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在意,惊恐何来?错愕又何来?跑得那么快难不成是来查看那只摔破了的锅?
如果此花确有特别之处,夫人打断女官的话以免众人惶恐倒也说得过去。或者,花有特别,但她不想让旁人知晓。
细细回想,夫人从始至终神色毫无波澜,这一点有目共睹。
总之,枝蔓时有缠绕,一时尚难理清。
风惊幔真的已经尽力了。回楚云殿的途中,上下眼皮早已难舍难分,似乎比八十一粒门钉的宫门还要沉重。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此时的她只想速速爬回去睡觉。
与小小的身材极不匹配的口型和哈欠的持续时长引来了内官和宫女的目光。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没扶墙的手遮住自己这张脸。尴了个尬就算了,光捂嘴怕是不够,脸还是得留着日后用得着。
一阵星斐花的味道不知自何处徐徐而来。
你也来?走开走开。应该是困出了幻觉吧,风惊幔实在分不出精力转动她的小脑袋瓜了。虽然她潜意识里觉得,现在整座宫城都是它的味道。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再不到自己的窝简直哭的心都有了。
我不要成为云洲第一只困死的鸟!
想是这两日睡眠不足又逢思虑过重,困到了极点。这一觉若说被她睡出地老天荒的气势都不为过。具体趴在哪了谁知道呢?不过不重要,只要进了楚云殿的大门自然可享天下太平。
困乏解了大半,隐隐觉得周遭似有冷气袭来。体感既不像睡在风口也明显区别于沐雨而卧,到底是……
坏了。风惊幔猛然惊醒,顷刻间慌觉朔风凛冽冰寒彻骨。
玩得这么大吗?
头顶若有隆隆之声。抬眼望去,云壁间泻下的朝晖落在素裹银妆的冰山之侧傲雪凌霜光芒如炽。
如此景象,似曾相识。
未及她细想,头顶和身后两个声音伴随着旋卷腾跃的雪沫砰然而至。
她还没想好先理哪一边,手臂便被人陡然抓住用力向后牵扯。风惊幔吃惊不小,如此急要关头上来便是一个恣意舒展的马趴尤令自己始料未及。
衰到家了。脚下的冰面清冽可鉴寒光逼人。这么滑好不好早说啊,好疼!
“我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睡的?”风惊幔起身后一路狂奔之余还没忘问出了这一句。
一个声音答道:“在我翻过这座山之前就已经在了。”语速轻快,语气坚定。
风惊幔细细打量之下,发现此人竟然是个与自己身量相仿的半大孩子,拉着她奔跑的一只小手还有点肉乎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温软稚气。
唉呀呀。只听传有人卧冰求鲤,我莫不是在梦里许了什么愿,求了那什么、什么……
头顶一声巨响震撤山谷,冰山收敛了光芒以栋朽榱崩之势于二人身后轰然倾覆。瞬间雪解冰散,似沉浸了百年的破碎之声由远及近咆哮而出。
十?八或者七?
风惊幔在心中掐算着差几步自己就会被拍扁在冰山之下。
记忆连续,脑筋清楚。看来只是被外力短暂砸晕了并无大碍。惊魂未定之余也让她稍稍安了心,拽着自己一条小腿拼命往上拉的应该就是那个救她的男孩子。
一定是在自己未察觉的时候积了阴德。
她想笑,无奈身体被包裹得结结实实,脸更是冻得麻木生疼已然不知是谁的了。想做表情还真是难。
风惊幔觉得难度更大的,还要说直立着奔跑却大头朝下埋进了冰雪堆这件事。
如果可以,这种被倒拔的萝卜下次还是不要尝试了。
……“等、等下,先听我说。”
“费了这些力气拖我出来,真是辛苦你了。谢谢啊。”好容易被人拔了出来,风惊幔两只手努力活动着自己的嘴巴。
她的焦急在男孩面无表情的回应下逐次舒缓平和。
“所以——”口齿清晰了还有点不习惯,“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休息下再走,至少让我把眼下的情况分析……”
风惊幔蹩脚的话音突然顿住了。她看到,在面前这个男孩如冰魄般晶亮的瞳中,一注接一注的水流自冰川断层处盘桓而下,强势改转流向后正奔向自己拍浪涌来。
就,分析到这吧。回头就不必了,风惊幔已经拉了他的手风驰电掣般的跑开了。
同是千百年后亦可被人瞻仰,若修成仙体也就罢了,冻成冰雕还是不要了吧。
话说顺水逃生,临高处为首要,纵地势为其次。风惊幔自以为依此而行总不会错,谁知地势的优势尚未突显脚下却尽了穷途。
自作死嫌不够还要牵累这么可爱的小恩人。她只是想回头看一眼,迎面一记巨浪席来将二人狂卷而入直拍向断崖之下。
能接住她的除了冰块已再无它物。
风惊幔严重怀疑身体已经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水势下行,两人总算浮出了脸来。风惊幔恍惚间见到人影就在眼前晃动,于是安心的掀起了一边的嘴角。不想左肩胛处骤然钝痛,一口水喷射而出。
臭小子,下手还真狠。
如此还没忘深深自责。她咳了好一通后艰难地道:“不好意思啊,是我带错了路,失算了。”
男孩并没有很在意,“没关系。”
稍顿了顿,又道:“不认识路的人,下次可不可以跑在后面。”
风惊幔猛觉眼前如有数只寒鸦飞过。
如此措手不及可还行?小小年纪讲话这样直白。
“休息,就只有一种可能。”男孩这般言辞冷淡居然还没完,“长眠于此。”
风惊幔倒呛了一口水。她沿着男孩目光的方向望去。
他说的对。
那景象在她看来极不真实,一如日月无光山河失色。
恒久不变的冰川,就在她眼前渐渐消散沉沦了。静默的海面终因无力承载而面目全非,顷刻间巨浪排空骇栗狂卷,似以支离破碎的惨烈向外部剖白无边的悲怆。
恐惧竟也变得拖沓延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末日。
绝境,总能以意外的姿态授人心境以通达亦或澄明。既到此处,不战何为!
现在不跑还等什么呀,难道是出门忘记了带腿吗?逃就对了。赘述半个字都是要了亲命。
郊野林间,田地庄院,犹如在巨毯的舒卷倾覆之下销毁蚕食片片凋落。两人在恶浪的尖头迅速的移动,一路穿过渺无人迹的空旷。
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不若初始般强烈了,堪堪消减了一半。只余下耳聋了。
风惊幔也不晓得是坏事还是坏事,凶险未除人却早已精疲力歇。死撑着拖一口气纯纯是对死神这个对手的由衷敬畏。
街头巷陌。最后的欣慰或许是葬身之处尚有的选。
她很想抬起头来去寻一个自己喜欢的招幌牌匾。可她更想最后看一眼的,是在前面紧紧拉住她奔跑的这个男孩的脸。
她竟都没有仔细看过呢。这个人,是他选择了自己,还是自己选择的他?
刹那晕厥。
我错了。如果能重来我绝对不想看再也不要看爱谁看谁看!在她这样想的时候,那张脸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距离如此之近,近得鼻息可闻近到难见全貌。
跑在前面的,要秀转身急停能不能打个招呼啊先!
身量相仿还真是坑啊。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撞过这么硬的头。算了,是我的错。跑在后面是自己凭实力选的,还有脸怪谁呢。
“看!”
风惊幔内心合计几百字的篇幅都被他轻松无视了。她哪里还记得看见了什么,有没有抬起脖子都有待追忆。只是被男孩拉着改换方向朝斜后方跨进了一道门却还记得真切。那门槛还真是高,就高得挺危险的。
轰鸣之声响遏行云,似横贯于头顶之上重重碾压而过。前方,坍塌破败的声音不绝于耳,下一翻旋起的海浪再次铺卷重复着奔涌向前。周而复始……
风惊幔缓缓睁开双眼。当确定自己毫发无伤胳膊腿具在,且所在之地犹如被一只倒扣的碗牢牢护住固若金汤以后,绝处逢生的喜悦令她瞬间喜极而泣。我先哭了你随意。
两人仰面瘫在殿中央凶喘肤汗,人极鸟倦。
外面的一切就此隔绝了。声响仍在,叙述的仿若是上辈子的事。地面是凉的,所以身体是热的。这便还好。
“谁把走马灯挂这儿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风惊幔声音有气无力,眼睛盯着高处的屋顶喃喃道。
“那是藻井。”声音自脑后传来。
啊?原来竟是自己头晕了。她定睛仔细打量,也没看出个纹样来,反而越看越转得厉害。
想不到居然还是座重了不知多少层的重拱藻井。应该挺好看的吧,就是,有点费眼睛。
风惊幔头贴着地面左右环视了一周。
微暗的光线下,蛛网交错满屋苍凉,但明显较普通的屋舍建筑格局开阔用料考究,仅是稍逊于神佛之殿王公之居。
藻井虽为装饰,但构筑却有固定的规制。
“你家屋顶是藻井吗?”
对方并未回答她这个冒着傻气的问题。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待体力恢复了七八分,风惊幔也猜到了那男孩让她看的到底是什么。海浪分出了缝隙,顺着缝隙的方向藏身,方躲过了巨浪侵袭。至于为何接续的海浪均独独钟情于这里,或许是天意吧。
风惊幔分解着动作才吃力的从地上爬起,看见男孩站在不远处正朝着一个方向昂首发呆。
这张脸到底让她瞧分明了,隐隐作痛的额角尚令她心有余悸。代价还真大。
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净到出世绝尘的一张脸。他的眸中似高耸若幽黑的一团一时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后脑勺没长眼也不好老是从人家瞳孔中看吧,这什么破习惯。
风惊幔定了定神,转身也向着那个方向望去。
只这一望,她便彻底理解了发呆的含义。就是当你明明站在一个高大的事物面前,却只能用似高耸若幽黑来形容。
两人对视了一眼,确定眼睛还是自己那双眼睛,并未有何异样。
施了术的障眼法。
抹得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生无趣。鄙夷归鄙夷,羽毛已在她心决的加持下整装待发了。
“想看清楚是吧,就这?等姐给你破了它。”
当男孩第三次盯着她身上一片发光的羽毛看时,风惊幔决定放弃了。
“黔驴技穷。对不住哈,这活儿我接不来。”
多少还是有点卡脸,奈何他眼里未流露出丝毫失望。不奇怪,小孩子家家的哪来那么重的好奇心。不过,他这个表情是,冲我笑了?
笑得像一朵浩瀚星河中缓缓绽开的芙蓉雪莲。
真是要命。好好的芙蓉雪莲七盘八绕的生生重叠成一方盘茎莲花藻井。又是藻井!这藻井今天就过不去了是吗?还有,能不能不要这么晕啊!
大意了。
风惊幔猛然一个起身,自梦境带出的眩晕还没有彻底消退,鬓边的垂发被薄汗浸湿了贴在脸颊上。
她用手拍了拍身下的褥席,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个好心人捞起来丢到床上的。仓皇逃串疲于奔命,真是浪费了这么温暖的窝。
梦师原是极少做梦的,除非在意念强烈、异常疲惫或者意识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其中第三种情况颇为棘手,严重时现实与梦境难以区分,甚至会遗散一些碎片状的意识,不过仅在病重或弥留之际才会如此。常人亦然。
敬业到疲惫至此,真想对着镜子给自己跪了。
那个梦,她曾经进去过。只是身在当下无法分辨罢了。
那是璃幻噩梦缠身时她在他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末日海啸就是璃幻束缚缠身无力挣脱的魇,这本应与一个自小娇养深宫不问世事的孱弱少年毫无相干。
参不透其中原由,故解不出沉疴宿梦。因果悬浮,大概是未至彻悟的那一刻吧。
先觉者已叹糊涂难得,迷惘者尚不明何为如梦初醒。
亥时已过。风惊幔呆坐了一会儿,旋即跑进了她最挂念的那个去处——璃幻的梦里。
夜色如被重墨浓浓的遮住了,一丝萤火之光都没有放过。
她闭着眼睛,感觉到淙淙细流蜿蜒而下,汇聚交融转而汩汩流淌。身侧隆隆之音渐起,少间,清脆响亮的断层撕裂声并伴有飞溅的水花喷落。再者,由远及近的厚重的喘息……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被风惊幔取下,与她的那张脸一颠一倒上下相反。反戴的面具也不知道是给谁戴的,遮了一双眼睛,夜不黑才怪。
她本想只用听的看看能否有新的发现。进得璃幻的梦来,所闻的一切均与之前的经历高度重合。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没事儿装瞎实在不可取。
汩汩流淌的,是被轻轻舀起醇香四溢的浓汤;冰镇的西瓜应声裂开,凝着寒气的汁水少许溅落。再者,卧榻上一只胖嘟嘟的小懒猫熟睡中畅快的打着呼……
难怪了。一定要这么大的差距吗?特别是看着那只贪睡的猫。如此怡情惬意与自己的落荒而逃相对照还真不是一般的讽刺。
戳眼睛还不够,这就叫杀人诛心。有那么一瞬间,风惊幔很想把那张鬼面再反戴回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