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的目光落在方桌上那个湛蓝色的包裹上,布料细腻,色泽如深海般沉静。他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桌前,手指轻轻一挑,包裹便散开来。里面叠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质地柔软,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一旁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沉甸甸的分量让人无法忽视。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中寒意更甚。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在他的眸中,折射出灰蓝色的冷光,仿佛深潭般幽暗难测。
他转身走到墙边,伸手握住那柄横刀。刀鞘冰凉,触感熟悉而沉重。片刻后,他毫不犹豫地提起刀,转身走出了房间。
州府比小镇热闹很多,人来车往,让来自小地方的陆宁一时看得愣神。他找了一家酒肆喝了一碗冷酒,出门向西苑走去。
西苑在一处竹林隐秘的地方,门口站着两名身体健壮的侍从,陆宁报了自己的名字。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侧身让他走了进去。
厅中站着一名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他见了陆宁,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道:“谢垣让你来的?”
“是。”
“嗯。”男子应道,“我叫刘大,西苑的掌柜,明日我让人带你到王府,府上缺打杂的仆役,你过去,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陆宁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次日,陆宁收拾了行李,跟着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去了王府。王府在州城的北面,高墙环绕,看不清里面的景致。后门敞开着,男子将陆宁引荐给一名少年。少年面容白净,身材瘦弱,眸光清澈,嘴唇却没有血色。
陆宁后来才知道他原是城内被人遗弃的孩子,林叙将他收养在府内,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韩昭,让人教他医术和算账的本事。如今在世子身边当侍从,当然林叙身边有很多侍从,他只是其中之一。
韩昭带着陆宁来到灶房,指了指柴房和灶台。陆宁知道这是最低阶的灶房仆役做的事情,他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对这些活儿很熟悉。
陆宁来到柴房抱起柴火来到灶房,蹲在灶台旁边,生着火焰。
州城已经发布了追捕白刃杀手的告示,陆宁不知道是谁泄露的秘密,只是谢垣没让他停手,他不能就这样回去。
此番任务再凶险,他也只能动手。
傍晚,韩昭撩开灶房的粗布门帘,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灶台,正色道:“甜茶汤煮好了吗?”
“好了。”
“酉时送到书房,不得延误一刻。”
“是。”陆宁应了一句。
韩昭走后,陆宁掀开锅盖,见锅里的那份甜茶汤已到了火候。他来到墙边坐着,看着庭院里的日光渐渐晦暗,夜色降临。
他起身舀出一碗茶汤放到木托盘上,走出灶房,穿过走廊,来到书房门外。见侍卫点了点头,方才进屋。桌案后坐着一位面容白皙的青年,眉眼分明,鼻梁高挺,一时之间陆宁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青年抬起头,陆宁才发现他的右脸颊上有三道红色的伤疤,医者已经用心处理,还是留下淡淡的伤痕。
陆宁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
“把东西放下吧。”林叙起身来到门边,关上门。门闩搭上的那一声,让陆宁警觉了起来。他将托盘放到案几上,回过身,见林叙缓缓走了过来。林叙目光柔和,穿着锦衣外袍,陆宁看着他的时候,心一下子融化下来,腿脚发软,一个踉跄,手指碰翻汤碗,倒了下去。
“你受伤了。”林叙抢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声音低沉而心疼,“为什么不早说?”
陆宁张了张嘴,胸口剧烈疼痛,说不出话来。
林叙勾起陆宁的腿脚,横抱起身。他来到榻前,将陆宁轻手放了下来。“我让韩昭给你看下。”
“不用。”陆宁话还未说完,见林叙已走到门边,推门和侍卫轻声说了两句。
不一会儿,韩昭手里拿着布包走进来,俯身搭着陆宁的腕脉。“阿宁心脉寒凝,需用当归,桂枝,细辛熬煮,调理数月后观察病情,酌情加减药物。几年之后,才能痊愈。”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陆宁支撑着坐起身,两脚沾地。“我可以自己回去。”陆宁道。
“回去什么?”林叙冷笑一声,“你今夜就在这里休息,过两日再回去。”
“可是灶房那里的活儿。”
“会有人代替你完成。”林叙的语调陡然转冷,“这是你的地方还是我的地方?”
陆宁愣在远处,他是要杀眼前的人的,这样拉进距离对他反而有好处,可是林叙如此温和,刚才就连和韩昭说话都是柔声细语。
他下不了手,不,他必须下手。
一连五六日,陆宁都躺在榻上修养。韩昭一日给他诊一次脉,仆役则分上下午给他端来药汤,胸口堵的闷气渐渐舒缓。陆宁躺在榻上,飘飘忽忽,不知道世子为何对他如此柔情,罢了,他是此次任务的目标,或早或晚他会杀死他,多想这些干什么?
等到陆宁可以下榻走动,又过了数日,韩昭找到他。“你到城东的柴场去带些柴火过来。”陆宁从韩昭手里接过银两,点了点头。
陆宁到了柴场,将银两交给掌柜,才知道他们回将柴火运送回去。此时才刚午初时分,他也不急着回去,想去城内四处走一下。
此时他听到一声哭喊,回过头去,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蹲在墙角边低头大哭起来。男孩穿着破旧的布衫,脸上和脖子上都是鲜红色的鞭伤。
“怎么了。”陆宁走过去,坐在男孩身边,低声道,“是谁对你这样的?”
“掌柜钱三。”男孩应道,“我是三天没吃东西了,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就不给我吃东西。”
“他们让你做什么?”
“运柴火,每天在城里跑二十多次,实在走不动了。”
陆宁摸索着衣襟,从兜内找出二两银子,他随身带的也不多,当这些钱给眼前的人,他能用来做很多事。
“你叫什么名字?”
“江野。”
“我叫陆宁。”
“江野。”陆宁轻声唤道,“这些钱给你,买点吃的吧。”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别让掌柜知道,在他面前就装自己没吃过东西。”
江野看着陆宁手中的银两,愣了好一会儿,手指伸了出来,又缩回衣衫旁,坐在那里没动。
“拿着吧,我给你的。”
江野抬起头看着陆宁,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借下银子,急急放到袖袋里。
陆宁摸了摸江野的头,站起身。“阿宁,你什么时候再来?”江野道。
“我能来便来。”陆宁转过身来,落落寡欢道,“如果可以的话。”
陆宁走出柴场,来到一条巷道。
“阿宁。”
陆宁刚走几步,便被人从身后叫住。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身子微微一颤。
“裴青。”陆宁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青年,又看向身侧。裴青带着两名随从,一前一后堵住了巷道的出口。陆宁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你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就在刚才,柴场。”裴青一字一句的说着,厉声道,“你在和谁说话?”
“和你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态度?”裴青抓住陆宁手臂,环腰抱住,另一只手抓着少年的脖子,将对方狠狠抵在砖墙上。
裴青穿着一身暗纹锦袍,鸦青色玉冠衬得他的眼眸黑亮清朗,黑色的眼睛里泛着些许金黄,犹如熔金在流淌。当他勾起嘴角时,眉梢轻挑,露出亮白色的皓齿,给人一种热情洋溢的感觉。
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肩背宽厚,窄腰紧实的身形。他的手臂粗壮有力,肌肉的线条柔美而健实,腰腹收紧,系着一条皮革腰带。胸膛起伏间,一股热气喷在陆宁的颈间。
可是,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你是我的奴忘了吗?”那只原本扼在颈间的手忽然松开,顺着衣襟滑入。温热的掌心抚过腰侧时,陆宁猛地绷紧脊背,想要挣脱却无处可逃。这个身体他太过熟悉,一直忍着不动手是怕这个傻小子逃开,如今他已经得到了他的名籍,也见到了他,还在等什么?
他喜欢看阿宁清澈的眼眸,孤独的身影,与他坐在武场边聊天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他想得到他的人和他的心。
“放开……”陆宁仰起头,靠在墙上,忍住喉间的呻吟,低语道,“若是晚回去,韩昭会找我麻烦。”
“州城内悬赏通缉的杀手就是你对不对?”
陆宁看向同伴,苦笑一声:“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你为什么还要执意动手?”
“他们不知道我才是杀手。”
“你为什么要为谢垣杀人?”
“与你无关。”陆宁偏过头,方才由于挣扎散落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猛地挣动双手,却被更狠地按回墙面,粗粝的砖石磨得他后背生疼。
“为了钱委身于他?”裴青眼底燃起骇人的怒火,指节深深嵌入到陆宁的腕间,“你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
“你胡说什么,放我走。”
裴青冷冷一笑,俯下身,在少年耳畔低语:“还想救江野吗?”
听到这话,陆宁心头一紧,眼眸望向武场,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那孩子和他一模一样,放着不管,于心不忍。可是任务呢?此行到州城来的任务谁来替他了断?
就在他晃神的刹那,后颈突然传来剧痛。黑暗如潮水漫上眼帘。他踉跄着向前栽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裴青骤然放大的面容,和对方眼底那一丝严厉的目光。
“江野那样的人,也值得你为他付出这么多?”裴青眼中闪过一丝嫉恨,抱起昏迷的少年,走向巷道最幽暗处,那里停着一辆早已备好的乌篷马车。
车帘垂落的瞬间,裴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拉起一条枝纹胡毯轻轻盖到陆宁的身上。他穿的太少了,裴青叹道,褪色的短衫和布袴,脚上还是一双无法御寒的布鞋。而自己穿的是波斯来的翻领素色锦袍,皮革腰带和羊皮软靴。
陆宁的头微微偏向一侧,散落的发丝扫过裴青的手背,像流水一般轻盈。裴青看着陆宁清秀的面颊,白玉般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脸颊发烫,狠狠握紧了拳头。
“快走!”裴青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烦躁。车夫闻声甩动马鞭,马车骤然加速。远处柴场嘈杂的人声,很快被辘辘车轮碾碎在晌午的艳阳里。
黑暗,陆宁就是睁开眼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他动了动手脚,手脚分开各自绑在木柱上,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盖着薄薄的被褥。
之所以盖着被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衣衫,也没有布袴,就这样被绑在床榻上,眼睛蒙着布巾,嘴里塞着布条。
陆宁挣扎着手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再一次用尽全力,尽管汗湿鬓发,腿脚酸软,却仍旧以极其屈辱的方式被摆放在床榻上。
裴青,一定是裴青。陆宁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握拳的手渐渐松开,闷声喘了口气。
究竟过了多久,他猜不出来,回去和韩昭怎么解释,脑子里也是思绪烦乱。一连串脚步声响了起来,越走越近。
说话的约有五六个人,是拔汗那口音,西域再远地方的人说的话,陆宁也听不懂,只有裴青能通晓三十六国的语言。而交谈的人群里,也确实有他的声音。
众人来到床榻边,停下脚步。一只散着热气的手伸到陆宁颈边,猛然掀开了被褥。
凉风拂体,一下子懵住了少年的呼吸。
陆宁喘息数次,方才匀住气息。一根细长的木棒触碰着他的胸口,手臂,腿侧……陆宁挣扎着手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却引来众人低沉的狞笑。
许久,裴青发了声,说了拔汗那的话。男子纷纷赞同的回应,众人走向远处,人声渐渐止息。
一记关门的响声。青年缓步走了过来,在床榻边停住了脚步。他伸出手,将被褥重新盖到陆宁的身上。
“方才那些是拔汗那的商人。”裴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指尖轻轻挑起他下颌,“有个胡商看中了你,你该知道他们专买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