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步跃夕一早便知,没有同莫清渠一道离开自己早晚会后悔。
他错了。后悔并没有卡在某个时间节点倾颓而来,而是以一种持续的状态贯穿至他的每个呼吸里。
就如这般。
面前一张又一张脸上满是欣喜,而他的神情却始终冷傲漠然,刻意且疏离。当他意识到内心在抗拒时,他抗拒的已经不再是他新的身份和一众师兄万难消受的热情,而是两者态度之间强烈鲜明的反差。
傲慢不逊,轻狂无礼。所有的这一切,居然没有一个人去介意。他可以准确无误的感受得到,还鹰对自己的接纳开诚相见绝无一丝掺杂。
既已决定留下,是否稍作缓和?他想了想,也仅仅是想想。
在步跃夕的认知里,没有所谓缓和。
“这是你五师兄彭千树,这位是十三,项无庸。漠北他们你已经见过面了。老贺和璇李在祜城没有办法赶来,待你去祜城之时便可见到。”说话之人便是犹来阁的还首,花慈兆花大人。
嗯,有名有姓,听上去都还算周正。既然为了人丁兴旺热闹和气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一口一个十七十七的叫?
“步跃夕。十七的名字。”没看清是哪位师兄开口道。
“嗯,好名字。”
“可我还是愿意称呼你小十七!”没被看清的那位师兄瞬间好感全无。步跃夕心中暗道:还小十七,你才小,你全家都小。
即使还是没有十分认可自己还鹰的身份,这一点疑虑早被众师兄们轻松忽略并有目的性的无视了。宝贝疙瘩自是应被众星捧月。只一句话:归来就好。
立于衍城犹来阁的正门之下,眼里虽然尽数楼台亭阁高坛殿宇,步跃夕却只想着一件事:自己是如何在午后的两个时辰内从某疯子的救兵变成财主家的亲儿子的。
阁内建筑古朴典雅气魄雄浑,节略了画栋雕梁碧瓦朱甍之繁冗富丽却未失匠心独运之精致。只是这别出心裁的布局令人一时半刻不能得其要领。肃穆庄严的宫殿建筑整体对称性被弃得一方也无,而在纷繁的层次变化中又能保持其风格的一致融合。
也不晓得是出自哪位匠艺名家之手。杂乱而有序才是剔除表象进而追求一种最纯然的本质,于理性中撷取一份超然物外的随性自在。
的确有够随性。
主殿门前孤零零的一只瑞兽首先颠覆了步跃夕的认知。直到亲眼得见殿内原应分置两侧的座椅案几突兀的保留着一排,正中架几案上一尊紫釉天球瓶独自承载着平安的寓意时,他彻底相信了另一只瑞兽并没有被偷走或是被哪个冒失的打坏了拿去修。
人家就是喜欢独一无二并世无两,可也没有谁规定就是不行。
安置妥当,步跃夕终于可以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了。就在得闲了片刻后,门上再度传来一应用具之需的问询时,一只硬木警枕被丢到了门上这才劝退了两名左卫。
在他眼里,好心收留似乎比尽心安置来得更为贴切。他也深谙何谓心存感激,这般傲慢无礼也是为刻意拉开他与周围人之间的距离。
互不相干,才是最好。
可作为天生注定拔类超群的还鹰,又怎会轻易如了他的意。
一大清早抬进来的箱子柜子差一点塞得他无处下脚。好在他完全不需要在屋内走动,整个人就像用铁水浇筑在床上一般。
轻合了双眼索性来个眼不见为静。直到床上也丢上来一大件东西简直是让人无处容身的节奏。
咦?这是谁的名字这么好听?
看在辛可威是犹来阁第一个称呼自己名字的人,未经同意生砸到我床上这事儿姑且原谅他了。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用得着的。我帮你打开摆放好,然后叫他们把箱子抬出去吧。堆成这样了你不嫌碍事的吗?”辛可威把脸凑到他跟前,看着他笑道。
“我会用得到这么多东西,怎么我不知道?”步跃夕把身体往旁边让了让,面色略带无辜的道:“如果这里是储物间,那我搬出去岂不是更好?”
“这里确实是储物间啊,而且多数情况你应该也不会住在这儿。”
一句话听得步跃夕云蒸雾绕。难道这么快就要被赶出去散养这么的刺激吗?
未及他再做思索,已经被辛可威拉了手臂跳下床去,看着他一通搬上抬下翻箱倒柜。
别说,这家伙收纳的本事绝对称得上乘。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堆了满屋子的大小物件均被辛可威安排布置得井然有序,连箱柜都扔了出去吩咐了人收走。
步跃夕就站在一旁抱着肩膀默默的看着。这些东西确实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那一脸的表情却有些再难心安理得。
“你来看,这身轻甲戎衣怎么样?不过,如果不是执行任务我看你还是不要穿了。”辛可威似是在自说自话。
步跃夕拿起他刚指的那身戎装,一看之下,一股不适感瞬间凝进了他的眉心处。
纹样明显不同的两款护腕缝制在一套轻甲上,这是要,分左右是吗?
步跃夕从不知习惯性对称的理念竟会被此阁深恶痛绝至此,他实在接受无能。奈何辛可威还在继续他方才未讲完的后半句话。
“穿在你身上就有点过于英武了,被满城的小姑娘穷追猛打的我可帮不了你哦。”
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辛可威又拿起另一套常服递给他道:“还是这件吧。”
步跃夕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还好袖子是一样的。”轻飘的一句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哈哈!我才知道你这人居然这么幽默!只不过,你还是看得不够仔细。常服在辛可威手上翻转了一下,左袖的落肩处多了一只暗纹绘就的雄鹰。
这就很是无语。
“所以说,”步跃夕略显艰难地轻声问道:“犹来阁的其他十六位还鹰穿的常服和戎衣,也……都是这样的?”
还好这一回,辛可威没有笑。
不仅没笑,还重新梳理了他的疑问并帮他勾画了重点出来。“犹来阁所有九位还鹰的服制均是如此。包括你在内。”
“九?”
“对,我们只取单数。”
……
步跃夕从业已知晓的还鹰排行至形单影只的瑞兽球瓶一路回想过来,原来如此。难怪阁内的布局皆是唯此一品的孤景。他们这到底是有多痛恨“双”这个字。
“再不走还首他们就要等急了。”辛可威把常服交到他手上,“要不要换了衣服再去?去看你的新府邸。”
“不要。”步跃夕这句不要是两者都的意思,不想被辛可威轻巧的化之于无形。“不换就不换,我觉得你这身私服尤其好看。这种款式我在云洲从来都没有见过。走啦走啦!”
这般一气呵成装是装不出来的。步跃夕心有不甘却还是败下阵来。
除了犹来阁以外,每位还鹰在云洲皆有属于自己的特定驻地,其位置是经过复杂的易理推算出来的。
跟在还首身后听了一路,接收到的信息也只有这么多。
“……当然,每只还鹰出现的位置、时辰,以及特有的翅尾颜色,都会对这一位置产生影响。同在衍城,漠北驻于闹市,言迟驻于城郊,而可威则是临海而居就是这个道理。排布分散也是因为我们身上肩负着的使命,更有利于护佑整个云洲。”
使命?这个词顿然令步跃夕联想到辛可威对他说过的执行任务那几个字。
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怎么这就算是跟我交待过了?居然都没有人问我的意见。是不能够,还是没必要?
“十七的这一盘,方位乾向,是为衍城的西北方。得巽者,属性木,变卦的卦象又不止一品,有独木成林之象,是为梓璃木。互卦见离,即有花之地。”
还首后面的说辞才是真正点到了要领,滔滔不竭一气浑成。
众还鹰跟在其身后回旋落地,抬眼专注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如果不用尴尬一词,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六个大男人矗立在一片花草丛中为何鸦雀无声。
“大人,您,确定这就是十七的驻位吗?”
“啊,那……确定啊。”还首一句没有底气的肯定听上去透着一种可爱。
驻在那什么地的果然也是不需要问本人意见的。步跃夕很是无语,不是前有闹市亦或城郊做例的吗?您带我们飞了这么远就为了结伴来看一棵树这是怎么个意思。
面前这株梓璃木树干挺拔枝叶繁茂,高虽不及参天却别有一种伟岸苍劲之美。
若说就势搭建个四处漏风的树屋用来乘凉品茗逗蟋蟀还算行得通,但对一年之内有近半数落雪之日的云洲来说,树屋两个字丢出来即会令人脖颈发冷。这还不止,树下一间结满了蛛网的木屋突兀而又破旧,一扇由树枝简单拼凑的木门还在迎着不时吹来的林风吱吱呀呀的低声哼唱。
之所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因为,鹰若是这般僵着则会发自内心的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步跃夕拍了拍辛可威的肩膀,丢下一句“我知道了。”旋即展翼飞离了那株梓璃木蔽日的阴影之下。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缓解下尴尬,有鹰会相信吗?
没有反而更好。就这样跑掉才会把众人的注意力由那棵树拉回到自己身上。若有师兄心存不满那就更好了。还鹰们对他不报有希望,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步跃夕对这个驻地并不排斥,但也不会接受。
他潜意识排斥的,是外部强加给他的一种意念和宿命。而身为一名还鹰,一如还鹰的命局中道破的那般,是他自己的决定,并且甘愿归来。
听上去简直比后市街十九里铺的蛋酥麻花还要拧巴。但至少,一张脸静若平湖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自己那间专属仓库的房门被辛可威开合了三次。
“有没有见到十七爷”这个问题被犹来阁的左右卫们回答了九次。
头上那只翠绿色嘴巴的连雀飞过来偷偷看自己还差点拉屎在他身上前后十六次。
步跃夕的一双眼睛有些闭不住了。自己身下躺着的难道不是犹来阁的屋顶吗?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这不合理吧?
一个声音传来总算让他舒心了不少。“我们这位十七爷脾气还真是大,说走人就走人真是没有一点顾及!”
讲话的是还十三项无庸。
总算听到了师兄心中的不满。第一次。
步跃夕甚至自己都记不清在这片瓦片上躺了多久。眼见在头顶上陪着自己的由太阳叔公换班到月亮阿姊,他想起身滚回他的仓库去。
顿了片刻不是因为惯性的拖延,而是因了那瓦。还真是糙啊。
有声音。犹来阁东南面的高台之上是接收并传递信息之用的鉴楼。声音自此间发出,虽不高亢但尾音悠长,用以回应衍城正南方向几乎同时升空的流银色的烟雾。
步跃夕迅速的坐起身来,下方的正殿门口紧接着传来人流涌动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
终于被人发现了。步跃夕心中暗想,也不知道是借了哪位穷凶极恶的凶徒的光。
顾言迟显然没有时间去关心他吹了楼顶上的晚风冷不冷,只留了一句话便匆匆循着烟雾的方向疾飞而去。
“有凶邪出现了!感兴趣可以跟着来。”
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好。步跃夕将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手指轻弹着落在外袍上的灰尘。
“没兴趣。”他自言自语地道。
事出的地点距后市街不远,还好是隐得最深较为偏僻的一处铺坊。三进院的宅子在此方随处可见,尚算不得高门富户,一般殷实还是有的。
如果不是被萧漠北抢得先机设下了结界,待其他还鹰赶来只怕连凶邪的影子都见不到。
血腥之气很浅,但死了至少三个人。
此凶邪应该不是嗜杀成性之辈。若非如此,宅内五、六口人呼天抢地的叫声这会儿应该悉数禁音了才对。
萧漠北明显不是这个黑影的对手,而对方并不恋战,只是轻巧地摆脱了他的纠缠试图冲破结界快速逃离。就在黑影纵身跃起,以擎过头顶的掌心之力几乎将结界渐次撕裂时,两道炫目的光电陡然倾注于隆起的结界表层,近处数株葱茏叠翠的青杨受力波及断折了枝蔓。
法力加固后的结界能否擒得此凶落网尚未可知。毕竟,界就是用来破的。你们俩倒是想进去就进去了,只是苦了里面那大小几口人想出却出不来。
步跃夕枕了两只手臂,躺在屋后外墙边一棵高大的桑树上悠闲地向下望着,边望边摇头。可他绝没想到结界之内居然会有一个声音比他还要悠闲。
“大哥哥,你也是来偷桑果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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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