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陆寒舟立刻带着懒觉未醒的沈青棠前往浮生舫。
清晨的浮生舫褪去浮华。
尾部雅阁,帘拢半卷。
三人踏入。晨光中,窈歌姑娘一身素净月白纱衣,银丝暗纹微泛水光,长发松松挽着单支珍珠步摇。她临窗抚琴,未成曲调,指尖流淌的已是灵韵。
晨曦勾勒其侧影,清丽脱俗,恍若凌波,那份洗净铅华的清雅更胜昨夕妩媚。
她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看着虚弱的沈青棠,荡漾一抹忧色:“棠妹妹受苦了。”递上一羊脂玉瓶:“九窍护心丹,日服一粒,暂缓紫鳞噬心之苦。”
接着,她取出一物——一枚约两根指头大小、幽蓝流转、触手冰凉如玉的半月形贝壳项链,郑重放入沈青棠手心。俯身在她耳边,声音极低只三人可闻:
“东海雾浓………此物生于东海极寒深处,伴我多年,贴于心口,可稍定心神,愿护诸君平安。”
陆寒舟困惑:“雾浓……可有渡?”
窈歌摇头浅笑:“迷途千万条,活路………遇劫或也是缘法。”
她顿了顿,目光从水天一色处收回,落在眼前三人身上,那清雅绝伦的脸上浮现一丝追忆与凝重交织的神情。
“三位或有诸多疑问,小女子知无不言。既是堂主吩咐,也为了与三位的缘分。”
“多谢窈歌姑娘,关于我们此去的悬壶岛……忘姑娘告知。”陆寒舟拱手询问。
“这悬壶岛,小女子所知之事,皆为江湖传言。此岛远悬东海之外,远离尘嚣。其门派源流之古老深不可测,甚至可追溯至先秦海外方士一脉。岛上医毒双绝,传承诡秘莫测,能活死人、肉白骨,亦能弹指间令百城化灰。更为关键的是…”
她目光扫过沈青棠苍白的面容,“传说其当代岛主,乃是一位行踪如谜、性情难定,武学境界早已通天彻地的绝顶人物!被人称作:凡尘医仙。”
聆听的三人面面相觑,被称作“仙”的人,无论是从医术或是从武学,那境界都是现在的三人难以想象的。
窈歌顿了一息,语气转沉,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无奈:“正是因其底蕴之深厚,传承之诡谲,更兼拥那位足以动摇天下格局的无敌存在…悬壶岛纵然再想偏安一隅、超然物外,也如同树欲静而风不止…它本身的分量,它那位岛主的存在,就已然注定了它必然是‘天机锁’盟约中不可或缺、也无法回避的一环!”
“窈歌姑娘,这天机锁盟约,上回你已告知我等良多,但我们对这盟约上的名单……?”
“陆掌柜莫急……”
“当年,天工阁倾覆之后,其遗留的浑天仪威能惊天的传说响彻江湖,引得各方势力觊觎,几近酿成倾覆社稷、血流漂野之大祸。幸得当时天下几股真正能定鼎乾坤的力量,联手盟誓,定下一纸约束。那便是堂主手中的名单了,虽已残缺!”
窈歌的声音清泠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段古老的传奇:
“天机锁…这盟约之名,便取天机不可轻泄,重器当锁千秋之意。”
“对于立约各方,目前顺风堂掌握的情报尚不完整,只知各方皆为当世翘楚:‘皇卫’乃是皇室正统——皇甫姓氏的核心势力,他们执皇权正统,立于庙堂与江湖之间,镇社稷也稳江湖。”
“至于我们影阁,想必苏堂主和沈姑娘,已有向陆公子提过本阁门楣?一阁三老四堂:(顺风)掌江湖风信,察天下幽微;(昭雪)昭不白之冤,断谜情案件;(千机)承机关百术,锻剑器神兵;(盈宝)敛天下财富,济流离万民。”
陆寒舟听着向沈青棠竖了个拇指,这样的影阁,倒也担得“江湖之基”的名声。
窈歌目光扫过两位女子,继续轻声介绍,“六合书院,说来就话长了——乃江湖文苑之泰山北斗,武林正道之鳌首!院长凌阙前辈,德高望重,一身正气直冲云霄,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魁首,执掌江湖牛耳数十载!要求门下弟子崇文尚武,坚持文武双修之道!其治学育人,非是简单的武功传承,而是以‘正道立身,文化为基’为根本铁律,传闻书院门规森严,常年要求门下弟子左执书卷,通晓经史子集、明辨是非曲直;右握长剑,练就一身本领护道卫义!”
窈歌的眼神清亮,仿佛看到了书院弟子晨读夜练、朗朗书声伴剑鸣的景象。“开坛讲经、明辨是非,以诗书道理涵养武人杀伐之气,正是六合书院立身江湖、迥异于寻常武林门派的超然根基!”
“苏堂主和沈姑娘……”,窈歌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掠过苏黎和沈青棠,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深意,如同拂过一件彼此心照不宣的旧物,“……也曾有幸,承蒙凌阙盟主点化开蒙,深受这文骨道心滋养……可对?”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这看似问句的话,实则是在点破一桩尘封往事!“凌老盟主以浩然正气垂范天下,其门下英才辈出,清名所至,宵小慑服!只可惜…”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但略带遗憾的事实,“书院门规森严,终究容不下过于离经叛道、或执于血仇死结而无法自解之才……”
这含蓄的话语,如同一把薄刃,轻巧地划开了昔年苏黎、沈青棠离开六合书院,最终投身影阁那片更适应她们现状与抉择的灰色土壤的隐秘一角。
“然此等因缘际会,更显书院育人之广博,江湖路之多变!可对?”
“窈歌姑娘高见,师傅他老人家不仅是当世武学之泰斗,更是圣人先哲之典范”,沈青棠并不奇怪窈歌知晓这件事,“如我和师姐一般的众多门人,都不敢以他老人家的门人自居……”
“沈姑娘倒是自谦了!”
紧接着窈歌的语调转为由衷的赞叹,“凌老盟主文武双修立于江湖之巅,也正因此,六合书院才堪为‘天机锁’盟约中维系江湖纲纪的一道伟力!若无此等宗门秉持正义、扶正祛邪,这江湖道义,怕早已沉沦于血腥暴戾,难再提升至君子之道!”
陆寒舟听得眼睛一亮,肃然起敬,没想到相伴多日的二位女子很少提及的那位师傅,先前湖心拾月阁上大战之时,仅听青铜面具人提过一嘴的那位武林盟主凌阙,竟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
窈歌调整语气,关切的目光扫过沈青棠,“江南沈氏——富甲天下,通南北之衢,执商道牛耳。可惜……沈姑娘放心,真相,不远。”
“而天机锁盟约成员中,最为核心,亦最隐秘的,乃是五位当世武学通玄、已臻化境的绝顶高人,被共尊为天机锁盟约的‘五守护’!可惜,名单已毁,顺风堂无从查证,对于这五位,小女子却是知之甚少了。这也是堂主让三位前往悬壶岛的原因其一!”
“正是这份名单,凝聚了当世这擎天巨柱般的力量,共同约束浑天仪不得重组,才换得二十载太平。然而……”窈歌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可惜…不知何人何力所为…这份象征着秩序与约束的名单,竟成了招致腥风血雨的索命符!”
她的目光深深落在沈青棠脸上,“江南沈家…便是因位列其上,树大招风却守护之力相对薄弱,第一个遭了那‘怀璧之罪’的无妄之灾!”
“而江南镖局…想必也是因这份名单,惨遭‘灭门焚厂’之祸!”
……
“如今,这份名单残缺,悬壶岛是名单上目前唯一清晰指向之所……”
“何人背叛了天机锁?其真实目的,犹未可知……三位此行凶险…自然远超你们的想象。小心!”
窈歌姑娘的一番解释细弱江南雨丝,密密麻麻,都没等三人发问,几乎解答了他们的所有疑惑。
苏黎目光锐利,瞬间拉回现实,“那,顾九霄此人可信?”
陆寒舟抢言补充,“对对对,窈歌姑娘,这位顾大人……是人是鬼?他真不会半路抽疯砍我们?”
窈歌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顾大人嘛……皇城司里少有的异类。倒也是热血少年心性……就是做事……”她声音轻柔,“太疯了些!”
陆寒舟夸张模仿:“‘老实点,别给本官添乱!’……啧,顾大人官威不小!那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样子,跟他砍腿时装狠如出一辙!都是疯劲!窈歌姑娘评价精妙!”
苏黎擦拭软鞭,冷声道:“‘热血少年’?我只看出御影刀快,心思更疯。一路需得盯紧了。”她对窈歌的评价持保留态度。
码头。
阳光洒满河面。顾九霄已备好马车,沈苏同乘,陆寒舟驾车,给自己单独准备了一匹马。
他立于车旁,一身深蓝劲装更显冷硬,腰悬御影刀,目光如冰霜。
苏黎扶着沈青棠走近。
顾九霄看沈青棠气息平稳了许多,冷声:“药吃了?”
苏黎点头。
陆寒舟伸着懒腰,故意拖长腔:“吃了…就怕顾大人您那疯魔劲儿啊”看了看他的刀,“啧啧啧,这刀……要命了!”
“疯魔劲儿?!”顾九霄按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爆响,脸色瞬间阴寒如九幽。
他侧过头,目光死死盯着陆寒舟:
“本官这股劲儿——!!”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压抑着狂怒:
“——只向该杀该死该下地狱之人!上车!”
最后两字是军令。
沈青棠被杀气激得一颤,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按住怀中贝壳贴在心口处。苏黎立刻将她挡在身后,戒备如临大敌。
顾九霄不再看众人,腾身上了那匹漆黑骏马。
“驾!”冷喝破空!
车马启动。陆寒舟挤上驾座,苏黎护着沈青棠坐进乌蓬车,手按软鞭,紧盯着车外的顾九霄。沈青棠靠在车内,最后望了一眼晨光中渐渐远去的秦淮河和浮生舫。她的手,始终按在挂着冰凉贝壳的心口,“窈歌姑娘,当真奇女子!”
浮生舫顶层观景阁。
窈歌凭栏远望,直到车马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道身影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一步!
这男子一袭浅色云锦华袍流光溢彩,白玉骨素面扇,扇面漆黑浓墨泪痕,墨发玉簪松挽。面容俊美近乎妖异,却病态苍白!眸光深不见底,却含情脉脉。
窈歌瞬间绷紧如弓弦,气息骤变,恭敬行礼,“窈歌见过堂主。”
此人竟也是顺风堂堂主:闻非闻!与江南镖局废墟里出现的那被称作半死不活,却能用足趾点穴的“搬尸老者”简直天上地下。
此刻的闻非闻声音竟清越如冰玉相击:“妥了?”
窈歌垂首,声音恭谨:“海神泪已交沈姑娘。嘱其‘雾浓小心,贴于心口或可稍安’。他们所问的情报皆已如实答之,顾九霄同行,不知情。”
闻非闻玉扇“唰”地合拢,轻击掌心。
“你…”他目光投向茫茫东方,“…也动身吧。”
四字如山!
窈歌身形剧震,猛地回身,深深拜服:“是!堂主!窈歌即刻准备!”
闻非闻未再看她。他立在窗前,江风鼓荡他华美云锦袍,猎猎翻卷如怒浪翻腾。楼下秦淮笙歌隐约,阁楼只余指向凶险东方的无声肃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