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4年深秋,我对“遣灵使”这份工作感觉到厌倦了,或者说我对日复一日的生活感到厌烦了。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像个空壳,拼命摇晃却听不见任何回响。
这话我曾经跟我师父老庄头提起过,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是因为缺少了对你来说意义非凡的东西。去寻找吧,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他给了我一个不同寻常的建议,即让我去找份工作。我难以置信,以为他在开玩笑,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只要你工作一段时间,就会在某个瞬间来临的时候茅塞顿开,整个人都会得到了不得的升华。”
那时候我还年轻,出于对师父的信任,我当真按照他的指示找了份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被他驴了!工作是填不满生命的……它只会让你变成陀螺,一直一直旋转着,叫你晕头转向无法思考那些在当下看来略显“矫情”的问题。这时候你不会再效仿托尔斯泰思考“人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那些带着乌托邦色彩的想法会被搅成一团浆糊。
后来,我的确茅塞顿开,那老头会这么说,显然是觉得我想东想西纯属闲得慌!我想,他一定是碍于我有一颗玻璃心,不好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嫌弃,怕会对我那颗“水晶玻璃心”造成致命打击,这才给了这么一个非常迂回的“建议”。我从小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小时候就曾因为师父一句“你这小子笨手笨脚的,猪都比你聪明”闷声哭到抽搐,以至于被送进医院抢救……后来师父说话明显“艺术”许多。他不知道我并非因为他说我笨而难过,而是啊,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抛弃……
我对师父的建议丧失了信心,折腾了一番,最终在一位前辈的建议下请了个长假,打算出去走走寻找所谓的“答案”。这个答案或许有,或许没有,能找到最好,找不到那也是宿命。
在出发旅行前,我带着“一团浆糊”回到故乡旧院。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去深入探索自己的内心,梳理自己的想法,只有这里能让我获得短暂的安宁。
家中的门已有生锈的痕迹,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院中野草繁茂生长,已过了膝盖。
这个旧居因为无人打理显得荒芜破败,屋中旧日玩闹时在墙壁上留下刻痕依旧,地板上却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我走进屋子里,不经意间就在地板上落下一串鲜明而孤独的脚印。我回过头去望着那串脚印出神了很久,无边无际的孤独围住我,简直叫我无处可逃。
打扫主卧的时候,我在母亲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一个的盒子,上面挂着一枚精致的小金锁,盒盖上还画着四个手拉着手的简笔小人,那是我小时候用铅笔画的……这是我当时最大的愿望,一家人永远不分离。
我抚摸着这个盒子……时过经年父母离世这个噩耗传来时的崩溃依旧袭击了我,我俯在桌面上泣不成声。
原本已经淡忘的回忆逐渐涌上心头……
玅笔,这个东西的能力太过不同寻常,妈妈先替你保管起来,等你长大以后,有能力驾驭它了,我再还给你……
我已经长大了啊……却等不到她亲手将东西送回我手里了。
“祈桑,帮我将母亲的遗物里的钥匙全部找出来。”我将自己从悲伤的泥淖里拔出来,我相信他们也不想看到我这样。
父亲母亲去世后,他们的遗物部分移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它们全部存放在祈桑那里。祈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记得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它寄居在一只纸人上,纸人面孔上是绿色水笔画出来的弯弯的眉眼和翘起来的嘴。
祈桑将所有能找出来的钥匙都翻了出来,叮叮当当地扔到桌面上,有十五六枚之多。我挑了几把小的,从最小的那枚试起,试到第三把就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一支通体漆黑的笔,笔身上覆盖着银色的纹路,仔细去看会发现那是一朵花。这朵花没有叶子,只有三片花瓣。
我将笔收了起来。
夜晚,我从仓库中拖出父亲的摇椅放到院中,仰躺在上面,在嘎吱嘎吱的旋律中看那恒古不变的星空。
野草簇拥着我,我仿佛回到母亲曾经给予我的紧密怀抱中。我嗅着那朴实的清香感觉到无比的亲切,亲切到让人想要再次落泪。
小云团在空中随风腾挪、嬉闹,像从前一样热闹,空中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它们,对它们投以温柔而纵容的光芒。
高空中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即使我知道父亲母亲的灵魂不可能存在了,依旧有着一个期盼,忍不住想他们的灵魂是否真的会变成星子?又是否一直在注视着我?
看啊,那风像星子无形的双手,它们推着着云荡开,就像是父亲从背后为我们推开了秋千,为我们带来自由和快乐。
这些想法实在过于感性,我时常苦恼于这点,情绪常常因为过于感性而起伏不定。
以科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基因神经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可以调节和控制。但是吧,血清素和多巴胺这个维度的东西,人类更多时候对它们无可奈何,即使我们是身体的主人。
情绪不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败,四季轮转那样有着自己的规律。我经常无由来地觉得悲伤,灵魂在某一刻陷入凋零期,即使知道下一年花会重开,一切都会重新变得美好,依旧无法使自己投入到欢乐中。这种情绪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规律,无法捕捉。
特别是开始“遣灵使”这份工作后,面对的不可阻挡的命运、无可奈何的结局愈多,我的内心变得愈发悲伤且惶恐不安起来。
我开始频繁地做光怪陆离的梦——大地被岩浆覆盖,地面上生灵或哀嚎或奔逃,瑰丽的天空像被顽童砸裂的玻璃一般破碎成一片片……那些锋利的碎片似是砸落在我心脏上,痛苦、愤怒几乎要将我淹没。只有当来自山巅的空灵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才会获得片刻安宁的时间。我似乎在被治愈,大地停止振动,天空碎片开始聚拢……但我的心脏像个漏斗,上面的空洞越来越大,里头的沙子越落越快。我似乎正在失去什么东西,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怀疑过自己是否生了心理疾病,于是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在经历几次简单治疗后,我向这位医生礼貌地说了再见。他的治疗跟隔靴搔痒差不多,以他的治疗进度来算,在我抵达死亡终点前他是无法将我治愈了。
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向想,或许这是由于我神经过于敏感,被一些无形的存在所影响导致的。虽然迄今为止没抓出影响我的状态的罪魁祸首,但不能因为我不知道,就判定“它”不存在。
这使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为此我特意找到组织中的高手,向他虚心讨教。
这位前辈顶着一双硕大的黑眼圈,掏心掏肺地对我说:“小周,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吧?不瞒你说,我也经常这样,情绪起伏不定,一到月圆之夜就想发疯,想嚎叫……我看你这症状不算严重,请个假休息一阵子或者出去走走,情况会好很多。”
我觉得他比那位心理医生靠谱得多,并且深深理解他这么说的缘由,哪有什么推心置腹,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要这么做罢了。
前辈的眼中似乎出现了星辰大海的缩影,他激情鼓励我:“兄弟,世界不止你脚下这片土地,你该出去溜溜弯了。”
“受教了。”我向他表达了感谢,转身出了门。
我揣着这份新鲜出炉的建议,拐个弯敲开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向他请了一个很长的假期。我下定了决心出去旅游散散心,或许能在路上找到填满我内心空缺的答案。
刘部长极为不乐意,询问我原因。
我说:“我爆炸和公司爆炸你只能二选一,你会选哪一个?”
面对这种世纪难题,刘部长当即情绪激动地送了我一个白眼,还附赠了三个字——滚犊子。
我回赠他一个大拇指,麻溜地回去收拾东西滚了。就这样,我带着我的装备和伙伴,离开了住处。
在出发去旅游之前,我回了旧院一趟……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下次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若不是回来了一趟,我几乎要把这支笔忘了。我将笔举到眼前自己仔细端详,实在很难想象它会有那样神奇的作用。
星空愈发闪耀,刹那间,那亘古不变的星辰动摇了,流星雨拖着曳尾坠落大地,而我手中笔落入我眼中。
我捂住眼睛,那灼热的温度灼烧着我的灵魂,命运的齿轮飞速旋转起来,我听见了邈远而空灵的歌声,我看见了一双如神匠雕琢而成的完美而虚幻的巨大手掌将我的灵魂托起,升入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