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出,男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谄笑着掩饰,那笑容却有些僵硬。
“呵呵,姑娘……说笑了……什么味道,小的怎么闻不出来……”
陆雨迢撇撇嘴,收剑回鞘。
“还用我说?土腥气,尸……”
那男子慌忙打断她。“女侠,小姑奶奶,您可小点声……”
他警觉地向左右看看,低声道:“我瞧您年纪虽轻,却是个识货的人,想来不是专程来刁难小的……”他的声音更低,“小本买卖,这剑也是我从兄弟那里买来的货物,十两银子您拿走,如何?”
陆雨迢高兴起来。
这就是讨价还价吧?她还从没试过呢,当真有趣。
“五两,不能再多了。”她故意压低眉毛,凶巴巴道。
又谈了一轮的价,最后,这把剑以七两银子成交。她心情极好,也不嫌弃上面奇怪的气味,直接佩在了腰间。
至于那把旧剑,便卖给兵器铺的掌柜好了。
“姑娘怎的去而复返?”掌柜的坐在一旁正整理账册,目光凝在她腰间的剑上。“这剑的来路……”
陆雨迢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不过价格很便宜,不买白不买。你看我原先这把剑如何?卖给你怎么样?”
她笑眯眯给他展示自己的旧剑。
那柄剑着实是破破烂烂,剑身豁口,剑柄也多有磨损。这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把旧剑了,跟这女孩不甚相配。
叹了口气,掌柜道:“一百文,市面上不会有人出价更高了。”他捋捋短须,“顺便,帮你的新兵器除除锈。”
除锈么?
正合她意。
今后若是流了汗,或是遇到雨天,一摸剑鞘便是一手绿,也不甚美观。
痛快地谈妥,她便在一旁看着。掌柜的戴上了鹿皮手套,用细砂岩打磨剑鞘,随后又用毛毡蘸着碳粉抛光。
一边摇头,他手上不停,口中却道:“这气味都直呛人……”
陆雨迢弯起眼睛:“管它曾在哪里待过,好用的就是好剑。”
佩着亮闪闪的焕然一新的兵器,陆雨迢大摇大摆走在街头。
路过杂耍她要看看,遇上小吃她要尝尝,她慢悠悠地逛着,看什么都新奇。
又路过了昨夜吃大餐的听雨阁,这酒楼在白天看起来更加气派,二层的青砖小楼,飞檐弯弯,面向街口。门前立着布幡,窗外斜插着酒旗,风一吹,屋檐上流苏铜铃清脆细响。
酒楼门口摆着精致的点心,她正要去买几块,忽然间,余光瞥见街口一人正盯着她看,还跟边上人低声说着什么。
咦?
她低头瞧瞧自己,最普通的靛蓝布衫,脚上穿着满大街都是的黑色布靴,再寻常不过了。
不过,说到靴子……
她向那个方向悄悄看了一眼,那人边上的人已经离开了,而他正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似乎生怕她跑了。
那人已不是昨日的一身黑衣,然而脚上的靴子,却与昨日拍卖行的护卫一模一样!
她当机立断,在一楼的屋檐轻轻一踏借了力,风一样掠上了酒楼的屋顶。
那盯着她的男子果然疾奔过来,追着她不放。
好嘛,这拍卖行也太小气了。昨天,她可没给他们造成任何损失,那绢布地图也好好地还了回去。只看了几眼而已,需要这么穷追不舍吗?
至于她从小过目不忘,已将那地图完完整整地记了下来——这是她自己的本事,就不必让他们知道了。
嘿嘿笑了两声,她飞快地踏过重重屋顶,追着她的人也被她越甩越远。
高处清爽的大风将她的发带吹得高高扬起,她得意一笑,正要混进人群中,却见那人怀中窜出一道火光,在空中炸开。
很快,一群穿着黑衣的护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街道两边向她包抄而来。
……坏了,这下起码来了十多个人。
硬碰硬绝对不行,她眼珠一转,提气向不远处的码头飞掠而去。
午间的码头正是热闹的时候,脚夫们赤着上身,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忙忙碌碌地装船卸货。边上茶摊生意极好,还有货郎穿梭其中,叫卖着冷饮和饽饽。
她敏捷地穿过人群,一个拧身,跃上了货船。
堤岸边整整齐齐停着一排漕运用的大船,她躲在船舱后头,悄悄探头看后方的追兵。
一行人失去了目标,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正在安排,很快,他们分散开来,在码头上搜寻着。
唔,这帮人倒也还有两下子。她远远望见,码头入口已经有人把守住了,恐怕是想瓮中捉鳖。
“呸呸,我可不是什么鳖……”她懊恼地自言自语。
河面轻轻荡漾开一圈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
“呼……”
码头下游的对岸,江水中忽然冒出一颗脑袋。
陆雨迢浑身湿哒哒的,头上还缠着一株水草,水鬼上岸一般,攀上了河沿。
不去管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她径直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买下一套男式衣袍,又找了家客栈将自己清洗干净。
总算洗掉了河水的腥气,她晾干头发,换上那身墨绿的圆领大袍。男子的衣裳宽袍大袖,穿起来倒是很有趣。
系好了腰带,她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扎成一个马尾,戴上了斗笠。
铜镜前一看,俨然一个少年侠客,绝不会联想起昨天那个靛蓝衣裳、编着辫子的女孩。
她颇为满意,几个纵跃,顷刻间便来到河流中央的拱桥上,远远瞧着码头上的那伙护卫。
他们正焦头烂额,一艘艘船搜查着,甚至连卖红菱的小乌篷船也不放过。不过,今天他们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果然,又过了半晌,这群人垂头丧气,撤离了这里。
她跟在后头远远缀着,还不忘给自己买个肉包子当午饭。
沿街的柳树已发了新芽,柔软的枝条在暖风中轻轻拂动,淡黄的柳花轻柔落在地面。
一路追踪,那些护卫进了城中一处宅院,朱红的大门缓缓关闭,不知是什么地方。
“小子,在这里做什么呢?”
身后,一道嗓音忽然响起,在她听来不啻于炸雷一般。
什么时候,后面来了个人?她怎么半点声音都没听见?
她如同受了惊的猫,一下子蹿出几丈远,右手按在剑柄,站在了高高的柳树树干上。
惊魂未定,她向那处看去,却见出声那人嘴角含笑,站在原地没动。
“长得倒俊。”那女子微微仰头看向树干上的人,缓缓说道。她约莫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眸色淡棕,鼻若悬胆,英姿勃发。微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纹路,却丝毫无损于她出众的外貌。
见对方似乎没有恶意,陆雨迢便跃下了树,小心地站在她面前一丈的距离。
“你是谁?”她好奇问道。
对面女子笑意更深。“原来是个小姑娘。身法不错,是哪家的小辈?”
陆雨迢蹙眉。这山下的人,怎么都喜欢问她是谁家的?苏七也是,面前这个神出鬼没的人也是。
究竟有什么可问的呢?师父死掉了,就剩下她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下山后一直兴高采烈的人,心中忽然划过一片淡淡的阴霾。
她从来都神经大条,也不去想自己为什么心里闷闷的,只觉得对面的人说话讨厌。
“无可奉告。”
她拽拽地撂下四个字,便要转身离开。
一错身间,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对方的身影。
……等等,这女人怎么跑得这么快?
她心中讶异,假作向后逃跑,实则用力一蹬,飞快跃上一旁的高墙。
谁知对方早已好整以暇,负手站在了前方。
两人在墙头对视。陆雨迢暗暗咬牙,这人的轻功,是她这些天来见过最好的。
对方一直不亮兵刃,看来也不是非起冲突不可。
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她睁大眼睛,又用起装无辜那一招,话语也软下来:“这位大侠,看在我年纪还小的份上,若是有得罪之处,请你多多海涵呐!”
说完,她带着甜甜的微笑,从睫毛下悄悄去瞥对方的表情。
对面的女人轻笑一声,拂了拂衣袖。
“你倒是能屈能伸。不过,我可不习惯在别人家墙头说话。”
……
这回,来吃饭的地方叫醉仙楼。
依然是窗边雅座,边喝边聊。
“哦?你是说,那拍卖行这么蛮不讲理?”那女人点了一桌的菜,笑吟吟地劝她饮酒。
江湖上还是好人多啊,又有人请她吃饭。
虽然她手头有钱,不过能省一点也不错嘛!
对方名叫舒及川,问过她的名字后,便问起她站在门口做什么。听说她被找了麻烦,语气里满是同情和理解。
“就是,我不过是好奇看了一眼嘛。”
陆雨迢低头嗅了嗅,精美的琉璃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浓郁的醇香,金黄透亮,十分诱人。
她一口喝下,却不是初次饮酒时那种微微发热、晕陶陶的感觉,而是头脑发沉,视野渐暗。
恍恍惚惚中,对面的人也变成了两三个。
“咚”的一声,是什么声音?
唔……额头有点痛……
耳边隐约听见一声轻笑:“真是个小笨蛋……”
我才……不是……
她不服气地想着,意识却已缓缓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