “玄砚啊,令尊当年卷入那场风波,实属可惜。 老夫每每思之,亦觉痛心。 你如今寄居长青书院,安心读书便是。 府中旧日积存的一些案牍文书,杂乱无章,老夫思来想去,也就你心思缜密,可堪整理。 权当散心,也免得你沉湎旧事。” 说话间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朝中风云变幻,“贤王”崛起,严查贪墨的风声日紧。 他这把年纪,位极人臣,所求不过一个安稳终老。 府中那些积年的旧文书,尤其是…与当年那桩旧案有丝毫关联的东西,必须彻底清理干净。 眼前这个陈家遗孤,心思缜密,由他来“整理”,既显得自己宽厚顾念旧情,又能…看看这小子到底知道多少 或者,让他亲手把那些要命的东西毁掉 “多谢裴世伯体恤。” 陈墨文垂首,声音恭敬无波。 他接过老管家递来的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 书房极大,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纸墨气味,光线昏暗。 陈墨文点燃一支蜡烛,烛火跳跃,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上投下摇晃的巨大阴影。 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他搬来一架高梯,开始逐层清理。 厚重的书册落满灰尘,手指拂过,留下清晰的痕迹。 他动作机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份卷宗的名目,每一册书的脊背。 一连三日,他都埋首于此。 梯子吱呀作响 翻检,搬动,拂去灰尘,归类。烛泪堆满了烛台。 除了送饭的老仆,无人打扰。 第四日午后,天色阴沉下来,闷雷在云层后滚动。 陈墨文正站在梯子顶端,清理书架最上层角落一个落满厚灰的樟木小箱。 箱子没有锁。 打开,里面是几卷散乱的旧档,纸张发黄发脆。 他小心取出,掸去灰尘。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礼部旧仪注和同僚间的普通书信草稿。 雷声近了,风灌进半开的窗户,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一滴冰冷的雨点斜飞进来,恰好落在他刚翻开的一册线装旧簿上。 雨水迅速浸湿了发黄的宣纸。陈墨文下意识地用手去拂,指尖却猛地顿住。 被雨水浸湿的纸页上,显露出几行墨色迥异的字迹! 那墨色更深更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掩盖过,此刻遇水才显形。 字迹狂放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陈墨文的呼吸骤然停止。这字迹,他认得!是他父亲的字! 他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薄脆的纸页。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显露的字上: “……构陷者……裴净思!私通北狄……证据……皆伪!吾陈氏一门……忠烈……何辜!天日昭昭……血书为证!……裴贼……必遭天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陈墨文的眼底,灼穿他的心脏。 血书!父亲留下的血书!原来竟被裴净思私藏在此! 这所谓的“整理”,是试探? 还是裴净思老迈昏聩,早已忘了这箱子里还藏着能将他打入地狱的证据?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陈墨文惨白的脸。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噼啪作响。 荷塘里残存的枯荷在风雨中剧烈摇摆。 他猛地合上册子,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脆弱的纸页里。 他扶着梯子下来,腿脚有些发软。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庭院。 他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神情,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风雨声。他稳步走了出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挺得笔直,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泄露着滔天的巨浪。 他紧紧攥着那本如同烙铁般的册子,塞入怀中。 冰冷的纸张紧贴滚烫的心脏。 窗外的暴雨如同他心中翻腾的恨意与决心。 裴贼!当年构陷之仇,今日囚困之辱! 这血书…这血书就是他的武器!然而,如何拿出这把刀?向谁递出?刑部?大理寺? 还是…那位手握“相机行事”之权,此刻正在风口浪尖的“贤王”?前路艰险,但父亲的血,绝不能白流! --- [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陈家真相 第8章 暗查 --- 东宫,静心斋。 水汽氤氲,季萧玉闭目靠在宽大的浴桶里,热水中浮着几味安神的药材。 水汽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线条,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深重的疲惫。 水波轻晃,映着烛光。 内侍总管高德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压得极低 “太子殿下,查了。那桩旧案,当年所有卷宗和涉事官员的私人笔记,确如您所料,在结案后不久,被下令统一焚毁,片纸不留。” 季萧玉睁开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深不见底 “片纸不留?那陈墨文之父,一个礼部侍郎,凭何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又凭何引来如此彻底的抹杀?仅仅因为‘诽谤朝政’四字?”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冰棱般的锐利。 高德海的头垂得更低 “老奴无能。只辗转查到,当年负责清理销毁的,是内廷慎刑司的几名老太监。如今……只剩一个叫孙福的还在浣衣局苟延残喘,人已糊涂了大半。” 季萧玉沉默片刻。水声轻响,他自水中站起,水珠沿着紧实的肌理滑落。 高德海立刻上前,为他披上素白的中衣。 “备车,去浣衣局。现在。” 季萧玉系上衣带,声音不容置疑。 夜色浓重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东宫角门,轧过寂静的宫道。 车轮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 浣衣局位于皇宫西北角,偏僻荒凉。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皂角和污水混合的沉闷气味。 低矮的房舍连成一片,昏黄的灯火在纸窗上透出模糊的光晕。 高德海提着灯笼引路 在一间最破旧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耳房前停下。门虚掩着。 推开,一个须发皆白佝偻得不成样子的老太监蜷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一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 屋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孙福?”高德海唤了一声。 老太监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却说不清话。 季萧玉走到炕边,俯视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解下腰间一块雕着云纹的玉佩,玉质温润,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他将玉佩递到孙福眼前,声音低沉平缓:“认得这个吗?慎刑司的旧物。” 孙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玉佩,眼珠似乎凝滞了片刻。 他枯枝般的手突然抬起,死死抓住玉佩,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急促而怪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浑浊的眼里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疯狂而恐惧。 “烧……都烧了……陛下……陛下的……” 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先帝……名讳……不能见光的……都……烧了……荷……荷花池……连泥……都铲了……干净……” “荷花池?” 季萧玉眼神陡然一厉,“哪个荷花池?烧了什么?” 孙福却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眼神迅速涣散,抓住玉佩的手也松脱下来,滑落在冰冷的炕沿。 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气声,目光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屋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高德海上前探了探鼻息,对季萧玉微微摇头。 季萧玉收回玉佩,指尖冰凉。他环视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陋室,目光最终落回孙福那张僵死的脸上。 先帝名讳……荷花池……铲泥……不能见光。这些破碎的词句在他脑中碰撞,激起冰冷的寒意。 他转身,大步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凛冽。 “查。宫中所有荷花池,尤其是父皇……登基前后那几年动工修整或填埋过的。” 季萧玉的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 “所有经手的内侍、工部旧档,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关联。” 高德海肃然躬身:“遵命。” 马车碾过宫道,驶回东宫方向。季萧玉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 孙福临死前那疯狂的眼神和含糊的嘶吼,如同鬼影,在黑暗中缠绕不去。 荷花池……那下面埋着的,究竟是什么?竟需要先帝的名讳被如此彻底地抹去? 那场看似普通的文字狱背后,牵扯的恐怕远非一个礼部侍郎的生死,而是深埋于皇室根基之下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 [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暗查 第10章 为什么要叫我的字? ---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裴弦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被轻轻移动的颠簸感。 他被人打横抱着,脚步急促却异常沉稳。 他能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胸膛传来急促的心跳,以及清冽的气息再次将他包裹。 是季萧玉。 他竟然还在书院?这个念头刚闪过,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再次袭来,他痛苦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抱着他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步伐也更快了。 “太医!”季萧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平日更显冷硬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弦被安置在了一处安静的房间内,似乎是书院供贵客临时休憩的厢房。 很快,他感觉到冰凉的指尖再次搭上他的手腕。 太医的声音带着凝重:“殿下,裴公子脉象沉滞带涩,寒毒并未根除,此番受春日乍暖还寒之气引动,又兼气血两虚,心脉受扰,故而厥逆。需即刻施针,稳住心脉,再辅以温阳祛寒之药。” 接着是银针刺入穴位的细微刺痛感。 裴弦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浮沉沉,模糊中似乎听到季萧玉压抑着怒火的冰冷声音 “孤不是说过,万不可再受寒劳累?他为何会独自在园中?” 旁边似乎有人战战兢兢地解释着什么,裴弦听不清 只感觉一股更深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不知是身体的,还是因那话语中的冷厉而生的惧意。 针炙似乎起了作用,那灭顶的眩晕和窒息感稍稍退去,裴弦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依旧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身旁坐着一个人影,穿着明黄色的衣袍,背脊挺直如松,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没有离开。 裴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那坐着的人影立刻动了。季萧玉侧过身,俯视着他。 逆着光,裴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丝竹?” 季萧玉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惯常的清冷,但那冷意之下,似乎压抑着别的东西,像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裴弦艰难地点了点头,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躺着。”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 很快,内侍端来刚煎好的药。浓烈刺鼻的苦涩味道让裴弦胃里一阵翻腾。 他闭上眼,认命般地等待着。 然而,预想中被扶起灌药的粗暴并未发生。 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托起了他的后颈,力道恰到好处,既支撑着他,又不至于让他难受。 另一只手端着药碗,送到了他的唇边。动作比上次在东宫时,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 裴弦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季萧玉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总是深邃清冷仿佛蕴藏着万年寒冰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苍白憔悴的脸。 那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翻涌着裴弦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有未散的怒意,有深切的审视,还有一丝……连季萧玉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住的忧惧? 裴弦心头剧震,几乎忘了呼吸。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于直接、过于沉重的注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你……喝药。” 季萧玉的声音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药碗稳稳地抵在他的唇上。 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瞬间被重新冰封,只剩下不容抗拒的命令。 裴弦如同被蛊惑般,就着季萧玉的手,顺从地开始吞咽。 滚烫的药汁滑过喉咙,灼烧感依旧,但托着他后颈的手掌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近在咫尺专注的凝视,竟奇异地分散了他对痛苦的感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季萧玉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脸上,看着他皱眉,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看着他因为药味太冲而微微颤抖的睫毛。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穿透了药汁的苦涩。 一碗药终于喝完。 季萧玉拿开碗,却没有立刻收回托着他后颈的手。 那只手依旧稳稳地支撑着他,拇指无意识地在他颈侧靠近耳根的地方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他脉搏的跳动是否真实。 那细微的触感瞬间窜遍裴弦全身,让他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季萧玉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这微小的失态。他动作极快地收回手,将裴弦轻轻放回枕上,动作依旧平稳,但裴弦捕捉到了他指尖那不可察觉细微的停顿。 “太医说了,静养。” 季萧玉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在床边投下阴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裴弦病中的幻觉。 “东宫的人留在这里照看。再有一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裴弦苍白如纸的脸,语气骤然降至冰点 “孤就让你永远住在东宫。” “听清楚了吗,裴丝竹?” 说完,他不再看裴弦,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明黄的衣角在门槛处一闪,便消失了。 只留下浓重的药味,和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裴弦躺在枕上,颈侧那被摩挲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里。 胸腔里,那颗冰冷许久的心脏,在药力的作用下,在劫后余生的虚弱中,竟不受控制疯狂地跳动起来。 那被季萧玉强行灌下的苦药,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灼烧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陌生的滚烫。 他闭上眼,季萧玉最后那个冰冷却又隐含威胁的眼神,和他俯身喂药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复杂暗涌,交织在一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 还有那一声声低沉隐含关切的 “丝竹”,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喉间的干涩稍微缓解了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闭着眼,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气里: “殿下……” 季萧玉的身影已经消失,但守在门外的内侍似乎听到了动静,小心翼翼地探头。 裴弦没有理会,只是对着空气,又或者是对着那个刚刚离开的残影的方向,用尽力气挤出一点声音: “为何……总称呼我的字?” 很亲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意识又要沉入黑暗时,门口的光影暗了一下。 季萧玉去而复返。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槛投下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外面大部分光线,看不清表情。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裴弦苍白失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裴弦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带着惯常的审视,但又似乎多了点什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怎么?” 季萧玉的声音响起,比刚才离开时似乎更冷硬了一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的字,叫不得?” 裴弦被他反问得气息一滞,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摇头,牵扯得心口又是一阵闷痛。 季萧玉看着他那副虚弱又带着一丝困惑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那冰冷的声线里,似乎有稍微的松动 “……听着顺耳罢了。” 这简单的六个字,他说得很快,也很平,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说完,不等裴弦有任何反应,他立刻补上一句,语气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警告 “病成这样,还有心思想这些?闭眼,歇着。” 他不再停留,转身彻底离开,明黄的衣角迅速消失在门外。 裴弦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听着顺耳罢了”…… 这六个字在他耳边盘旋,比刚才那些命令和威胁更让他心头发紧。 季萧玉那样的人,说话行事皆有章法,字字句句都带着目的和分量。 他唤人,从来只叫官职及姓氏或全名,带着天然的疏离与威压。 唯独对他,是“丝竹”。 这亲昵的称呼,从他冰冷的唇齿间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也成了他唯一允许自己流露出的一丝……不同。 裴弦闭上眼,颈侧残留的触感似乎又清晰起来。 --- 其实我写的文章,要么就是双向奔赴,要么就是一见钟情,关于情感路线,我一向不喜欢磨磨唧唧,感情是忠贞不渝,只是要迎万难,裴弦他是断袖,他会懂太子殿下的情感[粉心][粉心]所以放心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为什么要叫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