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旋结》 第1章 第 1 章 新出笼茶点的香气抢在堂倌的双腿前,盘进了楼上的“芷”字牌雅间。 “小店的茶不知几位客官可还满意?” 一句话终归是说完整了,只是余音辗转间失了重,融进了桌上四盏茶礼貌而又含蓄的热气里。 人呢? 是谁说的,此茶楼名字雅致端方茶点食而忘言,加之装饰古朴气质清贵,已然好得不能再好。 讲出口的都是骗鬼的,真正的优势,一个便也够了。 镂空雕刻的彼桑木扶廊上,两个帛黑色亮瓷花盆的马尾松盆栽中间,齐整整密麻麻的码着身着湄汀院弟子服的四小只,趴在扶拦上向远处张望。 松花色的衣衫垂着漆黑的长发,再被午后收不住的日光随便一晃,哪个眼神不济的路过看到,还以为挤着填了一排盆栽。就是,长倒了。 “快看!师兄们出来了!” 殷檀手指的方向,正是宫城的祥化门。 数名还鹰出得城门,次第跃身展翼直飞天际仅在瞬息之间。 晴空如洗,交相划过的羽翼宛若霓彩拖曳进初夏的留白,每一闪弧光都为头顶上方的靛青蕴填一层别样的色泽。 惊艳转瞬即逝,映在风惊幔纯澈的眸中。光华流转,帧帧分明。 街边的百姓既无玄门弟子的这般眼力,又无讯息可以坐等,得见还鹰出城者寥寥。 故而,一场盛大的欢呼雀跃抚掌迎接的场面,就只能留给这几位湄汀院的弟子代为演绎了。猝然间哗开的响动惹来下方行人的纷纷侧目。 还鹰,童叟皆识。 在人羽两族共生依存的云洲,护佑一方的守卫者于民心下自是同天降星神无异。 与之相较,那四小只则是南迁越冬的候鸟,为羽族中的多数。 纵然没生在一个窝里,同为术法修真者少不得有些往来。还鹰又惯以师从排行彼此间称呼,故湄汀院的这些筑梦师们便亲切的称其为师兄。 “你一个大男人要不要喊那么大声啊?震死我了。” 殷檀整个身体向斜后侧了一个身位,僵直着脖颈盯着她一旁的兄长,三分鄙夷七分惊恐。 殷桑无辜的道:“崇拜加景仰不配叫得大声吗?” 回之一对白眼。 “据说是宫城之内已证实确无凶邪作祟,还鹰才撤出的。”殷檀道。 “话说这不太平也有些时日了,太卜大人居然不在城内。这个时候还敢出去游山玩水可真有他的。” “唉哟!”迦蔗果话音未落脑门便挨了殷桑一记弹指。 “云洲的太卜那是什么人啊,天选之人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殷桑换了另一只手托住下巴继续道:“山又有什么好游?人家太卜大人喜的向来是水。天天泡在……啊!” 报应来得着实快了些。殷桑吃痛得跳起了脚,“你还是不是我亲妹”这句话果然每日一问从无间歇。 殷檀看也不看他。她也很是好奇太卜大人对水的偏爱究竟是何缘由,总不会就是奇怪的喜欢到海里泡什么奇怪的澡那么奇怪吧。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殷檀伏在风惊幔耳边道:“惊幔,这次宫城的异事你可听闻有何内情吗?” 半晌悄无声息。风惊幔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刚搬出窑炉的熟坯瓷娃娃,憨态乖巧。 殷檀正琢磨着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讲话,但见她缓缓转过头,回了殷檀一个异常明净澄澈的笑,“当然是七师兄最好看啦。” …… 有人问你这个吗? 这种言语出惊死人不偿命的效果有且只有风惊幔可以信手拈来,直噎得人气血亏空经脉受损。 尔等辟邪除恶心系家国,却总有些心大的只顾眉目养眼暗自喜,行止由心面无波。 “发生什么事了?”末了一句加了还不如不加。 扶廊上的另外几只有被她的回答刺激到。 本就狭小的空间说什么也挤不下这等量级的爆笑了。连人带盆栽,一时间摇晃起落直到最末劈里啪啦的摔了一地。 得了机会偷跑出来玩,老老实实的趴着不好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对“偷跑”的“偷”字欠缺了些许敬畏,下场理当如此。 风惊幔低眉垂眼的静立在众弟子中的最末一排。任师父如何踱步来回往复,师兄弟师姐妹们均会自各个角度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丝毫没觉得这次被抓包跟她有什么干系。横竖再听话也少不得三天两头挨骂的,看这次陪榜这么多人就晓得了。 “《朔天决》可都背熟了?” 盛先生终于问话了。一反往日震怒时的言语凌厉,这语气温柔得叫人后脊背发冷。 弟子齐声应是。 “嗯,不错。都背熟了的话——”先生捋了捋胡子,轻轻的阖了眼睛,“那我就抽背了。” 必然有人带头迈了第一腿。一定是。 当真可恶得紧。被站在前排的师兄弟们干净利落的让出中间一大片位置来,他们四个眼前顿时觉得,嗯,开阔。 “你们几个,谁来?” 这音调,这语气,言词间还带着破天荒商量的余地。 反差大了,入得耳中就叫做阴阳怪气。风惊幔这么想着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一种令她始料未及的突变却借用了她张大了的嘴巴。 没人怀疑原本不大却努力张成这个样子的嘴想表达的是惊讶。 你们功课那么好,背个那、那什么决能死吗? 殷檀挪动脚步之前还在迟疑,被殷桑憋着笑拉开了。她斜斜的目光隐蔽地向风惊幔扫了过去,轻微启了启唇。 风惊幔听懂了。殷檀想对她说的无非五个字:众怒不可犯。 此时此刻,师父面前站立得最醒目的便仅余一名弟子了。因为不得不醒目。 “那就你啦。背出我听吧。” 风惊幔轻声回道:“我背不出来。” 如此一来,少不得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弟子等着看她的笑话。 殷桑的表情居然很没良心的同那些人如出一辙。只不过他心下盘算的,是一会儿该如何熄师父的火。 盛先生示意身边的弟子递过《朔天决》的书册给她,“那你念给我听。” 抽背变成了抽念,上苍的好生之德已经坠下凡赏了脸塞进她手里了。 风惊幔翻开书页擎至眼前认真的看着。少顷,轻咬了嘴唇略显勉强地道:“师父,我还没念熟呢。” …… 所以说,骂人还是本本分分的骂更好一些。刻意收敛绝非上策,无论是徒弟,抑或师父。 毕竟,此次差事当真马虎不得。 所谓恶人易当,劣徒难带。若非高墙深院的宫城之内连日来众多宫人噩梦惊袭连连不断,又经还鹰排除了凶邪作祟的可能,谁会将这群不省心的小毛头带在身边平白添堵。 守卫核对了湄汀院的符节,筑梦师们在师父盛先生的带领下被请进了宫城。 稍染了夜色的殿宇巍然静默,明灭之间层层攀绊的未知随更漏移转绵延深广。 以筑梦解梦之术法要决来平息此祸在盛先生看来绝非对症施策,姑且一试罢了。 干嘛要不经意回这么个头呢?风惊幔那张因咀嚼鼓起的小圆脸实在是让她刚刚发完火的爆脾气师父瞬间出戏。方才还绵延深广的忧虑再也找不回状态了。 同为劣徒,如果当真天资愚钝好吃懒做那还就好了,那般资质是闯不出什么大祸来的。 盛先生心下思量着,久悬的一颗心终是不知是否应该轻减舒展些。 若无其事的接过风惊幔塞给自己的点心,殷檀觉得这确实像她能干出来的事儿。这家伙什么时候从茶楼顺出来的?自己竟浑然未觉。 “快吃吧,一会儿开工就没机会进肚了。” 风惊幔眼如两弯新月,笑得桃面似绯,笑得没心没肺。 楚云殿地处宫城西南,位置虽未至偏远也算闹中取静,用于一行大大小小的筑梦师们潜心施术再适合不过。 进得殿来,与掌事官交涉了进驻事宜后,众人方才略有松懈,窃窃议论着整座宫城给人的感觉。 阴气很重。 成为筑梦师除了要看天分也要究其族类的。云洲某一类候鸟生而特异的羽毛方能将梦师所需的灵力纳聚融汇进而通疏骨髓。 有一种得天独厚又叫老天爷赏饭。 云洲的老天爷在这点上做得可谓尽职尽责。人族更擅长治洲理民,故云洲的君主王室为人族,宫城所在即人族聚集的衍城,而异能术法则以羽族多得天授。 不过,事有例外。 其一暂且搁置不论。其二嘛,风惊幔有点怀疑自己出生时是否趴错了窝。 据说她降生时忽有流动之气将幔账掀起,故得此名。原来这头不被门挤被风吹了也是一样的要命。 她不仅没感觉到阴气重,甚至隐约嗅到了一种令人愉悦的花蕊般的甜味。 “有没有觉得有点邪门?”殷檀腰挺得笔直左右顾盼着,语气略显警觉地问道。 “没有呀!这方圆数里都挺干净的啊。似是有花儿的味道,而且还有后调,就像……” 风惊幔的咽喉猛然抖动了一下。被茶点噎住了。 殷檀泄气之余还没忘给她拍了两下背。“我知道了,这后调就是‘于焉嘉客’茶楼的名点‘红嘴不言’。要不先喝点水把这后调顺一顺可好?” 说笑归说笑,筑梦师齐齐端坐在正殿设阵聚梦的时候还是要屏息敛气、严阵以待的。 《梦源释经》有云:梦由玄生,犹言本相从其后。解悟得法,须梦主自易其身以调合所指之未知,魇消无咎。若存异者,从其害筑新象以驱之。 其意为先有梦,而后因梦有所预示。通过破解梦理进而对指向之事想出应对之法或及时做出调整。若不归于此类,则由梦师自心至神为梦主重塑其潜在意念,即为其筑梦,也便是了。 著经的崔姓老爷子想来也未曾料到,竟会有一天尝试一番阵仗如此之大的设阵聚梦。 梦象数量繁杂且来自多个梦主,这本身并未与经理相悖。若能从中觅得规律,且规律明晰显而易见,反而证明破解得法且事半功倍。 设阵聚梦。顾名思义,即利用阵法将既已成象的梦收集汇聚。由相对独立的各个子阵对应宫城的不同方位分别收聚,再由各子阵汇至中心阵。中心阵又称阵眼,成功汇至阵眼的梦象全员皆可获取。 欲见成效绝非少时之功。风惊幔屁股刚落地便开始自责为何没有对五脏庙再尽心一些。 然半炷香方过,她渐渐觉得没吃得太饱料也无妨。 第一炷香刚刚燃尽,阒寂无声即被打破。 无声之境指的是心境,打破也并非有人发出声响或是私语,而是阵中施术的梦师精力未能集中或对施术结果持怀疑态度所致。 讲真,殷檀是真的担心风惊幔哪条神经搭错了咒决,将她心心念念的那些橘子葡萄番石榴汇聚到阵眼去。耽误了正事可不是挨师父骂就能了事的,估计挨众人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殷檀双眼微合,拈了个心决暂时封住阵心力,朝着风惊幔的方向试探着踢了一脚。 谁知一脚下去,竟惊得她不由控制的睁了眼睛。另一端的殷桑犹若镜中的自己一般将她的神色表情悉数复刻了去。 这次走神的人还真不是风惊幔。有点冤。 人不见了。 殿宇重重,楼阁错综。 诺大的宫城,暗暗天色前来帮衬护持,星辉点点谨防跌沟崴脚,偷溜而不被发现也是蛮容易做到的。 “楚云殿已经门户紧闭了呀,你是怎么进来的?” 风惊幔被走在前面的少年紧紧扯住衣袖。脚下虽跟得笨拙狼狈,脸上还是难掩的喜色,只是天太黑了看不真切。至于这喜色是因为见到了故友还是因为能偷溜出去连吃带玩儿,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是公子恭俭啊。这是我家。“ 少年身着裂白轻衣,眉目俊秀,随发轻摆的发带尽显飘逸外还得几分俏皮,本是青涩的年纪也难遮通身的贵气。 人家得意是有道理的。还真是。 秦恭俭拉着风惊幔在城内七拐八绕的,成功避开了各队巡察的守卫以及在宫中走动的内官和宫女。 只是不知源于何时,二人毫无征兆的交换了位置,原本于前方带路的秦小公子竟跟在了风惊幔的身后由着她把好好的一条路线一偏到底。 “你这是盘算着要去哪偷东西啊?” 秦恭俭挨着风惊幔蹲在树丛后,五官君早已负担不起他满脸的疑惑,扭曲得夸张可爱。做贼时话多不是他的风格,除非没忍住。 风惊幔做了个禁音的手势,“嘘,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自己家里行事如此鬼祟。秦恭俭笑了笑,想想还怪有意思的。 第2章 第 2 章 棕榕生得较其他的灌木矮小了些,叶片扁圆又不会过于茂盛,刚刚好为风惊幔两只轱辘乱转的乌黑眼睛飞了白、泼了墨。 她探着脖子张望,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尴尬高度她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许久未见依然毫无长进。秦恭俭干脆席地而坐,折下段枝杈来敲打着她的肩膀,“喂,我说……” 话未出口即被风惊幔一只手附赠了棕榕的叶片捂了他的嘴。她的头甚至都没有歪上一歪,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甬路。 不远处的甬道转角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音量极轻,隐约伴有宫服摩擦的窸窣作响。 还是这么粗鲁,叶子入口不干净的。秦恭俭本能的还要啐一口,风惊幔索性将他的一张嘴生生捂实了。 绢纱宫灯烛火微弱,丢在浓到无从化浅的夜色中倚风摇曳跳脱鲜亮。 两名宫女将灯提在手里,头挤在一处,掩了口说着悄悄话。声音很低,头也压得越来越低,以至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素色锦缎宫鞋时二人还稍稍的愣怔了片刻。 风惊幔早就注意到了来人。面容清丽,发髻挽得端庄齐整,看服饰品阶应该是名掌事宫女。 被提点训导了几句,见那掌事宫女走远了,两人这才继续朝着风惊幔藏身的树丛方向缓步而来。 “柔绮姑姑的精神气色真是无人能及。啧啧。” “不是我多话,你都不觉着有些奇怪的吗?” 另一个用手拢了拢烛火,神秘地笑了笑,脚下一步未停。“这些个日子里哪有不疲乏倦怠的,克死了两桩婚啊,命硬的人果然……啊——” 秦恭俭耳力平常尚听得清晰的一声“嘎巴”。心下一凛,仿若他的脚踝也跟着痛了起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听墙根儿的毛病。” 终于不用拽着风惊幔满宫乱窜了。秦恭俭舒舒服服的往紫檀椅里用力靠了靠,伸了个懒腰道:“听说你疏于课业牵累同门,不仅众叛亲离还把你师父气成了乌眼鸡。哈哈哈,是不是真的啊?” 一粒葡萄掴在了他缉珠尖底靴的缎面上。 “方才还感同身受来着,这么快就忘了?”风惊幔借提灯宫女狠狠崴的那一脚敲打他道:“背后不可语人是非啊秦小公子。” “哪里就背后了,我这可是当着面光明磊落的讲你是非。不算。” 一只箭杆脱手而出。“我是不许你说我师父坏话!” 略侧身即可避过,秦恭俭却慌忙自座中弹起将箭杆小心翼翼的接在了手里。 “扔什么不好,这个……” 他奇怪的欲言又止,边说边专注地抚摸着箭身,生怕风惊幔嘴里喷出的葡萄汁水弄脏了他的宝贝。 风惊幔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好大一张案几上铁器木料走绳等工具铺排得层层叠叠还不失章法。 她仔细的望了望秦恭俭,随后纵身坐在了案几上。两条腿恣意的悠荡着,手里擎着一大串青翠欲滴的葡萄直接上嘴且不吐葡萄皮的吃法秦恭俭从小看到大。 “你这一路上东闪西挪的,该不会是在暗中观察吧?”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你呀,自家门里鬼鬼祟祟。”风惊幔看似漫不经心地应着,尽管她怀疑秦恭俭此刻是在有意差开话题。 “我那是迁就你。”秦恭俭重新握了箭杆在手里,“观察了一路又盯了那么多人看这会儿才想起来看我一眼,我真怀疑你这只鸟长没长良心。” 是,你长良心了,无奈心脑长势良莠不齐。 风惊幔心下想着,还有正事切勿耽搁了,遂道:“对了,也不晓得这个时间合不合适,姑且碰碰运气。你叫人送些花儿过来吧。” 花儿自然是用来送人的,奈何这个人不是自己。 秦恭俭面上有些不悦,可还是依了风惊幔的话。 宫人将花送了来。 秦恭俭接过时还抿着唇打量着花束似是要捣烂了拿去做花酱,摆弄了几下后却仿若被那花影响了心境,轻轻梳理仔细验看,末了将几朵香气格外馥郁的小心抽出来置于一旁。 风惊幔看在眼里不禁失笑,“就你这张脸还用仔细瞧?你有没有做梦做了什么梦我会不知道?” 她歪着头用手点了点秦恭俭胸前,“我说你行事鬼祟是因为你在寑殿内——偷做弓箭。” 话音未落指尖已经转向了秦恭俭的下巴,狡黠一笑不容丝毫辩解。她了解,秦恭俭不喜摆放书屏,盛有工具物料的器具又非普通的桂圆木箱而是脱胎漆器工艺制作的雕花书箱,不是掩人耳目又为何? 小动作被无情揭破,领了这丫头进门便不配有秘密了。 蓦然惊顿后,秦小公子旋即舒挑双眉,“咳咳。是,你知道。你还知道已经入夜了那还不赶紧走?”言罢拿起腿来径直走了出去。 喂?就这? 无言以对便只会摆臭脸的唯一好处,不会担心有哪句话掉在地上捡不起来。 沿着青纹石子路一直深入,转过疏影层叠的花溪池,头顶上方成片盛开着的苏荟藤浮在夜色之中灿若银河。 这无疑是宫内最沉静的一条路,位置遍远鲜有人涉足,然而却未感丝毫的空寂荒冷。与之相反,排布置景均是设计极巧并有专人精心打理的。 自风惊幔幼年在宫内短住之时起至今未有改变。 重要的是,没有缘由。 君上和君夫人不喜欢他。 可这等养尊处优悠游自在的状态怕是云洲唯一的公子秦恭俭也只能望其项背了。 这个……这种不喜欢我也想要。 风惊幔没出息的暗暗思忖着,不由得出了神。 一个温婉空灵的声音传来。“看你这神色哪里像来探望人的?” 眼前的少年双眼含笑,眸内水汽清凝,左眼角下一粒极小的泪痣,面庞秀气略显病态的苍白。 不应该呀?璃幻的气色居然这般的好。 “近来睡眠好多了,我也不明是何缘故。你一定是看出来了。”璃幻轻声言道,一面整理着手中的花束将其插入琉璃瓶。 璃幻居处的布置陈设与秦恭俭处截然不同。银漆雕窗,雪白粉墙,若脱轴的素练于远近起落间一倾而下。 风惊幔时常担心会在屋内玩耍到如雪盲般恍惚。对于她的担心,秦恭俭罕有地觉得甚合他意。 花,于璃幻是心情。于他二人,许是色彩的层次。 言谈间,花朵在璃幻的手中仿似接续了生命一般开得更盛了些。风惊幔自认为辨识得真切,却依然怀疑自己莫不是眼花了。 秦恭俭拾起璃幻刚刚抽出的几枝花拿近了轻嗅着,不解地道:“这几朵没什么香气啊,也不觉得味道哪里怪异,怎么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璃幻用剪刀修剪着花枝,轻描淡写地答着。“不喜欢冰蓝色而已。那颜色,有些绝望。”后一句话压低了音量,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你在他身边就这么安静,在我院子里吃都堵不住你嘴?” “自然是近墨者黑。” 夜深了,二人不忍打扰璃幻休息,告了辞。或者说,深更半夜的在一个常年鲜有好眠的病人面前掐架确实不合适。 璃幻是风惊幔的第一个病人,在她还没有成为筑梦师的时候。 她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走进璃幻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总有办法治愈他因噩梦缠身而每况愈下的孱弱身躯。 她等得焦急盼得迫切,还有一个原因,璃幻只肯接受她一个人的羽毛。 羽毛是梦师族类最重要也是最玄妙莫测的法器。将融汇梦师骨血灵气的羽毛带在身上,此梦师便可视梦主的梦中景况如身临其境,甚至窥见梦主自己都无法见到的景象。 当然,此法务必要依梦主本人意愿方可为。提及玄妙,同诸多法器类似,羽毛可达到的效果会因梦师的功力及慧悟根结的差异而大相径庭。 “你是不是傻?这次在宫城之内只是普通的取梦,近距离依愿施术即可。否则,梦师岂非都成了拔光了毛的秃鸟?”风惊幔对于秦恭俭的疑问解答得还算耐心。 “秃鸟?” 秦恭俭张了张嘴,这番光景着实令人目不忍视。不,想都不敢想。 风惊幔言罢轻轻拔掉了樱桃的果蒂,小心翼翼地放在果盘边,低音道:“我的羽毛,少一根都是要了命。真疼啊!” 秦恭俭立刻安慰道:“无妨。我想你差不多该拔来送人的都已经拔过了。那种疼估计不会找上你了。来,这道金桔姜丝蜜是特意叫人给你做的,还是热的,快尝尝!” “倒是有一件令人安心的事。如你所见,璃幻近来的确没有噩梦侵扰,身体也在一天比一天好,没有毫厘回返之像。虽然——”风惊幔说到这顿了一下,无奈的摊了摊手,“我实在给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风惊幔说没有解释,那便是没有。秦恭俭对她向来是玩笑时明呛暗怼,正经事从未怀疑。 整张的花梨理石大案全都用来摆放珍馔佳馐不说,一地的鲜果奇蔬都快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二人直吃得灯火萧索,天光渐明。 风惊幔终于想起来该回楚云殿了。 倒不是因为吃好了,而是苦熬了整晚的梦师们这个时辰应该刚刚睡下。 秦恭俭歪在软塌上睡熟了,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似个孩童。 也不知道嚷嚷了整晚不肯睡觉的是谁。他做得到。只是此时由不得他。 风惊幔用手指画了一道符咒。秦恭俭胸前一簇灵光乍现,待勾勒得清晰些得见一片清幽洁白的羽毛。 做个好梦吧。 踏进殿门,正欲转向偏殿的方向,风惊幔便知晓下半场在这儿等得也是有够辛苦。 她伸手拉了一把垂在面前的棕绳,是实的。遂将绳索用手肘捥了个花结纵向一跃,顺势被提向了树干的顶端。 四周草木葱茏,冠处枝繁叶茂。嗯,这棵树选得不错。 “啊——啪!” 风惊幔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 头顶上方传来足以憋出内伤的坏笑。 此时若不能破口大骂怕是憋出内伤的不止上面那两只。无奈更澜人静针落有声,制造声响绝非上策。真苦了落地那一声惨叫的音量收得有多反鸟类。 “我就说她铁定会摔下去,怎么样?赌输的替写课业本不能赖账啊!”殷桑那一脸得意捧下来洗洗晾干怕是比课业本还要重。 殷檀嘴唇动了动。这个不是唇语的唇语意思就是:你还真不让我失望啊外加你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 任凭树叶枝杈参差披拂旁逸斜出,鸟类于其上坐卧起居亦不在话下。天性使然。 风惊幔选了个粗壮平直些的树杈坐稳后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垂发,一脸无辜地道:“绳子都松了你说我怎么能不摔下去你说?” 一句话换来两兄妹比宫城内甬路的铺法更为复杂的表情。 “您,说这个,有点儿谦虚吧。”殷桑放慢了语速眨巴着眼睛似有心提点,最终还是放弃了,“谁还不是只鸟啊?” 言罢与殷檀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用小臂做了个煽动翅膀的动作。 “额……”再不想起来点什么干脆冬天冻死在云洲算了。 “嗯,有道理。这么懂得道理不知道天亮了吃东西不方便吗?” 风惊幔瞬间秦恭俭附体,心底却早将这两个坏透了气的家伙骂了八遍不止。 我不就是忘了分出翅膀嘛,还拿我打赌?都是鸟看不起谁呢?居然还垂下一根绳子来诓我? 风惊幔撅着嘴巴狠狠地瞪着他俩,左一包右一包冒着香气的吃食第一次与她的这张脸如此违和。“也不怕我一屁股坐坏了平白没的吃。” 殷檀接过她递过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冲她眯眼笑道:“怎么会,你是谁啊?命悬一线先护食的主儿。” 算你说对了。风惊幔伸出手去迎上了殷檀击掌的手。 原本清脆的击掌声被丢进来的一块水晶柿饼直接夹哑了。“先说说,外边情况如何?”殷桑道。 “症状呢,多见神色倦怠眼底幽黑,偶有步履乏力,看上去与噩梦所至的夜难安寝无差。不过,有一点与公牍记录有出入。” 没有一个字的起承转合依旧被风惊幔讲得无比自然,边说边将沾了柿饼果肉的手在殷桑衣襟上同样自然的擦拭着,“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受噩梦侵扰。” 殷桑追问道:“当真?你是在灯下仔细观察的?” “摸着黑远远偷瞧的。” 听上去有些像玩笑,风惊幔眼前闪过了掌事宫女的那张脸。 不知道师父看见这几名平日不省心的弟子大快朵颐还不忘心系术业会不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梦象过于零乱,设阵聚梦显然毫无助益,所以我才偷溜了的。个人感觉,这一场噩魇比我们想象得更为棘手。” “你的聚梦反馈还真是快啊,人跑的也快。不过,复杂或许是好事哦。”殷桑略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复杂的事情才好——简——单——办。” 风惊幔道:“简单办?师父该不会是打算直接筑新梦以助眠吧?” 殷檀也觉得此种做法少不得有些敷衍。“虽不是治本之法,可奈何病急,一众声音只求立竿见影。” 风惊幔听罢不觉也打了个哈欠。困点到了。 若是最后这么个玩儿法就能了结那确实简单了。区区筑梦这等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 白日天光长,但睡无妨。三人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铺开来睡了一树。 第3章 第 3 章 当一个筑梦师作息反常黑白倒置,那一定是在忙正事。 继续贪睡又要挨骂了。风惊幔翻身跳下树来,昨晚略显草率的睡姿令她的头晕晕的有点难受。 入夜后的正殿,层层凉意攀接。明明同门都在身边静心打坐施术筑梦,风惊幔只觉得整座方形殿宇越发的空旷冷寂。 梦不知以何为宜,何来契合,又何以助眠。 她双手交握,感受掌心的温度似旭日暖阳辉耀心谷。她想要的,从来都是这种内心本源的温热,浸润到梦境中若有似无漾泊心河。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阴沟里翻了船。 再三施术确认下梦象依旧一片空白,比自己这张脸还要干净。彻夜未眠尚且不是这般光景,这是直接把羽毛拿开关门闭户了。 怕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人大心事多,都开始瞒着她这个梦师发小了。 很私人的梦象梦师是看不到的,她忘记了有没有告诉过秦恭俭。怪自己疏忽了。 若说风惊幔无心反省敷衍差事多少还是有些冤枉。自进得宫城,对于重重深锁的梦魇疑云她也有澄思寂虑尽心参悟,只是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儿。 凡事皆有其根源,如果尚未领会,或许是缘分未至吧。诸事无常,因果相伴,沧浪环宇间总会埋些什么在某个深僻幽暗的角落里。 一根羽毛自风惊幔的掌心飞旋而出斜斜的穿过长夜静谧。 棋子落定、琴瑟合鸣。 杯盏相衔、开卷诵经。 环廊碎步、答问有声。 铜壶滴漏、枝叶相倾。 …… 起风了。 风若再大些,怕是会将各种声音撕扯碾压再难听出个所以来。 等等,更漏声。 风惊幔总觉得这声音哪里有些诡异,似有回声。细听,又觉间隔与更漏有些许的不同。绵延残音,如泣如诉。 这水滴声不会是……风惊幔眼前瞬间拼出一幅太卜大人蛟龙出水的画面,气焰之强烈令人不可逼视。 较之海水,她现下捕捉到的这一串水滴却没有那种咸涩。再品,亦无苦感,倒是腥气厚重了几分。想到此处,风惊幔不禁呼吸一滞。 伏在更漏背后的滴水,是血水。 此刻盘坐在楚云殿的她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她怕。 心下劈里啪啦的退堂鼓由弱渐强干扰着她的思考。放根羽毛出去窥视下战场本是随意之举,风惊幔当真不是有心猎奇的。 羽毛低低的和风盘旋,像是等待主人一场内心大戏的曲终完结。或许,鼓声雷动是真,只是听的人会错了意。 羽毛循着水滴声在暗夜中盘桓向前,她的心眼所极是一处阴冷逼仄的空间。以血腥支撑起的潮湿无论怎样都应令人毛骨悚然望而却步,风惊幔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内心的释然平和。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很有胆识的鸟,这种释然平和多半就是——见了鬼了。 记忆折回。一个声音听上去异常笃定:“隐约嗅到了一种花蕊般的甜味。” 风惊幔不禁来了感慨,憋了许久才给自己选了一个接近中肯的评价。 一个字,准。 伏在那声音之上,有一朵与背景极不相称的樱草色的星斐花。乍看之下,盛开如美人般横波冷眼、怯怯风情。 此花虽不罕见却异常娇弱,花瓣于暗处似有莹火之光,故曰星斐。此时看来,开得再美,也只会觉得狡黠乖戾,花意残忍。 一花一景定格了少顷,遂在阴暗的蚕食中斑斑褪去了。 更漏依旧,夜深人稀。一切皆不曾变过。 风惊幔定了定神。本欲就此收了羽毛回去睡觉,却未曾想各种思绪鱼贯而入,任凭如何平心静气亦无力收敛。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此花不知沾染了何人的羁绊缰锁,隐没于碧瓦朱墙之间。这一点她很确定。至于是否生出事端以鸣不平,却不得而知。 如若戾气过重,仅仅是惊梦扰眠这种程度下手似乎轻了些;倘若可受度化,连日来香火不绝诵经超度竟也丝毫不为所动;还鹰业已撤出,便排除了凶邪作祟的可能。风惊幔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透着邪门的源头应是一缕特殊的执念似乎更说得通。 假如仅为巧合,花梦本不相干,都是怪自己吃饱了想得太多。那么此花,也应早做了结才是。幽闭邪气,意念执著,放之任之想必极易惹祸。 风惊幔心下来了主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正殿。 在宫城中找一朵花应该比深海拾珠容易许多。索性也不着急,一处一处的挨着去找。好在星斐花除了樱草再无第二种颜色,越是暗夜莹光越显,不怕逮它不着。 她身材本就娇小,松花色丢在花丛里又不觉突兀,奈何莹透厚重的露水有些令人抓狂。 就算是趁着天黑出来采花的,倒也不必钻一路沾一路这样的顽皮,好好一个小姑娘弄得不像架下摘花倒更似池水里摸鱼。 形容得有点难听,这都不打紧。风惊幔想着,总比稍不留神被人撞见来得温柔,不然可哪来那么厚的脸皮去解释自己的做贼行径。 睫毛黑密犹似鸦羽,托着水汽闪动的这几下即可怜又可爱。 能不可怜吗?右眼余光瞥见的两个俯身探头的人影不是巡察的侍卫还能有谁。 花啊花,姐一心想解厄度化助你早入往生,你不保佑我也就算了,还这么下我脸面。 风惊幔站起身来缓得不能再缓,微笑着走到其中一名侍卫跟前。 “师父,您传授的心法弟子都已领悟并记下了。”言罢低头望了一眼那人手里的灯笼,“请您放心,早些回吧。”随后躬身一礼,择了旁侧的辅路默默走开。 弄得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恍惚了少时方才回过神来。 这位小筑梦师大晚上的梦游了。 “做梦师压力这么大啊,看把人家小丫头累的。”其中提着灯笼的那人道。 “黑灯瞎火的,要不是怕吓着她真应该把人家送回去。” “就是。” 很是不用。风惊幔背靠着假山石长出了一口气。 背倚坚石,不动如山,可避鬼邪保平安。看来还是有靠山更舒服。识时务也好认怂也罢,眼下可选之路屈指可数。 毕竟,天都要亮了。 风惊幔很想暴句粗口。顶着露水爬了整整一个晚上,颗粒无收不说还被逼得装神弄鬼。 ……什么人吃东西吃得这么开心?满□□珠,果汁四溅,顿觉口内生津酸意上涌。 秦恭俭蓦地酸醒了,下意识抹了下巴发现没有口水,这才安心地揉了揉欲睁还闭的眼睛。 这梦做的,自己何时像惊幔这般出息呵呵。“啊——” 刚睁开眼,就见隔帘外有人盘腿坐在桌案前,背对着自己吃得风生水起的你说吓不吓人。 “鬼叫什么!一会儿把人喊了来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秦恭俭赶忙整理妥当后出得帐来,脸颊淡淡的绯色极不易察觉。 不消说,又是一夜未合眼天亮到小公子这里找口腹慰籍来了。 当听到风惊幔说补觉前想看看宫城里开得最漂亮的花时秦恭俭丝毫不觉得奇怪。她做什么都不奇怪。风惊幔如果不翻出点花样来一定非病即灾更有甚被人夺了舍。 秦恭俭递过一套宫女的常服给她,“你莫不是被哪尊画圣画神捉去做了人肉颜料砚台,你这身可比我桌上的瓜果梨桃色彩鲜亮多了哈哈哈。” 不等风惊幔恼火,连忙补道:“宫城之内最漂亮的花圃,定然在我母亲君夫人的宫里。我稍后去请安,你扮作宫女我好带你去看。” 那……感情好得不能再好了吧。再给她一晚时间怕是也想不出办法跑到君夫人的宫中去窃花。 风惊幔手提食盒混在送早膳的宫人队列里。 话说,绝色囿于垣壁之内而众不得见,实属可惜。岂止,简直暴殄天物。忽又转念,奇贵如何能混同,还是别寄望过深了,姑且观望一番全当拓宽了界域也好。 秦恭俭有说过,君夫人从来不会于午前踏足园中的,想来借小公子的光逛上一圏应该行得通。 栖梧宫的布局没有那么多迂回往复,尽显堂皇富丽巍然大气。只是一路走来高估了自己这对鸟眼,目不睱接都不足以表达,仅此一种颜色的花就已撞得她眼眶生疼。 要不要种这么多啊。 园中玉阶之首,远远便得见凤纹玫瑰红椅上端坐一人,姿容绝丽仪静闲正,两道涵烟眉不怒自威,通身凤印华服尤显气质高华。 原来寻一朵花也是要看黄历的,她这个点子背得也是没谁了。 一步步向君夫人走近,风惊幔不自觉间收住了眼神。渐渐的,她感觉呼吸从未有过的辛苦,似是要倾其心力方可确保每一步迈出都没有任何行差踏错。 走完十几步青砖御道,仿若用尽整个昼夜往复那样久,又如不经意间的灯花爆蕊般转瞬即逝。 风惊幔的食指在食盒侧面镶嵌的绿松石上来回摸索着。 君上和夫人向来崇德尚礼待人和善,若是闯了一丁点小祸想来也不会过于苛责。 脚下的路面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平坦如砥。她心中暗想,每天托着这些瓶壶瓮罐进进出出的,要是我领了这差事还不得把当眼的器皿全部砸它个遍? 内心戏再精彩,终是不如搬到台面上令众人骇然惊愕。 风惊幔旁边的宫女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身体快速斜倾了出去,幸好被她及时拉住。无奈保得了人救不下锅,一罐热汤顺势被抛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砂锅落地,汤水溅洒,满园花容跟着失了色,一时间纷乱狼狈。 馨香清雅,后调甘淳。可惜了这么好的山菌汤。风惊幔轻声安抚着受惊的那位姑娘,此时还没忘咽口水为敬。 “你怎会如此大意!这是——”君夫人身边的女官万分惊恐,说话间已奔至近前。 “算了,叮嘱各处以后做事小心便是。我乏了,回吧。”夫人声音很低,合宫上下顷刻间鸦雀静默。 近身的那名女官略有错愕,旋即转身迎上夫人,一边吩咐旁人速将此处整理妥善。 连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见其他人也无甚惊讶,想必君夫人待人素来亲和是真的了。 秦恭俭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如此高的兴致,竟然会一早在园中小坐,进门时便向一位姑姑问及此事。未曾想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画风骤变,以至走过来后对着一地狼藉不明所以。 煞风景归煞风景,安还是要请的。 风惊幔待秦恭俭回来后仔细询问了君夫人是否因此恼怒,答曰全无。 “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我母亲。”秦恭俭话锋一转,“我回来时见小蕊等在门外。她说当时被吓到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让我替她谢谢你。方才被你这一通问,险些忘记了。” 风惊幔表情略有羞愧地摆手道:“举手之劳。人没烫到就好,没烫到就好。呵呵。” 如果小蕊知道踩到的石子是风惊幔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食盒上抠下来算准时机送到她脚下的,还不得把她当汤泼了。 倘若自己也可以完成得如此出色自然且在事后全身而退,她一定不会出此下策。她发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提在她手里的又是盘凉切鸡,于大局无益呀。 就是,凉了又被切了的鸡又不能替她咬死那朵花。 悄然抬眼看见夫人的同时,风惊幔就注意到了夫人右前方数步之外的一株盆花。 栖梧宫花圃中的植物自然以种植于地面者居多,但因气候原因以及不同花木喜恶各异,盆植花卉于宫内也不在少数。 边沿处起第三排,周围数十盆均是同品类的星斐花,一片樱草之色明媚吸睛。 风惊幔却还是一眼将其认出。就是它。 开合的角度,花瓣的颜色,最重要的是自内而外阴郁且幽谧的气质,皆与那朵诡异的花毫厘不差。 能让夫人赐给我吗? 被自己这无脑的想法吓了一跳。打住吧。 若真是噩梦的源结在此,出了这道宫门可便再无机会了。既然带不走,不如索性就此了结,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胡乱思忖了一箩筐,收官还算完美。风惊幔自知以她的功力是无法算定那一砂锅热汤的走向的,如此精准皆凭运气。只是对不住夫人了。明旨是要我们入宫解梦,我却处心积虑烫死了您心爱的花。 心爱的花? 难道不是? 她想起女官被打断而未宣于口的后半句话。 第4章 第 4 章 若非在意,惊恐何来?错愕又何来?跑得那么快难不成是来查看那只摔破了的锅? 如果此花确有特别之处,夫人打断女官的话以免众人惶恐倒也说得过去。或者,花有特别,但她不想让旁人知晓。 细细回想,夫人从始至终神色毫无波澜,这一点有目共睹。 总之,枝蔓时有缠绕,一时尚难理清。 风惊幔真的已经尽力了。回楚云殿的途中,上下眼皮早已难舍难分,似乎比八十一粒门钉的宫门还要沉重。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此时的她只想速速爬回去睡觉。 与小小的身材极不匹配的口型和哈欠的持续时长引来了内官和宫女的目光。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没扶墙的手遮住自己这张脸。尴了个尬就算了,光捂嘴怕是不够,脸还是得留着日后用得着。 一阵星斐花的味道不知自何处徐徐而来。 你也来?走开走开。应该是困出了幻觉吧,风惊幔实在分不出精力转动她的小脑袋瓜了。虽然她潜意识里觉得,现在整座宫城都是它的味道。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再不到自己的窝简直哭的心都有了。 我不要成为云洲第一只困死的鸟! 想是这两日睡眠不足又逢思虑过重,困到了极点。这一觉若说被她睡出地老天荒的气势都不为过。具体趴在哪了谁知道呢?不过不重要,只要进了楚云殿的大门自然可享天下太平。 困乏解了大半,隐隐觉得周遭似有冷气袭来。体感既不像睡在风口也明显区别于沐雨而卧,到底是…… 坏了。风惊幔猛然惊醒,顷刻间慌觉朔风凛冽冰寒彻骨。 玩得这么大吗? 头顶若有隆隆之声。抬眼望去,云壁间泻下的朝晖落在素裹银妆的冰山之侧傲雪凌霜光芒如炽。 如此景象,似曾相识。 未及她细想,头顶和身后两个声音伴随着旋卷腾跃的雪沫砰然而至。 她还没想好先理哪一边,手臂便被人陡然抓住用力向后牵扯。风惊幔吃惊不小,如此急要关头上来便是一个恣意舒展的马趴尤令自己始料未及。 衰到家了。脚下的冰面清冽可鉴寒光逼人。这么滑好不好早说啊,好疼! “我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睡的?”风惊幔起身后一路狂奔之余还没忘问出了这一句。 一个声音答道:“在我翻过这座山之前就已经在了。”语速轻快,语气坚定。 风惊幔细细打量之下,发现此人竟然是个与自己身量相仿的半大孩子,拉着她奔跑的一只小手还有点肉乎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温软稚气。 唉呀呀。只听传有人卧冰求鲤,我莫不是在梦里许了什么愿,求了那什么、什么…… 头顶一声巨响震撤山谷,冰山收敛了光芒以栋朽榱崩之势于二人身后轰然倾覆。瞬间雪解冰散,似沉浸了百年的破碎之声由远及近咆哮而出。 十?八或者七? 风惊幔在心中掐算着差几步自己就会被拍扁在冰山之下。 记忆连续,脑筋清楚。看来只是被外力短暂砸晕了并无大碍。惊魂未定之余也让她稍稍安了心,拽着自己一条小腿拼命往上拉的应该就是那个救她的男孩子。 一定是在自己未察觉的时候积了阴德。 她想笑,无奈身体被包裹得结结实实,脸更是冻得麻木生疼已然不知是谁的了。想做表情还真是难。 风惊幔觉得难度更大的,还要说直立着奔跑却大头朝下埋进了冰雪堆这件事。 如果可以,这种被倒拔的萝卜下次还是不要尝试了。 ……“等、等下,先听我说。” “费了这些力气拖我出来,真是辛苦你了。谢谢啊。”好容易被人拔了出来,风惊幔两只手努力活动着自己的嘴巴。 她的焦急在男孩面无表情的回应下逐次舒缓平和。 “所以——”口齿清晰了还有点不习惯,“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休息下再走,至少让我把眼下的情况分析……” 风惊幔蹩脚的话音突然顿住了。她看到,在面前这个男孩如冰魄般晶亮的瞳中,一注接一注的水流自冰川断层处盘桓而下,强势改转流向后正奔向自己拍浪涌来。 就,分析到这吧。回头就不必了,风惊幔已经拉了他的手风驰电掣般的跑开了。 同是千百年后亦可被人瞻仰,若修成仙体也就罢了,冻成冰雕还是不要了吧。 话说顺水逃生,临高处为首要,纵地势为其次。风惊幔自以为依此而行总不会错,谁知地势的优势尚未突显脚下却尽了穷途。 自作死嫌不够还要牵累这么可爱的小恩人。她只是想回头看一眼,迎面一记巨浪席来将二人狂卷而入直拍向断崖之下。 能接住她的除了冰块已再无它物。 风惊幔严重怀疑身体已经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水势下行,两人总算浮出了脸来。风惊幔恍惚间见到人影就在眼前晃动,于是安心的掀起了一边的嘴角。不想左肩胛处骤然钝痛,一口水喷射而出。 臭小子,下手还真狠。 如此还没忘深深自责。她咳了好一通后艰难地道:“不好意思啊,是我带错了路,失算了。” 男孩并没有很在意,“没关系。” 稍顿了顿,又道:“不认识路的人,下次可不可以跑在后面。” 风惊幔猛觉眼前如有数只寒鸦飞过。 如此措手不及可还行?小小年纪讲话这样直白。 “休息,就只有一种可能。”男孩这般言辞冷淡居然还没完,“长眠于此。” 风惊幔倒呛了一口水。她沿着男孩目光的方向望去。 他说的对。 那景象在她看来极不真实,一如日月无光山河失色。 恒久不变的冰川,就在她眼前渐渐消散沉沦了。静默的海面终因无力承载而面目全非,顷刻间巨浪排空骇栗狂卷,似以支离破碎的惨烈向外部剖白无边的悲怆。 恐惧竟也变得拖沓延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末日。 绝境,总能以意外的姿态授人心境以通达亦或澄明。既到此处,不战何为! 现在不跑还等什么呀,难道是出门忘记了带腿吗?逃就对了。赘述半个字都是要了亲命。 郊野林间,田地庄院,犹如在巨毯的舒卷倾覆之下销毁蚕食片片凋落。两人在恶浪的尖头迅速的移动,一路穿过渺无人迹的空旷。 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不若初始般强烈了,堪堪消减了一半。只余下耳聋了。 风惊幔也不晓得是坏事还是坏事,凶险未除人却早已精疲力歇。死撑着拖一口气纯纯是对死神这个对手的由衷敬畏。 街头巷陌。最后的欣慰或许是葬身之处尚有的选。 她很想抬起头来去寻一个自己喜欢的招幌牌匾。可她更想最后看一眼的,是在前面紧紧拉住她奔跑的这个男孩的脸。 她竟都没有仔细看过呢。这个人,是他选择了自己,还是自己选择的他? 刹那晕厥。 我错了。如果能重来我绝对不想看再也不要看爱谁看谁看!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那张脸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距离如此之近,近得鼻息可闻近到难见全貌。 跑在前面的,要秀转身急停能不能打个招呼啊先! 身量相仿还真是坑啊。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撞过这么硬的头。算了,是我的错。跑在后面是自己凭实力选的,还有脸怪谁呢。 “看!” 风惊幔内心合计几百字的篇幅都被他轻松无视了。她哪里还记得看见了什么,有没有抬起脖子都有待追忆。只是被男孩拉着改换方向朝斜后方跨进了一道门却还记得真切。那门槛还真是高,就高得挺危险的。 轰鸣之声响遏行云,似横贯于头顶之上重重碾压而过。前方,坍塌破败的声音不绝于耳,下一翻旋起的海浪再次铺卷重复着奔涌向前。周而复始…… 风惊幔缓缓睁开双眼。当确定自己毫发无伤胳膊腿具在,且所在之地犹如被一只倒扣的碗牢牢护住固若金汤以后,绝处逢生的喜悦令她瞬间喜极而泣。我先哭了你随意。 两人仰面瘫在殿中央凶喘肤汗,人极鸟倦。 外面的一切就此隔绝了。声响仍在,叙述的仿若是上辈子的事。地面是凉的,所以身体是热的。这便还好。 “谁把走马灯挂这儿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风惊幔声音有气无力,眼睛盯着高处的屋顶喃喃道。 “那是藻井。”声音自脑后传来。 啊?原来竟是自己头晕了。她定睛仔细打量,也没看出个纹样来,反而越看越转得厉害。 想不到居然还是座重了不知多少层的重拱藻井。应该挺好看的吧,就是,有点费眼睛。 风惊幔头贴着地面左右环视了一周。 微暗的光线下,蛛网交错满屋苍凉,但明显较普通的屋舍建筑格局开阔用料考究,仅是稍逊于神佛之殿王公之居。 藻井虽为装饰,但构筑却有固定的规制。 “你家屋顶是藻井吗?” 对方并未回答她这个冒着傻气的问题。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待体力恢复了七八分,风惊幔也猜到了那男孩让她看的到底是什么。海浪分出了缝隙,顺着缝隙的方向藏身,方躲过了巨浪侵袭。至于为何接续的海浪均独独钟情于这里,或许是天意吧。 风惊幔分解着动作才吃力的从地上爬起,看见男孩站在不远处正朝着一个方向昂首发呆。 这张脸到底让她瞧分明了,隐隐作痛的额角尚令她心有余悸。代价还真大。 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净到出世绝尘的一张脸。他的眸中似高耸若幽黑的一团一时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后脑勺没长眼也不好老是从人家瞳孔中看吧,这什么破习惯。 风惊幔定了定神,转身也向着那个方向望去。 只这一望,她便彻底理解了发呆的含义。就是当你明明站在一个高大的事物面前,却只能用似高耸若幽黑来形容。 两人对视了一眼,确定眼睛还是自己那双眼睛,并未有何异样。 施了术的障眼法。 抹得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生无趣。鄙夷归鄙夷,羽毛已在她心决的加持下整装待发了。 “想看清楚是吧,就这?等姐给你破了它。” 当男孩第三次盯着她身上一片发光的羽毛看时,风惊幔决定放弃了。 “黔驴技穷。对不住哈,这活儿我接不来。” 多少还是有点卡脸,奈何他眼里未流露出丝毫失望。不奇怪,小孩子家家的哪来那么重的好奇心。不过,他这个表情是,冲我笑了? 笑得像一朵浩瀚星河中缓缓绽开的芙蓉雪莲。 真是要命。好好的芙蓉雪莲七盘八绕的生生重叠成一方盘茎莲花藻井。又是藻井!这藻井今天就过不去了是吗?还有,能不能不要这么晕啊! 大意了。 风惊幔猛然一个起身,自梦境带出的眩晕还没有彻底消退,鬓边的垂发被薄汗浸湿了贴在脸颊上。 她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褥席,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个好心人捞起来丢到床上的。仓皇逃串疲于奔命,真是浪费了这么温暖的窝。 梦师原是极少做梦的,除非在意念强烈、异常疲惫或者意识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其中第三种情况颇为棘手,严重时现实与梦境难以区分,甚至会遗散一些碎片状的意识,不过仅在病重或弥留之际才会如此。常人亦然。 敬业到疲惫至此,真想对着镜子给自己跪了。 那个梦,她曾经进去过。只是身在当下无法分辨罢了。 那是璃幻噩梦缠身时她在他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末日海啸就是璃幻束缚缠身无力挣脱的魇,这本应与一个自小娇养深宫不问世事的孱弱少年毫无相干。 参不透其中原由,故解不出沉疴宿梦。因果悬浮,大概是未至彻悟的那一刻吧。 先觉者已叹糊涂难得,迷惘者尚不明何为如梦初醒。 亥时已过。风惊幔呆坐了一会儿,旋即跑进了她最挂念的那个去处——璃幻的梦里。 夜色如被重墨浓浓的遮住了,一丝萤火之光都没有放过。 她闭着眼睛,感觉到淙淙细流蜿蜒而下,汇聚交融转而汩汩流淌。身侧隆隆之音渐起,少间,清脆响亮的断层撕裂声并伴有飞溅的水花喷落。再者,由远及近的厚重的喘息……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被风惊幔取下,与她的那张脸一颠一倒上下相反。反戴的面具也不知道是给谁戴的,遮了一双眼睛,夜不黑才怪。 她本想只用听的看看能否有新的发现。进得璃幻的梦来,所闻的一切均与之前的经历高度重合。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没事儿装瞎实在不可取。 汩汩流淌的,是被轻轻舀起醇香四溢的浓汤;冰镇的西瓜应声裂开,凝着寒气的汁水少许溅落。再者,卧榻上一只胖嘟嘟的小懒猫熟睡中畅快的打着呼…… 难怪了。一定要这么大的差距吗?特别是看着那只贪睡的猫。如此怡情惬意与自己的落荒而逃相对照还真不是一般的讽刺。 戳眼睛还不够,这就叫杀人诛心。有那么一瞬间,风惊幔很想把那张鬼面再反戴回去算了。 第5章 第 5 章 解梦不得是为失败。 搞得自己虚实难辨犹为失败。 堂堂梦师竟被噩梦耍得落荒而逃狼狈万状……要不然下次继续努力吧。 话虽如此,可还是要为璃幻感到欣慰的。他的那副身体若是持续元阳虚耗病骨支离,怕是当真不知还有几季的繁花可折。 然则除了那些花儿,也未见他院中有过猫啊?生生肥成了一个球,还是平日里非吃即睡懒得要死的那种。 匕首在风惊幔手中舞得飞起,眼神被利刃的寒光映得乖觉中带着狠戾。心下告诫自己区区怪异不足为奇,梦若如此易解师父何必要整日里敦促众弟子提高修为。目光却怎么看怎么像要把什么囫囵个儿给炖了。 也无不可。那朵诡异的星斐花又如何?还不是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炖了。 炖。嗯,用得妙。也算此行解锁的一项新术法。 风惊幔想到遍布宫城的这场噩魇。倘若确与此花有关,许是因其灵气怪异但终归法力不强,恰逢有其他外力也影响在某个人身上,此人便不会受星斐花的支配而仅为力量更强的外力所驱策。 璃幻近些时日反而能得好眠许就是这层缘故吧。只不过,更强的外力为何,那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谜了。 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脚步声。 “我的个天啊,吃饱了就开始祸害人,梨哪里对不起你啦?” 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陡然炸开,迦蔗果瞪大了眼睛瞧着被风惊幔挥刀刻画后的一排翠色诱人的梨。 殷桑跟在其后,纵身坐上了桌子,随便拾起一只梨仔细的瞧着。 “不赖啊!绿底白纹张弛有度,这套拳谱刻画得啊,啧啧——深得精髓。”说着一口咬了下去,认真的摇了摇头道:“真是难为人家猫了。” “拳?哪里有拳?”在迦蔗果看来,梨上刻着的分明只有一只又一只的肥猫泼皮无赖撒泼打滚。 殷桑吃着还不忘给她耐心地讲解。“胖,不代表没有身材。就拿这只梨上的猫来说,姿势虽然别扭手腕却很有特点,你看,这就是前推掌。再看下盘,全脚掌着地腰挺得还算直这叫什么,仆步嘛。“ 迦蔗果恍然大悟,手指一只撅着屁股的猫抢着道:“这只我知道,这个招式叫,叫……” “背转莲花坐”五个字在殷桑的鼓励下应势而出。“聪——明!” “惊幔,我记得你说要给我展示快刀猜谜,其实你想说的是快刀削梨吧。” 迦蔗果并非怀疑自己的耳朵,只是觉着这事要跟梨无半点关系真心对不住满桌子的血肉模糊。 风惊幔终于收了刀,揽过迦蔗果的肩膀道:“自信点嘛!谜面就在这了,四字俗语,猜吧。” “原来重头戏在这啊,早说!来来来,猜谜嘛,我最会猜谜了。”殷桑一下子兴致倍增,跳下来前前后后上下打量着整张桌子。 “说得像你有多厉害似的。惊幔费这么大力气做的局能被你轻易猜中,我就把一盘梨子都吃了。” 殷桑倒是不介意被迦蔗果揭老底,“这话你还是收回去吧。这么新鲜的翠冠就剩这几只了,你想拿来当赌注只管进了自己肚子我还舍不得让给你呢。” 语言间似是忽然得了灵感,殷桑搓了搓下巴,正欲开口却被走进来的殷檀打断。 “我猜你应该是没这闲工夫了。”殷檀的脚步很快,双手抱着帮师父整理的梦象录本,幸灾乐祸地道:“哥,你这么会猜,有没有猜到师父罚你抄一份《梦绘经》给他呀?” 什么? “你没听错。全篇。明日晚饭前。” 片刻鸦雀无声,旋即哄堂爆笑。 “《梦绘经》全篇也没有许多字,我们几个现成的枪手,一个昼夜也就写完了。谢都不必,啊。”被罚的竟然不是自己,风惊幔甚至还觉得有点小失落。 “你——不见得有空诶。”殷檀装作小心翼翼地道:“师父在偏殿,正等着你去呢。” …… “我就说哪里做的欠考量嘛。”风惊幔起身做了个告辞的手势,“梨都被我削成这样了,一会师父骂得口干舌燥的岂不是没的吃了。” 这等劣徒,活该她挨骂。 幸灾乐祸与同门友爱就像一蒸锅的红豆绿豆难以隔离。殷桑和迦蔗果急切的想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当下的心情如何。 殷檀想了想,用手指着那一桌所谓的“谜面”道:“某只做事的风格向来如此。所以,你们猜?” 风惊幔心下没有分毫忐忑,路上想的都不是如何过得眼下这一关而是璃幻的梦。 蹊跷得有悖常理,跳转间又毫无征兆。但仅从梦象本身来看,动静相宜,五感俱佳。若说是出自哪位筑梦师之手,则此人功力定不在自己之下。 没错。自信得旗帜鲜明。 如此自信的好处就是,面对质疑,受打击的从来不会是自己。 “梦有问题?我筑的梦会有什么问题?莫不是师父您抽查梦象的时候跟之前的噩魇弄混啦?” 盛先生似往日一般正襟危坐,右手捻须,面上愠着的薄怒在风惊幔看来已属心情大好,只是左手的指甲在众人视线以外与楠木扶椅暗自较劲。 “这等小事,为师何须抽查。” 就是说嘛,半分雨点也无,雷打得那么响干嘛。她刚要将微垂的头昂起,一份案牍“啪”的一声甩在了脚边。 这等小事沟通起来不用说的也不嫌浪费了笔墨。 “这没问题。” 风惊幔将案牍拾起仔仔细细的读完后只吐了这四个字,差点气得盛老先生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于是,一碗茶非常自然的递到了师父手中。 于是,风惊幔在听到师父剧烈的咳嗽声里艰难的挤出那个“滚”字后听话的滚了。 挨骂挨罚其实也没有多大不了,只是老铁们这份情她是必须要领的。也是,若说风惊幔是最心疼师父的人会有人信才怪。 殷桑跑过来找了块石头坐下,后背倚着树干借了殷檀的帕子草草地擦着汗。 迦蔗果在一旁道:“师父这是呛成什么样了,拍背需要拍这么久的吗?” 殷桑道:“你以为。这就得问她是怎么给师父气成这样的。” “你也是命大,师父咳好了后居然没逮着你继续骂还真是便宜了你。”殷檀冲着殷桑笑道。 “我错从何来?师父逢怒必饮几乎尽人皆知好不好?”殷桑回道。 “那此时逢饮必呛他自己知道吗?”风惊幔一句灵魂发问让大伙齐齐禁了音。 知或不知?这是一个问题。 “那个,我有个问题。”迦蔗果语气弱弱的,显然先承认了自己这一问质量的确不怎么样。“你们就不担心师父一怒之下摔了茶,火上加火?” “当然不怕!” “你以为这茶碗是咱家的吗?” “这里是宫城啊小可爱!” “要是湄汀院的茶你以为我这个时候有胆子递?”…… 三个声音卡在一处足见态度鲜明。 然而风惊幔越是夸张的附和,心里越是相信师父定是害怕伤了自己的徒弟,哪怕顽劣如已。 总有些话注定要心口不一。 “话说,你怎么还被人告了黑状呢?有冤不诉留着过冬啊?”殷桑问。 “冤是有那么一点,黑状绝对算不上。人家小姑娘说的又没错,我给她筑的梦确实是被狼追了一整晚。”风惊幔悠悠地说着,一字一句比此时咬在口中的梨还要清脆数倍。 “被……被狼追?” “这宫女跟你多大的仇啊?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 风惊幔眼底刚刚泛起的光转瞬即被无情横扫。“这人是谁?她惹你了对不对?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这等有失偏颇差点把她感动到涕泪交垂。“我真是谢谢你啊。你不去编话本真是可惜了。” 风惊幔冲殷桑比了个大拇指,“那小姑娘的梦象里,恶狼出现得过于频繁而且场景外物又多重叠反复,想来是曾亲历过被狼袭击所至。我筑的梦是让她以身涉险最终击败了群狼。心魔尽除,想来日后便可安眠无患了。” “原来如此,细想来也还说得过去。不过你胆子是真大。”迦蔗果拉了惊幔的胳膊将头靠了上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此类心魔,请千万千万手下留情。我是一万个不想要这种消除之法的,要记得哦!” 殷檀道:“就因为说得过去,不然,她哪儿还有脸喊冤?” “如此说来,是我茶上得快了?还是你话讲得慢了,我竟有点恍惚。”殷桑随手拾起一片叶子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你以为师父是你呀,哪里用得着我解释这么多。”风惊幔紧接着抢过殷桑未出口的话,“我记得,某人好像有整篇的《梦绘经》要抄写。唉呀呀,什么时候交来着?” 放任罪大恶极之人去说风凉话,引申为没有天理。 一个昼夜纸若飞雪笔走龙蛇,两餐的果点香气与笔墨芳馨融汇一处难舍难分。尽管艰涩的经文早已烂熟于胸,学以致用到几何则全凭个人修为了。 是了,师父是谁?她的那点心思伎俩又何须解释。师父气的从来都不是独辟蹊径而是肆无忌惮,怪的也绝非剑走偏锋只因胆大妄为。 与之相较,好吃懒做天资愚钝在某种程度上甚至都要更为稳妥些。毕竟,在风惊幔这样的年纪,代价是一个过于虚渺又空幻的词。 因为懂得,才截住了殷桑的话。 她也知道什么叫后怕。就像那朵被她自作主张干掉了的星斐花…… 算了算了不去想了。风惊幔觉得,若是讨了师父一顿骂或许还能好过些。偏偏挨罚的是殷桑这厮,呛的又是他老人家,果然冲动的事不能做。 “快别写了,我们出去玩儿啊。”三个小伙伴兴冲冲的跑来找她。 “冲动是梦魇。”风惊幔一遍一遍抄写着《朔心决》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转性啦?” 风惊幔:“你是梦魇。” “梦魇都转性了你居然不好奇?” 风惊幔:“你转了什么性?” 当得知宫城噩梦已除,师父已向君上请了旨晚些时候即可出宫时,风惊幔有点相信梦魇转了性或许是真的。 不然呢?筑几个所谓美梦这种但求无过的做法若能成事她打死都不信。 不是我们将其战胜,而是被其放过了。幸运而已,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匆忙间还没忘给秦恭俭留了张字条辞行:有事托梦。 入夜多时。 此刻,再要紧的事也爬不回梦里去听了。 宽阔的街市商贾云集高声争闻,远远望去恰火树银花类兰缸如昼。如练的月色不小心沾染了人间烟火,流转于繁华里堪堪晃瞎了一众鸟眼。哪里还会舍得去睡觉。 一排暗纹云头靴踏在瓦片上不时伴有节奏般的轻摆着,下方是那条悬灯结彩又流动着的光带。几个人头枕着手臂仰面躺在不知哪家酒楼的屋顶上,晚风知趣地捎来阵阵浓郁甘冽的酒香。 衍城的夜街再美,他们也不会为此景致便晃瞎了眼这般没出息。浸染了烟火之气的,是头顶上空俯瞰尘寰间或回旋飞翔着的还鹰。 不记得是谁想出了这么好的角度,赦免了脖子的同时又拉近了与战神的距离。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身下的瓦片好硌吗?” “这里不是祜城,没有那么多的鸟喜欢睡屋顶的。”殷桑答道。 迦蔗果轻叹了一声,小心的侧了侧身体。望见旁边的殷檀面色有些凝重,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还鹰的巡视和警戒通常不会这般密集,我总觉得像有事情要发生。”殷檀咬了咬唇,闪动着眼睛若有所思,突然道:“惊幔,你——” 但见风惊幔两脚交叠身姿舒展,整张脸却已睡得软沓沓的,稚气如婴孩。七师兄的魅力竟然不足以支撑起这花痴的眼皮。 “嗯,说的对。” “喂喂,这家伙居然说梦话了嘿。” “就不能是被酒气熏到说胡话了吗?”风惊幔突然伸开手臂摇晃了下脑袋,“除了酒楼就没有别的楼了吗,我被熏得都要吐了,醉死之前咱能不能换个地儿?” 忘了这个茬儿。 酒气之于风惊幔,闻之上头,饮如鸩毒。平日里若未掉进酒缸酒窖醉死还不至于,想是此间的佳酿过于幽郁醇厚了。良心店家。 “酒香都叫你闻了去了,人家还怎么做生意,再不走怕要收钱了。闪了闪了。”殷桑坐起了身,拍了拍同伴准备撤。 风惊幔一把拉住迦蔗果的袖子,表情痛苦地道:“扶我一下快,硌死了。” “不要。偏你吃的多还不长肉,活该你硌死。哼!” 唉呀这死丫头,嘴皮子什么时候这么溜了,都是叫殷桑给带坏的。风惊幔也不是矫情,只是方才想事情出了神,身体撂在瓦片上半晌一动未动戳得麻了。 方才的那句“说的对”是回应殷檀的,她也觉得有事要发生。不过,仅是换身衣服怕是不够,看当下的时辰,洗个澡再动手差不多刚好。 第6章 第 6 章 月移星疏,更阑人静。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定睛确认了,怎么此处的官员如此恪尽职守的吗?不对吧,差事未能如期完成,简直就是怠惰因循! 前排两间正厅烛火惺忪,直熬得她仅存的一点耐心随偶尔攀上窗棂的人影晃一步掉一块。 还晃。都说了不要晃了。 风惊幔伏在房梁上揪了揪沉重的眼皮,还不散值莫不是要加一餐宵夜不成。那还不得把她气死。 眼不见为净。索性发发善心等一等这些怠工的家伙…… 那个,回去睡觉不香吗?真叫了宵夜这么巧?更巧的是这味道还透着那么一点熟悉。馨香清雅,后调甘淳,像极了被她泼掉的那一砂锅山菌汤。 不好。风惊幔未及做出反应,一个人影已浮在她面前正含笑望着她。 没有杀气,甚至感觉不到一点阴气。风惊幔虽多了些许淡定但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悬于半空的人影如晶似珀,周身虚环着樱草色的光晕。尽管是她第一次得见,可还是一眼便将其识出。 那是一缕由精神力凝结而成的魂。 “我是来谢你的。我知道你认出我来了。”语气轻缓,声音虚浮中带着沙哑,与女子苍白的面色极衬。如瀑的长发流泻,隐入玄衣的暗色里边缘难觅。 认出还是难的,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前。 此魂既这般肯定必然是带出了足够的特征让她一触便知。那便是了。光晕的樱草色还有继菌汤之后愈渐愈浓的花香都在凑近她的耳朵提醒,人家找上门来了。 谢、谢我?你看看,还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魂。 “啊,呵呵,侥幸为之。要说那朵花是真难……”风惊幔瞬间闭严了嘴巴,敌友不明不好这么嘴欠的说。 “找、找。那个……您找我,没别的事啦?” 女子轻浅的一笑,恍若隔世般摄人心魄。风惊幔稍稍安心了些,不明来由的觉得这张脸有点似曾相识。 “你是我等了很久的人。是我自寻死路,因缘际会得你成全。噩梦是我以血为煞最后施下的咒。因为等得太久,血都快滴尽了。” 血是不是真快滴尽了无从考证,照这么说那锅汤泼值了是真的。 风惊幔深呼吸了两组顺便理了理头绪。看她这意思大概很愿意跟我聊一会儿。谢大可不必,只要不是讨债索命怎么都成。 “等了太久是多久呀?”风惊幔随口一问。宫城之内噩梦现出不过十数日,这便称等得太久,想来寻死寻得确实挺急的。 “十九年。”对方回答得未加思索。 风惊幔只听喉中咕噜一声。十九年,即使投胎转世也都还没排到自己呢,不禁一时语塞。 说话间,樱草色悄然散开,人影被点点光斑渐渐吞食到几近透明。遗落的最末一句话在虚空的背景下显得无比清晰。 “或许,你会有缘见到第二朵特别的星斐花。” 还有第二朵?您这是认真的吗? 精神力所凝的魂魄,现出时间大多不会太久,驻留人间的时日也极短。如此魂这般,懂得借物移魂之法又通幻象入梦之术,大抵云洲全境也没有几人可以做到吧。 这等法力即便成魂也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然则,做一个拥有肉身的生命体不是更好,奈何一门心思求死? 若如她所言,寻条死路来走皆要看天时地利外加人和,想必生而受制,死了反而可以做更多的事。 你我缘分一场,来日若得空闲待我焚了亲抄的经文与你,也算成全个彻底。 经此一记造访本应困意全消,风惊幔却睡得难得安稳。许是破了胸中所积的疑惑之故。不过,她更愿意相信是横在屋顶时被酒熏的。 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殷桑睡得正香,也懂得伴随剧烈摇晃的叫起声一旦打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今早已是第二轮了,若再能让自己蒙混过关那就绝对不是他亲妹。 “停!”殷桑猛然起身,直伸出的右手刚刚好抵住一杯漾满了水纹的茶盏。 “师父一早便动身回祜城了!”殷檀将茶撂在一边,转回身气急败坏地道,“临行前叮嘱,想留下玩儿的随意。” “那岂不是没有人陪师父他老人家回去了。那我还是接着睡吧。”倒身欲睡。 “两个。”话音刚落,殷檀抬起一脚将他连人带被差一点踹进墙里。 不肖的弟子那么多偏要追着自己的兄长教训真是……腰部的巨痛也让他搞清楚了一件事:留下来的是两个。 一群倒霉又虚伪的衰人。 “等等,别人跟回去也便算了,惊幔绝对不会。不仅不会,即使师父没有发话她也会想尽办法赖在衍城的。” 殷檀的眼神有点放空,耐着性子回道:“我又没说她也跟回去了。人又不见了,不然你睡不睡死我会管你?” “好歹不济我也是你哥诶。” 殷桑的肺管子还没来得及疼,只听得楼下一通嘈杂。二人推窗望去,街上的行人神情惊慌奔走相告,好事者则纷纷向一个方向疾步而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顿时面色凝固。千万一定务必不要是风惊幔那家伙惹的事。瞧这阵仗定不是在谁家耍完了酒疯睡房梁那么好收场。 兵器局下设的造办处本属一处清水衙门。大清早就跑来这么多人陪自己闲聊叙话怕是门口的两尊小石狮子想都不敢想的事,索性被围观的百姓抱了骑了也就认了。 镇宅辟邪表达的仅是寓意,指望它们能拦下什么那一定醉得不轻。 中门大开。可这样远的距离,若非一路高声哭喊着是来找人的想必连个鬼都瞧不见。 殷桑的拿手好戏自是不在话下。人群果然散开,殷桑殷檀两人磕绊着终于拥到了最前排,在众人悲从中来扼腕惋惜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难以招架。 也不至于吧。 咱家孩子诚然生性顽劣,出的格也顶多就是、是在谁家耍完了酒疯睡房梁……也就这样吧。 殷檀的一只手在面前划了几个来回,也没想明白眼睛和嘴巴究竟要捂哪一个。 没眼看的是风惊幔仰面躺在房梁之上睡得惬意安然憨态可掬,惊讶的是一具面容惊悚死状惨烈的男尸刚刚好就位于她的正下方。 细看之下不禁令人汗毛倒立,两人的睡姿竟似被人刻意摆布般惊人的一致。 “你们找的人是他?” 说话之人身材英挺肤色古铜,深邃分明的轮廓被两弯长睫不经意间柔化,一双冰眸清冷而深陷,若暗夜幽泉般绵密醇厚的低嗓撩人心弦到无处遁逃。那人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 “七、七……” 忽见顾言迟在此出现固然心下一惊,殷檀还是用力捏痛了殷桑的手腕,打断他道:“我们找的是她。”另一只指向房梁的手臂举得如坠千斤般沉重。 如果可以,殷檀更想说自己不认识这俩货。一个比一个丢人。 顾言迟,犹来阁的千统大人。他还有一个名字,就是被他们追着看了一路的还鹰,七师兄。 “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殷桑将眼风自顾言迟身上强行收回来后,顿了一顿,笑得有一点幸灾乐祸。 什么声音这么吵?恍惚中又闻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声急切一声舒缓,一声忧心一声嗤讪。后面的一声怎么听怎么叫得不怀好意。 风惊幔听不下去了,伸了个懒腰欲睁眼瞧瞧谁这般讨打。首先映入眼帘的屋脊倒也没混淆左眼余光瞥见的此刻最应关注的重点。 睡个房梁引这么多人围观还是头一回。 不过感觉怪怪的,那些人身前拉得半圆不扁的圈是做什么用的,难看死了。待她坐起身,打着哈欠望向人群时,屋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眼神和手势都在向她示意同一个方向。 一个低头。 画面就此静止了。 片刻静默后,各种声音犹一锅沸水此起彼伏的哗开了。 尽管没有抬眼,风惊幔在左一个“吓傻了”右一个“别乱动”的高频词中还是捕捉到了殷檀那句“还不快下来!”毕竟,趁当下身在圈里近距离的观察死者的死状及留意周边有何异况到底没有简单的“吓傻了”好做人。 下去就下去,急什么!谁还不是一只鸟。 直到一张刚棱有力的脸撞入眼来,风惊幔顷刻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满脑子都是那双蕴着湿气的眼晴,水波不兴幽密沉静,自己则在此目光的凝视下,靠在坚实的臂弯里如云似雾旋转旁落…… 是不是笨。有七师兄抱为什么还要用飞的? 不过,笨也不丢人,我还是自己飞下去好了。等等,喂!那什么…… 风惊幔清楚,但凡自己被提在手里的画面不是那么的惨不忍睹,殷桑那家伙都不会笑成这么个欠揍样。 顾言迟将风惊幔放到殷檀身旁,转身对几名右卫道:“现场我已经查验过了,叫人来把尸体抬走。房间封锁保护禁止闲杂人等靠近,让大家散了吧。”言罢走至尸体近前,抬首望向上方的房梁。 人群内的唏嘘之声渐渐漫了开来。 风惊幔恨不得能快些逃离这个凶案现场即刻马上。脸不是这么露的,还好七师兄自始至终都没看自己一眼。 殷檀被她紧紧扯住衣袖脚下略显踉跄,挽了她的手道:“知道后怕就好,下次拜托你别到处乱跑了算我求你。” “没有下次了。”五个字似是被风惊幔狠狠的用牙齿咬碎了丢出来的,同时一只脚重重地落在殷桑毫无防备的脚面上。“是不是你憋的坏?方才非要连名带姓的叫出来不可我就问是不是你?” 殷桑憋着笑闪身躲开,三人差不多扭成了一团。忽闻身后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你,站住。” 应该……跟我们没关系吧。风惊幔的脖子略僵了僵依旧揪过二人继续向外迈着腿。管他呢,有也当成没有。 “就你,刚刚睡房梁那个。” 风惊幔眉眼和鼻子差一点就拧在了一处。哀已不幸怒已不争,睡过的不知是谁家的那些房梁屋顶早晚都要还的。 不过也罢,既然这么想留我,那就遂了你的愿留下好了。索性从容地换了一张脸。方才自纠结中舒展开的眉眼未曾想迎头痛击竟这般突如其来,狠狠地糊在她那张小脸上。 “我们要请你回去问话。风—惊—幔。” 殷桑你大爷的! 有一句话隐约这样讲:总有那么一个人,当他叫你名字的时候,听上去是那般与众不同。 “风惊幔是吧,恰巧出现在死者正上方的房梁之上对此你怎么解释?” “风惊幔,你深夜偷偷潜入造办处的正厅,到底有何图谋?” “或者说凶案全然与你无关,那你晚间可曾察觉有何异样没有?有没有在听风惊幔?” …… 如若不能换顾师兄来问话,恳请您二位把我的名字省掉可好?一口一个叫得人脑壳疼。 还算殷桑机灵,在殷檀惶恐不安的为自己辩解时成功接收到了她极隐秘的暗示小手势:本人自有妙计脱险。 好吧,姑且原谅你了。若非你嘴大,面前一胖一瘦两名右卫嘴里轮番轰炸的是不是就可以换一个名字了。比方说……迦蔗果,听起来还蛮可爱的。 这事她真干得出来。想到此处不禁老脸一红。 “喝多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风惊幔珠唇轻抿,闪动着的双睫楚楚可怜,娇憨顽皮之态居然真的让对面哑了口。 命案之上竟也睡得如此岁月轻柔时光静美,心这么大的小姑娘还能指望问出个子丑寅卯?只能说天真了。 必是要讲些什么,也只能如此。天地良心,风惊幔在装傻充愣之前真有支吾了两下嘴巴。只不过,记忆犹新的与本案无关,与本案相关的她是真的一星半点都不晓得。倒是为何睡在此处,不仅记得而且格外晓得,偏偏这个打死都不能讲你说气不气。 “我饿了。” 气总不好她一个人生吧。面前两名右卫脸色变得这么快也不说收一收,这就难看啦?更气人的我还没说呢。 风惊幔将身体贴在墙上,用心的听着自己这一餐究竟有无着落。 “到我们这儿点单来啦?还有名有姓的,说要吃什么于焉嘉客茶楼的名点红嘴不言。” “是啊顾大人,这小丫头一问三不知,还特别难伺候,要不把她干脆丢出去算了。” 还丢出去?是你们请我留下来的好吗?真当本姑娘愿意待在这个破地方。 顾言迟的样子她是看不到了,只是语气听上去相当和善。“吃得这么有心情,看来你们对人家小姑娘问话还挺客气的。如此也好,那就去买吧。” “那个……”有点意外,其中那个胖一些的即刻转过话峰道:“也不是,我们在自己的地盘问话,必要的威严震慑还是有的。都是那小丫头,不仅不配合还过于刁钻!” “呵呵。”似是迎上顾言迟的目光后不免尴尬的挤出一个笑来,“太、太刁钻。” 顾言迟的回答简直可以令风惊幔兴奋一整个夏天。 “我就说嘛,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对付那些粗野糙汉也就罢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没被你们吓坏都算是万幸。等什么,还不快去买?” 第7章 第 7 章 八珍玉食,人间极品。美味。吃上去比上次似乎多了一点什么,欺负老实人又占尽便宜的一股无赖味道。甚好! 犹来阁在衍城和祜城均设有执事公署。对于风惊幔而言,二者的区别简直不要太大。 祜城阁署的外观都叫她瞧烂了也没能混进门去。一城之别,此间则径直被提到了阁中腹地。 既非要犯,又非凶徒,风惊幔被暂时管守的屋子绝算不得密不透风。更何况也不是谁都有她这样一对筑梦师的耳朵,案情的梗概在其他受访人员及右卫们的言谈中被她拼凑了个七八成。 死者蒯蒸云,年近不惑,生前是兵器局下属造办处的督造,最末一次现身于亥时三刻的物料库房。 所有都在这儿了。 前后两个时辰,笔录的供诉长篇累牍,有用的信息却屈指可数。听听也就罢了。 “顾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走啊?”问得多少有点违心。 顾言迟蹙了一下眉,正色道:“我们可是自案发现场将你带回。这就想着走,你当命案是什么,儿戏不成?” 风惊幔惊得向后仰了一下头,胡乱擦了嘴道:“哪有?我们筑梦师对生命向来都是恭肃尊重心生敬畏的。” “哦,原来,你是筑梦师。”顾言迟走到她跟前,蓦地弯了腰凑近了她的脸,“这就有意思了,恰巧睡错了屋恰巧又死了人恰巧较常人多了许多手段的嫌犯,你说我会不会信这些恰巧。” 顾言迟眸内闪过的警觉让风惊幔一时难以招架。不,是差点就信了。 “我的大人,这个是我嘴欠,我保证好好待在这再不给阁里添麻烦了。”风惊幔指了指桌上吃光了的盘子,“我胆小不禁吓的,况且您又不会真的与我为难。” 顾言迟听罢弯了眉毛道:“你怎知我不会?”幽深的眼底勾起一湾轻浅的笑,倒也没有多耀眼,刚刚好晃进了她的呼吸里。 就这样停了。一口气没上来会不会就此憋死。 “因为那个蒯、蒯……就那个都厨,啊不是……那个——蒯督造……” 他这么笑是几个意思啊?该不会是看出来了我对他有意思吧?恰巧那个名字又擓又蒸的恰巧官职跟都厨极易混淆恰巧我方才少喘了两口气。也就是说……这些个恰巧,就很容易嘴瓢。 爱信不信吧。 “咳咳。那个人不是被人害死的,你留了我问话只是不想引起民众恐慌。”风惊幔甚至有点佩服自己,一句话讲得犹如成竹在胸的断案老吏。尽管她也不愿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她很笃定。“是灵邪。” 邪者,与祟、灵同列为云洲异界的存在。 品阶垫底的鬼祟,手段凶残血腥无制,因其心智失缺而易受其他外力所控;灵,非极深的怨恨仇恶不能成化,思虑言行多与常人无异,故精于隐匿,其怨戾之气甚可伤人于无形。邪,亦称凶邪,功力术法介于二者之间。 异界于云洲数量极少,但因其危害深广而为犹来阁最强劲之宿敌。 异界以外还有其他两界:其一为三界主流,即人界,含人羽两族。不同群族的动物拥有程度各异的类人思想故在云洲禁止掠食猎杀。先天或经修持而具有法力者称地修,同属人界。地修之上为仙界,指散仙或地仙,其现出者凤毛麟角。或有天仙阶更或神阶现于云洲,则无以界论。是为传说。 从未想过成为传说,尽管同她一般的地修不乏报此志向者。风惊幔并非怕苦,仅仅是缺了点心情。心情这种情绪状态实难描述有无,就拿“异界习玄解”这门课业来说她学起来就很有心情。 尸体的死状她在房梁上看得格外分明。自肤发冠带及足底等细处看来应为第一现场无疑,创口颜色按事出时辰判断稍显晦暗,血迹相对伤口而言流量略少且无喷溅之势。 一个稍显两个略少的乍看之下确与人为无异,手法至少是个邪类。 风惊幔也是怕的,之所以能强作镇定是因为此邪并非嗜杀无制,否则哪还有命睁眼看见自己被围观?正面的五处伤口也支撑了她的猜测,仇杀较之滥杀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小丫头还挺不简单的。顾言迟心中暗想,面上神色看不出丝毫变化。他踱了几步后转身望向风惊幔,“没想到,姑娘看事情还挺通透。” “过奖。不过是离得近,看得仔细些罢了。”风惊幔飞快地晃了晃头,又道:“而且,我可是背景清白如假包换的良民,能伪装成我这个样子的再不济也是个怨灵或者恶灵,我显然不是。您把我从房梁上抓下来的时候不是试过我灵力了嘛。” 何止通透,简直封了缝灌了浆连个针孔大的间隙也没给顾言迟留。 顾言迟听罢竟然笑了,还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姑娘睿智,看来是在下莽撞了。”随即眼神飘向隔门朝风惊幔做了个示意,“我这里是不敢留你了,只是出了这道门你能走去哪儿,我倒是开始好奇。” 一改往日桀骜凛冽印象的顾言迟也让她很是好奇。 走去哪儿还不是看我心情。风惊幔礼数周全的跟他的顾师兄告了辞。 竟然有机会跟他讲了这许多话,心下自然欢喜得紧。笑容尚未及翻上她的脸,院中杵着的五七八个人令风惊幔瞬间意会到了顾言迟话中的意思。 悉窣作响的衣袖摩擦。 左手边这位想必就是兵器局的上监曹大人。上至局内机构架设下至蒯府内家仆几个叙述得十分详细。此人讲话时小动作颇多,不知是否为受到惊吓的缘故。只是这身官服的衣料质地坚硬毫不服帖都没有人反映的吗? 这味道,素煅火勺。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洒扫杂役,这副身材与结结巴巴的陈述有点不太容易联系到一起。他若当时高声预警,怕是自己早就被叫醒了。“上工之前先去隔壁吃了素煅火勺”这句话被他当成重要线索莫名奇妙的强调了三遍。对,是三遍。 风惊幔低眉垂首,步伐轻敛。这些人不是来夹道欢送我的吧,招完了该招的还不赶紧走?还等犹来阁请你们吃饭啊。 还有。手中玉石轻微的碰撞之音。死者生前的亲朋故友关系往来交待得尤为细致的郑少监。 差不多就这样吧。风惊幔不觉有些乏了,听了许久的笔录这会子竟还有机会一一对号入了座。直到立于眼前的一撮人令自信满满的耳朵鼻子纷纷败下阵来。 这群人是哪儿来的? 为首的人叫易彦师,太卜寺的卜正。此人她还真认得。 风惊幔的眼睛瞪得有些大。不看也不行,因为一直低着头而险些踩到了人家脚面。这就有失礼貌了。 还好,来人也没打算跟她讲什么礼貌,二话不说直接动手锁拿,连个吃惊的空档都没有。 喂!喂喂!这什么意思这是?顾言迟!顾师兄!都不考虑救我一下的吗? 难怪之前的语气那般诙谐,还说好奇出了这道门我能去哪。他分明一早就知晓! 重重的一声闷响。 任是谁的头在桌案上磕成这样少说也要扣个筋包出来,偏偏只是消减了风惊幔的睡意而已,嘴都没咧一下。 她身后站立的两个卜生扑哧笑出了声,因为实在没忍住。无妨,她也确实没有听见。困。 提神茶喝到尿频,左一轮又一轮的问话还是没有要罢手的意思。前脚刚出了犹来阁,后脚又被带到太卜寺。煞星就像粘在了她脑门上一般甩都甩不掉。 “风惊幔是吧,恰巧出现在死者正上方的房梁之上对此你怎么解释?” “风惊幔,你深夜偷偷潜入造办处的正厅,到底有何图谋?” “或者说凶案全然与你无关,那你晚间可曾察觉有何异样没有?有没有在听风惊幔。” 我了个去,提及的内容与犹来阁问的那些连个词都不换一个的吗?若当真是君夫人盛怒之下要我赔她的花都不会比这更郁闷了好吧! 风惊幔终于忍无可忍,重重的一记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 托着青提的小手圆润可爱灵巧依旧,就是细看下有点红红的。 “开个玩笑要不要这么认真啊,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蒙骗那些家伙的。” “你还有脸开玩笑?我就应该把你供出来我!”风惊幔蹬出一脚,一樽镂空的花梨木圆凳狠狠的向秦恭俭抛来。 还是那圆凳,被主人讨好地安置在她旁边。秦小公子这一脸的笑怕是其他宫人一辈子终难得一见,唯此鸟毫不领情。 秦恭俭挨着她坐下,掀了掀眉梢道:“得知你出了事,我便即刻叫师兄去给你解围了。还有,你睡个觉那么会挑地方没吓着你吧?” “啊——”语气终于缓和了些,风惊幔柔声道:“担心我出事?你是担心我把你卖了吧。” “那哪能呢?” “你的人抓我时那么凶也是你交待哒?”风惊幔弯起膝盖侧旋一勾,势要将他身下的圆凳踢飞出去方能解气。 如此阴险的一脚被秦恭俭轻巧的化解了,“不狠些那能像吗?” 风惊幔还是气不过,两人你一来我一往的打成一片,进来送果品的宫女还以为他们在练习坐姿弹腿。 “话说,堂堂公子恭俭要看个图纸干嘛要用偷的呢?” “因为我要亲自做一把劲弩送给父亲做寿礼。我若去寻图纸兵器局必然会上报,如此一来他就猜到了,那还有什么惊喜。” 秦恭俭直接枕了手臂就地躺了,语气忽转悠缓地道:“那图是当年梅太公所画。据说机括精巧设计绝妙,可较之他最擅长的机关术却也只算得消遣之物罢了。只是可惜了。” “可惜?” “是啊,可惜其子醉心歌舞荒废了如此广博丰厚的祖业。“ 听上去活脱脱一个败家子的故事竟让他讲得还有几层伤感。 风惊幔对梅什么歌舞的不感兴趣,“我这趟无功而返,造办处经此一事必定会戒备森严,再想下手岂不是难了?” “这可怎么说的呢。”秦恭俭眼波略过一抹痛色紧随着叹了口气,自头下抽出一只手缓缓地攀向心口。 尽管自小无父无母,风惊幔大抵也能共情到他此刻失落的致密厚重。虽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奈何公子所求向来无有不应。瞧在此孝心的份上,搞不好再为他出趟马…… 这是什么?一份折痕积旧色泽暗黄的图纸明晃晃的拿在秦恭俭的手里。 “是谁说的你此次无功而返的?” 可以啊!难得能跟我演戏演这么久,还真是进步了呢。 风惊幔本想发的火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架了个空。夜深严防死守久攻不下也没妨碍青天白日借公子之威浑水摸鱼。 干得漂亮! “该不会也是抓我回来的那个易彦师趁乱下的手吧?” 秦恭俭得意的卖起了关子,“你想知道啊?我偏不告诉你。” 秦小公子党羽帮凶众多,风惊幔自然是知道的。太卜大人破例收了他做徒弟,使得太卜寺众卜正卜生有一个算一个皆成了主子的师兄弟,无论情分还是能力都远非身侧的跟班可比。 “给你能耐的。”风惊幔本也没多感兴趣,只是想着即便趁着乱有机可乘,此人胆识身手及应变之能也绝非泛泛之辈。“帮你不干好事的那些个同党还是见面不识的比较好。包括我。谢了。” 身下的锦纹栽绒毯躺上去过于舒适了。风惊幔就势伸了个懒腰,无意中似是踢到了多宝格内侧的一处突起。方才也不知哪个意兴阑珊来着,一个声响虽然细微还是被她瞬间捕捉。 风惊幔爬起身,目光在多宝格上故作随意的一瞥。果然,秋蝉桐叶玉笔洗后面的紫檀木隔板不见了,一方黛螺色的锦盒赫然出现在墙壁内的暗格里。 这都能叫她逮着,简直就是在训诲这家伙乐极生悲四个字怎么写。 也不晓得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先看了再说,想来他也不会真生气。 “唉哟!” 一支短箭自锦盒内如凝寒芒激射而出。 风惊幔应声一个仰落,重重的跌回到锦纹毯里。如此绵密细致手感丰满的栽绒安置于此是有道理的,仅仅是用躺的还真是煮鹤焚琴大材小用,不摔得不辨东西都不足以为敬。 “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啊你!” 风惊幔双手紧紧地捂住她的一颗头,生怕流血过多致死一般,口中弹发连珠的喷个不停,“什么暗格子破盒子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啊,摆在我面前求我看一眼我都懒得睁眼啊好不好!居然学会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你家大人知道吗也不知平日里结交的都什么狐朋狗友……” 姑且骂到这,喘口气先。 风惊幔忽觉两个词一边一记生生糊得她小脸闷疼,“狐朋狗友”还有适才训诲秦恭俭的那句“乐极生悲”。 雷霆之怒演绎的还不够明显,还要拿个沙包戳我的脸。风惊幔的手被秦恭俭用力掀开,只见一支包了箭头的箭杆在他手指之间戏谑般的快速飞转着。 她不由自主的伸长了脖子细看。哈!哪有人把箭头裹成个雪绵豆沙包的,活活把人蠢憨到哭有没有。 豆沙包。嗯。果然好眩一道寒芒。 秦恭俭一只手轻抚过她略发乌青的眼眶,微蹙的眉头说不出心疼和惊诧哪种情绪更浓一分。吸引过风惊幔全部注意力的箭失,在他手里摆弄得有如逗猫棒一般的存在。 他不是故意的。 “过分了啊!“推开他的手,风惊幔自己在眼眶周围轻点了几下,“还不快把你那遛猫逗狗的物什拿开,这么近的距离你挨一下试试看嘛,打得我好疼啊。” “我试过的呀,不过打的是这里。”秦恭俭用豆沙包一下一下敲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态度异常严谨地道:“我预设的高度也是在这里。是我欠考虑了。” 居然还有最后一个机括是因为身高而被鄙视……这绝对是风惊幔活到这么大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风惊幔身手虽弱,倒也不至被个沙包戳得轰然落地半响不起,如果她不是凝眸看清了锦盒里的东西。 恍惚间顿觉心口一阵锐痛如芒如刺。还真是,扎心了。 第8章 第 8 章 锦盒内静卧的,是一截断箭。 在此之前,风惊幔也仅见过一眼。纵然惊鸿一瞥毕竟也横亘了十年之久,若说记忆犹新终是难免牵强,她却固执得硬要这样认为。 精铁制成的箭镞,头锐底丰刃薄尖利,嵌入其下的云桦箭身层纹分明,还挺好看的。 幼时的风惊幔歪着头幽幽地看着,若非自她胸口拔出,或许还能寻个更绚美的词好好夸夸它。 真正痛到刻肌刻骨,刻下区区一个深的印象绝非时间问题。 是要命的问题。 风惊幔昏迷中隐约得知不下十数人想抢下她这条命,内心暗谢了一百零一遍也不知有没有数少了。如果可以,她很想睁眼看一看,在她身前焦灼成一片的这些人究竟是谁。真的,有心了。 又来了。沉睡中最吵的一个声音终于被她辨识了出来,风惊幔此时只想筑成她想象所及范围内最恐怖的梦吓死他算了。 练习射箭脱了个靶都不够丢人的吗?还好意思解释说一箭偏到当空好巧不巧射下来一只鸟。不然你蹲到街边巷口讲得感情再充沛一点看看有没有鬼会相信。 只恨自己伤得太重,想死前托梦给同伴留下遗愿也不能够。珠玉般的贝齿早在不得见的地方磨得火星四溅杀气外露。 她真的很想告诉叔公,如果就这么挂了,一定要把这只箭法奇绝的家伙跟自己埋在一起。所谓缘分,也就是说,做鬼我也不想放过你。 ……怎么还有一个。这只倒是不吵,泣如哀怨凄切诉若悲恸怅婉,听来着实让人不得好眠。不对,重说,让人感动联篇。感动到自己差点也跟着哭了,如果不小心没死成怕都是一场愧疚。 可泣可诉被她静心捋了捋,哭的感觉消逝了,风惊幔渐觉心口一阵一阵的不是滋味。 多病丛生的孱弱之躯,一心陪在好友身侧伴其受罚不辞劳苦。 如若可行,她恨不能飞回到那日的靶场不顾一切的扶上一把。您一个晕倒不要紧,您朋友的箭矢受你惊扰慌乱离弦,直偏得石破天惊偏到鸡犬不宁。 都是些什么人啊? 耳朵经历了这许多日的狂轰滥炸,她终于可以做回一只明白鬼了。冤死的。死后绝对可以成为顶级怨灵的那种。 对于后来还是睁开眼来这件事,除去命不该绝,风惊幔认为最可能的原因必为上天垂怜。她这么小的心眼儿丢到异界定生一场浩劫,要不还是撵回去做人算了。 璃幻的眼泪仿若旋开了的闸阀,每每他坐于床前,感觉周身的空气都是潮湿的。风惊幔渐渐少了怨念,甚至开始担心起他的病体来。 忽有一日更深入夜,另一个声音自空院传来,幽咽啜泣哀痛难鸣,直教心底不明就里的疼。 竟是秦恭俭,射偏了箭的那个人。 愁含两靥非全貌,身隐暗隅独自哭。 日夜更迭,循环往复。 写在脑门上那个硕大的冤还是没有躲过眼泪的轮番涤洗。风惊幔得了闲开始学会反省自己,离了群还不是怪她做懒又顽皮。 阔别了一个冬季的云洲,她太想看清楚了。 这么说来,飞得太低确实是自己的错。明白鬼和异界顶级诸如此类的干脆打包埋了,眼泪什么的差不多各自打住吧可好。 都说了打住了。 是在下错了行不行? 看样子我还能醒得过来,您二位脱水严重能否撑到那刻真心不好说。 意识恢复后,风惊幔想做的就仅剩一件事,拽个人扶她起来。 挺急的,急到不能等。近身照顾她的人还算悉心体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瞧出来我有要起来的意思吗?哎呦,好气哟! 在她记不清第多少遍诅咒这款深恶痛绝的睡姿时,一个聒噪到爆的声音陡然自头顶裂开。骂人的词儿都未及赶过来,一个变故差点令她喜极而泣。 坐这个动作,原来,这么舒服。 心愿达成。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扶了起来。嗯,应该是这样。是不是人伸的手就难说了,风惊幔隐约看见了一张红红又尖尖的嘴巴…… 想了这许多,由头还是秦恭俭藏于锦盒的这支断箭。 懂得知过不讳、改过不惮还是好的,那什么暗箭又沙包的就没有必要了吧搞那么复杂。 风惊幔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青了的那只眼颜色晕开了些,明早出去见人还真是个麻烦事。 轻纱素幔被帐钩挽着,烛火未熄。 她刻意摆了一个平时甚少拿出来用的仰卧的睡姿。如此这般,像极了昔日于宫城养伤的那些个夜晚。 子时已过,毫无睡意的她开始自怨自艾,那什么挽帐又掌灯的真没有必要了吧搞那么复杂。这回可好,一口气从飞矢离弦回忆到啜泣脱水,生生把觉给挤没了。 睡觉!挺急的,还是不能等。 终于赶在天光破晓前,风惊幔见到了殷桑那张似被坚冰冻透了的一张脸。 “还以为你被人捉去烤来吃了呢,烤到一根羽毛都没剩。”殷桑说话时面部的肌肉甚至都是疆的。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正常的原由难道不是因为我还没睡着?想到这点很难吗?” “难!”回的斩钉截铁。 还真是。嘴欠了。 殷桑低了低头盯着风惊幔的脸道:“你这眼睛怎么回事?秦小公子的座上之宾居然被人打了?哈哈哈哈!就是看这力度好像欠了点意思。” “废话这么多!我自己不小心撞的行吗?”风惊幔轻轻的揉了下,难怪在梦像中都被殷桑看得这么清楚,也不知那可恶的箭头上都包了些什么进去,后劲还蛮大的。她牵了牵唇角接着道:“说正事先,再罗里吧嗦天都亮了。” 横竖要在秦恭俭这里避几天风头,风惊幔闲来无事便托了殷桑去挖些秘辛谈资来听。 殷桑照例不问由头。所谓秘辛者,珍贵而不为人知。既如此又有何好问?挖便是了。 “十九年前即祥号元年,云洲霁风朗月海晏河清,宫城之内更是瑞意安泰……别急,我知道你想问的一定不是这些。就在这前一年,可就没那么太平了。” 殷桑一脸挖料挖到矿的表情,风惊幔还是从他手指胡乱捏着下巴的动作上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据城纪记载,是年宫中突发疫病,至近臣宫人亡故者数十人。先君夫人、郡主和未及继位的先世子皆于疫病中薨逝。岁末,太卜令引咎自戕。 难怪坊间对此段史实鲜有提及。疫病一词为云洲所忌长达百年之久,视其为蠹国害民生灵涂炭的祸首。异界时有凌犯危害深广尚无此禁制,疫病之祸可见一斑。 “……百年难遇之浩劫你说可不可惜。犹为令人痛惜的还是锦姝郡主,及笄之年姿容惊为天人,生前犹擅舞蹈。我给你数数哈,惊鸿长袖、明君七盘,绿腰拓枝、剑器胡旋……” 以她对殷桑的了解,有用的也就这么多了。 风惊幔睁开眼,直接退出了讯影咒阵连个招呼都没打。殷桑送她的那片羽毛还在咒法的加持下透着荧白的光晕。 讯影咒是筑梦师特有的于睡梦中传递音讯的术法。其用法不仅要求羽毛交换、时间交叠更需施术同齐方可。火烧眉毛的事情是万万不能由此法互通有无的,不急死一个才怪。好歹也算湄汀院不传之秘,用来挖料就刚好合用。 “你这么大个人还能不能做点事儿了,咒阵说跳就跳啊这么任性?” 好在还算续得及时,浪费了殷桑狂喷的沫子那家伙可是要咬人的。风惊幔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与她原本的想法大相径庭一时冥想得出了神。 “……公莫、垂手、菩萨蛮。不过郡主最喜欢的还是鼓舞,大鼓小鼓和手鼓。”殷桑办事之严谨确实受得起自己一个赞,只是他抬手比划的那两下过于魔性,再这么搞怪就不是跳阵了干脆猛地一个惊醒也未可知。 “差不多了,受人之托也算忠人之事。记着,不要告诉殷檀啊这点最要紧。”殷桑最后还没忘记叮嘱一句。 这点大可以放心,连说漏了嘴的机会都是不存在的。风惊幔可不想她和殷桑的舌头双双被捥个花或打成结。一天到晚担心他俩闯祸的殷檀真的是殷桑的双生胞妹吗? 总有些事情,跟殷桑的手鼓舞一样。充满了魔性。 无意中做了人家的恩人,随便了解一些想来也不妨事。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最好的结果就是殷桑灰头土脸的挖了个寂寞。掘地三尺都寻不出个头绪的小事多半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来,风惊幔也好彻底把她的小心脏塞进肚子里。而事实却是被狂风巨浪拍了个七荤八素。 寄魂于星斐花的那个人若只是负气斗狠的宫中女官该有多好。 想法而已,她总不至于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对普通的宫人而言,那只魂的经历实在玩儿得有点大,怎么看都只能是当权者的手笔。即便早有准备,殷桑倒出的猛料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潜意识总想跑过来告诉她二者必有关联,风惊幔此刻却忙不迭翻身下床铺纸磨墨。对你没看错。 《地藏菩萨本愿经》可好?答应过得了空就会亲笔抄录烧给你的。最近没怎么习字,反正您到了那边也会知道我字本来就写得不怎么样的,笔迹拙劣还望您多多担待有怪勿怪。 是否真的静了心不知道,单说这重心无旁骛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教秦恭俭瞠目不已。 这经文,会是抄给谁的?玩儿什么不好非要这么吓人。总不会被一记沙包打傻了吧?不然呢?窃个图未遂都能将人教化得大彻大悟的吗?或者,这样都还不算太坏,若是被下了降头那就遭了。 小公子也算当机立断,第三天一早便使了几个人将她自纸笔堆里给提了出来。强制。 如此霸气的挚友也交不到第二个。谁叫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呢。这还没完,据说特意请了教习先生来授课以便分散她些精力顺带着少出些幺蛾子。 公子这心思算是白费了,这么枯燥的东西她若听得进去才怪。 易彦师为了造办处的案情特地进宫来给秦恭俭回话。 果不其然,只见并立的两张几案上,秦恭俭强撑着频垂的头还在苦苦挣扎,一边的风惊幔怕是已睡得晕天暗地了。 这两个人的状态,还真是与他想象的别无二致。原来这就是他听到的关于教习先生的由来。只不过……易彦师望向另一侧,轻歌曼舞丝竹管弦在他所见所感之下倍觉诡异虚幻。 这是,什么操作?放着跳舞的那些舞姬们心碎了一地暂且不提,如此大的动静都不嫌吵的吗?哪不好睡,这么个趴的姿势也不怕窝得脖筋疼。 万般无奈之下秦小公子被他唤醒了。 秦恭俭睡眼惺忪的叫停了歌舞还写了满脸的理直气壮在上面,“平日里定是缺练少习,害得本公子也跟着你们丢人。散了散了!” 待伶人们退去,秦恭俭理了理衣袖,向易彦师问起案情的进展。 “无任何进展。” “就,完啦?”他还未及发问,一个声音伴随着猛然跃起把他和易彦师吓得不轻。“造办处”三个字在风惊幔听来,似是课堂之上被叫到的自己的名字一般有被刺激到。她刚刚听到此处便已叫醒了一只耳朵。 怪我喽?那么看着我干嘛一个两个的。风惊幔歪在一旁曲指掐算着日子,七师兄的办案功效未见得就比我增益到哪里去嘛。想到此处不免得意地笑开了。笑得程度还不是很懂得收敛的那种。 易彦师主动告退了。跑得慢了都生怕跟这个从尸首上方房梁带回来的家伙多扯上半层关系。 风惊幔兀自心情大好。本想狠狠瞪她一眼的秦恭俭也不禁释然了。幸灾乐祸且不加掩饰,岂止可恶,分明就是有血有肉如假包换誓将唱戏丢曲谱刻进骨子里的风惊幔没错。 人还是正常的就好,离不离谱的那都不打紧。 “还想玩什么尽管提,只要你讲得出来。”秦恭俭道。 “刚才那支什么舞其实跳得还不错。”风惊幔经过仔细思考后颇有深意的丢出一句。 …… 听明白了。为那一支暗箭伺机报复就直说嘛,搞这些事情。好在太乐局也没多做过问,由了他们溜到后司间品鉴赏玩。 秦恭俭深知她才不会无缘无故的到此东瞧西看,指不定脑子里憋着什么坏。 金革丝竹,错落得法。衫袖裙袍,匠意绝佳。 腰封锦履,钗环绢帕,浮翠流丹,应接不暇。 美则美矣。风惊幔逐一的放过眼去,她放出的羽毛也在辗转沉浮间聆听着岁月积聚下来的久远。一尊表情仿若于浩瀚云海间寻觅一声叹息。 找的不是地方。 或者说,找错了时间。 第9章 第 9 章 后司间整体色泽温润古典雅致,除去繁杂缀饰的柱梁轩窗,尽显岁月沉积间质朴庄静之美。只是可惜了出土的泥坛密封的浆,开盖入口的竟是隔月之新酒。 置满了的与歌舞相关一应物件,找一例比风惊幔活得久的还真难。难到绝迹。舞裙常制佩饰常新确也是实情,但最古一张古琴的桐木琴身仅制于祥号三年,这推陈出新的速度令人为之惊叹。 收拾得真是干净,犹早知有好事者会至此考古一般。 羽毛竟可将物品的现世年份断得如此详实当真是出息了。风惊幔想得倒美,关键时刻还是厚厚的登记簿册翻在手里要靠谱得多。 奈何学艺不精术法低微,以羽毛施术鉴年代之长久尚不及她这对鸟眼来得灵光,转悠了两圏更是连个猫爪印都没寻到。 空手而还倒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这番操作若再没个说法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身后拖拽了一地的疑惑经纬纵横堪堪要织出一张网来。风惊幔怅然若失的一记转头,迎上秦恭俭和乐正官的目光。 “在下相识的一位长辈早年曾有幸绣制宫中舞裙,称其纹案剪裁为毕生之最爱。其如今年事已高且记忆时有不清,故很想寻得此物后绘图相赠,以慰其心愿。”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如此难得一见的语气和措辞自然不是讲给秦恭俭听的,比这更为难得的是有违风惊幔的风格。 对掩饰和解释通通不屑一顾的人,信口扯个谎出来这种事印象中她还真没做过。 “记录在册的服饰皆不及所寻之物历时久远,看来,是再难寻到了。”风惊幔满脸怅然道。 实在害怕恶心着自己,否则,一场百感交集的声泪俱下呼之欲出。真实到风惊幔自己都有点信了。 关联的何必定是舞裙,慰藉的又何尝不是心愿。 谁的心愿不是心愿? 风惊幔尚在酝酿中的眼泪转嫁在乐正官的手帕上差一点便可拧出水来,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乐正大人感慨尤甚悲从中来,亲自安排她来到了广储司的旧库。 “宫内的沉年积物除此间再无他处收容了,希望可以帮到你。小姑娘,心意已尽万事切莫强求。能做的你已经做完了,其他的,就随缘吧。”乐正临别还执了风惊幔的手双眼含泪久久不舍离去。 欺骗这样一位敦厚亲和的老人家她的心也会痛得要死,只因方才眼泪漾出的刹那似有所顿悟,此刻才能勉强接受而没有惭愧到措颜无地。 顿得什么悟秦恭俭自然一无所知,只觉得单纯是她脸皮太厚。 秦恭俭盯着她面朝一支白海棠伤春悲秋足足有一阵子了。 风惊幔不愿讲的,他也没那么强的好奇心硬要刨根究底。只不过,这支海棠又怎么她了,此时抓住她眼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面鼓吗?在切莫强求、万事随缘的心态下被风惊幔自广储司随便捡回来的还有点脏兮兮的手鼓。 某人要寻的,是一条裙子没记错吧。还什么纹案又剪裁的。果然风惊幔的邪万万轻信不得。 直到秦小公子累得回去睡了,风惊幔这才从桌边的废纸堆里取出一物。 愣愣的盯了大半晌无非是向海棠请教一个问题,旁边那位碍眼的到底什么时候走。 撵走不可行,他会认为我迫不及待别有图谋。必得是觉了无趣主动走才好,如此他才有可能相信那面鼓真的只是她随手捡的。 谁叫这里是宫城呢,做事周密圆融尚恐生变故,干脆一头闷在鼓里也是为了你小公子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若非日前殷桑提及过此物,她十有**注意不到卡在柳琴的琴盒里的是一面手鼓。 拿在手中细看之下丝毫未见有任何特别。之所以被她捡回来也只是因其在传说中沾了郡主的光。 风惊幔于塌上盘膝而坐,掌心相对分置上下接触鼓面,施了顺循决以尝试是否可以探寻得些许蛛丝马迹。 若是两物曾经有过接触,即便分开也能够留有不同程度的片段或痕迹。换言之,倘对人曾接触过的物品施术得法,便可以读取到残存在其物之上的与此人有关的经历或信息。当然,是否有所收获及收获多少,于内,则依托施术者的术**力;于外,主要归附作用于实物上的羁绊或执念的疏密深浅。 直至掌心见汗,风惊幔终于将手鼓里里外外拆解了个遍。结论,这绝对是一面冷漠淡然心无杂念的鼓,此等资质放进修真界里他日有所大成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是搁置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当成活马医的死马说到底还是死马。 鼓面虽略显斑驳,但触感极佳。风惊幔用手指轻轻扣了几下,其音铮铮然,余响穿彻有力如沐天籁。尽管不擅此道,她也能听出此鼓音色绝丽。若是真能从鼓声中听出个只字片语的就好了。 铮鸣者,因外力撞击后振动,故而发声。声音也可以理解为是它的语言。如若此物的经历或痕迹通过声音为途径加以表达,应该也算不得无稽之谈。 风惊幔想到此处,便用指尖在鼓上或缓或急的聊作试探。 管它呢,胡乱敲几下也没什么损失。假若真叫我听了句人话出来或是破译了传音之秘大小也算一件功德。更大的可能,全当催了个眠也还是不错的。 记不清敲了多久,风惊幔指端的轻扣骤然停住,同手指一般痉挛而空悬的还有她砰然跳动的心。 或音或形皆在风惊幔的预想之内,可当下一缕花香难道也是从鼓中敲击出来的? 好气哟!书读得不多总有什么东西想骗我。 随着香气渐浓,她终于放下了不久前关于读书的怨念。有什么关系呢?层次分明且由浓郁递进到馨香的源头除了那朵阴魂不散的星斐花还有谁? 久违了。 风惊幔心底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锦姝郡主生前最喜欢的鼓。”那魂面色依然,只是声音较之前更为低哑虚浮。 总有熟魂造访非但不打招呼甚至门也不敲一记,头痛。 风惊幔拿出来的淡定还真不是强装的,她似乎越来越懂得如何与此魂相处了。 “你果然又来见我了。太卜令大人。” 风惊幔早该想到,这席暗色的玄衣和寻遍云洲也鲜有人可出其右的精绝术法,让人联想不到天选之尊的太卜令那才是难事,而自殷桑那里得知卜令因宫城之乱自戕则令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城纪中的记载不过是给人看的,是否自戕何时自戕深究也无益,两者难脱关系是真。 霍纤入,城纪中记载早已过身的前太卜令。 “你很聪明。”被识破了身份却未显丝毫惊讶,回之莞尔一笑,在风惊幔看来稍觉有些意外。明明是一种含蓄的礼貌,这一笑竟被她接收了某些深意在其中。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那些人包括君夫人皆死于蛊毒而非疫病,郡主是被蓄意嫁祸。” 语出的确有把风惊幔惊到,相较她陈述的死因,尤令风惊幔惊愕失色的是这句话本身。 此魂,知晓自己探查了宫廷旧档,知晓自己从歌舞乐器切入的全部意图,更甚连自己想从断断续续的鼓声里读出什么她都一并晓得。 若非善意,落入此魂手中八百遍怕是都不够自己去死。 “既知真相,那您一心求死难不成是为了……。”她突然顿了顿,毕竟事关重大,冒失如她也不得不多加思虑慎行谨言。“将实情道出?” 真相这两个字的斤两风惊幔还是知道的,绝非她可承受之重。但她还是说了,只是比往日的风格烫嘴了许多。 霍纤入摇头道:“已经不重要了。” 那双眼在风惊幔的凝视之下,层层牵陷了无边的黯然与淡漠,一直浓到化不开。 她相信那句不重要一定是真的。 “您告诉我这些,希望我做什么?”听上去蛮有勇气的,细品下来难免有以攻为守之嫌。毕竟自己生性懒散顽劣且能力有限她还是知道的。 霍纤入依旧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的魂魄就快散了,作为感谢有一句临别的赠言给你。”但见她探袖抬手飘忽的一指,“西北隅的这个方向,或许对你增进修为有利。言尽于此,后会无期。” 没有散开的樱草色,没有斑驳到几近透明的人影,似是倏地一瞬便消失了。 就,完啦? 风惊幔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重复那句突如其来的感谢。 好歹也算助您完成心愿成功死了一回,谢我一个方位欸这出手还真是阔绰。只是,这范围真的不能再小点了吗话说? 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商铺街巷瞬息间拥入她的视线里还夹带着浓重的烟火气。真是谢谢您啊。又或者,这意思是让自己没事儿时去云洲西北方的衍城去喝最西北边的风也说不定。 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风惊幔自梦中醒来觉得浑身乏得很,近来的烂事不搬出个箩筐来怕是都装不下了,不伤神才怪。 不对啊。她活动了下隐约酸楚的手腕,想起自己方才分明是在鼓声中寻音觅迹来着。然后呢?霍纤入大人的魂显然不是自己于鼓声中拆解出来的,难不成是她的鼓声将大人引了来?只不过,精神力所凝的魂,无论怎样出现还需一个雷打不动古今一辙的条件的…… 若非自己睡着魂又怎么进得来梦里呀是不是笨。 风惊幔用尽力气深深泄出一口气,坐直的身体也跟着塌陷萎靡。鼓啊鼓,你即便是撑破了肚皮讲一篇矿世的传说给我,在下这点道行却只能将其揉成团再拍松散了枕来催眠。实在是对你不住。 你赢了。她将手鼓塞在枕下重重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拉了拉绵软的被子,久违了的困意挨紧了接连的几个哈欠攀爬而来。 人生幸事之多,唯美食花痴和睡眠不可辜负。所以说,也不知道七师兄查案理头绪的时候理着理着能不能想起我。呵呵呵。 类似自己这种圆脸,辨识度似乎不太高。如殷檀那般小巧的下巴巴掌的脸应该印象深刻得多吧。或者,如霍纤入那种出世清冷的一张脸才最令人梦萦魂驰见之难忘。 大晚上的,跑进她脑子里凑热闹的脸还真多。 君夫人那张脸与风惊幔想像中的丝毫无差。哪里都对。就是太对了。那日匆匆一瞥,她总觉得还有一种情绪隐匿于其不动声色大度温婉之下。 那缕花魂出现在夫人反常涉园的时辰中且在夫人数步之遥的视线里,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另一张脸,却又哪里都不对。 噩梦扰攘之下宫城之人尽数中着,偏璃幻一个长年魇梦缠身的人不明原由的剔除了沉疴宿疾。而他本人于宫内更是少亲失眷身份成迷。 说到此迷又不得不再换一张脸。 风惊幔幼时见过的,只是当下想起印象不免模糊了些。现任的太卜令大人,柏昭,年龄与自己的师父相仿,眯眼笑起来的样子却比师父他老人家和蔼近人得多。 他是璃幻最亲近的人,这一点想必与其一同长大的秦恭俭都未必知晓。原本风惊幔是绝无机会获知此事的,如果她不是在璃幻病得最重时于他的梦魇中偶然间感受到海蛮珠的灵力。 此珠是云洲历任太卜手中的圣物,而它的灵力能被风惊幔识出仅是因为其曾在她胸部中箭的濒死之际被她的心头之血记忆过。 海蛮珠自是无法逆转天地自然规律,无力干预人的生死。它于风惊幔仅可为外伤的延缓辅助之用,但于璃幻虽不能将其噩魇破解进而根除但却可通过术法震慑制压。 或者说,柏昭大人在,璃幻是一个病人;若其不在,璃幻多半已是一个死人。 这般关系不可谓不亲近。亲近到放入云洲以外的话本中必然要被牵及私生之说云云。 讲真,云洲话本的错综牵扯光怪陆离较南迁时所经诸地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云洲的太卜无论男女是终生不可论及婚嫁的。 凡人之上必有所失。 除去个人的选择取舍,尚有造化命数谲诡难测。 ……要不还是接着说话本吧。不仅太卜令受其身份所限,倘使流言所惑累及君上头上更是纂叙之硬伤。怎么说呢?云洲的君主不可多妻之制自古有之。 万人之上或免不得艳羡臣民齐人之福。 想到此处不觉心里平衡了许多也不知怎么回事。 最后一张脸,思来想去却还是一枚蛋,实在是太不厚道了。君上长什么样子她几时见过,也不知他像儿子秦恭俭多些还是像先主多些。 一口口水忽顶得风惊幔一阵呛咳。 她画不出脸的这个人,是秦恭俭的父亲云洲的君上,是宫城内毫无争议的当权者,也是先主的亲弟。 霍纤入将要滴尽的血,城纪录为疫病的盅,殷桑在讯影咒阵中同她讲的每一个字一时之间齐齐向她脑中惊骇狂涌。 收!风惊幔用手轻拍着自己的脸颊。她深知自身毛病虽多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猎奇加八卦。饭后消遣也就罢了,放着美美的觉不睡非要画什么蛋啊脸呀的, 扰了清梦就是罪过。 本是削尖了脑袋扎进此处暂避凶险的,不想这个破地方似乎并不比犹来阁安生。 冤种就是自己没错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淡定。觉还是要睡的。 打定了一早开溜的主意后,风惊幔逃得也没有过于急切,跟着清晨运送恭桶的队伍首批出了宫城。 前腿迈出城门的一刹那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味道还不错。 待秦恭俭看到留给他的那封信时,早餐摊儿怕是都撤干净了。 “经过几日自省,渐觉彻悟悔不当初。配合还鹰缉拿凶邪是云洲子民不可推卸之责,今决定前往协助,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多劳费心,铭感不已。” 措辞也算诚挚恳切。 秦恭俭看明白了,译成人话就是说:我走了,尽量不被犹来阁捉了去,放心。 一封信能叫人反着读明白已经算对得起他了。你敢认真那就是信了她的邪。放不放心的也不在思考之列,反正她去了哪里,头痛的都是别人。 这般评价竟都是高估了她。风惊幔一路投食逗鸟追猫打狗好不忙碌。算她还没野到把警醒一道喂了狗,隔出一条街便能嗅到犹来阁右卫身上的倒霉味道,旋即放过猫狗撒腿跑得无影无踪。 上次这么放肆的一个人出来疯已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风惊幔拍了拍胸口疏通下自己的食道,心中盘算着是时候觅一处喝下午茶的地儿稍带落个脚。 西出宣德门是一片密林。 自己确定要在如此密的密林之中翻一片小花田出来吗?起先,风惊幔仅仅担心用花田来标记欠些醒目。现在看来,找不找得到都是两说。 银桦和银松见得多了,如此成片的云杉她还是第一次见。成熟后呈悬卵状的紫褐色果球她最喜欢了,用来打人玩儿最是得心应手。 耳边骤然响起翅膀急促地划过枝叶的声音。风惊幔方一仰望,什么东西重重的糊上的她的头。 “几岁了呀翅膀还收不住丢不丢人?”风惊幔让花回鸟落在自己抬起的左臂上,笑着怼它道。 那鸟的一对翅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睛紧紧的盯着她唧唧喳喳叫得一声比一声卖力。 坏了。 风惊幔听出了其中危险的信息张开翅膀瞬间消失在花回鸟惯性的鸣叫声里。鸟儿因她的手臂收得太快身体猛的一歪看上去有那么点滑稽。 后面的叫声怎么听怎么像换了一层意思:怎么了进化的好就了不起啊。 何止了不起。殷桑殷檀两个人居然大白天的跟人大打出手这么刺激。就,越来越像自己了这是怎么说的呢。 殷桑脾气虽大,奈何一张嘴已经足够锋利通常不屑于拳脚相向这么粗鲁,自己必然是错过了一出生动有趣的大戏。 不过无论怎样,还是先止了干戈问问原因才好,打人到底是不对的。……那个,挨打就更不对了。 风惊幔来到近前不由分说一招“文峰雅会”直指一人后背。对,赤祼祼的背后偷袭甚至连个草稿都没打。偏巧不巧使出的招式名称带了个“雅”字透着那么的讽刺。 雅不雅的哪里还有那么重要,若非她及时赶到怕是殷桑的手臂就要送去接骨了。 也不知他们怎么惹上的这个家伙,其招式身法与云洲各支系的武功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歪束着的一缕发辫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咦,帮手竟然是个小美女。” 那人轻松化解了风惊幔的掌势转过身来,近观下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的坏笑加之牵起一边的唇角像极了谁家骄纵惯了的纨绔公子。一张脸长得倒是不赖,如果能老老实实把嘴闭上应该不至于这么欠揍。 “背后伤人的事我原谅你了,你过来帮我可好?”表情戏谑言语轻浮。 不仅不像好人,而且还有病。 “惊幔你来得正好,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死疯子支口锅炖了不可!”殷桑黑了半边脸移身到风惊幔近前狠狠地道。 问都省了。他这一身的狼狈像足够风惊幔瞧出个大概齐。 左肩处黏着半截糖人儿,只剩了圆圆的屁股和卷曲的尾巴也能看出是头憨态可掬的猪。另半边就更有看头了,破衣罗嗦大洞小眼,从上到下活像从炭烤架上撤下来的一般。 难怪觉着他这半边脸的气色如此悍厉。熏黑的才是真的黑。 两人必是去逛了庙会,倒霉催的遇到这么个无赖,又不知怎的拜其所赐把百戏艺人的火龙招呼到身上了。 这还了得?衍城虽非自家地盘,这么大个亏吃下去真当我们湄汀院没人了不成?风惊幔斜眼瞪了那人一眼,手上拦下殷桑的动作却做得格外隐蔽。 莫说一个风惊幔,再来个五七八个捆成一捆,这么个打法也只会是必败之局。那疯子固然可恶,然实力深不可测不容小觑。殷檀遇事向来冷静,想必也是被这厮气极了才会随了殷桑与其硬磕。 她本欲向殷檀递个眼色。拳脚之能实非筑梦师的强项,趁她赶到正巧换个方式智取,集已之力展已所长还愁教训不了这个疯子?奈何殷檀丝毫未理会她眼皮抽筋这回事,一个纵身跃至那家伙近前横空一掌劲扫而过。 不得不说,殷檀这一式用得确实漂亮。强过自己将近半个迦蔗果。如此说来还真就简单了。打就完了。 危峰兀立的山顶侧畔临海空绝人迹,也不知是谁选了这么个地儿。海浪腾涌撞击崖壁的声响宛如一群好事之徒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 三人围攻一个到底还是占了便宜的。想不到风惊幔如此之厚脸皮也有挂不住的一天。 若非对方嬉笑轻挑之下留了余地在手上,他们三个这会儿悉数被打下崖底排队结伴入海去摸鱼了可也说不定。逞一时之气未尝不可,脸面还是不要挥霍光了的好。 心下正为难如何收了这半尴不尬的场面,头顶上激旋而过的阴影令风惊幔蓦地抬头。 自己可以闪到一边把靴子里的沙土倒一倒了。 殷檀愣了愣,原版拓印了她的表情。二人不期而同的看向殷桑,后者一脸懵然的回之以无辜,犹言道:这波救兵真不是我搬来的。 为首的一人身材魁伟星目横眉,如炬如芒的目光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之感。 犹来阁行三的千统大人萧漠北他们几个怎会不认得,只是平日里慑其威仪心生畏惧,更加不会如他右手边站立之人被私下称作师兄这么亲切。 七师兄。嗯,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莫清渠,你方才于庙会闹事伤了一众百姓,现下又在此恃强凌弱欺负后辈,你还要脸不要了。” 说话的少年立于萧漠北的另一侧,面庞光洁白皙,曈仁灵动目光清朗,言词语气与他的年龄颇为贴合。人称还十一的辛可威辛大人最后那句骂得实在是好。 打个小架绝难惊动三位还鹰大人屈驾至此。原来是背了闹事伤人的官司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这家伙长不了我们几岁怎么就成了前辈了还真是怪哦。风惊幔暗自想着,眼睛却在七师兄的身上半步移不得。 莫清渠头都没抬,边整理着束袖上精致的腕扣边不知真假的嗔怪道:“兴师问罪也不早点来,捱到天都黑了我可没时间陪你们。” “你又睁着眼睛说什么胡话?”辛可威斥道。 莫清渠轻咬着下唇抬眼左右望了望,随即笑道:“哦哦,原来还是天光大亮啊。所以,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恃强凌弱的?” 居然有人敢在还鹰面前如此的肆意挑衅。风惊幔甚至有些佩服此人的胆量,其勇可嘉。何止,人家说的话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三人打他一个欸,甚至都没恼,恃强凌弱绝算不上。 这类实话不仅不好乱讲,想都是要不得。况且其中细节她并未完全知晓,风惊幔虽然心如明镜也总不至于站出来为他圆上两句好话。 萧漠北上前一步,微微蹙眉道:“庙会上你踢飞的火龙伤了围观的路人,难道这也跟你没有关系吗?” “你当时是没看到,就那个小哥喽,手艺不好就不要出来耍吗对不对搞得火龙脱了手你说多危险啊。对了你确实没看到。” 莫清渠走近轻轻地拍了拍萧漠北的肩膀,满脸嬉笑地继续说道:“我踢飞那个烫手的家伙呢是为了救人的。我已经提醒大家闪开啦,是他们自己跑错了边!” 话音未落,殷檀出口驳道:“大人别听他狡辩,我和兄长当时就在场,这死疯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爱怎么想你随便好了。”莫清渠走开了些背朝着众人,嗤笑道:”我不跟疯子理论。” “你……”萧漠北拦下殷桑的话,颜色稍有缓和地道:“我们之所以找到这里其实还有一件事。本月的初十有人在造办处附近看见你了,我们想知道你为何会在那里出现。” 这就难怪了。造办处的凶案三人皆是亲眼目睹了的,莫不是真的与这个家伙有关吧。 几个人交换了眼色,搞不定的架会有还鹰撑腰原来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节奏。 “我还在那附近看见你了呢。”语气戏谑之余似是将要耗尽仅存的耐心。 “我提醒你最好配合我们。牵涉人命事关重大,聪明的就赶紧说清楚,不要逼我们请你回去。”辛可威在一旁怒目道。 “原来是死了人了,早说啊。死了几个呀?请我回去是想请我帮忙再添几个吗?” “莫清渠,我们好言好语的问你,你可不要太过分!”七师兄顾言迟终于开口了。 莫清渠大概不喜欢正眼看人,摆弄起自己的指甲来并带一脸的不屑,道:“我也是好言好语的回你们啊,难道不是吗?免得你们一天到晚没事做,只会找些不相干的麻烦。” “与你这种人讲得再多也是白费唇舌,我今天还就非带你回去不可了!” 风惊幔终于明白了殷桑和殷檀非要炖了他的原因为何。这么欠的嘴不炖了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辛可威霎那间已经来到莫清渠的近前,因速度过快而略显虚幻的一只手臂探过去,显然不是要欣赏莫高调炫耀的指甲的。 这就,打起来了?风惊幔和她的小伙伴们瞪目哆口的表情整齐的如同得了口令一般。 看吧,这就是好乱乐祸态度恶劣之徒的下场。我们三个揍他那也是人心所向趋利避害,先知先觉的将这家伙困在此处简直可以拿到犹来阁惩恶扬善好洲民的奖赏。 三人嘴都还没来得及闭上,局面竟变成了二打一。比起以众击寡的局面,莫清渠的身手更为令人错愕惊诧。因为,不知起于何时,他们三人仿若看见了自己与莫清渠穷追猛打奋力缠斗的一幕。 有那么一方面上,就还挺像的。当然不是实力,是人数。 莫清渠的步法甚至不能称其多变,简直可以用奇绝诡异来形容。三人控得密不透风的外围屡屡在须臾间即被他识出空隙进而占得先机。手上的攻势甚或较下盘更为清奇惊妙,掌势时而犹龙蛇盘桓时而又若赤炎之金猊,还鹰如此群起围攻竟一时之间与其难分伯仲。 风惊幔终于闭严了嘴巴。前辈一词又岂会空穴来风。我们不知云洲有此一号人物确实孤陋寡闻,但身份使命均差别悬殊的还鹰却未必不识。初及弱冠之相貌竟配享前辈之尊,莫非,其已早非同界中人? 想到此处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的确是冷的,冷得胸前的羽毛都较之前一口一个喊他死疯子的时候安分了许多。这位若是当真发起狠来入海摸鱼怕是都造次了。 “原来打成这样的不只我们三个啊。”殷桑居然抢在风惊幔前面幸灾乐祸了起来。但见他表情同莫清渠同款的欠揍,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那是自然,若被前方功力绝佳的三人听了去整个就是找死嘛。 看得最入神的就是殷檀。她那两弯蹙起的眉宇渐渐舒展了开,悠悠的道:“还是不一样的。若优势不足以突显则最忌时耗,你们等着看吧,耐心点。”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就势而言,莫清渠似不若之前那般运斤成风游刃有余。即便如此,倘若想短时间内立见高下却还是难的。 风惊幔不禁轻摇着头,心里竟盟生起一个念头替这疯子鸣起了不平。嗯,有失光彩。 从之前莫清渠对他们三人的态度并结合了他自己的解释之词看来,此人轻重不掂捣乱闯祸或许有之,作奸犯科轻贱人命也许未见得。 啧啧,何谓艺高人胆大?见此人便可知全貌。 时间于三人凝滞的呼吸间悄然流逝杳无声息。海浪敲击崖壁的声音由吟及哮山顶众人竟无一察觉。 只怪眼前的对阵过于炙烈焦灼。莫清渠颓势渐显,想来胜负少时即见分晓,顾言迟萧漠北等人却未敢有半刻松懈。 就在风惊幔笃定莫清渠五招之内必然败走时,山顶侧畔的海面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穿云裂石,一道紫色的光电自头顶惊世绝艳般一闪即过。 几乎同时,莫清渠的背后多了一个人。 第11章 第 11 章 万籁俱静,尘嚣已绝。 除去莫清渠,其余几人的角度皆仅得见那人的半张脸。 还好是半张。其眉眼处气若鹰隼势如孤狼,年少自持的空灵俊秀虚掩于傲视天地悍野不羁的气场之间。折余了半数,便已惊得此一方山顶风谲云诡不堪重负。 水穷天杪尽,知非尘中人。 可就是这半张脸,风惊幔都没有机会看清楚,瞬息间被一击致晕并送下了悬崖。或许留在她最末的意识里的,也只有疯子的救兵到了。 莫清渠之所以落于下风而未适时败走,仅仅是因为——没玩够。 输了又如何,既伤不得又带不走再加一条骂不过,指不定谁更糟心呢。虽然还鹰讲话还不如那几个孩子骂得生动,但胜在身手。总之,有的玩终比没的打要有趣得多。 若知自家还有帮手赶到,他早跑了。 如今,莫清渠依然不想承他的情。不就是落到自己身后化退了三人倾注的灵力嘛,本尊让给你玩儿了甚至不肖回头。 奈何眼前的一幕诡异如斯。三只还鹰皆若失了魂一般愣怔在了原地,似有千百种不可言宣的情绪,盘亘成三体地老天荒的姿势岿然不动。灵力,早被他们撤得一丝也无。 没见过救兵,要看也不是不行。只是自行撤销对方已出手化解的灵力之后果,那就是要了命。 萧漠北和顾言迟因不在主位被莫清渠背后之力伤得尚且轻些,却也落出丈余一时起身不得,辛可威则直接旋地而起鲜血喷涌。 化退之力在辛可威承受了大半之后原本所剩无几,无奈风惊幔所立之处实在当眼得很。余力微弱,却也足以将她震下山崖。 妥妥的自食其果竟看得莫清渠有些于心不忍。瞧这闹的。 “你老人家出手不用这么狠吧。”莫清渠脖颈后缩五官拧曲,舔了舔舌头道。尽管他心里清清楚楚,此一回击的力度与方才三人灵力的合力犹如精密计算过一样不差分毫。 “喂,我说你出手太……”唇齿开合间,那人于他眼前仅仅略过一道幻影便消失不见了。 “惊幔!” “风惊幔——” 殷檀惊惧中边喊边追至崖边,与殷桑双双挥翅而下。 还鹰卸甲,梦师坠崖,原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指甲清脆的弹拨声此时听来尤其刺耳。莫清渠歪着头认真的思索着,他还没打定主意是跟着一起下去瞧个热闹,还是留意观察这几只鹰是不是真的傻了。 他想多了。 辛可威勉强撑起身体,单手自腰间取下一物,开启了底部的机括后高举过顶。嘴角残凝着的血迹上绽开一个微笑的画面看上去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病得不轻。 莫清渠当机立断选择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口中一连十几个“百无禁忌”甚至被他念出了声,只求不要因为几只中了邪的鹰做什么惊悚的梦才好。 一柱炫紫色的烟雾踩着余韵轻快的哨音直指云洲的天空扶摇直上。 比起浩瀚无涯不胜其寒的高处,风惊幔身处的这个所在以及当下穷极舒适豪奢之能事的姿势才真正称得上踏实。踏实到无以附加,酣睡得异常香甜。 悬崖绝壁的底部沟壑纵横溪水潺潺。殷檀将她的头置在自己腿上,轻拍着她的脸颊。 经脉平稳呼吸匀称,面色较之前立于山顶吹风时还要红润一些。应该仅是被外力震击致晕而已并无大碍,自己和殷桑这才放宽了心。 不远处的溪流边。 一名少年身形颀长强健,抱肩而立目视他处,俨然一副局外之人的静默姿态。侧鬓处两道编发贵气巍然,通身孑然独立的气质临水望之未有半分减损反增一阙冷傲孤清。 当真做得到局外想必也不会选了人多的地方看风景。那种静默犹若一种等待,至于等的是什么,怕是自己也无从知晓。 不过显然,他的等待绝对不包括身后突如其来的意外。 “十七!你终于回来了。” 萧漠北一语未尽竟先湿了眼眶,一旁喜不自胜的辛可威将双手拢于两腮处挺胸仰面一记长啸。 山谷空幽,唯闻回响。 情绪的表达因人而异自是常理,这般肆意宣泄竟出自还鹰之手简直令旁侧的候鸟之族群扑跌了眼球惊乱了翎羽。 只是,如此强烈的刺激都没能扰了风惊幔的一枕清梦也是绝了。 顾言迟步履稍显沉重的走到被唤作十七的少年近前,眸内满满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其情真挚其意恳切,以至自始未发一言的孤傲少年都没能拒绝他的目光,不觉间费解的看着他。看着他一只温厚有力的手掌意味深长的落在自己的肩上。 费解更深了一层,少年眉眼间的戒备与警觉尤为明显,彰显得不动声色。而这一平衡被辛可威大喜过望后的一记结结实实的拥抱轰然打破。 没有敌意更不沾半分嫌恶,少年只是想将这个冒失的家伙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抖一抖,提醒他跟自己保持距离。 可一时之间挂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依然顽固,萧漠北和顾言迟竟也齐齐的张开臂膀将少年紧紧的环住。 “十七!” “真的是你。十七!” 这场面有谁见过吗? “一母同胞的至亲相认也不过如此吧。”殷桑在一旁看得正起劲儿,随口抛出的一句话,不想猝然引得兄妹两人四目相对惊诧忘言。 十七。是还十七。云洲最后一只还鹰。 流传于云洲的传说很多,而最应该成为传说的却文词绝迹只言片语皆不得寻。说的,便是还鹰。 还鹰之所以谓之“还”名,概因其根植于云洲枝本同气,却无奈生不知何处还不明归期。 为人所知晓的除却成员为固定之数外,就是其所历前尘无不命运多舛荆棘塞途。或言,只能千帆尽过历遍沧桑而来,非因缘际会解破尘劫不得归。 忘言也没有说可以用喊的。 殷桑对能亲历此空前绝后的历史性时刻过于受宠若惊,一道尖细而又清透的口哨声自其尾指之间呵气而出。 一时之间,群鸟惊散自不必说,丝毫未考虑到正主的感受就很不应该了。 喧宾不才,夺了个主向来是殷桑的不治之病,谨以表达情不自禁。 溪水边几乎所有的欣喜都被殷桑的惊鸿一哨搅得不着边际。众还鹰似是有些茫然不明所以,感谢他的怕是只有那个少年。 对了,还要感谢沉睡了半炷香偏巧于此时醒来的风惊幔。醒来之后吃痛的捂着耳朵,不晓得缘由的还要误会她坠落着地的部位怎会如此清奇。 远不止临危救场,缓解尴尬更是殷桑集其全部术**力之大成。 风惊幔真的醒了。被殷桑一耳朵扯醒的。 “咳咳。惊幔你感觉怎么样?!”殷桑故意提高了一个音量道。 风惊幔在殷檀的帮扶下缓缓地坐了起来,似乎搜肠刮肚了好久才搞明白此处并非自己选择的睡觉之所这个事实。 倒也不必睡在这么美的地方。风惊幔暗暗地想,自己对这方面要求向来不甚挑剔。只不过,醒来被这么多双眼睛莫名其妙的盯着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我没事儿吧?”殷檀刚欲开口关切的话就这样被风惊幔抢了个先,一时间不禁语塞。 “没事没事,全身上下只有耳朵疼那又怎么会有事呢你说是吧。”殷桑咧了咧嘴,接着扭头问道:“惊幔,那个人你认识吗?” 风惊幔这才沿着殷桑手指的方向望去。 她确定殷桑问的是居中的那个少年人。多新鲜啊,另外三人被他们几个一路飞来一路追的都不知多少回了。 “不认识啊。”风惊幔认真的回道。 殷桑原本也没期待她的回答,迫不及待地道:“他是还鹰,是还鹰啊。就是传说中的还十七。” “啊,还十七。”风惊幔仅有的意外均反应在殷桑夸张的表情和语气上了,“所以呢?” …… “方才在你坠崖的时候,是他救了你。”殷檀转开话题道。她深知兄长着急叫醒这丫头是为了缓解尴尬的,可是咱“对人不对鹰”这种花痴心态能不能姑且收一收?表现得如此淡定似乎更为尴尬了些。 殷檀手上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意在提醒风惊幔这一点。 风惊幔腰间一疼,当下心领神会。她旋即站起身来,如顷刻间茅塞顿开般怒目道:“救我?难道不是他把我打下来的吗?!” …… 两兄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叫她这么快醒来或许是个错误。 按照风惊幔的逻辑,是山顶不够大?还是自己可怜的一小只耽误你落地或者喘气了?凭什么你一出现我就要被丢下山崖这般悲催。 顾言迟弯了弯眉,轻声笑道:“方才只是误伤了姑娘绝非十七有心为之。他也在所有人之前跃下崖壁于半空中接住了你,不是吗?” 七师兄放了话自然是足够风惊幔歇菜哑火的。无奈那位还十七似乎对如此草率的收尾不甚满意。 “并没有。” 那声音有一种透骨的冷。 这三个字也是他出现至今讲的第一句话。而在场的所有人却仿若同时被视听的幻觉挟裹,潜意识中已经听他讲过太多的话且被一路击中字字彻心。 “不过是在落地前拎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一句表述被他这样冷冷的讲出来,除去极强的污辱性外还附加了颇为形象的画面感。 首先没有憋住的是殷桑,噗哧的那一声似是在提醒风惊幔有一个“提”的动作与“拎”极其类似,就在不久之前。 若非被殷檀拉住,风惊幔此时怕是已经冲到了其跟前。 “误伤就一定要被原谅吗?好像谁稀罕被你救一样!” “我说你这个小丫头,连我这么善良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声音来自崖壁上一个不很分明的突起处,紧接着伴随枝叶微弱的抖动声,莫清渠以一记漂亮的凌空翻腾收势立于风惊幔的眼前,左手的指间还夹着三枝桃粉色的格桑花。 “跃夕呢不过是想化退这几只的合力,要不是因为你前面的这一、二、三三只蠢鹰突然间变成了呆鹅,至于伤到你吗?啊?” 莫清渠翻了一记白眼扭头转向还鹰站立的一侧,禁着鼻子道:“还好意思说我们误伤,要我说,应该是你们蓄意才对!是吧,十七。” 莫清渠晃了晃手上的花,欲将一只小臂摞在步跃夕的肩上满脸哂笑。未料竟被后者轻盈的闪身滑了个空。 两个人互不买账就差写在脑门儿上了。朋友交成这样也是难得。 莫清渠得了个没趣却丝毫不恼,一本正经地道:“还十七。这名字也还不错,不然你就干脆认了算了,听上去人丁兴旺又显得热闹你不觉得吗?” 步跃夕盯着他看的眼神较之前有了一层温度。解读起来不外乎两个意思:这名字送你了你要不要以及你才叫十七你全家都叫十七。 林中高处忽有一种奇怪的声响自上向下盘旋袭来。 辛可威首先展开羽翼向着声音的方向迎了上去,萧漠北则一把拉过步跃夕的手向他指道:“十七,是还首他们到了。” 自炫紫色的信号升空起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这一时间,恰好可以让还鹰飞完祜城到衍城的路。数道彩色的光电自头顶次第绽开。 还鹰的身份并非刻在步跃夕的一张脸上,即便是,也没有人认得出。 他以还鹰的法身在山顶众人面前惊世绝艳般闪过的那道紫色的光电,从灵力至神魂均与眼前众还鹰所示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这一身份,犹如一记旷日弥久的烙印,也许空耗了时日拖沓掉光阴,但到底融进了自己的骨血当中,不由得他不相信。 为首的一名长者白发朱颜,两道罗汉眉舒展出浑然天成的慈善祥和。微陷的双目笑意饱含,就只是笑。笑出一种锋芒沉寂后的温暖。 ……只要眼眶是干的我都能接受。 步跃夕刚刚松下的一口气不知被谁倒吸气的夸张音量险些搞出了错觉。 “兄弟,要不,我先撤了你随意。”莫清渠终于舍得跑了,速度快到让人怀疑方才说话的只是一个虚影。 步跃夕很想同他一起离开山谷。只是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离开。同时,又总有什么让他没有办法离开。 第12章 第 12 章 尽管步跃夕一早便知,没有同莫清渠一道离开自己早晚会后悔。 他错了。后悔并没有卡在某个时间节点倾颓而来,而是以一种持续的状态贯穿至他的每个呼吸里。 就如这般。 面前一张又一张脸上满是欣喜,而他的神情却始终冷傲漠然,刻意且疏离。当他意识到内心在抗拒时,他抗拒的已经不再是他新的身份和一众师兄万难消受的热情,而是两者态度之间强烈鲜明的反差。 傲慢不逊,轻狂无礼。所有的这一切,居然没有一个人去介意。他可以准确无误的感受得到,还鹰对自己的接纳开诚相见绝无一丝掺杂。 既已决定留下,是否稍作缓和?他想了想,也仅仅是想想。 在步跃夕的认知里,没有所谓缓和。 “这是你五师兄彭千树,这位是十三,项无庸。漠北他们你已经见过面了。老贺和璇李在祜城没有办法赶来,待你去祜城之时便可见到。”说话之人便是犹来阁的还首,花慈兆花大人。 嗯,有名有姓,听上去都还算周正。既然为了人丁兴旺热闹和气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一口一个十七十七的叫? “步跃夕。十七的名字。”没看清是哪位师兄开口道。 “嗯,好名字。” “可我还是愿意称呼你小十七!”没被看清的那位师兄瞬间好感全无。步跃夕心中暗道:还小十七,你才小,你全家都小。 即使还是没有十分认可自己还鹰的身份,这一点疑虑早被众师兄们轻松忽略并有目的性的无视了。宝贝疙瘩自是应被众星捧月。只一句话:归来就好。 立于衍城犹来阁的正门之下,眼里虽然尽数楼台亭阁高坛殿宇,步跃夕却只想着一件事:自己是如何在午后的两个时辰内从某疯子的救兵变成财主家的亲儿子的。 阁内建筑古朴典雅气魄雄浑,节略了画栋雕梁碧瓦朱甍之繁冗富丽却未失匠心独运之精致。只是这别出心裁的布局令人一时半刻不能得其要领。肃穆庄严的宫殿建筑整体对称性被弃得一方也无,而在纷繁的层次变化中又能保持其风格的一致融合。 也不晓得是出自哪位匠艺名家之手。杂乱而有序才是剔除表象进而追求一种最纯然的本质,于理性中撷取一份超然物外的随性自在。 的确有够随性。 主殿门前孤零零的一只瑞兽首先颠覆了步跃夕的认知。直到亲眼得见殿内原应分置两侧的座椅案几突兀的保留着一排,正中架几案上一尊紫釉天球瓶独自承载着平安的寓意时,他彻底相信了另一只瑞兽并没有被偷走或是被哪个冒失的打坏了拿去修。 人家就是喜欢独一无二并世无两,可也没有谁规定就是不行。 安置妥当,步跃夕终于可以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了。就在得闲了片刻后,门上再度传来一应用具之需的问询时,一只硬木警枕被丢到了门上这才劝退了两名左卫。 在他眼里,好心收留似乎比尽心安置来得更为贴切。他也深谙何谓心存感激,这般傲慢无礼也是为刻意拉开他与周围人之间的距离。 互不相干,才是最好。 可作为天生注定拔类超群的还鹰,又怎会轻易如了他的意。 一大清早抬进来的箱子柜子差一点塞得他无处下脚。好在他完全不需要在屋内走动,整个人就像用铁水浇筑在床上一般。 轻合了双眼索性来个眼不见为静。直到床上也丢上来一大件东西简直是让人无处容身的节奏。 咦?这是谁的名字这么好听? 看在辛可威是犹来阁第一个称呼自己名字的人,未经同意生砸到我床上这事儿姑且原谅他了。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用得着的。我帮你打开摆放好,然后叫他们把箱子抬出去吧。堆成这样了你不嫌碍事的吗?”辛可威把脸凑到他跟前,看着他笑道。 “我会用得到这么多东西,怎么我不知道?”步跃夕把身体往旁边让了让,面色略带无辜的道:“如果这里是储物间,那我搬出去岂不是更好?” “这里确实是储物间啊,而且多数情况你应该也不会住在这儿。” 一句话听得步跃夕云蒸雾绕。难道这么快就要被赶出去散养这么的刺激吗? 未及他再做思索,已经被辛可威拉了手臂跳下床去,看着他一通搬上抬下翻箱倒柜。 别说,这家伙收纳的本事绝对称得上乘。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堆了满屋子的大小物件均被辛可威安排布置得井然有序,连箱柜都扔了出去吩咐了人收走。 步跃夕就站在一旁抱着肩膀默默的看着。这些东西确实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那一脸的表情却有些再难心安理得。 “你来看,这身轻甲戎衣怎么样?不过,如果不是执行任务我看你还是不要穿了。”辛可威似是在自说自话。 步跃夕拿起他刚指的那身戎装,一看之下,一股不适感瞬间凝进了他的眉心处。 纹样明显不同的两款护腕缝制在一套轻甲上,这是要,分左右是吗? 步跃夕从不知习惯性对称的理念竟会被此阁深恶痛绝至此,他实在接受无能。奈何辛可威还在继续他方才未讲完的后半句话。 “穿在你身上就有点过于英武了,被满城的小姑娘穷追猛打的我可帮不了你哦。” 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辛可威又拿起另一套常服递给他道:“还是这件吧。” 步跃夕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还好袖子是一样的。”轻飘的一句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哈哈!我才知道你这人居然这么幽默!只不过,你还是看得不够仔细。常服在辛可威手上翻转了一下,左袖的落肩处多了一只暗纹绘就的雄鹰。 这就很是无语。 “所以说,”步跃夕略显艰难地轻声问道:“犹来阁的其他十六位还鹰穿的常服和戎衣,也……都是这样的?” 还好这一回,辛可威没有笑。 不仅没笑,还重新梳理了他的疑问并帮他勾画了重点出来。“犹来阁所有九位还鹰的服制均是如此。包括你在内。” “九?” “对,我们只取单数。” …… 步跃夕从业已知晓的还鹰排行至形单影只的瑞兽球瓶一路回想过来,原来如此。难怪阁内的布局皆是唯此一品的孤景。他们这到底是有多痛恨“双”这个字。 “再不走还首他们就要等急了。”辛可威把常服交到他手上,“要不要换了衣服再去?去看你的新府邸。” “不要。”步跃夕这句不要是两者都的意思,不想被辛可威轻巧的化之于无形。“不换就不换,我觉得你这身私服尤其好看。这种款式我在云洲从来都没有见过。走啦走啦!” 这般一气呵成装是装不出来的。步跃夕心有不甘却还是败下阵来。 除了犹来阁以外,每位还鹰在云洲皆有属于自己的特定驻地,其位置是经过复杂的易理推算出来的。 跟在还首身后听了一路,接收到的信息也只有这么多。 “……当然,每只还鹰出现的位置、时辰,以及特有的翅尾颜色,都会对这一位置产生影响。同在衍城,漠北驻于闹市,言迟驻于城郊,而可威则是临海而居就是这个道理。排布分散也是因为我们身上肩负着的使命,更有利于护佑整个云洲。” 使命?这个词顿然令步跃夕联想到辛可威对他说过的执行任务那几个字。 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怎么这就算是跟我交待过了?居然都没有人问我的意见。是不能够,还是没必要? “十七的这一盘,方位乾向,是为衍城的西北方。得巽者,属性木,变卦的卦象又不止一品,有独木成林之象,是为梓璃木。互卦见离,即有花之地。” 还首后面的说辞才是真正点到了要领,滔滔不竭一气浑成。 众还鹰跟在其身后回旋落地,抬眼专注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如果不用尴尬一词,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六个大男人矗立在一片花草丛中为何鸦雀无声。 “大人,您,确定这就是十七的驻位吗?” “啊,那……确定啊。”还首一句没有底气的肯定听上去透着一种可爱。 驻在那什么地的果然也是不需要问本人意见的。步跃夕很是无语,不是前有闹市亦或城郊做例的吗?您带我们飞了这么远就为了结伴来看一棵树这是怎么个意思。 面前这株梓璃木树干挺拔枝叶繁茂,高虽不及参天却别有一种伟岸苍劲之美。 若说就势搭建个四处漏风的树屋用来乘凉品茗逗蟋蟀还算行得通,但对一年之内有近半数落雪之日的云洲来说,树屋两个字丢出来即会令人脖颈发冷。这还不止,树下一间结满了蛛网的木屋突兀而又破旧,一扇由树枝简单拼凑的木门还在迎着不时吹来的林风吱吱呀呀的低声哼唱。 之所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因为,鹰若是这般僵着则会发自内心的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步跃夕拍了拍辛可威的肩膀,丢下一句“我知道了。”旋即展翼飞离了那株梓璃木蔽日的阴影之下。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缓解下尴尬,有鹰会相信吗? 没有反而更好。就这样跑掉才会把众人的注意力由那棵树拉回到自己身上。若有师兄心存不满那就更好了。还鹰们对他不报有希望,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步跃夕对这个驻地并不排斥,但也不会接受。 他潜意识排斥的,是外部强加给他的一种意念和宿命。而身为一名还鹰,一如还鹰的命局中道破的那般,是他自己的决定,并且甘愿归来。 听上去简直比后市街十九里铺的蛋酥麻花还要拧巴。但至少,一张脸静若平湖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自己那间专属仓库的房门被辛可威开合了三次。 “有没有见到十七爷”这个问题被犹来阁的左右卫们回答了九次。 头上那只翠绿色嘴巴的连雀飞过来偷偷看自己还差点拉屎在他身上前后十六次。 步跃夕的一双眼睛有些闭不住了。自己身下躺着的难道不是犹来阁的屋顶吗?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这不合理吧? 一个声音传来总算让他舒心了不少。“我们这位十七爷脾气还真是大,说走人就走人真是没有一点顾及!” 讲话的是还十三项无庸。 总算听到了师兄心中的不满。第一次。 步跃夕甚至自己都记不清在这片瓦片上躺了多久。眼见在头顶上陪着自己的由太阳叔公换班到月亮阿姊,他想起身滚回他的仓库去。 顿了片刻不是因为惯性的拖延,而是因了那瓦。还真是糙啊。 有声音。犹来阁东南面的高台之上是接收并传递信息之用的鉴楼。声音自此间发出,虽不高亢但尾音悠长,用以回应衍城正南方向几乎同时升空的流银色的烟雾。 步跃夕迅速的坐起身来,下方的正殿门口紧接着传来人流涌动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 终于被人发现了。步跃夕心中暗想,也不知道是借了哪位穷凶极恶的凶徒的光。 顾言迟显然没有时间去关心他吹了楼顶上的晚风冷不冷,只留了一句话便匆匆循着烟雾的方向疾飞而去。 “有凶邪出现了!感兴趣可以跟着来。” 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好。步跃夕将手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手指轻弹着落在外袍上的灰尘。 “没兴趣。”他自言自语地道。 事出的地点距后市街不远,还好是隐得最深较为偏僻的一处铺坊。三进院的宅子在此方随处可见,尚算不得高门富户,一般殷实还是有的。 如果不是被萧漠北抢得先机设下了结界,待其他还鹰赶来只怕连凶邪的影子都见不到。 血腥之气很浅,但死了至少三个人。 此凶邪应该不是嗜杀成性之辈。若非如此,宅内五、六口人呼天抢地的叫声这会儿应该悉数禁音了才对。 萧漠北明显不是这个黑影的对手,而对方并不恋战,只是轻巧地摆脱了他的纠缠试图冲破结界快速逃离。就在黑影纵身跃起,以擎过头顶的掌心之力几乎将结界渐次撕裂时,两道炫目的光电陡然倾注于隆起的结界表层,近处数株葱茏叠翠的青杨受力波及断折了枝蔓。 法力加固后的结界能否擒得此凶落网尚未可知。毕竟,界就是用来破的。你们俩倒是想进去就进去了,只是苦了里面那大小几口人想出却出不来。 步跃夕枕了两只手臂,躺在屋后外墙边一棵高大的桑树上悠闲地向下望着,边望边摇头。可他绝没想到结界之内居然会有一个声音比他还要悠闲。 “大哥哥,你也是来偷桑果的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树下一个稚童正仰面望着自己,圆如满月的一张脸娇憨无邪,被月光映衬的双眸清澈明亮满是惊喜。 或许于他看来,大人们打起群架来也没什么好看,还哭得这般声嘶力竭实在是一点都不乖,甚至没有逮到一个偷桑果的贼有趣。 “我在问你话呢?”那孩子一字一字十分认真地道。 对于被当成偷果贼这件事,步跃夕决定不予反驳。抛开不想回答这一层,他也觉得这小家伙儿分析得颇有些道理。 自家的孩子应该不会对院中的一干动静毫不关切并且满心满眼的都是桑果。自如此高的地方掉下来也没见下面有个爬梯之类的,想来多半是隔壁家的顽童因了贪嘴被困在了结界里。难怪张口便问了句“你也是”。 抱歉了,我们不熟。 “我方才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你?” 孩童还在锲而不舍的求已之甚解,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不打算再给他聊天的机会了。 黑影接连幻化出几个不同方位的虚形便轻易的甩开了萧漠北等三人直奔屋后的空地而来,眨眼间便已现身于那名孩童近前。 步跃夕看不到他的脸。 即便是与其正面交锋刀兵相见的几位师兄应该也不会看得有多真切。 此凶无论灵力或是术法皆堪比异界中之灵阶,只是思虑言行不得而知故尚未能定论。鏖战多时竟不见其有些许涣散之象,其隐匿之能绝不下于灵。 倘若有人能够看清那张脸,结界之内唯此一人。 那个孩子。 稚子,之气正,之神纯。与其称窥见邪灵的是一双眼,还不如说是为神魂之间的交流来得更为贴切些。 步跃夕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人脸。那孩子的表情并非像被什么骇人的东西吓到,不过是惊诧的程度罢了。 仅此而已。若要将这惊诧的成分掰开来细细品读,难保不是因为偷摘了邻居家的桑果被抓了个现形。 孩子的一只小手下意识的将外衣口袋的一角向上牵了牵,看得步跃夕差一点请出一个久违了的表情。 他想笑。 贪个玩儿而已,摔疼了屁股得到的教训还嫌不够,被困在半个倒扣着的球里已经很惨了。 “我从、从外面掉下来的,我现在就爬回去。” 黑影突然腾空跃起,一记利落的倒翻躲过背后辛可威的攻势,反手一掌捶旋而下无关狠戾,更似在刻意的拖延和试探。 如此精彩的打斗也没能入得那孩子的眼。但见他手脚并用努力的朝向树的顶端攀爬,身手谈不上有多灵活可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已经着实难得了。 更为难得的当属心无旁骛。只要不提偷摘桑果的事别的都别来问我,问了就是与我无关。 步跃夕自始至终都没有换过姿势,他也没打算要下去帮什么忙。 寻了这么个地方看热闹似乎都是他一个心血来潮偶然为之,至于捉什么凶邪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倒是那孩子偏偏发现了他就有那么一点难搞。距离自己又实在是太近,当下想甩掉已经不可行了,如果有动作势必会引得下面的人注意。 若非知晓此凶绝不会伤害无辜稚子,辛可威方才早就由正面拦截了哪来的胆子自背后发起攻势。尽管武力上并未占得上风,师兄攻心之术运用得还是蛮到位的。 孩子的性命之忧已然无需担心,爬个树摔不摔得疼也就由他去了。 所以说,一棵树,大可不必爬得那么辛苦。 这孩子也真是争气。爬三步掉两步,一张小脸已经憋得发紫了竟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此等坚韧,就跟前面那三只挺像的。 步跃夕向下料了料唇角,淡淡的不屑被他心安理得的摆在了脸上。 心安理得?一点不错。护佑云洲除邪伏魔是还鹰的责任,又不是他的。他若想置身事外,谁又奈何得了他。 “啊!” 摘了人家的果子,如今连树都看不下去了,生生断了一根枝杈也要送这孩子下去,稀稀拉拉的声音应该是倒出来的桑果滚落了一地。 步跃夕甚至头都没偏一下。 劫还是自渡的好。渡得了他人当下的劫,却无力改变其余生的命。 所以呢,叫也不说叫得大声一点。叫给我听是没有用的…… 步跃夕下面的话还没想完,清脆的布帛撕裂声蓦地由身下传来。伴随着胳膊腿儿与树枝纠缠的声音也算是好消息了吧,至少说明人还挂在树上。 孩子的呼救声瞬间转换了方位,还是令他心下一凛。大头朝下说得就是这小家伙了。 步跃夕坐起身,撑开遮蔽他视线的枝叶向下望去,动作虽轻但速度却极快。 那孩子将最后的力气都用在收下巴这一个动作上了,哀其不幸还没感受到,怒其不争是真的。 你就这么想再看我一眼吗?说好的叫的大声呢,你不放开音量那边几个打得正欢的怎么会注意得到你。这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教的。 “救、救我!” 这般的呼救和音量,这还差不多。 步跃夕就这样看着,挑着孩子外衣的树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它的躯干剥离。他凝着眉,胸前一个位置同眉心一道凝结了起来,一张脸冷漠到没有温度。 看得清冷漠,便不会寄予希望。 下面那个倒垂着的小家伙应该没有看清自己的表情,他这样想。伸向自己的一双手臂分明已经锁定了求助的目标,而他只想说:你真的太没有眼光了。 “救命啊——” 持续的恐惧终于让孩子突然间提高了音量,紧接着又一声呼喊响彻了整座后院。 “还鹰哥哥救命——” 赶巧了,满院子的还鹰还真多,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嚷着的哥哥是哪一个。 这孩子是认得还鹰的。或者说,但凡云洲的子民都认得。危险的当口如此高声呼救也是常事,理解成“你们几个随便谁”一点问题也没有。 如果那双稚嫩的手臂、吃力的姿势以及迫切的目光没有齐齐的指向树端的步跃夕。 顾言迟的本意是先分了自己出来救下那孩童。一望之下,速度竟被眼前的一幕牵绊住了。 此一错愕也无非顷刻之间的事,却让其他众人一同注意到了树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同时也给了那黑影机会,以一种接近幻化的身法抢先一步向步跃夕空袭而来。 打我?有没有搞错? 面对三名还鹰尚且敷衍得游刃有余,怎么刚换到他头上画风就瞬间变成殊死一搏了呢? 步跃夕不屑于夸张,此间力道之强劲即使身侧的树叶都有所感知,更何况是他。重点是,来就来搞那么大阵仗,树被你连根拔起都没什么要紧,只是那支脆弱的树枝却再也经不住哪怕一丝风了。 愣在一旁的几个师兄也不快些过来。是那边的月光更为皎洁还是被一棵碍眼桑树遮了的晚风不及那边香甜? 步跃夕居然还有时间摇头:还是不要指望了。 枝杈断裂。 此处应该有喊声。想来是那孩子大惊之余忘记了叫。应该用“惊”来形容的吧,这般大小的孩子,或许理解不了何为失望。 孩童一头栽下树以后突然向上弹起,两只脚抵上步跃夕的手掌随即原空头脚互换了位置。旋卷着黑色雾气的凌空一掌,与此同时被步跃夕轻松击落。 树端之上的结界因两道浑厚的内力相克照映出明显的一弯凹面,刹那间犹如满院的月色自此间散落,每一片桑叶皆承倾泻之光眷顾一般灼灼幻耀熠熠生辉。 待顾言迟赶到,软糯糯的一团刚好丢在他怀里。孩子的一双小手还是热乎乎的,头顶上粘了混着尘土的桑果果肉在树下的余辉里清晰可辨。 黑影怕不是将自己误以为设界之人了,隐于此处施咒以便固其坚牢。步跃夕暗想,想跑又没有人怪你,胡乱揣度就是你的不对了。 对手想来也还是幸运的。遇见的不是其他还鹰,而是自己。 那黑影果然如了他的愿迅速逃离。 哪里都好。并且,离这位不喜现身的还鹰越远越好。 毕竟,壁岂有白碰的道理,那黑影深知此人若真想出手哪里还需要设什么结界。 当下此界术法平常,并非坚不可破且确无外力加持已是不争的事实,尚未冲脱或许只是差了点运气。这个小插曲正是他的运气。 破界,脱困。一翻操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部都选在步跃夕看不到的地方。 到底还是叫黑影逃了。 纵使心有不甘,还鹰们也只得就此作罢。两队右卫已经着手封锁并勘察现场,宅内其他几名死者的家人也分别被妥善安置。 在树上躺了一整晚,步跃夕终于舍得下来了。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还鹰哥哥——” 谁是你哥哥。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辛可威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拦了他的路道:“小孩子面前就不好这么酷了吧。人家特意来跟你道谢的。” “很是不用。”步跃夕淡淡地道。 “又来?” 辛可威后面的话还未及出口,那孩童已经跑过来牵了步跃夕的一只手。他本能的想即刻甩开,却感觉有两粒软软的东西塞在了他的手心里。 步跃夕低下头看,只见那孩子先是朝他伸了两根手指,然后拍了拍两侧外衣的口袋,最后只是说了两个谢字,就低着头跟带他过来的右卫慢吞吞地向外走了,头也没回。 顾言迟走过来,目送着那孩子离开。辛可威在一旁不解地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奇怪,吓傻啦?” “我看并没有,或者,被吓得聪明了也不是不可能。”顾言迟回道。 步跃夕还是读懂了手里两颗桑果的意思:就剩下这两颗了,都给你。 也对,是不是来偷桑果与是不是还鹰毕竟也没什么必然联系。至于其他的,或许不及顾言迟对小孩子的心思洞悉得透彻。 “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呢,不想却一个人不动声色的来,而且还悄悄的躲在树上。你这是什么习惯啊?” “没有不动声色,也不用悄悄。”步跃夕迎着辛可威的目光道:“是你们自己没察觉。” 辛哥威听后不怪反笑道:“我们确实一点都没察觉,但却被个孩子发现了这是有多巧。”言罢转过话峰正色道:“不过,你方才的出手真是惊艳,那凶邪要是……” “三个人都拿他不住还好意思说?看来务必要尽快想出应对之策才好。”顾言迟似是有意打断他的话。 任谁都看得出来,步跃夕根本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说得过于明了岂不是无趣。想来也是应了众还鹰对步跃夕的一贯态度,甚至有些由包容到纵容的意味。 “那个哥哥必是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救我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酷的人!” 声音有些远,但让他们三人听清却毫无压力。 步跃夕暗想,这小家伙必是要等到走远了才开口讲话,我真是谢谢你。他无奈地向上翻了下眼睛,你想多了。 一名右卫的声音道:“看你方才只讲了两个字就跑了,你是不是很怕那个哥哥呀?” “嘘!他不喜欢跟人讲话的,应该,也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吧……” 顾言迟抚了抚下巴,只是低着头笑。步跃夕两道试探的目光扫过顾言迟的一张脸后刚好撞到辛可威伸出的一只拇指。 正解。此娃可教也。 步跃夕拿起腿来准备走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兀自出神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身指着孩童远去的方向,头和眼睛甚至配合着手指的起落,有些艰难地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还鹰?” 若说认得这张脸那纯属胡扯。犹来阁的左右卫也不见得每人都认得。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童,黑灯瞎火的还先入为主了偷桑果的小贼,又是怎么在惊惧之下一口喊出自己的身份的呢? 面前这两个人相视一笑还笑得这般不懂收敛令他瞬间火大,旋即便是他平素一贯的警觉。 好笑,则答案必定显而易见。实在是因为百思不得其解,否则,这两张可气的嘴脸都不够他一眼皮夹的。 看着辛可威手指的方向,原来谜底竟在自己身上。 胸前一只雄鹰的图案线条在夜色中闪耀出亮银色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