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叶流下的彩票中了四个红球,一个蓝球,一共买了五注,算下来刚好一千块钱。
虞沧照单全收。她带来的项链竟然是缅甸蓝宝石,看大小应该接近15克拉,灯光下生长纹隐约可见,触感冰凉,切面整齐光洁。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
坠子整体设计偏古朴,链子也是用银制的,长时间没有佩戴过,所以才会变得发黑没有光泽。
虞沧静下心来,检查了镶嵌情况,大概是主人很少佩戴,所以没有要脱落的迹象。大概考虑到蓝宝石怕酸碱,而银链子清洗又必须用到酸,所以宝石坠子是做成了活扣,可以摘取。取下蓝宝石时虞沧发现链子连着一枚特质的牌子,上面刻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洗净后勉勉强强能看清正面:
1999.6.23
背面:
赠阿涟
虞沧反复摩挲着这块小牌子,觉得心头间蔓延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直到快天黑,估摸着也不会再有客人来了,虞沧索性关了门,打算去附近找点吃的,然后回家。
吃饱喝足后,他突然想起项链还放在店里,又急急忙忙回去拿。
像这样贵重的宝石,一般虞沧都会在下班的时候带回家,第二天上班再带过来,避免被贼惦记。
他走之前特地绕路从乌叶的服装店经过,只看见乌叶跟春来两个人在里面,空气里有饭菜的味道,大概她们现在才吃饭。
虞沧刚走,春来就问乌叶,“你听说了吗,那家人最近闹出了挺大的一件事儿。”
乌叶不置可否,病殃殃地夹着菜。
“你这段时间多注意些身体,要不是今天遇到好心人,谁知道你会被拐到哪里去?这些药我估摸着也快有抗体了,我已经拜托我的姐妹们去各地帮我找,你再耐心等上些时日,大概能找到新方子……”春来忧心忡忡地说。
乌叶摆了摆手,“只不过是多些苟延残喘的日子罢了,等我了结要紧的几件事,这病就随它——咳!”她话未说完,便低声咳嗽起来,然后有硬生生压住了咳嗽的声音,生怕被人发现。
梁菏二十二岁的时候嫁了人。对方是个结过婚的男人,他的老婆刚去世一个月,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说心里话,梁菏不想嫁,在工厂里一起打工的姐妹们告诉过她,她嫁过去后要吃很多苦,当人后母是最难的事,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但是梁菏没有办法,她大哥三十岁了,娶不到老婆,家里人只能把她嫁给那个男人,换来了三万块钱彩礼。
于是梁菏就这样嫁人了。她嫁的这个人是经商的,家世还不错,在那个年代里,他家能有小汽车,还有独栋的洋房,梁菏在此之前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心中的不情愿也消解掉了。
起初,她说得是起初,她的日子过的还不错,因为不用去打工了,她就整天待在家里干家务。渐渐的,问题就显露出来了。洋房看着威风,收拾起来却很累人,她不了解城市人的作风,在家的时候要五点半起床淋菜喂猪,煮的早餐也很敷衍,白粥咸菜。到了这里才知道,人家早餐要喝牛奶,要吃三文治,扫地不能用那种粗制滥造的大扫把。邻居太太来登门拜访,穿得光鲜亮丽,身上还有一股子香味,跟她打工的厂里的老板娘一样香。而她还穿着花花绿绿的大褂子,因为搞不懂吸尘器而忧愁。太太回去后就告诉圈子里的人,老虞的第二任妻子是个山炮。
她又羞又怒,却也无处可说。
丈夫每天应酬回来已经很晚,满身酒气,她还没有哭诉完,对方已经一个巴掌呼过来。梁菏被打蒙了,眼巴巴看着丈夫。丈夫骂她废物,连衣服都不会烫,我娶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为了找个人照顾这个家,给这个家当好保姆!
废物!废物!早餐煮的那些东西是给人吃的吗?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你就让我吃这些东西?
丈夫骂完,倒下呼呼大睡。梁菏还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床头的台灯。她记得第一晚来到这,她看着这个灯,心里一阵雀跃。多么好看的台灯啊!她家晚上只有一个45w的小灯泡,还会时不时停电。她没有见到过这么明亮的台灯,灯光黄橙橙的,真温暖。
梁菏哭过之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家里人以三万块钱的价格把她卖掉了,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资本。
而丈夫对梁菏时不时的冷言冷语,也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闹钟铃声响了第二遍,梁菏少有的睡过头。她有点迷糊地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下手机,快六点了。她没有时间去细想自己做了个什么梦,赶紧下床洗漱。等她做完早餐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她挨个轻轻敲门,叫醒了丈夫跟他的情人与女儿,女孩子明显有起床气,吃早餐的时候气呼呼地,一会儿又说豆浆太甜,一会儿又说鸡蛋没有味道。
梁菏沉默不语。她想起十七年前,虞沧也是吃着不合口味的早餐,却也没有像她这般挑剔,只是在饭后走到厨房,轻声说:“二妈,你做的菜很好吃,如果淡一点就更好了。”
女孩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钻到丈夫怀里撒娇:“爸爸,阿姨做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我想吃帕尼尼,你带我去买帕尼尼好不好?”
丈夫笑着答应了,顺便开车送她去学校。女人吃饱后也没有搭理梁菏,转身上楼去睡美容觉了。
梁菏收拾完碗筷,进厨房清洗。虽然前年的时候,虞沧心疼她,在厨房装了洗碗机,她也有些日子没洗过碗了。但是这对母女就是憋着劲整她,非要说洗碗机洗的不干净。衣服也是,干洗店不卫生、衣服是真丝只能手洗之类的话,她都听腻了。
梁菏在抓起女孩用过的碟子用力摔的粉碎的时候,突然在想:或许自己更年期要到了。
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乏味的生活:早起,做家务,做家务,做家务,做家务,睡觉。
在某一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回过神的时候,那个令人憎恶的女孩子正坐在地上大哭。丈夫闻讯而来,温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阿姨她、阿姨她打我!”女孩抽噎道。
“不,我没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梁菏语言苍白地辩驳。
女人也赶过来了,厉声厉色地质问她。还趁机把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安在她身上:护肤品被人偷用了、她的衣服被梁荷偷穿、梁荷在房间里咒骂她们母女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情妇伶牙俐齿,梁菏被问得哑口无言,还没有反应过来,丈夫已经把自己推出门外。
炎炎夏日,她觉得好冷。她穿着睡衣在小区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晃荡,最终被心地善良的隔壁邻居碰到捡了去。
虞沧也来了,想接她过去一起住,梁荷拒绝了。她知道虞沧以前没有向丈夫大把要过钱,也没有过多的积蓄,她住过去也只会给虞沧添加压力。
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只是喜欢发脾气,很快就会来接她回去的,毕竟家里还需要人照顾。
过了些日子,丈夫果真像她所说那样回来接她了,只有一个要求,要她领养女孩。
很简单的一件事,女孩已经五岁多了,快到上小学的年纪,但是因为她是私生子,根本没办法落户口,也就没办法念书。反正梁菏结婚多年无子,丈夫打通了关系,大概过些日子就可以去办手续了。
梁菏答应了,并且告诉了虞沧。
回到那个家后,梁菏的记忆经常出现问题,要么就是缺了一段,要么就总不自主地回想很久之前的时光,回忆着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算美好的日子。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孩子,一是当时政策抓的严厉,二是因为虞沧。她心里很喜欢这个小男孩,爱戴他如同爱戴弟弟一样。她也有亲弟弟,却跟虞沧有天壤之别,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虞沧虽然幼年丧母,生性孤僻一点,但也不是难相处的孩子,面对丈夫时甚至比她还要小心翼翼。越长大,越是乖巧懂事,学习也努力,甚至没有过叛逆期。她很高兴,因为她不需要跟没有感情的丈夫亲热,不用做恶心的事情。只要有虞沧在就够了。
虞沧的存在替她抵挡了许多事情,可以让她不用害怕丈夫在外面养的人,也不用害怕流言蜚语,她只需要躲在已经长大了的虞沧身后,安心生活。
只是她没有料想过,丈夫竟然如此狠心,如此不顾情面。竟然用十万块就把孩子给打发了,她不知道丈夫一共有多少钱,但是十万块对丈夫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想到从来娇生惯养的虞沧竟然住进了那样老旧的房子,还像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梁菏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痛楚。
她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女人四十岁是做母亲最好的年龄。
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在那天,在去办领养手续的前一天,她听到了那个女人在丈夫耳边煽风点火:“老公啊,等我们的宝贝长大了,你可不能偏心眼,你儿子该继承你多少钱,我们宝贝也要有一样分量的。”
凭什么?凭什么你的小贱人会得到跟我儿子一样多的东西?
你问问那个老畜生,从我到这个家的那一天起,他有对儿子上过心吗?
老畜生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啊!我知道他小学的时候被同学嘲笑他没了生母,身上还带着伤;知道他初中三年都是年级前五;知道高中的时候差点被一个疯女孩吓破胆,从此不敢再睡床上,只睡一张床垫;还知道原本他喜欢音乐,最终只能去学美术;知道他十分想念母亲,也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父亲不爱他。
梁菏看着刀架上的刀,闭上了眼睛。
我真的更年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