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尤云安扯着嗓子喊了一路,终于在到达厕所之前,撞见从办公室出来的谢平——
也正是他们摸鱼归来的体育老师。
尖锐的哨声响起,谢平眉毛一横,望向厕所门口拉拉扯扯的几人,“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马上给我站过来!”
四个人端端正正站成一排,迎接对面审视的目光。
尤云安双手交叉在身前,垂着发白的脸庞望向地面,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便很委屈。
与旁边三个姿态从容的老油条形成很鲜明的对比。
谢平背着手扫荡一圈,心里有了底,径直走到尤云安面前,“你来说,怎么回事?”
张秀秀目露警告,瞪了尤云安一眼,不料被抓个正着。
“看什么看?”
谢平凶道。
张秀秀抬了抬下巴,不服气道,“我们就是去上个厕所,你说对吧,尤云安?”
说着又胳膊肘撞了尤云安一下。
尤云安瘦削的上身随着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轻微晃了晃,只是默默站稳了脚跟,没吱声。
张秀秀看他居然没反应,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
谢平皱起眉头,也将目光转向尤云安,“是这样吗?尤云安同学。”
尤云安慢慢抬起眼,没有一丝杂质的栗色瞳仁如泉水般澄澈,“是,老师。”
“我们就是一起去上个厕所。”
“他们在跟我开玩笑,您可能误会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精力旺盛,打打闹闹的也挺正常,谢平半信半疑,“开玩笑?你们关系很好?”
周围三道目光同时投射过来,尤云安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们是朋友。“
还没到下课,尤云安没再去运动场让人看热闹,就近钻入一间没人的器材室钻。
器材室光线昏暗,狭小的窗口透进些许亮光,细碎的尘埃不断漂浮起落。
尤云安熟练地缩到角落,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拆过的烟盒和塑料火机。
“啪嗒——”
橘红火焰猝然跃起,劣质香烟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夹在指尖的烟倏地抖动一下,尤云安呛了一小口烟,继而脑袋后仰靠在墙边,感受尼古丁从肺里慢慢滚过。
迂回的白烟缓缓升腾,朦胧了清澈而温驯的眉眼。放松状态下的颈部细长而优美,喉结突出,蕴含着一股野生的韧劲。
两支抽完,正好赶上下课铃。
尤云安随手弹开烟头,抖了抖校服,推门出去。
午后气温不冷不燥,课间校园里满是活泼乱跳的少年男女,尤云安一路走到教学楼下。
身后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声线明朗,“可算追上你了。”
尤云安怕被嗅到味道,有些心虚地侧肩错开对方的胳膊,“别挨着,热。”
“热?我还嫌冷呢。”
好基友陈悠明从外面网吧狂奔回来,边顺气边道,“不说这个了,今天放学你有空没,一起去上网呗?我请客。”
尤云安听到请客两个字犹豫了一秒,旋即摇头道,“没空,得去打工。”
陈友明闻言忽然想起什么,神情变得复杂,“就那咖啡厅?你还在那打工?”
尤云安脸色不自然了一瞬,机械地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陈悠明语气迟疑,“你就不能打个正经一点的工?”
尤云安哽了几秒钟,诚实道,“这个钱多。”
四个字把陈悠明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不得不承认,尤云安的确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而标志,气质干净腼腆,是挺招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如果不是此人在学校窝囊到人尽皆知的话。
不过在学校外面,这种讨喜的气质倒是能发挥些许优势。
“行,”陈悠明没办法道,“那你记得九点前回去,上次阿姨看你到点没回来,还到对门来问我来着。”
陈悠明就住尤云安对门,两人打幼儿园起便在同一个班,对彼此算得上知根知底。
尤云安家里的情况陈悠明知道个大概。
尤叔长期在厂里打工,住职工宿舍,尤云安家平时就他和他妈两个人,陈悠明小时候还经常去串门。
只是现在很少了,尤云安他妈得了心脏病,平日在家安静养病,他在母亲的告诫下不再上门打扰。
“那个……时间不太一定,”尤云安想了想,挠头道,“要是到时候我还没回来,帮我跟我妈说一声,谢了。”
陈悠明跟路过的哥们击了个掌,偏过头随口说,“你也别太辛苦了,尤叔现在在车厂不是挺能挣钱的么,听说可是高薪啊,你还嫌不够用?”
意味深长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别是想赚钱给谁买礼物吧?”
尤云安想到上周班里集体订运动服的事情,抿唇道,“我想买件衣服。”
陈悠明哇了一声,觉得他兄弟出息了,忙追问道,“什么衣服?”
尤云安诚实道,“运动服。”
“……”
陈悠明沉默了几秒,没绷住,“不是,你认真的?”
他以为有情况,搞了半天是送自己?
尤云安瞟了他一眼,快步向前,将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陈悠明这才想起上周的运动服他们班就尤云安一个人没订,刚想追上去,颀长的身影已淹没在人群里。
陈悠明脚步一顿,心头逐渐涌上一抹无奈。
这位相处了十多年的好友,外表文文弱弱的,跟软柿子一样,仿佛谁都能来捏一把,其实是骨子里是带刺的。
就是一般情况下不会冒尖。
记忆回溯到小学,那时的尤云安脾气还挺暴。
这还要说起当时发生过的一件事。
有天尤云安把生日他爸送的手工玩具带到学校给他看,结果被班上一个男孩瞅见,顺手抢走,从三楼阳台扔了下去,还大声嘲笑说“一股穷酸气”。
然后尤云安丁点大的小人冲上去,呲牙咧嘴地跟对方扭打在一起。
他亲眼看见的,那下手贼狠,把当时臭名昭著的年纪恶霸鼻血都给揍出来了。
不过这事后来闹的不太好看。
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于是老师请来了双方家长。
办公室里一场谈判结束,年纪恶霸恢复了耀武扬威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本加厉地针对尤云安。
那段时间……他都不用太敢靠近尤云安。
也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尤云安才有了驼背的习惯。
陈年往事。
陈悠明不怎么在乎地揉揉鼻子,在走廊响起的铃声中慢悠悠走入教室。
一天的课程结束,很快到了放学时间。
尤云安不敢耽搁,抡起书包便气喘吁吁冲到学校后街的熊猫咖啡厅,结果门还没进,就又被等在门口的徐琮拦住。
尤云安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有点欲哭无泪。
“店长,我今天没迟到吧?”
徐琮低头看了眼手表,不容置喙道,“现在是五点三十一分零六秒,这代表你迟到了一分零六秒。”
“哦不对,现在已经是一分零八、九、十秒了……”
“总之,老规矩,扣二十。”
尤云安看着被挡得严严实实的玻璃门,僵笑了一下,“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徐琮点头嗯了声,转身入店,“搞快点,给你两分钟时间换衣服,今天周五放假,待会客流量估计会很大。”
“大什么大。”
身着黑白熊猫套裙的小元没好气地从高高的柜台里探出一颗脑袋,扎成双马尾的卷发随着少女的动作活泼跃动,“不知道的以为你这店生意多好,店里最多的时候有超过十个人么?”
"就会刁难人,真是的。"
偌大的店内黑白交织,从头顶的吊灯到脚下的地板皆是熊猫元素,氛围典雅而温馨,落地窗边有人正在用餐。
只是整个空间充斥着一股强烈到让人无法忽略的冷清。
徐琮被怼得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小元熟练地转头变脸,笑容甜美,“尤云安,你别听他的,衣服慢慢换就好啦。”
尤云安触及徐琮被呛到发白的脸色,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我换衣服很快,两分钟对我来说很宽裕了。”
徐琮有了台阶下,这才抱起手臂冷哼一声,“臭丫头,向着谁呢。”
小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理会表兄妹两人的日常斗嘴,尤云安迅速进了更衣室。
外面朦胧的声音衬得里头越发安静,换上制服的尤云安在短暂的闲暇中静静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发顶上立着两只毛茸茸的半圆熊猫耳朵,白色褶皱花边的围裙系在腰间,勾勒出一道柔韧起伏的弧线。
清瘦的身躯被样式可爱的黑白背带裤包裹住,配上因面无表情而显得冷漠的一张脸,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还是笑起来好一点。
尤云安这样想着,扬了扬唇角。
黑亮的杏眼随之微微弯起,睫毛下的瞳仁透出澄澈的光点,温良如食草动物般的眼神,顿时消融开面上那丝不协调的木然。
门突然被拉开,外头的暖光倾洒进来,光影的分界线落在那双用胶水粘好的白色帆布鞋边。
尤云安转过脑袋。
“好了没?”
倏然出现的徐琮不轻不重敲了下门框,斜眼打量了下换好装束的尤云安,“来客人了,柜台缺人。”
当时他就是看这小子长得像吃软饭的才把人招进来,没想到花了钱生意还是一样的烂,搞得他现在一看见这人心里就不太舒坦。
“知道了,马上来。”
尤云安应了声,很快推门出来。
大厅已经多出两桌的客人,尤云安粗略扫过,拉起桌板进了柜台。
戴着耳机的小元正慢悠悠地切割一块方形的提拉米苏,徐琮系上围裙,随手清理了桌面上的几个玻璃杯。
“12号桌了一杯苏打水,一杯卡布奇诺,你负责做一下。”
徐琮人虽刻薄,给的收入却比洗碗工那一类苦力活要高,只要不中途开人,其实是一份很不错的兼职。
尤云安点头,弯腰从柜子里拿出材料,在徐琮时不时的目光扫射中麻利地开始干活。
菜单上的饮品有二十来种,调制方法眼花缭乱,尤云安动作熟练,五分钟后便将制好的成品放上托盘。
刚想送出去,前台又来了点单的人。
瞧见来客的徐琮使了个眼神,接过托盘替代了他的工作。
尤云安在这家咖啡店工作了一个多月,对流程已经很熟悉了,走向柜台另一侧,微笑道,“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这家店就开在学校附近,两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盯着菜单纠结了一会儿,点了两份甜品。
“好的,”尤云安摆手示意,“那边有靠窗的位置。”
“那个……”
两个女生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胆大点的望向尤云安头顶,试探问,“你们这个装扮好可爱啊,能摸一下吗?”
尤云安歪了脑袋,指向发顶的毛绒耳朵,“这个么?”
女生点头。
尤云安脸色微红,迟疑片刻,配合地低了低脖子,细长的睫毛温顺垂下,“好吧。”
两人轮流抬手触摸了尤云安的头顶,捂嘴笑道,“谢谢你呀,我们下次还会来的。”
尤云安腼腆一笑,“欢迎。”
大厅另一头,靠在沙发里的许祐嶙刚结束一局赛车手游,随手握起杯子往喉咙里灌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喝起来很清爽,薄荷叶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清甜席卷口腔,许祐嶙一口气将杯子喝到见了底。
这时,细碎的笑声在平静的店内响起,略显突兀。
许祐嶙一撩眼皮,正好瞧见柜台里的男生低着脑袋给人摸毛绒耳朵的画面,眉心微微一拧。
足够清静的环境让他忽略了这里店员的奇怪装束,不过这个人……
很眼熟。
垂落的几缕短发遮住男生的额头和眼睛,只余下白净分明的下半张脸。
鼻头挺翘,嘴唇丰润,脊背从侧面看很单薄,肩头的位置显出一点驼起的弧线——
他想起来了。
不只是这个人,还有牛仔裤上那个潮湿的、冒着热气的水印。
大腿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留下一个滚烫的烙印,此时余温作祟,隐晦地灼热了皮肤。
微小,陌生,难以忽略。
柜台里的人侧过了脸,杏眼微微弯起,正对着前往座位的客人微笑。
唇角弧度很浅,圆眼温顺无害,带着刻意的讨好。
笑起来完全是无法让人觉得讨厌的模样。
许祐嶙内心的排斥加剧,用力地攥紧了手指。
讨好卖乖的。
这种人是没有尊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