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梦不得是为失败。
搞得自己虚实难辨犹为失败。
堂堂梦师竟被噩梦耍得落荒而逃狼狈万状……要不然下次继续努力吧。
话虽如此,可还是要为璃幻感到欣慰的。他的那副身体若是持续元阳虚耗病骨支离,怕是当真不知还有几季的繁花可折。
然则除了那些花儿,也未见他院中有过猫啊?生生肥成了一个球,还是平日里非吃即睡懒得要死的那种。
匕首在风惊幔手中舞得飞起,眼神被利刃的寒光映得乖觉中带着狠戾。心下告诫自己区区怪异不足为奇,梦若如此易解师父何必要整日里敦促众弟子提高修为。目光却怎么看怎么像要把什么囫囵个儿给炖了。
也无不可。那朵诡异的星斐花又如何?还不是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炖了。
炖。嗯,用得妙。也算此行解锁的一项新术法。
风惊幔想到遍布宫城的这场噩魇。倘若确与此花有关,许是因其灵气怪异但终归法力不强,恰逢有其他外力也影响在某个人身上,此人便不会受星斐花的支配而仅为力量更强的外力所驱策。
璃幻近些时日反而能得好眠许就是这层缘故吧。只不过,更强的外力为何,那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谜了。
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脚步声。
“我的个天啊,吃饱了就开始祸害人,梨哪里对不起你啦?”
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陡然炸开,迦蔗果瞪大了眼睛瞧着被风惊幔挥刀刻画后的一排翠色诱人的梨。
殷桑跟在其后,纵身坐上了桌子,随便拾起一只梨仔细的瞧着。
“不赖啊!绿底白纹张弛有度,这套拳谱刻画得啊,啧啧——深得精髓。”说着一口咬了下去,认真的摇了摇头道:“真是难为人家猫了。”
“拳?哪里有拳?”在迦蔗果看来,梨上刻着的分明只有一只又一只的肥猫泼皮无赖撒泼打滚。
殷桑吃着还不忘给她耐心地讲解。“胖,不代表没有身材。就拿这只梨上的猫来说,姿势虽然别扭手腕却很有特点,你看,这就是前推掌。再看下盘,全脚掌着地腰挺得还算直这叫什么,仆步嘛。“
迦蔗果恍然大悟,手指一只撅着屁股的猫抢着道:“这只我知道,这个招式叫,叫……”
“背转莲花坐”五个字在殷桑的鼓励下应势而出。“聪——明!”
“惊幔,我记得你说要给我展示快刀猜谜,其实你想说的是快刀削梨吧。”
迦蔗果并非怀疑自己的耳朵,只是觉着这事要跟梨无半点关系真心对不住满桌子的血肉模糊。
风惊幔终于收了刀,揽过迦蔗果的肩膀道:“自信点嘛!谜面就在这了,四字俗语,猜吧。”
“原来重头戏在这啊,早说!来来来,猜谜嘛,我最会猜谜了。”殷桑一下子兴致倍增,跳下来前前后后上下打量着整张桌子。
“说得像你有多厉害似的。惊幔费这么大力气做的局能被你轻易猜中,我就把一盘梨子都吃了。”
殷桑倒是不介意被迦蔗果揭老底,“这话你还是收回去吧。这么新鲜的翠冠就剩这几只了,你想拿来当赌注只管进了自己肚子我还舍不得让给你呢。”
语言间似是忽然得了灵感,殷桑搓了搓下巴,正欲开口却被走进来的殷檀打断。
“我猜你应该是没这闲工夫了。”殷檀的脚步很快,双手抱着帮师父整理的梦象录本,幸灾乐祸地道:“哥,你这么会猜,有没有猜到师父罚你抄一份《梦绘经》给他呀?”
什么?
“你没听错。全篇。明日晚饭前。”
片刻鸦雀无声,旋即哄堂爆笑。
“《梦绘经》全篇也没有许多字,我们几个现成的枪手,一个昼夜也就写完了。谢都不必,啊。”被罚的竟然不是自己,风惊幔甚至还觉得有点小失落。
“你——不见得有空诶。”殷檀装作小心翼翼地道:“师父在偏殿,正等着你去呢。”
……
“我就说哪里做的欠考量嘛。”风惊幔起身做了个告辞的手势,“梨都被我削成这样了,一会师父骂得口干舌燥的岂不是没的吃了。”
这等劣徒,活该她挨骂。
幸灾乐祸与同门友爱就像一蒸锅的红豆绿豆难以隔离。殷桑和迦蔗果急切的想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当下的心情如何。
殷檀想了想,用手指着那一桌所谓的“谜面”道:“某只做事的风格向来如此。所以,你们猜?”
风惊幔心下没有分毫忐忑,路上想的都不是如何过得眼下这一关而是璃幻的梦。
蹊跷得有悖常理,跳转间又毫无征兆。但仅从梦象本身来看,动静相宜,五感俱佳。若说是出自哪位筑梦师之手,则此人功力定不在自己之下。
没错。自信得旗帜鲜明。
如此自信的好处就是,面对质疑,受打击的从来不会是自己。
“梦有问题?我筑的梦会有什么问题?莫不是师父您抽查梦象的时候跟之前的噩魇弄混啦?”
盛先生似往日一般正襟危坐,右手捻须,面上愠着的薄怒在风惊幔看来已属心情大好,只是左手的指甲在众人视线以外与楠木扶椅暗自较劲。
“这等小事,为师何须抽查。”
就是说嘛,半分雨点也无,雷打得那么响干嘛。她刚要将微垂的头昂起,一份案牍“啪”的一声甩在了脚边。
这等小事沟通起来不用说的也不嫌浪费了笔墨。
“这没问题。”
风惊幔将案牍拾起仔仔细细的读完后只吐了这四个字,差点气得盛老先生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于是,一碗茶非常自然的递到了师父手中。
于是,风惊幔在听到师父剧烈的咳嗽声里艰难的挤出那个“滚”字后听话的滚了。
挨骂挨罚其实也没有多大不了,只是老铁们这份情她是必须要领的。也是,若说风惊幔是最心疼师父的人会有人信才怪。
殷桑跑过来找了块石头坐下,后背倚着树干借了殷檀的帕子草草地擦着汗。
迦蔗果在一旁道:“师父这是呛成什么样了,拍背需要拍这么久的吗?”
殷桑道:“你以为。这就得问她是怎么给师父气成这样的。”
“你也是命大,师父咳好了后居然没逮着你继续骂还真是便宜了你。”殷檀冲着殷桑笑道。
“我错从何来?师父逢怒必饮几乎尽人皆知好不好?”殷桑回道。
“那此时逢饮必呛他自己知道吗?”风惊幔一句灵魂发问让大伙齐齐禁了音。
知或不知?这是一个问题。
“那个,我有个问题。”迦蔗果语气弱弱的,显然先承认了自己这一问质量的确不怎么样。“你们就不担心师父一怒之下摔了茶,火上加火?”
“当然不怕!”
“你以为这茶碗是咱家的吗?”
“这里是宫城啊小可爱!”
“要是湄汀院的茶你以为我这个时候有胆子递?”……
三个声音卡在一处足见态度鲜明。
然而风惊幔越是夸张的附和,心里越是相信师父定是害怕伤了自己的徒弟,哪怕顽劣如已。
总有些话注定要心口不一。
“话说,你怎么还被人告了黑状呢?有冤不诉留着过冬啊?”殷桑问。
“冤是有那么一点,黑状绝对算不上。人家小姑娘说的又没错,我给她筑的梦确实是被狼追了一整晚。”风惊幔悠悠地说着,一字一句比此时咬在口中的梨还要清脆数倍。
“被……被狼追?”
“这宫女跟你多大的仇啊?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
风惊幔眼底刚刚泛起的光转瞬即被无情横扫。“这人是谁?她惹你了对不对?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这等有失偏颇差点把她感动到涕泪交垂。“我真是谢谢你啊。你不去编话本真是可惜了。”
风惊幔冲殷桑比了个大拇指,“那小姑娘的梦象里,恶狼出现得过于频繁而且场景外物又多重叠反复,想来是曾亲历过被狼袭击所至。我筑的梦是让她以身涉险最终击败了群狼。心魔尽除,想来日后便可安眠无患了。”
“原来如此,细想来也还说得过去。不过你胆子是真大。”迦蔗果拉了惊幔的胳膊将头靠了上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此类心魔,请千万千万手下留情。我是一万个不想要这种消除之法的,要记得哦!”
殷檀道:“就因为说得过去,不然,她哪儿还有脸喊冤?”
“如此说来,是我茶上得快了?还是你话讲得慢了,我竟有点恍惚。”殷桑随手拾起一片叶子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
“你以为师父是你呀,哪里用得着我解释这么多。”风惊幔紧接着抢过殷桑未出口的话,“我记得,某人好像有整篇的《梦绘经》要抄写。唉呀呀,什么时候交来着?”
放任罪大恶极之人去说风凉话,引申为没有天理。
一个昼夜纸若飞雪笔走龙蛇,两餐的果点香气与笔墨芳馨融汇一处难舍难分。尽管艰涩的经文早已烂熟于胸,学以致用到几何则全凭个人修为了。
是了,师父是谁?她的那点心思伎俩又何须解释。师父气的从来都不是独辟蹊径而是肆无忌惮,怪的也绝非剑走偏锋只因胆大妄为。
与之相较,好吃懒做天资愚钝在某种程度上甚至都要更为稳妥些。毕竟,在风惊幔这样的年纪,代价是一个过于虚渺又空幻的词。
因为懂得,才截住了殷桑的话。
她也知道什么叫后怕。就像那朵被她自作主张干掉了的星斐花……
算了算了不去想了。风惊幔觉得,若是讨了师父一顿骂或许还能好过些。偏偏挨罚的是殷桑这厮,呛的又是他老人家,果然冲动的事不能做。
“快别写了,我们出去玩儿啊。”三个小伙伴兴冲冲的跑来找她。
“冲动是梦魇。”风惊幔一遍一遍抄写着《朔心决》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转性啦?”
风惊幔:“你是梦魇。”
“梦魇都转性了你居然不好奇?”
风惊幔:“你转了什么性?”
当得知宫城噩梦已除,师父已向君上请了旨晚些时候即可出宫时,风惊幔有点相信梦魇转了性或许是真的。
不然呢?筑几个所谓美梦这种但求无过的做法若能成事她打死都不信。
不是我们将其战胜,而是被其放过了。幸运而已,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匆忙间还没忘给秦恭俭留了张字条辞行:有事托梦。
入夜多时。
此刻,再要紧的事也爬不回梦里去听了。
宽阔的街市商贾云集高声争闻,远远望去恰火树银花类兰缸如昼。如练的月色不小心沾染了人间烟火,流转于繁华里堪堪晃瞎了一众鸟眼。哪里还会舍得去睡觉。
一排暗纹云头靴踏在瓦片上不时伴有节奏般的轻摆着,下方是那条悬灯结彩又流动着的光带。几个人头枕着手臂仰面躺在不知哪家酒楼的屋顶上,晚风知趣地捎来阵阵浓郁甘冽的酒香。
衍城的夜街再美,他们也不会为此景致便晃瞎了眼这般没出息。浸染了烟火之气的,是头顶上空俯瞰尘寰间或回旋飞翔着的还鹰。
不记得是谁想出了这么好的角度,赦免了脖子的同时又拉近了与战神的距离。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身下的瓦片好硌吗?”
“这里不是祜城,没有那么多的鸟喜欢睡屋顶的。”殷桑答道。
迦蔗果轻叹了一声,小心的侧了侧身体。望见旁边的殷檀面色有些凝重,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还鹰的巡视和警戒通常不会这般密集,我总觉得像有事情要发生。”殷檀咬了咬唇,闪动着眼睛若有所思,突然道:“惊幔,你——”
但见风惊幔两脚交叠身姿舒展,整张脸却已睡得软沓沓的,稚气如婴孩。七师兄的魅力竟然不足以支撑起这花痴的眼皮。
“嗯,说的对。”
“喂喂,这家伙居然说梦话了嘿。”
“就不能是被酒气熏到说胡话了吗?”风惊幔突然伸开手臂摇晃了下脑袋,“除了酒楼就没有别的楼了吗,我被熏得都要吐了,醉死之前咱能不能换个地儿?”
忘了这个茬儿。
酒气之于风惊幔,闻之上头,饮如鸩毒。平日里若未掉进酒缸酒窖醉死还不至于,想是此间的佳酿过于幽郁醇厚了。良心店家。
“酒香都叫你闻了去了,人家还怎么做生意,再不走怕要收钱了。闪了闪了。”殷桑坐起了身,拍了拍同伴准备撤。
风惊幔一把拉住迦蔗果的袖子,表情痛苦地道:“扶我一下快,硌死了。”
“不要。偏你吃的多还不长肉,活该你硌死。哼!”
唉呀这死丫头,嘴皮子什么时候这么溜了,都是叫殷桑给带坏的。风惊幔也不是矫情,只是方才想事情出了神,身体撂在瓦片上半晌一动未动戳得麻了。
方才的那句“说的对”是回应殷檀的,她也觉得有事要发生。不过,仅是换身衣服怕是不够,看当下的时辰,洗个澡再动手差不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