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怂怎么了》 第1章 第 1 章 扑倒 微风拂过墙边绿叶,孤单的燕子展翅翱翔,C市一中的运动场溢出少年男女活泼朝气的欢声笑语。 初春气候宜人,校园里的杏花树开出大片雪白的花朵,花香鸟语,一切都很美好。 尤云安除外。 “别别别……有话好说,别打脸!” 抖着肥肉的拳头呼啸而来,尤云安一个侧身,熟练而灵活地躲开。 与此同时,白色校服下细瘦的腰身弯成一个近乎妖娆的弧度,又富有弹性似的,快速直挺过来,恢复成平时那副微微驼背的体态。 整套动作下来略显滑稽。 几步之外的篮球场,几个打球的男生心照不宣地望向这边笑了笑,眼神里的鄙夷很明显。 一米七五的身高,加上身板偏于瘦削的缘故,这点轻微的驼背在这副躯体上其实并不明显。 但与三个不良少年对峙着,那点并不明显的窝囊劲儿便毫无保留地体现出来了。 是的,形势严峻,此时此刻,弱小无助的尤云安的对手有三个。 一个凶巴巴的胖子,一个笑容阴恻恻的瘦子,以及一个……看着老实其实并不老实的老实人。 “还敢反抗?” 一拳落了空,领头的胖子恼羞成怒,“尤云安,你死定了!” 乌黑的短发下,一双栗色的杏眼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尤云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小白脸,求饶道,“秀秀哥,今天就放过我吧,真没钱了!” “等明天,我不止给你买可乐,还捎几包薯片,行不行?” 他皮肤白净,生得清秀讨喜,纵然一副讨巧卖乖,十分夸张的模样,也不会让人产生半点不适。 “不行!” 胖子早不信尤云安的鬼话了,而且他最烦别人叫他张秀秀的本名,气得脸都红了,“老子叫鲨头,敢拿那娘们一样的名字叫我,老子让你今天死两次!” 话音刚落,又一拳打过来。 尤云安可太冤枉了,秀秀这名字多好啊,斯文秀气,还是叠词,多可爱。 虽然可爱斯文秀气这些词和张秀秀本人毫无关系就是了。 “哥哥哥,我错了鲨头哥,我就一条命,怎么死两次?!!” 一个箭步蹿进人群,尤云安边绕着球场跑,边无助呐喊,丝毫不在意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多年来,因畏畏缩缩的怂包气质而惨遭各种冷眼欺凌的尤云安对此类突发情况早已游刃有余,诀窍无他,一个字—— 躲! 躲过今天,倒霉的就是明天! 躲过明天,倒霉的就是后天! 躲过后天…… 总之,躲就对了。 只要躲的都快,倒霉事儿就追不上他。 尤云安耗子似的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被甩在后方的张秀秀双拳一握,猛地吸了一口气,庞大的体格如同野牛一般向前横冲直撞。 满地尘埃漂浮,两人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纷乱。 边上两个颠着排球的女孩躲到一边,向不远处的尤云安投去担忧的目光。 尤云安感知到地板传来的震动,一扭头,果然见势不妙,哇哇乱叫地拨开人群飞奔起来,“让让,让让!不好意思,让让……” 求饶的回声在空气上方缭绕盘旋,很快被其他杂声吞没。 “好吓人呀,尤云安又被那几个高二的缠上了。” 女生边接过排球边环顾四周,踌躇道,“谢老师呢?” 一中的体育课是几个不同的班级合成一个大班一起上,谢老师是负责带他们的体育老师,很多时候皆是宣布解散后便不见人影。 “估计又在办公室打牌吧。” 另一个女生把球抛高,对这副景象见怪不怪,“别操心了,你见哪次尤云安被他们抓住过?” 不知什么缘故,尤云安虽然经常被人追着欺负,可身上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没有受伤过的迹象。 女生想了想,放心道,“那倒也——” 球场的方向传来骚动,女生话音一顿,略带惊喜地扭头,“靠,快看快看,那不是三班的人么!许祐嶙来上体育课了。” “许祐嶙?” 听到这个名字,旁边的人皆纷纷探头看去,一眼便捕捉到篮筐下的两个男生。 两人都没穿校服,个子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从穿着和气质上看都异常显眼。 一个穿了骚包的粉色球衣,头发染成能糊弄老师的深棕色,脸上笑嘻嘻的,嘴里还叼了根棒棒糖,十分标准的花花公子形象。 另一个寸头的男生看上去则飒爽得多。 简单的黑T长裤,小麦色皮肤,脸看着有点像混血,五官英俊立体,棱角又很锋利,极有侵略性的长相。 往下看,身材也相当有型。 个高腿长,流畅的肌肉轮廓在半贴身的黑色T恤下若隐若现,垂下的手臂显出凸起的青筋。筋骨分明,是长期练习某项运动才具有的凌厉感。 即使这人脸很臭,但仍不妨碍他身上那股聚光灯般的耀眼气质。 事实上,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也正聚集在这一位身上。 许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商业巨头,如今在汽车行业进军得如火如荼,工厂遍布全球,产量惊人。 据说许祐嶙是家里的独子。 有这样的身份,无论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更不用说此人还长了一张帅脸—— 即使是冷酷坏脾气型的,在荷尔蒙萌动的高中校园,也足够有吸引力了。 “哐当”一声巨响。 韩延将球抛向篮筐,吊儿郎当道,“踩下场,各位没意见吧?” 懒散的语气配上欠揍的笑脸,短短一句话就足以让人牙痒痒了。 很欠打。 但场上几个身强体壮的特长生只是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一眼,自认倒霉地清场走人。 高一三班,这个班里有几个不服管教的富家子弟,出了名的乌烟瘴气。 学校以成绩为重,风气却称不上好,硬抢的事不少有,大不了就是一顿拳脚比个高下。 不过这事也得挑人。 正散场之际,韩延突然上前勾住其中一位面色尤为不爽的男生,扯出嘴里的棒棒糖,笑容灿烂。 “眼神不错,能帮我扔一下吗?” 男生收敛表情往许祐嶙的方向瞄了眼,迟疑地接过。 “好同学。”韩延撒开手,拍了拍男生的后脑勺,“记得垃圾分类。” 这头刚走,另一边的人见同伴手里捏着个棒棒糖,忍不住靠近道,“你说你跟他们较什么劲。” 男生举着棒棒糖往前,克制着表情,“有纸没?” 不等对方回答,捡球回来看到这一幕的队长怒了,“欺人太甚!” 说着,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抓过吃剩的棒棒糖,大步走向韩延。 韩延在边上和许祐嶙说话,瞧见这情形,悠悠挑了下眉毛,瞥向旁边的人。 “真麻烦。” 阳光下的侧脸棱角分明,许祐嶙眉心微蹙,不耐地拿手掌压了下耳朵,“都说了找外面的场子打。” 从刚才开始,耳边一直有个聒噪的声音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大白天的在呼救一般,吵的他心里没来由的烦躁。 “没办法嘛,”韩延摊了摊手,“这个月已经逃三次课了,再被发现一次,我倒是无所谓,你不怕被关禁闭啊。” 专门的禁闭室,韩延目前只知道许家会搞这套。 不过略一思索也情有可原。 许家父子两人关系决裂在圈里是人尽皆知,许祐嶙从小练泰拳,起步便是请的是退役教练,前些年还到国外拿了不少锦标赛奖项。这身手,真要跟他爸横起来,那肯定不好收场。 听到禁闭这个词,许祐嶙郁闷地吸了口气,迈开修长的腿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顿时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来势汹汹的人神色一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许祐嶙睨了对方两秒,深邃桀骜的眸子分明没什么情绪,却有种莫名的威慑力。 “到底让不让?” 不同于青春期男孩的粗嗓,天生磁性的嗓音,无端裹挟了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戾气。 特别是配上头顶散发着不羁气息的寸头。 本想理论一番的队长举着根棒棒糖僵住了。 看身型,十有**打不过。 看眼神,这人属于那种狠人,还没动手就够让人犯怵了。 有人适时拉了他一把,小声劝道,“走吧队长。” 队长尴尬中把棒棒糖塞进嘴里,配合地走了。 许祐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两人离开,耳边那道似有若无的声音似乎又清晰了一点。 他敛眉扫向四周,没找到声音的源头,反倒听见一旁的韩延笑得抽气的声音。 方才怎么回事许祐嶙不是没看见,刚想说一句,笑得前俯后仰的韩延突然望向他背后,面色震惊。 许祐嶙一顿,侧过身,只见一道白影朝自己飞速跌倒而来。 电光火石间,左腿便被人紧紧抱住。 与此同时,膝盖上方的大腿被什么温软的东西撞了一下,伴随着似有若无的痒,即使隔了一层布料,那种又湿又热的奇异触感也格外清晰。 “牛逼啊。” 球场上乍然响起一阵看热闹的起哄声。 韩延也从震惊中缓过来,意味不明地吹了声口哨。 许祐嶙低头,脸顿时黑了。 尤云安对自己的兔子一样的逃跑速度很有自信,他是不可能被追上的,至少不能被一个毫无锻炼痕迹的混混追上—— 如果鞋底没掉的话。 这帆布鞋是尤云安借好友的手机花60块钱从网上买的,白色的,不耐脏,他可爱惜了,一周洗一次,没想到鞋底这么容易就掉了,害他狠狠摔了一跤,还好他危急时刻抓住了什么,都没怎么摔疼。 就是眼睛里进了点灰尘,嘴唇不知怎么也有点发麻。 细长的睫毛颤动两下,尤云安艰难地睁开眼,崭新的黑白球鞋映入眼帘。 真的像新的一样,鞋面泛着光泽,没有一点污渍和折痕。 尤云安在购物软件上见过这双鞋,球星同款,赝品都要两三百,他瞪大眼仔细观摩一番。 哇,这质感,一定是正版—— 不对,这特么谁的鞋??? 摔懵了的尤云安猛地清醒过来,心头倏地涌上一种很不好,非常不好的预感。 按理说这鞋很贵,肯定是学校那伙有钱人才穿得起。 根据经验,那伙有钱人最不好招惹了。 尤云安心口乱跳地仰起脸,毫无征兆撞上许祐嶙阴沉得能刀人的目光,他悄然咽了下口水。 许祐嶙,一中的风云人物,谁不认识。 完蛋。 摔在哪里不好,偏偏摔在这个据说脾气很差的纨绔子弟脚边。 目光在大腿那一小块略微湿润的布料上定格了一瞬,许祐嶙忍着将人一脚踹飞的冲动,闻声看向气喘吁吁赶来的三个人,面色不虞。 “你们搞什么?” 瘦子及时刹住脚,缩回张秀秀敦实的后背,小声道,“咋办啊老大?” 张秀秀顺了两口气,用忌惮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许祐嶙,没再靠近,语气依然粗犷凶狠,“尤云安,你过来!” “我不!” 尤云安吓得一个激灵,手上不自觉更加用力。 让他过去他就过去,当他是傻子啊? 对方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喷洒过来,那种毛骨悚然的怪异感愈发清晰,许祐嶙垂下眼皮,眼底戾气翻滚,见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倏地顿了一下。 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怜悯,而是他没见过这么怂的人。 春日的暖光洒落在清秀白净的脸庞,一双清透的杏眼微微泛着光,里头装载的情绪很强烈,看起来…… 无端很讨厌。 “松手。” 许祐嶙咬着后牙,沉声道。 “啊?” 尤云安疑惑地张了张嘴,假装没听清。 这个富二代还挺唬人的,他倒这一会儿,张秀秀一个高二的壮汉都不敢过来了,要是能捱到张秀秀走人…… 没等尤云安把这桩好事想完,忍无可忍的许祐嶙抬起腿,想将人甩下去,“滚开。” 不料尤云安及时察觉到什么,两条胳膊陡然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哀嚎道,“我松手,我松手!” 结实修长的大腿爆发出蓬勃的力量感,再不松尤云安怀疑这人要把自己踢飞出去,话一落,便认命地撒了手。 他刚起身往后踉跄一两步,便被后方等待已久的张秀秀拎住了校服后领,好歹是站住脚了。 倒是许祐嶙一个重心不稳,双手撑地,往后倒坐在了地上。 “秀秀哥,你就放过我吧!” 尤云安又开始哀叫起来,脸上就写了可怜两字。 许祐嶙眉峰压低,不悦地抬眼看了尤云安一眼,拍拍手站起。 “阿嶙,没事吧?”韩延从后面走来。 许祐嶙摇头,凝眉望向远处。 尤云安正耷拉着一只开胶的鞋底被人拖向厕所的方向,丰润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发出了方才他以为自己幻听的那种凄惨的求饶声。 韩延见许祐嶙一直盯着,眼神往下扫过,笑容有些下流,“哎,爽不爽?” 许祐嶙瞥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有病。”提步走向场外。 “去哪?!”韩延一头雾水地喊。 许祐嶙抬了下手,没回头。 “换裤子。” 攻比受大,为什么才读高一后文会有解释的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扑倒 第2章 第 2 章 熊猫 天无绝人之路,尤云安扯着嗓子喊了一路,终于在到达厕所之前,撞见从办公室出来的谢平—— 也正是他们摸鱼归来的体育老师。 尖锐的哨声响起,谢平眉毛一横,望向厕所门口拉拉扯扯的几人,“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马上给我站过来!” 四个人端端正正站成一排,迎接对面审视的目光。 尤云安双手交叉在身前,垂着发白的脸庞望向地面,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便很委屈。 与旁边三个姿态从容的老油条形成很鲜明的对比。 谢平背着手扫荡一圈,心里有了底,径直走到尤云安面前,“你来说,怎么回事?” 张秀秀目露警告,瞪了尤云安一眼,不料被抓个正着。 “看什么看?” 谢平凶道。 张秀秀抬了抬下巴,不服气道,“我们就是去上个厕所,你说对吧,尤云安?” 说着又胳膊肘撞了尤云安一下。 尤云安瘦削的上身随着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轻微晃了晃,只是默默站稳了脚跟,没吱声。 张秀秀看他居然没反应,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 谢平皱起眉头,也将目光转向尤云安,“是这样吗?尤云安同学。” 尤云安慢慢抬起眼,没有一丝杂质的栗色瞳仁如泉水般澄澈,“是,老师。” “我们就是一起去上个厕所。” “他们在跟我开玩笑,您可能误会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精力旺盛,打打闹闹的也挺正常,谢平半信半疑,“开玩笑?你们关系很好?” 周围三道目光同时投射过来,尤云安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们是朋友。“ 还没到下课,尤云安没再去运动场让人看热闹,就近钻入一间没人的器材室钻。 器材室光线昏暗,狭小的窗口透进些许亮光,细碎的尘埃不断漂浮起落。 尤云安熟练地缩到角落,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拆过的烟盒和塑料火机。 “啪嗒——” 橘红火焰猝然跃起,劣质香烟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夹在指尖的烟倏地抖动一下,尤云安呛了一小口烟,继而脑袋后仰靠在墙边,感受尼古丁从肺里慢慢滚过。 迂回的白烟缓缓升腾,朦胧了清澈而温驯的眉眼。放松状态下的颈部细长而优美,喉结突出,蕴含着一股野生的韧劲。 两支抽完,正好赶上下课铃。 尤云安随手弹开烟头,抖了抖校服,推门出去。 午后气温不冷不燥,课间校园里满是活泼乱跳的少年男女,尤云安一路走到教学楼下。 身后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声线明朗,“可算追上你了。” 尤云安怕被嗅到味道,有些心虚地侧肩错开对方的胳膊,“别挨着,热。” “热?我还嫌冷呢。” 好基友陈悠明从外面网吧狂奔回来,边顺气边道,“不说这个了,今天放学你有空没,一起去上网呗?我请客。” 尤云安听到请客两个字犹豫了一秒,旋即摇头道,“没空,得去打工。” 陈友明闻言忽然想起什么,神情变得复杂,“就那咖啡厅?你还在那打工?” 尤云安脸色不自然了一瞬,机械地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陈悠明语气迟疑,“你就不能打个正经一点的工?” 尤云安哽了几秒钟,诚实道,“这个钱多。” 四个字把陈悠明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不得不承认,尤云安的确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而标志,气质干净腼腆,是挺招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如果不是此人在学校窝囊到人尽皆知的话。 不过在学校外面,这种讨喜的气质倒是能发挥些许优势。 “行,”陈悠明没办法道,“那你记得九点前回去,上次阿姨看你到点没回来,还到对门来问我来着。” 陈悠明就住尤云安对门,两人打幼儿园起便在同一个班,对彼此算得上知根知底。 尤云安家里的情况陈悠明知道个大概。 尤叔长期在厂里打工,住职工宿舍,尤云安家平时就他和他妈两个人,陈悠明小时候还经常去串门。 只是现在很少了,尤云安他妈得了心脏病,平日在家安静养病,他在母亲的告诫下不再上门打扰。 “那个……时间不太一定,”尤云安想了想,挠头道,“要是到时候我还没回来,帮我跟我妈说一声,谢了。” 陈悠明跟路过的哥们击了个掌,偏过头随口说,“你也别太辛苦了,尤叔现在在车厂不是挺能挣钱的么,听说可是高薪啊,你还嫌不够用?” 意味深长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别是想赚钱给谁买礼物吧?” 尤云安想到上周班里集体订运动服的事情,抿唇道,“我想买件衣服。” 陈悠明哇了一声,觉得他兄弟出息了,忙追问道,“什么衣服?” 尤云安诚实道,“运动服。” “……” 陈悠明沉默了几秒,没绷住,“不是,你认真的?” 他以为有情况,搞了半天是送自己? 尤云安瞟了他一眼,快步向前,将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陈悠明这才想起上周的运动服他们班就尤云安一个人没订,刚想追上去,颀长的身影已淹没在人群里。 陈悠明脚步一顿,心头逐渐涌上一抹无奈。 这位相处了十多年的好友,外表文文弱弱的,跟软柿子一样,仿佛谁都能来捏一把,其实是骨子里是带刺的。 就是一般情况下不会冒尖。 记忆回溯到小学,那时的尤云安脾气还挺暴。 这还要说起当时发生过的一件事。 有天尤云安把生日他爸送的手工玩具带到学校给他看,结果被班上一个男孩瞅见,顺手抢走,从三楼阳台扔了下去,还大声嘲笑说“一股穷酸气”。 然后尤云安丁点大的小人冲上去,呲牙咧嘴地跟对方扭打在一起。 他亲眼看见的,那下手贼狠,把当时臭名昭著的年纪恶霸鼻血都给揍出来了。 不过这事后来闹的不太好看。 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于是老师请来了双方家长。 办公室里一场谈判结束,年纪恶霸恢复了耀武扬威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本加厉地针对尤云安。 那段时间……他都不用太敢靠近尤云安。 也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尤云安才有了驼背的习惯。 陈年往事。 陈悠明不怎么在乎地揉揉鼻子,在走廊响起的铃声中慢悠悠走入教室。 一天的课程结束,很快到了放学时间。 尤云安不敢耽搁,抡起书包便气喘吁吁冲到学校后街的熊猫咖啡厅,结果门还没进,就又被等在门口的徐琮拦住。 尤云安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有点欲哭无泪。 “店长,我今天没迟到吧?” 徐琮低头看了眼手表,不容置喙道,“现在是五点三十一分零六秒,这代表你迟到了一分零六秒。” “哦不对,现在已经是一分零八、九、十秒了……” “总之,老规矩,扣二十。” 尤云安看着被挡得严严实实的玻璃门,僵笑了一下,“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徐琮点头嗯了声,转身入店,“搞快点,给你两分钟时间换衣服,今天周五放假,待会客流量估计会很大。” “大什么大。” 身着黑白熊猫套裙的小元没好气地从高高的柜台里探出一颗脑袋,扎成双马尾的卷发随着少女的动作活泼跃动,“不知道的以为你这店生意多好,店里最多的时候有超过十个人么?” "就会刁难人,真是的。" 偌大的店内黑白交织,从头顶的吊灯到脚下的地板皆是熊猫元素,氛围典雅而温馨,落地窗边有人正在用餐。 只是整个空间充斥着一股强烈到让人无法忽略的冷清。 徐琮被怼得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小元熟练地转头变脸,笑容甜美,“尤云安,你别听他的,衣服慢慢换就好啦。” 尤云安触及徐琮被呛到发白的脸色,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我换衣服很快,两分钟对我来说很宽裕了。” 徐琮有了台阶下,这才抱起手臂冷哼一声,“臭丫头,向着谁呢。” 小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理会表兄妹两人的日常斗嘴,尤云安迅速进了更衣室。 外面朦胧的声音衬得里头越发安静,换上制服的尤云安在短暂的闲暇中静静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发顶上立着两只毛茸茸的半圆熊猫耳朵,白色褶皱花边的围裙系在腰间,勾勒出一道柔韧起伏的弧线。 清瘦的身躯被样式可爱的黑白背带裤包裹住,配上因面无表情而显得冷漠的一张脸,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还是笑起来好一点。 尤云安这样想着,扬了扬唇角。 黑亮的杏眼随之微微弯起,睫毛下的瞳仁透出澄澈的光点,温良如食草动物般的眼神,顿时消融开面上那丝不协调的木然。 门突然被拉开,外头的暖光倾洒进来,光影的分界线落在那双用胶水粘好的白色帆布鞋边。 尤云安转过脑袋。 “好了没?” 倏然出现的徐琮不轻不重敲了下门框,斜眼打量了下换好装束的尤云安,“来客人了,柜台缺人。” 当时他就是看这小子长得像吃软饭的才把人招进来,没想到花了钱生意还是一样的烂,搞得他现在一看见这人心里就不太舒坦。 “知道了,马上来。” 尤云安应了声,很快推门出来。 大厅已经多出两桌的客人,尤云安粗略扫过,拉起桌板进了柜台。 戴着耳机的小元正慢悠悠地切割一块方形的提拉米苏,徐琮系上围裙,随手清理了桌面上的几个玻璃杯。 “12号桌了一杯苏打水,一杯卡布奇诺,你负责做一下。” 徐琮人虽刻薄,给的收入却比洗碗工那一类苦力活要高,只要不中途开人,其实是一份很不错的兼职。 尤云安点头,弯腰从柜子里拿出材料,在徐琮时不时的目光扫射中麻利地开始干活。 菜单上的饮品有二十来种,调制方法眼花缭乱,尤云安动作熟练,五分钟后便将制好的成品放上托盘。 刚想送出去,前台又来了点单的人。 瞧见来客的徐琮使了个眼神,接过托盘替代了他的工作。 尤云安在这家咖啡店工作了一个多月,对流程已经很熟悉了,走向柜台另一侧,微笑道,“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这家店就开在学校附近,两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盯着菜单纠结了一会儿,点了两份甜品。 “好的,”尤云安摆手示意,“那边有靠窗的位置。” “那个……” 两个女生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胆大点的望向尤云安头顶,试探问,“你们这个装扮好可爱啊,能摸一下吗?” 尤云安歪了脑袋,指向发顶的毛绒耳朵,“这个么?” 女生点头。 尤云安脸色微红,迟疑片刻,配合地低了低脖子,细长的睫毛温顺垂下,“好吧。” 两人轮流抬手触摸了尤云安的头顶,捂嘴笑道,“谢谢你呀,我们下次还会来的。” 尤云安腼腆一笑,“欢迎。” 大厅另一头,靠在沙发里的许祐嶙刚结束一局赛车手游,随手握起杯子往喉咙里灌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喝起来很清爽,薄荷叶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清甜席卷口腔,许祐嶙一口气将杯子喝到见了底。 这时,细碎的笑声在平静的店内响起,略显突兀。 许祐嶙一撩眼皮,正好瞧见柜台里的男生低着脑袋给人摸毛绒耳朵的画面,眉心微微一拧。 足够清静的环境让他忽略了这里店员的奇怪装束,不过这个人…… 很眼熟。 垂落的几缕短发遮住男生的额头和眼睛,只余下白净分明的下半张脸。 鼻头挺翘,嘴唇丰润,脊背从侧面看很单薄,肩头的位置显出一点驼起的弧线—— 他想起来了。 不只是这个人,还有牛仔裤上那个潮湿的、冒着热气的水印。 大腿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留下一个滚烫的烙印,此时余温作祟,隐晦地灼热了皮肤。 微小,陌生,难以忽略。 柜台里的人侧过了脸,杏眼微微弯起,正对着前往座位的客人微笑。 唇角弧度很浅,圆眼温顺无害,带着刻意的讨好。 笑起来完全是无法让人觉得讨厌的模样。 许祐嶙内心的排斥加剧,用力地攥紧了手指。 讨好卖乖的。 这种人是没有尊严吗? 第3章 第 3 章 倒霉 木桌传来嗡嗡的震动音,韩延单手撑脸,愁眉苦脸地望着只写了十个字的检讨,出声提醒,“诶,许少,你电话。” 对面的人没出声。 甚至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韩延这才看向许祐嶙阴沉沉的面色,诧异道,“不至于吧。”虽然父子俩关系很差,但来个电话脸就黑成这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手机屏幕上的一串白色数字闪烁得醒目,许祐嶙收回眼,直接按掉来电。 游戏结算的页面赫然呈现。 不值得在意的人,他压下心底那点躁意,划拉屏幕又开一局。 韩延见许祐嶙一副闲散模样,心里有点不平衡了,“真服了那老头,明天周六还要让我专门去做检讨,两千字的检讨,还要认字迹,要我怎么写?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帮不了。” 英俊的眉宇在放松的状态下也锋芒萦绕,许祐嶙眼也不抬,“没写过。” 空口吃黄连的韩延不禁产生了自我怀疑,平时都在一起玩儿,怎么学习成绩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难道他真的很笨? 不行,他不承认。 五分钟后,韩延的检讨还是没写下去。 靠近门口的卡座有人起了争执,男女生的声音混杂着,动静闹的很大。 “妹妹,先别走,加个联系方式呗?” “放开你的脏手,谁是你妹妹?” “你们店东西这么贵,就这服务态度啊?” 女生也不惯着,嘀咕道,“就这态度,爱来不来。” 可以说只要这个世上男人不灭绝,这样剧情俗套的戏码便永远不会停止。 比起英雄救美,韩延更热衷于英雄救帅,他背对柜台,头也不回地伸了个懒腰,“吵死了,阿嶙,要不要换地方?” 许祐嶙没应声,沉默地将视线投向柜台。 熊猫装扮的尤云安正被方才过来送饮品的男人急匆匆推搡着出去,被围裙勾勒的腰身显出细瘦的弧度。 韩延疑惑道,“阿嶙?” 许祐嶙喝完剩余的苏打水,骨感分明的大手摩挲杯口,“不用。” 韩延听着不止的争吵声,陡然笑了笑道,“话说他们这店里的衣服看着是有点那什么的。” 许祐嶙转眸瞥向他。 韩延点开某张图片,将手机翻转过来,挑眉说,“像这个。” 许祐嶙目光划过屏幕,又在不远处踉跄的单薄身影定格了一秒,喉头莫名有点发干。 下意识想喝水,低眸,苏打水已经没了。 韩延想到方才那个一把年纪的中年男人,摇摇脑袋收回手机,“可惜了。”说着塞上耳机。 “啪——” 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在地板上炸开。 “哎呀,杯子打碎了。” 纹了半条花臂的混混目光挑逗地盯着小元,“这你总得负责打扫一下吧?” 棕色的咖啡液体夹杂着玻璃碎片落了满地,小元穿的是短裙,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怒火缓缓升腾。 快要到达零界点的时候,尤云安一个趔趄过来,扯开脸上徐琮紧急扔来的抹布,讪笑打断,“是要擦地吗,我来吧。” 小元哼了一声,“玻璃扎手,我去储物室拿拖把。”转身离去。 眼见人被支走了,花臂男瞪向尤云安,嚣张道,“你谁啊,我叫她给我擦你没听见?” 尤云安微微后仰躲开空气中袭来的口水,赔了个笑,“我来擦也是一样。”继而弯下腰去擦地面。 花臂男一脚踩向擦拭地面的手,骂道,“你傻逼吧你,快点把她叫出来,四十块钱一杯咖啡,真当老子冤大头啊。” 尤云安果断舍弃抹布,缩回手,起身看向对方,目光莫名冷幽幽的。 他自己是无所谓,却不喜欢对方话里话外对小元的不尊重。 花臂男不爽地抬起下巴,“看什么,再看揍你。” 尤云安静默地抿了抿唇,开口道,“您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们这里只提供咖啡和甜品,多的话……”挤出个乖巧的笑容,“要不我给你唱个歌?” 小元迟迟没来,花臂男见不到人,等的也不耐烦了,站起身不解气地给了尤云安一拳,“妈的,有完没完。” 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花臂男显然是经常闹事,仰首阔步,若无其事地从门口出去了,完全不担心这个看着文文弱弱的男生会有还手的举动。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尤云安低着脑袋走向工作间,刚到拐角,被握着拖把出来的小元撞见,“你被打了?他人呢???” “走了,”尤云安捂着眼睛,小声道,“我没事。” 走了? 还说的这么轻飘飘。 失去语气组织能力地安静了两秒,小元将拖把放到一边,内疚地道,“你松手我看看。” “怎么样,没事吧?” 徐琮姗姗来迟。 小元眼神担忧,“眼睛乌了,还挺严重的,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真没事……” 拐角处的三人围作一团低语,尤云安的脑袋被人用手固定住,依稀能看见白皙眼窝上泛起的乌青,色彩浓重。 怂包。 看完全程的许祐嶙面无波澜地转回脸,修长的手指轻缓划动,切开屏幕上血红色的“game over”。 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精疲力尽的尤云安赶在八点前踏上回家的路程。 眼部的淤青已被包好,他顶着一只气质中二的纱布眼走到家门前,脚步一顿。 巷子对门的人家吵吵嚷嚷的,似乎是来了客,院门口停了一辆崭新的白色越野,石块路上满是喜庆的红色鞭炮炸开的碎屑。 空气中依稀能嗅到残存的硝烟气息。 真热闹。 尤云安睁着一只仅有的完好眼睛往对面敞开的门框里望了一眼,下一秒,对折的木门从里推开。 脸上带笑的陈悠明从门里出来,拍了下尤云安的肩膀,“回来了?看我哥今天刚提的新车,帅不帅?” 尤云安转眼看向熠熠发光的车漆,笑了一下,“帅。” 陈悠明兴致盎然地拿大拇指比向朝车标,“听我哥说里头都是座椅都是真皮的,这么一辆好几十万,诶,你说说许祐嶙他们家得多有钱——” 注意到尤云安的眼睛,他话音一转,“靠,你这眼睛怎么了?”刚才说的太兴奋,他都没注意。 尤云安掩饰性地摸了下鼻子,“没什么,走路不小心撞到墙了。” 陈悠明眼神怀疑,但见尤云安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也没再问,“我家有化淤血的药膏,你在这等一下。” “诶……” 尤云安张开嘴想拒绝,陈悠明已经跑进去了,里头传来陈悠明吆喝他妈的声音,“妈,我们家那药箱放哪去了?!” “茶几下面,悠明,你要药箱做什么?” “我没事,我给尤云安拿的。” “云安来了?叫他进来玩会呀。” 两分钟不到陈悠明出来了,把药膏往前一递,“诺。” 尤云安不好意思地笑笑,依然推辞道,“真不用了,我家有。” “那行吧,”陈悠明没再勉强,用手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那你记得回去处理处理,不然下周这样去上学,多难受。” 尤云安嗯了声,旋过身摆手,“走了。” “拜——” 啪嗒。 屋内窗帘拉的严实,尤云安按下墙上的开关,看向陷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女人,“妈,怎么又不开灯。” 金冬玉的头发梳在后脑,苍白的面容染了几分病气,初春的天气,一条毛绒毯子裹盖住底下清瘦的躯体,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别开太大,浪费电。” 尤云安听话地关了一颗灯,在朦胧的光线中道,“妈,你吃了吗?” “吃了,冰箱有剩菜,你自己热一热。” 尤云安点头进了厨房,热好菜上桌吃饭。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尤云安对这种氛围已经习惯,吃到一半,金冬玉过来坐到对面,开口询问,“眼睛怎么回事?” 尤云安捂了捂脸上的纱布,“就不小心磕了一下,不严重。” 金玉冬闻言没再多问,静静陪着尤云安吃饭,整个空间寂静,却弥漫着淡淡的温馨。 吃完后尤云安将餐桌整理好,问,“妈,今天煎药了吗?” “我已经煎好了,”餐桌边金冬雨喝了口温水,音量不大,枯树一般平稳又轻微的声线,“回房间学习吧。” “妈。” 尤云安犹豫片刻,还是侧过身道,“爸这个月有打钱回来吗,学校要买运动服。” 金冬玉本就不爱说话,生病后话就更少了,她神色不变,“书柜的小盒子里,自己拿。” 吱呀一声,苍老的门板发出曲折迂回的声音。 浓郁的中药气味遍布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书房里多了一点灰尘的气息。尤云安拉开书柜门,从第三层书架找出银行卡放进包里,出门去了附近的取款机取钱。 父亲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打过来,卡里余额不多,金冬玉每月的药钱要占大头。 尤云安迟疑了一下,取出徐琮今天结给他的五百,一百放回包里,剩余的存了进去。 还是先不买了吧。 出门走在街上,微凉的晚风迎面吹拂到脸上,尤云安并不觉得惬意,闷闷不乐地扣上卫衣帽子,将自己裹起来。 他们家本就不富裕,自从金冬玉生病,家里的积蓄几乎被花光,生活的重担向下倾斜,些许重量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尤云安乐于为家庭分担,也早已习惯这种压力,但回想下来,他觉得今天这一天真的很糟糕。 被张秀秀欺负,被凶巴巴的富二代眼神刀,被老板苛责,被客人打,连买运动服的计划也落空了。 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心底的呐喊刚一结束,兜里小灵通倏然发出巨大的震动音。 尤云安摸出手机,看见来电的人登时站定,揣揣不安地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徐琮的声音,态度罕见的客气,“小尤啊,我今天都把工资都结给你了对吧,你看你脸上也受伤了,再过来帮忙也不太合适……” “没有不合适。” 尤云安打断对方,语气坚定,“我能做的,还是跟之前一样……”倏地放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不太行,”徐琮道,“我就直说吧,你现在的形象跟我们店不符合,我已经找了新的人代替你,抱歉了。” 尤云安一时无言,默默抿起下唇。 “对了,小元跟你关系挺好的,她要是问起你,别说我跟你打过电话。” 反正都是要走的人,徐琮理所当然地让尤云安好人做到底,“喂,听见了吗,喂??!” 始终接收不到声音,徐琮把手机放到眼睛下一看,脸色不可避免地一白。 这个从来没有脾气的人,居然敢挂他的电话! 第4章 第 4 章 罚站 天气逐日回温,纱布戴在眼睛上既不透气,也不方便清洗,待一周后眼睛刚消完肿,尤云安便迫不及待取下纱布,忍着一丝别扭去上学。 左眼又青又紫,一看就是被打了,很难不引人注意,去上个厕所的功夫,走廊不断有人向他投来目光。 同情的,好奇的,探究的,怪异的。 尤云安埋头走了一会儿,很快适应了这些复杂而异样的目光,微垂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入教室。 此时的教室只有零星几人,大家都换上统一的运动服去了操场。 尤云安进来的时候,陈悠明正背着羽毛球拍靠在桌边同人说话,见他过来,扭头说,“你怎么这么久,走,上体育课了,待会解散了咱们打羽毛球。” 尤云安应了声,和陈悠明一同出去。 走到一半,陈悠明陡然发觉什么,神情尴尬,“你这衣服……现在还有时间,要不我帮你去隔壁班借一件?” 尤云安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态度自然地说,“没关系,就这样去吧,不然要迟到了。” 陈悠明挠了挠脸颊,“那行,反正也是像之前那样,集个合就解散了。” 上课铃响。 谢平一哨子把操场乌泱泱玩闹的人吹了过来,大声宣布,“运动服都换上没,咱们今天做体能训练!!” 操场上顿时升腾起一片哀嚎。 谢平精神抖擞,又是一声口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抱怨,先去那边把水杯放好!” 陈悠明碰了下尤云安的肩,拽下球拍过去了。 尤云安没什么东西要放,站定在原地,前排分散的人群顿时暴露了他格格不入的穿着。 待他反应过来想要蹲下,已经来不及了。 谢平抬手,气势汹汹地朝他伸出一根手指,“那里边那个没穿运动服的,不要躲了,马上到前面来!” 尤云安不好意思地低头走出去,肩膀往里扣着,气质瞧着畏畏缩缩的。 谢平对眼前这位曾试图撑腰的学生完全没印象,看见尤云安脸上的淤青,便自动将这孩子划分为调皮捣蛋成天干架的那类,严肃道,“为什么不穿运动服?!” 不等尤云安回答,还沉浸在某种怒气中的谢老师冷哼一声,“青春期的孩子就是这样,喜欢特立独行是吧?你到那边去,跟他一块罚站。”说着往后一扬下巴。 尤云安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一道颀长的人影懒洋洋立在树下。 黑色短袖下的身材很有型,两条修长的胳膊插在裤兜,一侧肩膀斜靠在树干,看上去相当随性,没有一点被罚的自觉。 紫外线模糊了视线,尤云安眯了眯眼,短利的寸头下的面容凝聚成一团紫色的光斑,看不真切。 但他隐约感觉那人在注视着自己。 谢平扭头看见这散漫随意的站姿,竟然也没说什么,对尤云安道,“快去,我没叫停之前站那不许动。” 尤云安耷拉下肩膀,缓缓迈开步伐。 随着距离拉近,树下那人的面孔一点点清晰,待完全看清之后,尤云安本就低落的心脏再次遭受重创,沉沉的坠了下去。 差点忘了,就在一周前,他好像得罪了一个千不该万不能得罪的人。 张秀秀那样的他尚且能应对,这位……尤云安脑子里忽地浮现出陈悠明曾给他讲过关于学校这几个纨绔子弟的八卦。 该不会要叫人来打他吧? 尤云安对于各种潜在危险的嗅觉格外敏锐,想到这里,眼神不自觉惊惧起来,他一只眼带着淡紫色的淤青,眼尾又生得圆润,一怔大,看上去像只受惊的可怜兔子。 这怂包至于吗? 许祐嶙看他一眼,不屑地别开脸,没余下一点眼风,侧脸矜骄。 尤云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直直地盯着许祐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许祐嶙的下颌生得锋利而流畅,即使不看人,也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这是不是让他滚远点的意思? 眼见都走到跟前了,尤云安的脚步猛地止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往哪滚。 许祐嶙脸是偏过去了,旁光其实还能看见,被尤云安用这种看洪水猛兽的眼神盯着,不禁有些恼火。 他转眸瞥过来,冷道,“你还要看多久?” 枝头树叶轻晃,细碎的日光坠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流光乍现,散射出不善气息的眼珠隐约透出一种极为罕见的墨灰色。因颜色很深,以至于不近看便难以发现这点特别之处。 宝石一般的色泽,璀璨中带了一丝神秘,异常的漂亮。 就是主人的神情太过凶悍。 尤云安被吓得一个激灵,忙扭头望向左右两边,结巴道,“我……我没看你!” 许祐嶙看着他做贼心虚的模样,锋利的唇角慢慢紧绷,静默两秒,选择挪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尤云安觉着跟许祐嶙这样面对面更恐怖,赶紧上前两步,站到间隔两米远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太好。 午后太阳大,照在身上虽然暖和,但这么直直照着也受不了。 尤云安刚好站在树荫和阳光的交界点,被耀眼的日光晃得眼睛都晕了。 他悄咪咪望旁边扫了眼。 许祐嶙还是靠树站着,表情很无聊,斑驳的树影在他立体的轮廓上轻晃。 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看着不像要打人的样子。 尤云安心神略定,慢慢在心里开导了自己。 只是抱了一下大腿,都是男的,又谈不上占便宜,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许祐嶙看上去都不想鸟他。 这样想着,他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一步。 树的枝叶越往里越茂密,投射在地面的影子也同理,外面的枝叶很散,阳光透过缝隙依然能照在脸上。 尤云安站了一会儿,见许祐嶙没反应,又往里挪了一小步。 许祐嶙猝然转脸看了过来,眼神不悦。 尤云安走都走到这里了,才不管那么多,手指贴裤缝站得端端正正,眼睛一点也不带斜的。 嘿嘿,看不见,能拿他怎样? 尤云安庆幸着自己的聪明机智,见旁边真的没动静了,有些得意地斜了一眼过去,打算瞧瞧这大少爷的糗样。 不料这一瞥,就瞥进了对方眼睛里。 许祐嶙居然一直在盯着他,算算时间,得有个半分钟了吧? 一股凉意噌噌噌的直冲后背,尤云安想佯装没看见,却感觉那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自己脸上,又冷又利,完全没办法忽略。 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怎、怎么了?”他也没干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话说这人长的好高,他要仰着脖子才能跟对方对上视线。 许祐嶙将尤云安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眉峰压低,质问,“你站这么近做什么。” 尤云安扫向地面,破旧帆布鞋和限量版球鞋距离大致有一米,倒也不算太近。 他手指头扣了扣裤缝,老实地道,“这里凉快。” 许祐嶙喉头一哽,视线从他眼部泛紫的淤青往下看了眼。 纤长白皙的颈脖被晒得微微泛红,中间一颗小巧的喉结凸起,肌肤表面隐约闷出一层细而晶莹的薄汗。 不像是习惯户外的样子。 空气缄默了片刻,许祐嶙下颌绷紧,“站远点。” 尤云安莫名地哦了一声,想着许祐嶙好像没有要跟他算账的意思,脚下配合地往另一边挪了一步。 许祐嶙没再出声,尤云安也没再有别的动作,顶着讨厌的阳光站军姿。 气氛就此安静下来,耳边只余下春风拂过绿叶的沙沙声。 远处嘈杂,这处清净,就两人。 许祐嶙抬手懒洋洋勾了下树干,眼角不由撇向旁边。 男生单薄的脊背微微扣着,是个体态不良的小学生站姿,乌青的圆眼笼在一小片光亮里,依稀能看见细长的睫毛不适地轻颤,额角也淌出汗,清晰可见地往下滚落。 看着居然有那么点……可怜。 他也没说让他站那么远,许祐嶙轻蹙了下眉心,又很快舒展开。 窝囊成这种样子,不是他也只有挨欺负的份儿,他可没闲心同情一个怂包。 树影和光斑交错着落在塑胶跑道,不时轻轻摇曳,同时从树下一高一矮两人身上晃过。 尤云安低着眼皮,头晕目眩地在脑子里背单词,形状饱满的嘴唇若有若无地嚅动。 许祐嶙的目光被牵引着,不受控制地落到那两片轻动的唇瓣。 寡淡的浅粉色,下唇有轻微的起皮,看上去有点干。 许祐嶙喉结滚了下。 这时,身后的铁网发出动静,有人压着嗓子连叫几声,“阿嶙,阿嶙!” 许祐嶙慢悠悠转过头。 听见声音的尤云安一顿,也把脑袋转向后方。 韩延猫腰站在绿色的铁丝网外,看见尤云安的脸时意外了一瞬,旋即弯唇笑笑,阳光明媚地冲他眨了下眼。 尤云安打了个寒战,迅速收回视线,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好怪啊这人。 “干什么?” 许祐嶙声线冷淡。 “挺配合呀。” 韩延觉得许祐嶙这副乖乖罚站的样子十分稀奇,瞧着尤云安的背影笑侃了一句,没多说,托起食指上银光闪闪的摩托车钥匙道,“钥匙我从你外套里拿过来了,别傻站了,咱们出去兜风去。“ 许祐嶙旋过身,翻过栅栏一跃而下,身姿利落而干练,落地时仅轻巧一声。 他拍掉掌心的灰尘,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去,从韩延手里夺过钥匙,“谁让你碰我东西了?” 语气不紧不慢,倒是没有较劲的意思。 “你的东西我哪敢碰,”韩延笑嘻嘻搭上许祐嶙的肩膀,边走边打哈哈道,“这是为了效率,快走吧,我在学校待的都快闷死了……” 直到两人的声音远去,尤云安才再次扭头望去,眼底闪过一丝惊愕。 就这么……走了? 许祐嶙被旁边的人勾住肩膀,即使隔的很远,都能从那道修长的背影看出一股倨傲和不羁。 惊讶很快消逝,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替代。 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被什么束缚住。 风拂过额前乌黑的发梢,尤云安回过头,垂眼看向脚上布满尘埃的帆布鞋,目光黯然。 好不容易粘好的鞋底,近段时间走路都不敢太用力,现在又有些开胶了。 没办法了。 包里还有一块百块,还是凑合买双新鞋吧。 第5章 第 5 章 葬礼 阴天细雨连绵,细密的雨丝随风吹到脸上,凉丝丝的。 印有广告语的黑伞下,尤云安提着新好的运动鞋回家。 他爸周末突然往卡里打了钱,数额不少,尤云安就从里面取了买鞋和运动服的钱。方才鞋店的店员问要不要直接穿上的时候,他看着街上坑坑洼洼浸着水的地砖,果断拒绝了。 鞋盒被塑料袋严密包裹着,淋不着雨,尤云安鞋底浸慢了水,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响。 他稍稍加快脚步,推开院门走进屋内,“妈?” 雨天日光稀薄,丝丝浅淡的光线从窗帘透进来,里屋暗得出奇。 尤云安往客厅望了一眼,不见金冬玉的身影。 没有多想,他站在玄关处从塑料袋取出湿润的鞋盒,崭新的运动鞋捧在眼下端详片刻,才弯腰收进鞋柜。 脚上的帆布鞋已经浸得湿透,尤云安感觉不太舒服,正想脱了换上拖鞋,鞋柜的座机忽然叮铃铃响起,在过分荒凉的氛围中激得心脏猛地一跳。 尤云安眉心微凝,顿了两秒,伸手握起听筒,“喂?” “喂,你好,这里是盛翎集团,请问是尤泉恩的家属吗?” 尤云安略带困惑地嗯了一声。 他爸在盛翎的车厂打工,什么情况需要把电话打到家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袭上心头。 清亮的女声从善如流,在一片沉寂中尖锐地刺激着耳膜,“我们对这次的事情深表遗憾,公司高层出于人文关怀,将会承包后续葬礼的一切流程,费用全包,请您……” “等等。” 尤云安眼前发黑了一瞬,截断对方,“什么葬礼?”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电流的呲呲声混杂了纸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女声流畅地陈述着尤父死亡的经过。 “……于昨晚八点二十四分在员工宿舍离世,非常抱歉……” 后面的话尤云安已经听不太清,被雨水浸泡过的鞋底是刺骨的寒,那股寒意从脚底往上窜,直直沁入五脏六腑,血液都冷得凝固。 他爸走了。 尤云安只接收到这个冰冷冷的事实。 人走了就是走了,一切存在化为乌有,尤云安不觉得葬礼有任何意义。 但望着眼前被卡车运来的白色花圈堆满的庭院,他想到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词—— 盛大。 正门中央牵了横幅,尤父的遗照排在庭院中间,各式花圈皆是用鲜花扎成,白色郁金香线成一片极富冲击力的惨白。 上市公司本就备受瞩目,再加上竞争对手一番炒作,员工过劳死的传言在社会上引发了争议,听说今天盛翎的高管层会来前来吊唁。 听闻噩耗的金冬玉病倒了,尤云安待在屋里照顾病重的母亲,时不时望向窗外发呆。 凄冷的唢呐声中,前来吊丧的人零零散散,面容都有些生疏。 他们家是典型的穷亲戚,平日不受待见,也根本无暇参与亲友聚会一类的活动,故而关系并不深厚,只做做表面功夫,短暂地吊唁后便离开。 从这些人的神情里,尤云安能感觉到对方对排场的惊讶大过于悲痛。 待又一批人走掉,尤云安出去给父亲烧了几张纸。 他爸是个勤劳踏实的人,认识的人也不多,这样的葬礼,他爸在天上不一定会喜欢。 烟雾熏得眼眶发涩,他抬手揩了揩眼皮,把手里剩余的几张纸扔进火盆,扭曲的热气随着盘旋的漆黑纸烬缓慢升空。 到了下午,持续一天的葬礼接近尾声,家门口忽然来了一批抗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将刺眼的闪光灯对准华丽的吊唁用品拍个不停。 尤云安把煎好的药放在金冬玉床前,瞧见窗外过于喧嚣的场景,心头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古怪和不悦。 他别开脸试着忽略掉,垂眼将温热的药汤递给病床上虚弱得说不出话的母亲。 不多时,屋外的窄巷里挤入两三辆低调的黑色桥车,记者们立即变换走位,纷纷将相机对准第一辆车的后排。 人还未出,无数闪光灯便对着后座车窗闪了起来。 车门推开,身穿黑色正装的中年男人面色沉重,并未理会各路记者的追问,只起身驻足对摄像头双手合十地点了两下脑袋,接着,视线隐晦地转向敞开的车门,眼底流露出记者们捕捉不到的冷厉。 一只修长的黑色裤管从车里掠出,踩在青石板地面,许祐嶙从车内钻出来,微皱着眉心,目光下意识从一众晃眼睛的摄像机前扫荡而过。 白衬衫,黑西裤,寸头显得气质干净利落,眼神里不加掩饰的犀利与身旁的父亲在商场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许晋山警告地看了儿子一眼,双手合衣,从正门走向礼堂。 垂在身侧的手指用力蜷起,伫立在原地的许祐嶙被闪得眯了眯眼,他眉心克制地蹙了下,还是迈开长腿,跟随在父亲身后进了门。 “云安啊,把药给我,我来照顾你妈,你快去外面看看。” 戴着银手镯的手接过尤云安手里的药碗。 尤云安起身,望向一脸富态的女人,“姨妈。” 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这些人声势弄这么大,一看便不是真心吊唁,看着就很讨厌。 姨妈端着药碗坐在床头,看着床上眯着眼睛的金冬玉,神色复杂地道,“公司的高层过来了,你还是去当面问问,看冬玉这病的,人死了钱总得赔点吧,不然让你们母子以后怎么办。” “哎。” 姨妈是金冬玉的表姐,平日酷爱和已退休的丈夫各地旅游,这次是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看望。 尤云安沉吟片刻,这才意识到他和母亲以后的生存问题,点头应,“好。” 礼堂响着哀乐,尤云安走到院前,脚步倏地一顿。 门外摄像机的闪光灯就没停过,有正装打扮的人陆续进来。 许晋山手里拿了朵白色鲜花,缓慢地放到祭桌前,表情庄重而肃然,身后几位属下依然如此。 许祐嶙立在父亲身边,眉尖微微敛着,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无声地扫过四周。 然后和头戴白帽的尤云安对上视线。 许祐嶙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微微垂首错开。 尤云安在屋里便看见了许祐嶙,所以并不惊讶,只神情木然地凝望着院前的画面。 身旁忽然传来脚步声。 尤云安扭过头,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叔向他走来,年纪看上去和他父亲差不多,一来就往他手里塞了一百块钱。 “拿着。” 尤云安握着手里的钱,迷茫地抬起眼。 “我跟老尤一个宿舍的。” 大叔掏出火机点了支烟,望了眼院里一伙衣冠楚楚吊唁的人群,吐出烟雾。 “老尤走的那天,我第一个回去发现的,他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从来不请假的,但那天下午破例了,怪我,我应该早点发现不对劲的。” 尤云安听着,细长的眼睫毛慢慢垂下,眼底流露出掩不住的哀伤。 对方用夹烟的手安慰地拍了下尤云安的肩膀,“给别人打工就是这样,哪有容易的,只是老尤的运气不太好。” 为数不多真心吊唁的人抽完烟便兀自走了,尤云安静静等到一伙人结束散场,才寻着许晋山的踪迹找过去。 院子后面还有一个狭窄的后门,尤云安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循声绕去,恰好瞧见尽头处说话的两人。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高挑的少年鞋尖朝向门外,微侧着身,拧眉厌恶道,“惺惺作态,恶心死了。” “混账!!” 伴随这句低吼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下手很重,尤云安看见许祐嶙的脸重重偏了过去。 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许晋山气得直吸气,“外面全是媒体,你想……”余光忽然扫到什么,沉默地转首看向门框边的尤云安。 家丑骤然被人撞见,许晋山的神色不加伪装,严酷得仿佛要把人看穿。 许祐嶙也看过来,眉宇间藏了几分还未收起的狠戾。 仅过半晌,他已与方才的工整克制的形象判若两人,白衬衫领口的扣子解了两颗,凌乱地露出一片凸起的锁骨,配上泛红的脸,仿佛一只愠怒桀骜的小兽,因受伤而野性毕露。 尤云安不怎么爱看八卦,但见两人同时以一副看入侵者的眼神盯着自己,也有些承受不住压迫,两片干涩的唇瓣无声动了动。 “你就是老尤的儿子,小尤吧?” 许晋山也反应过来,率先打破沉默,温和一笑,面容变成了长辈般的和蔼。 只不过但凡敏锐点的人都能瞧出那不过是一层伪装的皮。 对方身上强烈的气压让尤云安有些紧张,他犹疑地上前一步,“你好,可以问下关于我爸爸的事吗?” 两句话的功夫,许祐嶙已经从后门出去,长腿一翻,跨上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巷边的一辆通体漆黑的摩托,扬长而去。 白衬衫里灌了风,将那片伏下的背影吹成劲风的形状。 机械轰鸣的声音回荡在耳侧,尤云安心脏奇异地跳了两下,望着越来越远的黑影微微怔神。 许晋陕走过去,亲切地揽住尤云安的肩膀,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管他,来。” 尤云安其实也不清楚这事该怎么开口,默默斟酌了一会儿,便察觉许晋山用力推了他的后背。 许晋山态度随意地朝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招了手,“过来老刘,这孩子有话要说,你跟他好好谈谈,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再上报。” 殷勤地应了两声,眼镜男将交接一样棘手的物品一般,将尤云安揽向自己,笑说,“叫我刘叔就好,有什么话尽管说。” “刘叔,”尤云安想到新闻标题上过劳死三个大字,迟疑道,“我爸这是算工亡,对吗?” “工亡?” 耐心等到他把话说完,刘新胜镜片后的眼睛反射出一道精光,“小尤,你年纪小,可能还不太了解这方面,你爸爸是在宿舍休息的时候出的事,工伤认定都没下来,这话也不能乱说。” 尤云安缄默地抿了抿唇,把方才酝酿好的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们家困难,白事公司也帮忙办了,这样吧,听说令母身体不好,改天我再让人送点保健送过来。” 刘新胜无意与一个孩子多说,直接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来,很宽到地说,“有事跟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 见尤云安愣着,刘新胜提醒,“拿着啊。” 尤云安回神,把薄薄的名片捏在指尖,轻如鸿毛的纸片好像随时会被风挂走。 刘新胜见状微微一笑,转身随着人流离开。 许晋山的意思很明显,是要他把这桩麻烦事解决干净。 一个卧床不起的女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学生,用怎么解决呢? 刘新胜摇头暗晒,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哐当一声,车门关上,将满屋惨白隔绝在外。 第6章 第 6 章 插手 午休时间,校园里人影稀疏,微风荡漾薄纱般的浅蓝色窗帘,整个画室被日光浸泡着,通透而明亮。 空气中弥漫着油彩的气味,尤云安穿着白色校服短袖,正弯腰整理地上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细白的手臂在光影中晃动。 他请了两天假,今天来上课,状态''还是不太对,做什么心里都空落落的,很没劲。 将一切摆放整齐,他起身望向画架前的男生。 日光照射在浅咖色的短发,易秋的侧脸柔美而恬静,皮肤瓷白,长手长脚笼在整洁干净的校服里,左手一只沾了颜料的画笔,在纸上轻点。 眼前的一幕美好得仿佛一副会动的画,叫人不忍打断。 “学长。” 尤云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易秋侧过脸,询问地一歪头,细碎的光点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跃动。 和性格一样温和的外貌,好像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生气。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尤云安用手背擦了下发痒的眼睛,“我还有作业,想先回班级了。” 易秋抬手又在画纸上勾勒出一笔,声线清润,“没关系,有事情的话就先走吧。” 尤云安嗯了一声,提步往外,“那再见学长。” “云安,等一下。” 挽留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尤云安脚步一顿,回过身,困惑道,“怎么了?” 易秋放下画笔,边走近边从外套里摸出一张湿巾,浅笑的眸子带着几分潋滟,“手脏了,擦一擦。” 尤云安一怔,低头看向自己被缤纷的颜料弄脏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回去洗洗就好了。” 易秋不置可否,“拿着吧,这里离卫生间很远。” 少有的温柔又细心的人,尤云安不好再拒绝,伸手接过,“谢谢学长。” 自从当时脑子一抽加入了绘画社,毫无艺术细胞的尤云安没过几天深感后悔,好在社团的社长,也就是高二的易秋一直对他很照顾,这才坚持了下去。 今天也是应了易秋的约,借着中午的空隙来画室帮忙整理。 “别客气,今天辛苦你了,”易秋似乎有点头疼,“他们画完东西就是喜欢乱放。” 尤云安心头蕴着淡淡的疲惫,随口说,“需要整理的话,下次再叫我就行。” “云安,”易秋端详着尤云安略带回避的神色,放缓语调,“是出什么事了吗,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心脏像被人打了一拳,尤云安结巴了一下,“我……还行。” “不要逞强。” 易秋高出尤云安一点,一副大哥哥的温暖模样,抬手轻抚了下尤云安左眼淡青色的皮肤,“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左眼的淤青已经好得不太明显,冰冷的手指触上去有些痒,尤云安稍稍偏头躲了一下,点头说,“谢谢你学长,不过我暂时没什么应付不过来的,再见。” 防备心还是那么重,易秋弯了弯眼,抬手,“再见。” 严寒中将自己蜷成一团的流浪动物,只要路过的时候随便撒点面包屑,便能一点一点获取它们的信任,毫不费力地收入囊中。 易秋很好奇,要撒多少次面包屑,才能收服这只警惕而惹人怜爱的宠物。 空荡荡的走廊一眼便能望到头,尤云安从画室出来,穿过连廊,头顶传来篮球拍在地面的空旷回声,搅得他脑子发昏。 他爸真的走了,永远的。 车厂工作忙,自从进了车厂,尤恩泉回家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上次一见面还是两个月前,银行卡里钱变多了,本以为他们家会越来越好,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天边光晕朦胧,尤云安怅然若失地望了一眼远方,脚下陡然勾到什么,“哎!” 猛地往前踉跄几步,尤云安重心不稳地栽了下去,四肢着地—— 啪嗒。 在冷硬的地板上摔出一记脆响。 “哈哈哈哈哈哈!!”从气管里发出的嘲笑声瞬间在头顶炸开。 胳膊肘火辣辣地疼,尤云安疼的龇牙,仰脸望了上去。 张秀秀三人站在眼前,正指着他笑得前俯后仰。 瘦子捂着肚子,贼兮兮的眼睛挤成一条缝,“哈哈,怎么回事尤云安,今天心不在焉的,平时想弄你可没这么容易!” 他今天的确没心情,尤云安艰难站起身,拍拍手臂的灰尘,抬腿想径直越过三人。 “欸,别急着走啊,咱们不是朋友么?” 张秀秀首当其冲,向前一步拦住路,面上笑容恶劣,“尤云安,看不出来你挺识相的嘛,为了应付老师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搞的我都有点内疚了。” 尤云安缩了缩脖子,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真的么?” “瞧你那蠢样,”张秀秀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啦!哈哈哈……” 几人笑个不停,尤云安趁机一个侧身从旁边钻了过去,拔腿就跑。 张秀秀对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脸色一变,喝道,“抓住他!” 三人气势汹汹地追来,没跑几步便将摔倒在地的尤云安逮住了—— 这次不是因为鞋底又掉了,而是运动鞋的鞋带散了,害尤云安左脚踩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他知道的,他这人运气一直不怎么好,就跟他爸一样。 被张秀秀单手拎起,尤云安立即缴械投降,举起双手,熟练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跑了,求你今天先放过我吧——” “鲨头哥!!” 尤云安又郑重地叫了一声,真是不能再讨好了。 张秀秀对这个霸气的称呼很满意,哼笑一声,心情不错地谈起了条件,“上次说好的,可乐和薯片,怎么没见你给我送过来?” “好说,这个好说,”尤云安有点喘不上气,扒了扒揪在自己领子上的手,艰涩道,“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就不放,”张秀秀故意反着来,好整以暇地打量尤云安憋红的脸色,“你让我放我就放啊。” “滚开。” 冷躁的男声倏地从后传来。 四人挤作一团的身躯将本就不宽的走廊堵了个严实,张秀秀横着一张脸转过头,神色陡然一变。 许祐嶙罕见地穿了校服,外套拉链随意敞着,眸光冰冷而锐利,“别挡道。” 瘦子和老实人立即靠了边。 领子上的力道松开些许,尤云安脚尖着地,边挣扎边望向后方,狼狈中与许祐嶙视线相撞。 墨灰色的双眸如同两弯深不见底的潭水,静静睨了他一眼,寂静而又捉摸不透。 那眼神莫名和记忆里许祐嶙在葬礼上向他投来的那一眼重叠在了一起。 说不清为什么,向来没脸没皮的尤云安心头涌现出一抹久违的难堪。 手上骤然来了力气,尤云安一把推开张秀秀,后背撞上身后的墙壁,顾不得疼痛,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张秀秀斜了他一眼,没急着较劲,先退后让出了路。 许祐嶙停留了一瞬,垂手从中间穿过,眼角似不经意瞥向靠在墙边。 尤云安单手扶着墙,将脑袋埋得很低,弓起的脊背剧烈起伏着,呼吸很急促。 尤云安的皮肤很白,暖色调的白。 白皙秀气的脸埋在乌发里,脸颊因缺氧而浮起粉红,连耳廓也泛起莹润的色泽。 纤长的眼睫毛沾了水雾,蝶翼一般脆弱地颤动着,掩住眼底模糊的情绪。 怎么看怎么可怜。 像是动物世界里濒死的食草动物,被一群肮脏的鬣狗咬破了脖子,只能流血等死。 尤云安身材虽单薄,个头却不算矮,站直了应该比状似压缩饼干的张秀秀还要高一截。 就不会反抗吗? 墨灰色的瞳孔轻微转动,许祐嶙不自觉放慢了步伐。 脑中倏然浮现出葬礼上的画面。 屋檐下的尤云安头戴白帽,看着外门一片白花花的闪光灯,神色呆滞。 没有人会想在亲人的葬礼上经历这些。 他那虚伪得令人作呕的父亲还是一样,喜欢在别人的葬礼上装模做样。 修长的手指悄然攥紧,许祐嶙的步子放慢。 再放慢。 继而从走廊中间缓缓掠过。 张秀秀憋了一肚子的气,见许祐嶙终于走了,磨了磨牙,捏着拳头上前,“你刚刚推我了是不是?尤云安,你长本事了!” “我没有啊。” 尤云安瘪着嘴往后缩,“太冤枉人了鲨头哥,我哪敢推你。” 张秀秀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扬声指挥旁边两人,“把他按住!” 刚才受那么大窝囊气,怎么说他也得把这小子揍一顿发泄发泄。 三人黑云压顶一般逼近,一大片阴影将弱小的尤云安罩住。 尤云安下意识想嚎叫,猝然想到什么,又把嘴闭上了,屈身试图从瘦子旁边的空隙钻过去,被张秀秀一把拽住。 “还敢躲?你丫的不想活了是吧!” 尤云安欲哭无泪,为什么这些恶霸都觉得别人该站在原地等他打啊?! 望着四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又望向张秀秀伸来的越来越近的拳头,尤云安害怕地眨了两下眼,索性将眼皮阖上。 他已经没什么心力再跟张秀秀周旋下去,让打一顿算了,又不是没被打过,他觉着自己还是挺抗揍的。 反正心里也难受,身体一起痛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好受一点。 强劲的拳头挥舞到脸前,还没触碰上,便戛然止住。 包围圈中最敦实的张秀秀忽然被人从后拽走,丝丝缕缕的日光随之落到尤云安莫名苍白的脸上,夹杂了些许暖意。 他眼睫翕动一下,望了过去。 只见张秀秀脸部变形,至少两百斤的身躯被人一脚踢飞了出去,空气中荡开一声凄惨的哀嚎。 瘦子和老实人见状直接吓跑,连人都不敢去扶。 尤云安尚未反应过来情况,圆溜溜的杏仁眼有片刻的怔忪。 “滚。” 许祐嶙剑眉竖起,校服外套凌乱地披在肩上,睨着地上的人,没有再动手的意思。 张秀秀原本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闻声立即蹿起来,像是真的怕极了,剜了尤云安一眼,便带着人落荒而逃。 尤云安触及到张秀秀的眼神,轻抿下唇,隐晦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又把这笔大帐记他头上了。 走廊恢复了空荡,许祐嶙捏了捏凸起的指节,转眼看向尤云安,神情是大少爷惯常的倨傲与蔑视,“你不会还手吗?” 顿了顿,终于忍不住一般,从唇缝里蹦出三个音节—— “那么怂。” 怂?本能的胆怯被积压的怨气覆盖,尤云安忿忿地望了过去。 他知道他好欺负,但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倒霉呢?明明都已经做好要挨打的准备了。 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二代看了他的笑话还不够,还要横插一脚让他的生活更加倒霉。 完事,还来说他怂? 许祐嶙明显感受到尤云安的怨气,怔了一下,眼神不由流露出几许困惑。 他明明帮了他。 “怂,”尤云安杏眼写满了愤懑,一字一顿道,“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他的确怂,但这不妨碍尤云安对于这个人的愤怒。 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傻逼富二代! 尤云安在心里狠狠地骂。 许祐嶙看着尤云安瞪得圆溜溜、仿佛要喷溅出火星子的眼睛,一瞬的不解和诧异后,沉默地绷紧了唇角。 不识好歹的…… 人。 敢这么跟他说话,脾气好像还挺大的。 许祐嶙想着,上前了一步。 许祐嶙个头高,体型虽偏向瘦长,但肌肉的线条很明显,再加上眸中自带的一点犀利,这么走过来还是怪吓人的。 尤云安立即警惕起来,强行撑住面子没挪脚,语无伦次道,“你、你干嘛,我告诉你,你不会以为自己很厉害吧,就张秀秀那样的,我一个人能打三个……” “是吗?”许祐嶙停在他面前,下颌很锋利,仿佛能把人刮伤。 尤云安上身稍稍往后斜了点,连点两下脑袋,眼睛忐忑地往旁边瞟。 不会要打他吧? 许祐嶙扫过尤云安单薄的身板,似是估量了一下,平静道,“我不信。” 尤云安抬了下眼皮,悻悻道,“不信……算了。”声音骤然小下去。 俗话说本性难移,千年怂包尤云安好不容易燃起点火苗,便被许祐嶙这副捉摸不透的态度给压了下去。 圆润的杏眼恢复了怯懦的神色,许祐嶙静静凝视着他,轻扯了下唇角。 果然是虚张声势。 看什么,尤云安不安地蜷起脊背,假咳了一声道,“那就算了,你让让行不行,我要回去写作业。” 下意识的肢体动作和神情语气呈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加起来就是死要面子四个大字。 许祐嶙手插口袋,视线在尤云安眼下浅淡的淤青停留了一秒,微微侧身让开。 这么好说话,尤云安惊讶地瞄了许祐嶙一眼,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 许祐嶙比他高了半个头,正半敛着眼皮看他,浓密的睫毛轻轻垂着,将眉宇间的锋芒削弱了些许。 不像生气,而是一种观察的神色。 见尤云安偷偷看过来,许祐嶙下巴微收,墨灰色的眸子里多了一丝不耐,“还不走?” 尤云安身躯一颤,怀疑这人真想打他,短暂地丢下面子,垂下脸一溜烟跑了。 从许祐嶙身侧经过的一瞬间,他嗅到了一股冷冽的薄荷气味。 清清凉凉的,还有点好闻—— 好闻个屁! 尤云安坚定地把脑子里的想法甩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爬。 他真想不明白这人干嘛突然冒出来多管闲事。 说好心吧,许祐嶙那种人,一看也不可能。 难道是因为上次他在运动场抱了下许祐嶙的大腿,所以许祐嶙怀恨在心故意整他? 总觉得……有点牵强。 又回忆起许祐嶙最开始向他投来的那个眼神。 可怜他? 尤云安眨巴下眼,又甩了甩脑袋,强词夺理地下了定论。 不管为什么,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就是很讨厌。 这下好了,以张秀秀那种牙呲必报的性格,不知道得怎么整他。 兔(气愤值蹭蹭涨到100点):不准叫我怂包 狗(轻轻晃动尾巴):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