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奥尔德城区下了一阵雨。
湿黏的冷风钻入衣袖,诺林收起了伞。
乌黑锃亮的战靴踏在石砖上,溅起一阵水渍。
他打开了门,原本漆黑的玄关,开了一盏橘黄的灯。
有人在等他回来。
身量修长的雄虫从阴影里走出,他的面容冷倦,像数九隆冬里的一棵白杨树,那样苍白而瘦削,仿佛随时摇摇欲坠的样子,但谁也不敢想象,这棵憔悴的参天之树,已经历了多少寒冬。
雄虫的声音轻柔,像是三月里的春风,可惜这里没有三月,也没有春天。
奥尔德终年沉浸在纷纷扬扬的朔风中,他便是这冰冷虚妄的世界里一抹的温度。
“要来点喝的吗?”
“不了,陛下。”诺林冷冷转身,直接上了楼梯。
军装的衣角还在滴水,啪嗒啪嗒,坠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像是一滩滩狭窄的湖泊。
但没有人制止他,这里的一起都可有可无。
洛尔迦放下了牛奶杯,他黝黑的眸子、苍白的面颊,以及那深陷的眼眶,都在病痛中毫无神采。
他强撑着,苍白的嘴角缓缓浮现出一抹艰涩的笑意,“我给你拿衣服。”
亚雌并没有理会,透过半阖的门,他那双靛蓝色的,堪称惊艳的眼睛,此刻却冰冷锐利,以及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轻蔑。
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能主掌他生死大权的雄主,只是不相干的垃圾。
“不用。”
门关上的一刹那,屋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除了地上那一滩滩的水渍,仿佛他从未来过。
洛尔迦靠着墙边,缓缓抱膝坐下,冰凉的地板让他的骨头疼,但他的心脏更堵得难受。
原本以为在上班路上心猝死已经够衰的了,没想到死后他也没得安宁,还穿到了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他的这幅身体,前身绝对是个狠角色,统帅着罗德联邦十七个自治洲,并且拥有极佳的政治头脑,在风云诡谲的星际也算是个人物。
而自从一场意外事故后,他的魂穿,让这个名字在政坛一落千丈。
不仅如此,穿入这个虫族世界后,洛尔迦也一直在失去着。
他对外界宣称自己因事故失忆了,实际上他的境遇比失忆还要惨烈。
他失去了原先世界的一切羁绊,所有的抱负与理想在刹那间重归于零。
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因为那次事故,他感染了矿区污染源,健康每况愈下,百病缠身。
他还失去了原主的所有,从亲人,朋友,政治,权力,到国家……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般,一面面从他身边剥离着。
为了巩固住这岌岌可危的民生,保住在分裂边缘风雨飘摇的版图,他甚至不惜冒险和军区那位独裁上将联姻,但显然,对方压根没给他任何尊重。
他的雌君是幅用色明艳大胆的精致旌旗,是炽热的鲜血渲染出来的冰川,是万里苍穹下那抹动人的朝阳,也是他无法比拟的明天。
诺林没有一丝温度,但,他的骁勇战绩,恰恰是一把悬挂在所有帝国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时时刻刻警告着那些野心家们,切勿越界。
当第一次了解接触到这一号人物,洛尔迦就知道,他会被吸引,会因一段段和他有关的新闻,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就像通过诗人的文字,爱上他的灵魂,洛尔迦在这一张张炽热张狂的战绩中,在这简单冰冷的人物介绍中,对这位素昧平生的战士,产生了最单纯的慕强情感。
自由,牺牲,希望,这是他最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酷寒而辗转反侧的夜晚,凌晨一点零三分,广播里忽然传来尖锐激昂的磁啸,接着万籁俱寂,北方天际燃起了熊熊烈火,一线记者们前仆后继地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着,激动地报道着——十三军区,至此全部统一!
至此,不管是对联邦虎视眈眈的德赛帝国,还是各路星盗、雇佣兵团,见到第三联队的蓝旗,只敢退避三舍。
那一晚,他一下从冰冷的床上爬起,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冷汗,砸在了手背上。
尽管那也是他的敌人,但他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梦寐以求而不能做到的战争,不仅打响了,还猝不及防地胜利了!
联邦虽然没能做到统一,但联邦最为动荡的军区,做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统一!
不仅如此,军区还获得了一位耀眼的新星——诺林。
他是战区最底层的孤儿,是比雌虫更为低等的亚雌出生,除了比寻常雌虫更容易被惦记的姣好容貌,和更容易崩溃的精神力外,他一无所有。
但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用鬼才般的战术理论,一次次惊险地突破重围,一次次不分昼夜地埋伏追击,直到精神力彻底崩溃,直到突破一切生物和基因上对亚雌的重重限制,径直拿下帝国所有军区。
鉴于他的疯狂进攻,军区那被他国鲸吞蚕食的崩溃版图,竟然在一宿之间,意外地统一了。
比这更为意外的,是突如其来的联姻。
拿下全帝国十三个军区后,明眼虫都能看出来,诺林的下一目标就是联邦政区的十七洲,但他的精神力已经完全崩溃,只能靠着药物维持短暂清醒。
所以他才会嫁给洛尔迦,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手段——军政联姻。
也许是他急需要一个精神力顶级,头衔高贵且名正言顺,但又处处受限制、必须服从他的弱势雄虫来服侍他,但也许,他还另有打算。
不过这么苛刻的条件,还真被他找到了——失忆后的末位君主,洛尔迦。
洛尔迦和其他的雄虫不一样,他性子软弱至极,身体情况大家也都有目共睹。别说奴役、殴打雌虫,就连吵个架,他都会半天喘不上气来,更别提他那忧郁内敛的性格,以及失忆后对一切的茫然无措,完全就是政坛的边缘者。
这种虫子,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联邦行政区拥有十七个洲,地大物博,风景辽阔。
拥有这样一位废物君主,更不失为一件锦上添花的美事。
那只亚雌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他从冰雪之巅的撒弥尔走来,眼底只有锐利的野心,以及早就谋划好了的夺权之路。
这些,洛尔迦都知道,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有能力替代原主治理好联邦的一切。
他在眼睁睁看着一座大厦在风雨中被蚕食鲸吞,而他无计可施,就那么一点点地看着昔日的九层之台,像沙漏一般流逝。
但凡有丁点的机会,能够保全他的国土,保全他的子民,他都会奋不顾身。
洛尔迦和原主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处理不来政坛的虚与委蛇,也不懂机甲和作战技术。
就好比即使是和平年代的明君,进了乱世,哪怕坚持和平,那也只能得到一个以身殉国的下场。
他早已给自己预设好了最黑暗的那条路,他想赌一把与虎谋皮,但只奢求,不要因为他的介入,给这个原本和平的国家带来无妄之灾。
如果末位君主有罪,那么他可以死,如果他威胁到了其他执政者的野心,那么他也可以死,但至少,要给那些信任他的子民们活下去的机会,要给他的联邦一个不被瓜分不被割裂的机会。
奥尔德终年风雨凄迷,而他只是这狂风暴雨中,一只狐假虎威的麻雀。
只是渺小微弱的麻雀,何尝不想海清河晏呢。
耳畔一阵突兀的脚步声,他那名义上的雌君从走下了楼梯。
灯影照在他的侧脸上,拂过白皙细腻的皮肤,在鸦羽一般的睫毛下投了一片好看的剪影,继而给这冰山一般的高冷亚雌打上了一层绒绒的暖光。
他已经褪去了军装,穿着白色的、不甚合身的睡衣,露出了深陷而纤细的锁骨,银白的长发像丝绸一样,温顺地披散在他那原本就不甚宽阔的肩上,与平日里的冷酷大相径庭,颇有些雌雄莫辩的阴柔。
只是那橘黄色的灯光,依旧照不进他那双冰蓝色的眸子。
“洛尔迦,暖气坏了。”亚雌半湿的头发还在滴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梯下的雄虫,语气冷漠。
人后,他连尊称都懒得称呼了。
他从来没有尊重过他名义上的雄主,好在洛尔迦也没在意过这一点,倘若真的用虫族那一套对他俯首称臣,他倒会觉得怪异和不自在。
人也好,虫子也好,就该是平等的,哪怕换了一个躯壳,灵魂也不应该例外。
但显然,现状并不是他压榨雌君,而是诺林压根就没把他当作雄主对待。
洛尔迦不止一次想过,在诺林的心里,他到底算是什么。
也许是一个能暖床的战俘,也许,只是个象征荣耀的摆件。
但这么形容又有些过了,毕竟暖除了冷漠和蔑视外,好像诺林也没有对自己怎么样过。
好吧,全网都不看好他们这一对政治联姻,就连联邦传媒都天天报道他们之间矛盾重重,仇深似海。
实际上他们基本没什么交流。
“可能阀门有问题,我看看……”洛尔迦眉头紧锁。
亚雌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不屑更甚,他的目光转向了天花板,嫌弃的意味丝毫不加以掩饰。
毕竟全网周知,洛尔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孬种,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就像仓促间凑在一个土胚花瓶,和一朵鲜艳的玫瑰。
洛尔迦撬开隔板,检查了一下所有管道和阀门,没发现什么问题,一切都是正常的样子。
他疑惑地打开开关,温热的气流立刻吹撒了出来。
强劲有力,一点都不像是坏了的样子。
“看来没什么问题。”观察了许久,他认真解释。
诺林阴着脸关上阀门,“要是半夜又坏了呢?”
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水汽还没蒸发,他蹙眉冷笑,“想用这么低劣的手段冻死我?”
他的气息冷冰冰的,呼出在洛尔迦的耳侧。
这是明显来找茬的,洛尔迦脱口而出,“那你就和我睡。”
下一刻,他太阳穴克制不住地跳动起来,无比懊悔于自己的随意。他清醒地知道这只是联姻,他不该跨过这个度,但一时口快,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诺林不仅不会同意,还可能会被激怒。
像这种底层出生,铆足了劲不择手段上爬的虫,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地被雄虫侵/犯,更不会随便对雄虫动心。
“完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句话捅一个篓子。
不过好在他们永无可能,那多一点敌意好像也没什么。但万一因此迁怒联邦,那就不好了。
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打断了他不着边际的思绪。
诺林点了火,修长苍白的手指上,烟雾缭绕。
裹挟而来淡淡的烟草味,出人意料地不怎么难闻。
他把脸藏匿在烟雾后面,叼着烟,沉着眼点了点头。
面色冷漠,无喜无悲,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