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影错》 第一卷 第14章 醉墨豪情风云起,窈歌倩影引诗潮 老鸨手中扇面上春宫图若隐若现:“哟,原来想见我们的花魁。不过窈歌姑娘性子清高,寻常人可入不得她的眼。若想见她,得先去诗会报个名。今夜来的可都是江南诗坛翘楚,个个腹有锦绣,公子们虽面容俊秀,怕是......” 显然这老鸨是看三人衣着布料并没那么华丽,有所看低。 “而且啊,窈歌姑娘是清倌人,一向是卖艺不卖身,不知道三位公子是想……?”老鸨从上到下打量着三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沈青棠耳尖泛红,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陆寒舟的反应。 陆寒舟似有所觉,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头对苏黎贴耳调侃道:“看来咱们沈兄对这窈歌姑娘的才情,比我还上心。” 老鸨看在眼里,打量了一眼沈青棠,戏笑,“这位清秀的少年公子,如此娇羞,怕不是童身吧?今日可是算好了日子,来我这浮生舫……?公子,银子带够就行,我这浮生舫什么样的姑娘都有!” 苏黎抿唇轻笑,不着痕迹地撞了撞陆寒舟的肩膀:“陆兄可要加把劲,莫要让沈兄失望。” 沈青棠不着痕迹地靠近陆寒舟,广袖上的金线扫过陆寒舟手背,眼神凌冽:“陆掌柜这是要大展身手?听说那位王家公子,为见姑娘已掷下三千两白银,却连姑娘的帕子都没摸到呢。” “他撒银子,我泼墨。”陆寒舟晃了晃腰间的笔杆,“看好了,让你们见识什么叫‘笔起惊风雨,笔落定乾坤’。在这江湖里,才情可比钱财金贵。” 他说着从腰间鼓鼓的钱袋取出一把沉甸甸碎银,放入老鸨手中。 老鸨喜笑颜开,“几位公子,诗会在这边,请!” 诗会设在顶层临水雅阁,十二扇雕花槅扇全开,可见秦淮河面,残荷摇曳。 雅阁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纱幔低垂的主座后方,窈歌姑娘如笼烟霞。 她静坐在鎏金雕花榻上,一袭月白纱衣绣着银丝,广袖轻垂如流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腕间一串玲珑玉铃随风发出细碎声响,似在诉说无声的韵律。 满堂才子皆屏息,凝望那方朦胧剪影。 有人攥紧折扇,喉结不住滚动;有人举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顺着杯沿滴落而不自知;更有甚者,竟不自觉地向前倾身,仿佛这样便能穿透薄纱,窥见真容。 忽而一阵穿堂风掠过,纱帘被掀起一角,露出她半张侧脸——眉若远山含黛,眼尾点着一抹胭脂红,恰似春日桃花初绽。鬓边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在朦胧光影中折射出细碎流光。她垂眸时,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既带着三分疏离,又透着七分撩人的风情。 “快看!是窈歌姑娘!” 不知谁低呼出声,瞬间打破短暂的静谧。待众人定睛细看时,纱帘已重新垂下,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兰麝香气,萦绕在雕花梁柱之间。 而那惊鸿一瞥的绝美容颜,却已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引得席间窃窃私语不断,更有人迫不及待地研磨挥毫,妄图用诗句留住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惊艳。 “这一眼,魂儿都要被勾走了!”前排的年轻书生喃喃自语,握着狼毫的手不住发颤,墨汁在砚台边缘晕染开也浑然不觉。 角落里的富商急得直搓手,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早该把祖传的翡翠簪子带来!” “若能得姑娘回眸一笑,寒窗十年又何妨!”赶考未果的书生好似找到了人生归宿。 “可别说了,我为了窈歌姑娘,花了快二十万两黄金,请大师助我增长才情,结果琴棋书画硬是一样也没学会……” “这兰花香定是她亲手调制,闻着便觉心醉...……” “听说她的琴音能治病,我这相思病怕是有救了!” 哄闹声中,陆寒舟瞥见沈青棠悄悄攥紧广袖,似是被众人的痴态惊到,又忍不住偷瞄纱帘后的身影,耳尖泛起薄红。 突然间发现陆寒舟看着她,沈青棠慌乱地松开手:“看,看我干什么?看她呀……” “原来沈姑娘也会好奇。”陆寒舟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故意凑近,“方才是谁说‘风月场所无趣’来着?” 沈青棠杏眼圆睁,伸手就要夺他的酒杯,却被陆寒舟轻巧避开。两人动作间带起一阵风,竟将案上诗稿卷起一角。 “小心!”沈青棠慌忙去按纸张,发间步摇却不慎勾住陆寒舟的衣襟。她慌乱抬头,正巧撞进对方含笑的眼底。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沈青棠感觉耳后烧得厉害,连指尖都有些发烫。 “陆兄,沈兄,诗会要开始了,别惹事儿……”苏黎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青棠如受惊的兔子般后退,却忘了发间还挂着丝线,扯得头皮生疼。 陆寒舟强忍着笑意,抬手替她解开缠结,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发烫的耳垂:“下次恼我,莫要再拿自己撒气。” 突然,雅阁中间一名身着织金锦袍的男子猛地将折扇拍在桌上,震得酒盏里的桂花酿溅出。一句话转移了众人视线,“哼!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待我诗成,定要让她……” 话音未落便被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淹没。 “那就是金陵王家的嫡子!” “听说他前日刚捐了三百石粮食给文庙,圣上都赐了匾额!” “何止!他的《春江月夜赋》连翰林院编修都赞不绝口,‘金陵第一笔’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那有什么用,听说上个月他豪掷千金只为见窈歌姑娘一面,结果还不是吃了闭门羹……” …… 老鸨轻叩檀木醒木,清越声响在雅阁中回荡:“今日诗题已出——江湖!一炷香时间,诸位公子请!”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一寸寸蚕食着计时的香柱。 满堂才子顿时陷入紧绷的寂静,唯有磨墨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雅阁里众才子的百态净收沈青棠和苏黎的眼底,二人在震惊中努力憋笑。 一有奋笔疾书的青衫书生,笔走龙蛇,袖口翻飞,墨点随着挥毫溅上窗棂。 二有苦思冥想的山羊胡老者,眉头紧锁,揪断了三根胡须,墨锭都要在砚台里都快磨出火星了,灵感打开,突然拍案而起撞翻了酒盏。 三有故作高深的玉冠公子,折扇摊开,扇面挡着半张脸,眼角余光却顺着竹帘缝隙瞟向了邻座摊开的诗稿。 四有胸有成竹者灰袍隐士,早将宣纸卷好,指节叩着茶盏轻晃,看胖公子把墨汁蹭到鼻尖时,嘴角勾起抹淡笑,典型的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 陆寒舟靠在栏杆上,手里的酒盏转来转去。看到那山羊胡老者揪胡子,喉头发出低笑,对沈青棠挑眉:“你瞧那山羊胡老头,再揪就没了,高低能编个美髯公面具……” 身旁两人直接互掐止笑,“还笑别人,你还不快动笔,窈歌姑娘在等你!” 陆寒舟则好奇地看向雅阁中央的王公子。 王公子被三个书童围着,锦袍袖口的金线在灯下闪光。一个书童跪着研墨,另一个举着纸张,最小的那个添水时溅了自己一身。他转着乌木笔杆,突然重重下笔,墨点溅到书童鼻尖,周围立刻叫好:“公子这笔力真厉害!简直是水滴石穿,入木三分……”他眼角瞟着倒酒的陆寒舟,冷笑一声。写完后把笔往镇纸缝里一插,甩着袖子对同窗说:“不过一首俗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后排围观的众人里,两个秀才交头接耳,指着王公子的方向窃窃私语:“我赌他能赢!十两银子!” “拉倒吧你,上月他给花魁送夜明珠都被扔出来了,诗再好有啥用?……” 阁外一名卖花女子伸长脖子想看窗户下那位公子的诗稿,发簪差点勾到灯笼穗。 有个胖商人扯着嗓子给自家外甥加油:“狗剩!快写!超过那姓王的!” 那胖公子挥笔时用力太猛,又把墨贱到了鼻尖,此刻正对着水面照镜子整理形象,惹得身后两个歌姬捂嘴低笑。 “你瞧他样儿,倒是和川蜀之地的大熊般可爱!”另一个忙拽她袖子:“小声点!他是绸缎庄老板的儿子……” 看到王公子被人围着写完诗时,陆寒舟才把酒盏放下,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满墨。笔尖滴着墨,停在纸上老半天不动——直到隔壁画舫传来走音的琵琶声,他才笑着下笔,第一笔就把“江”字的捺拖得老长,墨汁溅到桌子上,惊跑了一只小虫。 突然有人惊叫:“快看!那穿粗布衫的也要动笔了!”立刻有十几个脑袋凑过去,卖糖葫芦的小贩踮着脚喊:“喂!写的啥?念出来听听!” “这人模样倒不错,不过看似出身低微,不知道诗怎么样……” 然而陆寒舟第一个字之后没了下文,又端起了酒盏。看到身旁二人着急的模样。 “放心。”陆寒舟朝沈青棠眨了眨眼,酒盏在指间滴溜溜打转,“在下来之前,可是听沈姑娘念叨了一路窈歌姑娘的才名,岂有让姑娘失望的道理?” 沈青棠的脸“腾”地红到耳根,轻啐一声扭过头去,却不由自主地往陆寒舟身边挪了半步。 …… 香燃尽,时间到。 第一卷 第15章 脂粉诗章闹画舫,寒舟妙笔定乾坤 老鸨的醒木刚落,穿绸缎的胖商人就挺着肚子,摸着鼻尖站起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我先来!听好了——江湖遍地是黄金,买艘画舫娶美眉。刀光剑影都不怕,只要兜里银子堆!” 满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笑。 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子喊:“掌柜的这诗实在!就是‘美眉’二字忒俗了!“ 胖商人吹胡子瞪眼:“懂个啥!老子这叫直白!” 角落里的瘦书生搓着手站起来,摇头晃脑道:“学生不才,献丑了——江湖路远坑又深,不如回家啃馒头。昨夜梦见吕洞宾,他说我该吃烧肉!” 话音刚落,邻座的厨子拍着大腿笑:“这诗好!跟我家灶台贴的菜谱似的!” 戴方巾的公子咳了两声,故意拖长调子:“吾有一诗——江湖夜泊杏花村,偶遇貂蝉卖馄饨。她问客官吃几碗,我说先来三斤馄饨皮!”没等念完,后排的船家就喊:“貂蝉啥时候改卖馄饨了?怕不是饿昏了头!” 扎冲天辫的少年蹦起来:“我也会!——江湖像盘大杂烩,鱼龙混杂啥都烩。张三砍人用菜刀,李四跑路掉绣鞋!” 全场笑得东倒西歪,老鸨笑得直拍桌子:“这诗……倒也贴切!” 一番哄笑过后…… 此后又有几位公子争相献诗,有人摇头晃脑、满怀深情地吟道:“画舫笙歌醉玉楼,美人纤手捧金杯。江湖哪有书中险,笑看风波水上浮。” 另一位则拍案而起:“醉卧青楼君莫笑,江湖何处不温柔。且将长剑换美酒,管他明日是与非!” 后续的这些诗句虽工整华丽,却无半分江湖真味,不过是公子哥臆想中的风月场罢了。 老鸨笑得眼波流转,频频朝主座纱幔望去,纱帘后的身影却始终静如止水,唯有腕间玉铃偶尔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叹息摇头,“唉——” 终于,王家那位起身了。他身着织金锦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的金线刺绣,折扇轻点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在一众书童的殷勤伺候下,姿态倨傲:“诸位见笑了。” 满堂瞬间安静下来,连隔壁画舫的丝竹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王公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柳巷花街任我行,红颜相伴度余生。江湖恩怨皆抛却,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次没人笑了,几个酸秀才摇头晃脑:“好个只羡鸳鸯不羡仙!果然是王公子!” “好!” “妙啊!”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有人甚至激动得打翻了酒盏。 “这诗既有才情又有风情,当真是绝了!” “只羡鸳鸯不羡仙,王公子不愧是风流第一人!真乃我等江南才子之表率!” “上次王公子包下整条画舫连摆三天流水席,姑娘都没露面。今日这首诗,说不定能让姑娘亲自现身!” 王公子得意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陆寒舟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以为胜券在握,甚至喉结滚动,已经开始想象窈歌姑娘掀起纱帘的惊艳场景。 就在此时,一声嗤笑突然响起。 “确实是见笑了!有自知之明!” 陆寒舟倚着雕花栏杆,酒盏在指间悠然打转:“堆砌风月词藻,无病呻吟罢了。这等诗作,也配谈江湖?” 霎时间,整个雅阁陷入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寒舟身上,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王公子的脸“唰”地涨成猪肝色,手中折扇“啪”地合拢,指着陆寒舟怒喝道:“哪里来的乡野狂徒!有本事你作一首,莫要在这儿放屁!” “就他?”不知谁冷笑一声,“瞧这粗布衣裳,怕是连墨锭都买不起!” “我看是哪个酒楼跑堂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说不定连平仄都分不清,也敢来诗会现眼?” 哄笑声此起彼伏,歌姬们掩着帕子窃笑,连老鸨都皱起了眉头。 沈青棠捏着广袖的手指微微发抖,担忧地看向陆寒舟:“陆兄......你行吗?” 陆寒舟把酒盏往桌上一磕,笔尖狼毫在宣纸上重重一按,高声说道:“你们这江湖,不是馄饨就是元宝,不是菜刀就是修鞋,倒像个菜市场。且听我这的这版江湖!” 沈青棠广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长衫:“陆兄可有把握?那王公子声名在外......” 陆寒舟却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轻松:“沈兄莫急,听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沈青棠浑身一僵,脸颊瞬间滚烫,慌忙后退半步,却不小心撞上身后的苏黎。 苏黎眼疾手快扶住她,低声调侃:“沈兄,你,乱了!” 沈青棠瞪了苏黎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回到陆寒舟身上。只见陆寒舟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坛桂花酿,仰头一饮而尽时,酒水顺着下颌滴落在长衫上,晕开深色水痕。 宣纸上开始飘起墨香,他嘴里墨浪翻涌: 暗影浮光数载茫,新楼温酒盼晴阳。 本无踏梦江湖意,幸得双侠护险航。 紫鳞泣血砂中怨,只向江南觅旧藏。 若问顺风何处觅,秦淮河上一舟扬。 最后一笔重重顿下,墨迹未干,尾音还在回荡,整个雅阁已炸开锅。 “妙啊,好一个江湖!”…… 苏黎听得云里雾里,沈青棠望着宣纸上的字迹,却满眼是惊艳与自豪!身体不自觉地又朝陆寒舟靠近了些许。原来陆寒舟想的是这个妙法,这诗不仅暗藏“影阁”之名,更将紫鳞砂、顺风堂等关键词巧妙嵌入,既道尽江湖沧桑,又点明了他们的来意,当真是字字千钧。这新生楼掌柜,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苏黎则警惕地扫视四周,手按软鞭的指节泛起青白,这是她听到诗间那些词,看到众人的反应之后,本能的警觉。 突然,纱幔后的原本清扬柔美的琴声突然转为了《十面埋伏》,弦音如金戈相击,震得梁间流苏簌簌作响。 那王公子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折扇“啪嗒”坠地,在寂静的雅阁中格外刺耳。 满堂才子皆屏息凝神,方才的嘲讽与不屑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震撼与难以置信。这诗的风格迥异于王公子的华丽堆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刀光剑影与江湖血泪,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亲历者的沧桑感与豪迈气。 老鸨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寒舟。也震惊纱幔后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换了琴声便是预示着诗会结束,姑娘心中已有人选。 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清冷柔媚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此诗......深得江湖三味。双侠护险程啊?公子,好福气!” 声音顿了顿,雅阁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接下来的判决。 “这位公子,”窈歌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那方才沾沾自喜的王公子踉跄一步,险些栽倒,难以置信地看向纱幔:“不可能!我的诗......” “王公子的诗,才情斐然,”窈歌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礼貌的疏离,“只是......少了些江湖气。” “哼!”王公子那眼神似乎可以随时刀了陆寒舟,却迫于满堂压力不敢僭越,在书童的无脑夸赞和簇拥下溜走了。 老鸨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堆起笑容,走到陆寒舟面前:“这位公子,请随我来。窈歌姑娘有请。” 陆寒舟得意地朝沈青棠和苏黎挑眉一笑,将狼毫随意一搁,拍了拍衣袖上的墨渍:“走,瞧瞧去。” 沈青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紧张,与苏黎交换了一个眼神。苏黎微微点头,手仍按在腰间软鞭上,警惕地跟在二人身后。 三人跟随老鸨穿过层层回廊,越往里走,空气中的兰麝香气越浓,却并不甜腻,反而带着一丝清凉。 终于,老鸨在一间雅阁前停下,那扇房门雕着莲花,转身礼貌、恭敬地轻声道:“三位请进,窈歌姑娘在里面等候。” 第一卷 第16章 玉人香阁探往事,返程孤舟载忧思 窈歌姑娘的房门外,三人面面相觑。 “公子请进!” 陆寒舟推开房门,只见屋内陈设雅致,并无想象中的奢华,唯有一张檀木琴桌,桌上摆着一具古琴。纱幔早已撤去,一位女子端坐于琴桌后,正是方才惊鸿一瞥的窈歌姑娘。 雅阁灯光倾泻在她身上,将那袭月白纱衣染得愈发素净,广袖翩跹,远山眉黛轻轻勾勒,眼尾胭脂一抹绯红,宛如春风吻过桃花,娇艳欲滴,却也透着风雅。她抬眸看来,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三位请坐。”窈歌姑娘的声音比在纱幔后听来更加清冷,“方才陆公子的诗,当真是好诗。” 陆寒舟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姑娘谬赞了,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不对,你认得我?” “小女子若是接不住陆公子的才情,也便做不了这浮生舫的营生了。”窈歌起身轻语,身轻翩翩如燕,随即向三人颔首行礼: “小女子见过苏堂主,陆公子,沈姑娘!” “姑娘不必多礼!”沈青棠和苏黎也在一旁坐下,沈青棠仔细打量着窈歌姑娘,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江南第一才女,不仅容貌绝世,这气度风骨也非寻常女子可比。 窈歌姑娘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流转,最后落在陆寒舟身上:“陆公子诗中所言‘紫鳞泣血砂中怨,只向江南觅旧藏’,可是为了近日毒害江湖的紫鳞砂毒物和那些江湖血案的真相而来?” 三人皆是一惊,没想到窈歌姑娘如此直接,更没想到她能从诗中读出这么多信息。 陆寒舟放下茶盏,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正是。影阁的墨尘长老指引我们来顺风堂寻找真相和解药下落,我们想向姑娘打听一下顺风堂主的下落。” “对了,关于沈家灭门的凶手,烦请姑娘一并告知。”陆寒舟温柔地看了沈青棠一眼,追问道。 “沈姑娘同为九瓣莲,乃我们顺风堂的支柱,小女子也为沈家的遭遇惋惜。堂主也命顺风堂众人在暗中探查,沈姑娘莫急。”窈歌姑娘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琴音:“堂主行踪诡秘,我也已有许久未曾见他真容了。不过关于紫鳞砂和你们想知道的真相......我倒是知道一些线索。”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二十年前天工阁覆灭与一年前沈家灭门都并非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据说与天工阁遗留的一件宝物有关,小女子猜测,是那浑天仪。” “浑天仪不是解体了吗?为何沈家还会受牵连?” “我们沈家也有浑天仪的残片?”沈青棠急切地问道。 “后来的事,小女子也不得而知了。”窈歌姑娘摇摇头,“但我知道,波斯星象师与天工阁三代机关师合力造出浑天仪后,浑天仪的威猛引得各方势力和江湖高手觊觎,他们便联手策划了天工阁的覆灭。天工阁覆灭后,浑天仪一分为五,皇室牵头联合江湖几大势力和众武学高手,定下一个盟约,盟约名为‘天机锁’,共同监督不让浑天仪重组,浑天仪碎片的下落也只有他们知道。” “这跟后来沈家灭门有何关联?” “沈家作为江南首富,也是天机锁盟约的成员之一,据说沈家也有从天工阁流出的信物。怎奈沈家作为商贾之家,武学底蕴较浅,实力单薄,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阴谋的策划者的第一步棋!” 沈青棠闻言眼眶湿润,“不是有天机锁制约吗?盟约内有人叛变?” “沈姑娘猜得应该没错,应是盟约里有人被野心驱使,叛变了!沈家灭,天机锁破,从此江湖又为了浑天仪残片陷入纷争……陆掌柜的新生楼也是这场纷争的祭品,那日沈姑娘没去新生楼,你也难逃一劫,我想沈姑娘应是受了某人的指引前去救你的吧?” 沈青棠点头默认,这些事情三人之前已然交换过信息。 三人惊叹窈歌姑娘的情报竟如此精准,随后点头表示确认。陆寒舟听罢看向沈青棠,温柔的目光满含感激之情。 “那对于背后的真凶,窈歌姑娘有何线索?” “这个三位恐怕得去堂主那儿寻找真相了,小女子不知道。”窈歌面漏歉意,随即补充,“对了,天工阁流出到沈家的那件信物,小女子倒是知道些许线索,若能找到这件信物,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真相,包括关于紫鳞砂毒物。” “那信物现在何处?”苏黎沉声问道。 窈歌姑娘看向窗外,秦淮河的波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听说,此物如今在江南镖局。你们想找风堂主,也可去江南镖局试试。堂主最近在探查江南镖局灭门的真相。” “江南镖局?”陆寒舟皱眉,“就是发生血案的那个江南镖局?” 窈歌姑娘点点头:“正是。半月多前,江南镖局上下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惨死,镖局也被烧成了灰烬。外界都以为是仇家寻仇、或镖银引祸,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那件信物而死。”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传来画舫的笙歌之声,更衬得室内气氛凝重。沈青棠心中一阵悲凉。天工阁覆灭,江南镖局血案,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苏黎看向陆寒舟和沈青棠,“江南镖局不是无一生还吗?线索又断了!” 陆寒舟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死人不会言语,但废墟里的信物会!既然信物在江南镖局,那咱们就去镖局旧址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苏黎点头:“也好。只是不知道凶手是否还在附近,我们需要小心行事。” 窈歌姑娘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三位果然是江湖中人,这股意气风发的闯劲儿小女子自愧不如。不过江南镖局旧址现在被官府封锁,不易进入。我这里有一张通行帖,可助三位一臂之力。”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制作精美的竹牌,上面刻着一个奇特的花纹。 陆寒舟接过竹牌,入手微凉:“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可还有其他线索?” 窈歌姑娘摇摇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不过,”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青棠和苏黎身上,“陆公子倒是好福气,听你诗句你本无意江湖纷争,但这江湖,有人执棋,有人则注定沦为棋子,入局者躲也躲不掉,唯有以身破局!有此二位佳人相伴,这江湖倒也入得,陆公子说,是也不是?” 沈青棠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陆寒舟一眼。 窈歌姑娘微微一笑:“三位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日后有何需要,浮生舫欢迎三位。” 那句“陆公子倒是好福气”还在雅室中轻轻回荡,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清冷笑意。 沈青棠只觉得耳根又有些发烫,下意识避开了陆寒舟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也带着几分促狭。 苏黎则依旧冷着脸,但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些许,显然对窈歌提供的情报还算满意。 “多谢窈歌姑娘指点迷津,解我三人心中大惑。”陆寒舟收起那份玩世不恭,正色抱拳。他掂了掂手中那块刻着奇特花纹的冰凉竹牌,这便是通往江南镖局废墟的钥匙了。“事不宜迟,我们回客栈歇息,明日一早即刻动身?” 陆寒舟临走前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顿在原地没有告别之意,窈歌看在眼里,“陆掌柜还有何疑问,小女子知无不言。” “窈歌姑娘,你可知我师傅谢无咎的下落?关于他的消息,烦请姑娘告知!” “唉——”窈歌一声轻叹,“我听堂主说,尊师谢无咎当年,与当今武林盟主凌阙前辈齐名,二者年少成名,一代双侠携手行侠仗义,武学、人品皆令无数人敬仰,后来凌阙开宗授学,六合书院成了武林正道的旗帜,谢无咎却不知所踪。后来他重出江湖,却坏事做尽,成了人人喊杀的魔头!其中缘由,更是我影阁之惑,这么多年苦查无果。我们也是最近才得知,他消失的那些年,一直隐居新生楼。” 陆寒舟闻言,双眼泛红,呼吸紊乱,陷入了沉思:自打他记事起便在新生楼里,虽是谢无咎在门口捡来的,这位师傅却如父亲一般对他无微不至,教他读书识字、习武防身,后来更是把酿酒营生的手艺传给了他。他幼时多次问及师傅的过去,每次不是敷衍了事就是避而不谈,师傅在教授他时所展露的武功,并无窈歌所言那么高深莫测。后来师傅突然失踪,连封书信都没留下,以他对师傅的了解,又怎会是无恶不作的魔头? “陆掌柜!小女子言语没个把量,君莫怪。关于谢无咎前辈,确实只知道这么多了,且多是江湖传言,不见得真。相信公子内心自有决断!”窈歌看陆寒舟情绪不佳,连忙解释,把他拉回现实。 “噢……多谢姑娘!就此别过!” “三位请便。浮生舫水路通达,后舱有小舟,可送三位悄然离岸,避开不必要的耳目。”窈歌微微颔首,玉指轻拨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泛音,如同送别的序曲。 她目光扫过沈青棠和苏黎,最终停留在陆寒舟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明,似乎包含了未尽之言,最终只化作一句:“江湖路险,望君珍重。” 三人正要起身告辞,屋外一道身影跃身略过,方才的谈话被这人尽收耳中。 “姑娘珍重,告辞!”三人不再多言,转身退出雅室。 老鸨早已候在门外,恭敬地引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避开前厅的喧嚣,来到画舫尾部一处僻静的平台。一艘乌篷小舟静静泊在暗影里,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精瘦汉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三人依次跃上小舟,船夫竹篙一点,小舟便滑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将灯火辉煌的浮生舫甩在身后,只留下水波荡漾的微光。 小舟上,陆寒舟把玩着手中的竹牌,忽然笑道:“没想到这趟诗会没白来,倒是得了不少线索。” 离了那浮华之地,气氛骤然凝重。 “天机锁……浑天仪碎片……沈家竟是因为这个……”沈青棠坐在船头,望着黑黢黢的河面,声音有些发颤。父亲守护的秘密,母亲的牺牲,七十多口人的性命,竟成了开启这滔天巨浪的第一把钥匙!那温热的血、刺鼻的铁锈味……记忆再次翻涌,让她指尖冰凉。 苏黎紧挨着她坐下,无声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心带着常年握鞭的薄茧,却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和力量。 “青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千机堂主特有的冷冽与坚定,“血债,必血偿。叛徒也好,真凶也罢,一个都跑不了。”她的话掷地有声。 陆寒舟坐在船尾,背靠着乌篷,他的心情同样沉重。新生楼被毁,竟也是这场浑天仪纷争的余波。若非沈青棠受神秘人指引前来“算计”他,自己恐怕早已葬身火海。他看向船头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背影,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坚韧。窈歌那句“好福气!”,令他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关于师傅的消息,还有这趟镖局之行,都充满了未知。 “江南镖局……”陆寒舟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的水面上格外清晰,“一百多口人一夜被杀,还被放火焚尸。凶手如此狠绝,信物若还在废墟中,必定是凶险万分;若已被取走,我们这线索又断了。” “无论如何,必须去。”沈青棠猛地回头,眼中燃着仇恨与决绝的火光,“那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紫鳞砂的解药,天工阁的真相,沈家灭门的元凶,甚至那青铜面具人……或许都能在那里找到答案!那件信物,是我沈家用血换来的!”她广袖下的金线微微绷紧。 苏黎点头:“窈歌姑娘的情报可信度很高。她既知你身份,又点出堂主在查此事,给我们通行证,说明这信物的线索确在镖局。只是……”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方才在窈歌雅阁外,那道掠过的身影……你们可曾察觉?” 陆寒舟和沈青棠同时一愣。当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窈歌的谈话上,虽未明确看到,但苏黎身为顶尖高手,感知远超常人。 “有人偷听?”陆寒舟握紧了腰间的软剑剑柄,酒意瞬间消散无踪。 “身法极快,气息收敛得极好,绝非普通赌客或嫖客。”苏黎的声音带着寒意,“若非他最后一丝衣袂破风声,几乎瞒过了我。恐怕……我们的行踪和目的,已经暴露了。” 一股寒意瞬间定住了三人。 秦淮河上,夜风刺骨。小舟无声地滑行,只有船桨破开水面的哗啦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 “暴露了又如何?”沈青棠咬着唇,眼中闪过一丝沈家大小姐的傲气与狠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沈青棠能一路设下机关杀退追兵,就能在镖局废墟再布下天罗地网!谁想挡路,就让他尝尝千机杀阵的厉害!” 陆寒舟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焰,心中那点忧虑竟奇异地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豪气。他哈哈一笑,拍了下船舷:“好!沈姑娘豪气干云!陆某奉陪到底!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敢伸爪子,就剁了它下酒!” 苏黎看着两人,冷艳的脸上也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手按在软鞭上:“既如此,便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在背后兴风作浪!”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17章 江南镖局废墟外,灵机一现出妙招 (翌日午时,江南镖局废墟外) 江南镖局那两扇焦黑、半塌的大门,在午后的斜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散不尽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木炭化的呛鼻,某种东西腐败后的酸馊…… 陆寒舟、苏黎、沈青棠三人站在废墟门口不远处的树荫下,远远望着那两名倚着半截断墙、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的衙门差役。 陆寒舟怀中抱着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粗布包袱,里面塞满了破旧衣裳和豁了口的碗碟,活脱脱一副从乡下赶了远路、进城收拾亲人遗物的穷苦百姓模样。 陆寒舟的额角沁着细汗,苏黎板着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沈青棠则低头盯着自己破了洞的、沾满泥的鞋尖,身体微微绷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去摸藏在袖袋深处那块冰凉的竹牌——那枚能让他们光明正大进入此地的“通行证”。 此刻,他们没用它。 这一番周折,皆因两个时辰前那段波谲云诡的计议。 (两个时辰前,城郊官道岔口,柳絮纷飞) 官道两旁的垂柳抽出了嫩绿的长条儿,在微暖的春风里飘摇着。 一骑(沈青棠给苏黎买的新马,还叫踏雪)、三人(陆寒舟牵马,苏黎、沈青棠同行),沉默地在岔路口停了下来。一条路直通城内官衙汇集的府前街,另一条,则贴着城墙根,蜿蜒通向城南那片被江湖人私下称为“死地”的江南镖局总舵废墟。 苏黎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率先打破沉默:“拿着窈歌的令牌去府衙,拿到通行文书自然能进去。但……”她顿了顿,冷艳的凤眼扫过两人,“衙门里人多眼杂,拿到文书的过程,我们的身份、来意,恐怕很难以完全掩藏。那个偷听的人是谁尚未可知,但我们的行踪,就像在黑暗里点起的一盏灯,太显眼了。” 陆寒舟揉着踏雪的鬃毛,接话道:“可不是嘛,师姐。那家伙能在您眼皮底下溜走还不留痕,绝非凡品。万一他正好在府衙有同伙,或者就盯着府衙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这令牌刚到手,就立刻用它撞官府的大门,怎么想都像是……嗯……把肥羊往狼嘴里送。”他咂咂嘴,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笑,只有后怕和忧心。 “叫谁师姐呢?”苏黎直接一眼瞪了回去。 沈青棠垂眸不语,纤指无意识地绕着缰绳,眉头蹙着,像是在努力解开一个极其复杂的机关锁。阳光透过柳叶洒在她苍白颊上,眉目如画,却也心事重重。 “怎么了青棠?不舒服?”苏黎时刻关注着师妹的状态,立刻放缓了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沈青棠抬起头,迎上师姐和陆寒舟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她抿了抿下唇,眼中那份思索的光芒越发清晰,渐渐凝聚成一种狡黠的亮色。 “不是不舒服,”她开口,声音清脆如同春日冰泉相激,“师姐,陆掌柜,刚才师姐说我们的行踪像灯,陆掌柜又说像羊入狼口……我在想,如果我们把这盏灯吹灭,或者,我们本身就不是羊呢?” “哦?”陆寒舟来了兴致,挑眉看她,“沈姑娘有何高见?要吹灭这盏灯可不容易。” 沈青棠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快的弧度,带着点小狐狸般的狡诈:“光明正大的灯太亮,那我们就点盏小的、不起眼的、没人会多看一眼的灯。不是去拿官府的文书,而是……让那些人,放我们进去。” 苏黎眼中精光一闪:“乔装成什么人混进去?” “对!”沈青棠的语速快了起来,思路也愈发清晰,“衙门派人看守废墟,目的是什么?是不让闲杂人等进去破坏现场,或者拿走赃物。但如果,我们是苦主呢?不是去拿东西,而是去拿回本就属于自家的东西,是去收拾至亲的……遗物呢?” “苦主?”陆寒舟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犯难,“可我们这身打扮,还有气质……”他下意识挺了挺腰板,又看了看苏黎那即使穿着便装也掩不住的飒爽冷峻,“不太像啊。再说,我们从何变出一位‘亡亲’?叫啥?总得有名有姓有出处吧?” “并非凭空捏造。”沈青棠眼眸亮得惊人,显然早已打好了腹稿,“江南镖局一百多口人一夜罹难,真正尸骨无存的恐怕占了大半。官府登记在册的死者名单里,必然有很多身份卑微、无依无靠的趟子手、伙夫、杂役。他们的家人或许远在他乡尚未得知噩耗,或许知道了也根本无力赶来。我们,就是其中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杂役的家属!” 她指着地图上镖局东南角一处区域:“我了解过江南镖局的布局,东南侧是镖师和趟子手的居所及库房区域,人员众多,身份关系相对模糊。找一个名字普通、看起来就老实巴交的趟子手,叫‘周老实’怎么样?想必有类似‘周某’的记录。我们是他的儿女,千里迢迢,哭哭啼啼,只为收几件不值钱的旧物,回去给老爹立个衣冠冢,祭奠亡魂。” “儿女……”苏黎沉吟着,目光在陆寒舟和沈青棠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定格在沈青棠脸上,若有所思,“那你和他……?” 沈青棠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但语气依旧镇定,只是声音低了一点点:“既然是姐弟夫妇同来,最为合理的安排……当然是我与陆掌柜……咳,扮作夫妇,师姐你扮……陆掌柜的长姐,我的大姑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陆寒舟正拿着水囊喝水,闻言“噗——”地一声,半口水直接喷了出来,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夫、夫夫夫夫妇?!不太……好吧?” 苏黎也难得地愣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盯向陆寒舟,又看看得意洋洋的沈青棠,最终,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极度嫌弃、些许荒谬、又有点“就该如此”的了然表情。 她冷哼一声,手按在软鞭上:“哼,夫妇……倒是个法子。只是,”她目光如刀刮过陆寒舟,“小子,爪子管好。若有半分逾矩,哪怕一根手指头碰青棠不该碰的地方,我就剁了它给踏雪加餐。” 陆寒舟刚刚缓过气,一听这话,吓得差点又呛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苏女侠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我就是个戏子!纯戏子!路上沈姑娘,不,夫人……娘子说啥就是啥!”他语无伦次,对着苏黎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狼狈又滑稽。 沈青棠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的红晕稍褪,反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之前的紧张局促也消散了大半。 她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软糯的腔调:“相公莫慌,一切听大姑姐和妾身的安排便是了。” 陆寒舟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心头莫名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只能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苏黎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那声“相公”“妾身”更是让她眼角都跳了跳,最终化为一记重重的不屑冷哼,别过脸去,对着踏雪的耳朵低声道:“踏雪,看好这俩戏精!” 计议既定,三人便紧锣密鼓备办行头。 首先是说辞细琢: 苏黎化身周家长女“周大丫”——泼辣、嗓门洪亮、嘴不饶人、带着一身市井村妇的彪悍气息。 陆寒舟扮演窝囊废弟弟“周舟”——畏畏缩缩、没什么主见、被长姐和娘子支使的命。 沈青棠自然是“周舟”之妻“周棠”——体弱多病、老实怯懦、轻声细语、时刻需要夫君(陆寒舟)和姑姐(苏黎)保护的受气小娘子形象。 他们的“爹”,则是一个虚构的、在镖局一辈子没什么出息的老实杂役“周老实”。 三人此行目的,进入废墟东南角的杂役生活区,收拾“爹”留下的几件破衣烂衫,聊作念想。 接着是行头备办: 包袱皮要足够破旧,里面填充物自然是找了些破布,豁口破碗,旧草鞋…… 衣服撕扯出破洞,沾上尘土,苏黎的红衣用泥巴反复揉搓,那股冷艳女侠的气质经过一番折腾早已荡然无存,沈青棠找了件农家换下来的旧青布衫,又薄又旧。最惨的是陆寒舟的“体面”长衫,直接被苏黎用匕首刷刷划开了几道口子,又在泥地里滚了滚,俨然一幅逃难难民的模样。 话术的排演: 三人找了处河边偏僻柳树林。 苏黎变脸速度惊人,刚才的狡黠消失不见,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一层凄苦,声音微微发颤:“官爷,民妇周大丫,带我这不争气的弟弟周舟和他那病歪歪的娘子周棠,回来给我们苦命的爹周老实……拾、拾些遗物啊……”说着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眼泪,还用袖子揩了揩,动作表情浑然天成。 轮到陆寒舟,他努力想象“窝囊”的模样,眼神要躲闪,说话要嗫嚅,带点乡音。结结巴巴道:“大人……俺、俺们就……就……”平日里潇洒风光的陆掌柜,却没演绎过此等戏码,紧张得忘了词。 沈青棠立刻入戏,偷偷掐了他后腰一把,怯生生接话道:“官爷……我们只去寻几件爹的旧衣裳……求您……”声音轻得跟小猫叫似的。 陆寒舟被掐得一哆嗦,连忙跟着点头如捣蒜:“官爷开恩!就几件破衣裳!俺爹死得好惨啊!”最后一句带了点真情实感,想起新生楼的废墟,倒也有几分悲切。 最妙是苏黎的“骂街”戏: 沈青棠刚说出:“大姑姐,该您了,骂弟弟,声要大,要嫌弃,要气急败坏……” 话未落音,苏黎手中的软鞭“啪”地一声抽在身旁的柳树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痕!她那张冷艳绝伦的脸此刻黑如锅底,眼神锐利得能杀人。她瞪着陆寒舟,仿佛对方真是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深吸一口气,然后—— “周舟!你个天杀的窝囊货!死鬼老爹躺里面骨头渣都凉透了!你倒好!带着娘子城里享福去了?当初偷你娘嫁妆的钱去喝花酒的混账劲儿呢?这会儿想起回来收尸了?老娘告诉你!那点卖命钱早给你败光了!收拾破烂也轮不到你!滚一边去!” 那股子恨不得把他生撕了的刻薄劲,震得树梢几只鸟雀扑棱棱飞走,也震得陆寒舟两股战战。沈青棠都看呆了。 沈青棠连忙打圆场:“好好好!大姑姐,就是这样!就是……就是稍微……杀气有点重?收一点,收一点怨气,多一点,对,就那种市井泼辣劲儿,像村口王寡妇骂她家偷鸡的傻儿子那般……” 苏黎闭了闭眼,捏了捏眉心,再次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看向陆寒舟:“废物点心!杵着当棺材板儿呢?还不滚过来拎包袱!”这次骂得稍微顺口点了,虽然依旧杀气腾腾。 陆寒舟差点没给跪了,连连应声:“嗳!嗳!姐!我拎!我拎!” 一番张罗在苏黎持续的冰冷低压和陆寒舟战战兢兢的配合下勉强完成。沈青棠负责关键时刻“晕倒”、咳嗽、小声啜泣等弱女子戏码。每次苏黎开骂,陆寒舟的身体就下意识地绷紧,看得沈青棠忍笑忍得辛苦。 (此刻,废墟大门前。) 回忆结束,现实的压力重新涌来。 “准备好了吗?”沈青棠轻声问,她的脸色在树荫下显得有些脆弱,但眼神坚毅。 “比闯十次龙潭虎穴还累人……”陆寒舟嘟囔着,活动了下被“大姑姐”骂僵的肩膀。 苏黎没说话,只是狠狠瞪了陆寒舟一眼,那眼神比刚才回忆里的村姑更冷三分,仿佛在说:演砸了你就死定了。 随即,她腰一叉,下巴一扬,那股泼辣悍妇的精气神瞬间上身,对着不远处那两名懒洋洋的差役,拔高嗓门就开腔了: “天杀的啊!挨千刀的老天爷不长眼啊!我那老实巴交的爹啊!给人卖了一辈子命啊!落了个啥下场啊!尸骨都化成灰渣渣啦!” 她一边哭天抢地,一边迈开大步,带着风风火火的架势,朝着那两名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一个趔趄的官差,猛地冲了过去! 陆寒舟和沈青棠对视一眼,陆寒舟连忙耷拉着脑袋,换上那副窝囊畏缩的神情,顺手拉了拉有些局促的沈青棠的胳膊,低声道:“沈…娘子,跟……跟上!”他下意识地用了排演时的称呼,沈青棠低下头,学着苏黎(周大丫)的指示,细声细气地咳了两声,微微踉跄了一下,由陆寒舟半扶半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苏黎的身后,朝着那一片焦黑死寂的江南镖局废墟走了过去。 一场悲情寻亲兼闹剧探秘的大戏,随着“周大丫”震耳欲聋的哭嚎声,于江南镖局门前,轰然开锣了!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18章 啼妆戏子瞒衙役,草包进士闹荒墟 沈青棠清晰地感受到陆寒舟掌心因紧张而濡湿的温度,以及那掩饰不住的力道,心想怎么嫁了个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东西,还好还好,没真嫁。 耳边苏黎扮演的“周大丫”一声盖过一声,带着一股子剽悍村妇特有的、能把树上的鸟都惊飞的穿透力。 “俺那可怜的老爹啊!你给那黑心的镖局卖了一辈子的命啊!风吹日晒,饥一顿饱一顿,没享过一天福哇!临了临了,连副囫囵棺材板儿都没挣下啊!就让一把邪火烧得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啊!丢下我们姐弟几个可怎么活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呐……” 那两个原本在断墙根下歪着打盹儿的差役,被这突如其来、如丧考妣的哭嚎惊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破刀扔出去。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差役,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看清奔来的三人那副破败潦倒的扮相,尤其是领头那叉腰骂街、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的泼辣村妇(苏黎),眼神里下意识地就带上了几分嫌恶和想躲开的意味。 “干什么的?!吵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是官府看管的重地吗?!”年纪大点的差役回过神来,立刻板起脸呵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试图挽回几分官威。 苏黎冲到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下,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洪亮:“官爷!官爷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民妇周大丫!这是俺家那不成器的弟弟周舟和他那病秧子婆娘周棠!”她回手一拽,把还在努力把自己缩成鹌鹑的陆寒舟往前踉跄了一步,“俺们是来给俺爹周老实…收尸…不,收点念想来的哇!俺爹在镖局干了一辈子,命都搭进去了哇!” 陆寒舟被拽得差点摔倒,连忙稳住,头埋得更低了,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官…官爷…俺们…俺们就想进去……寻、寻几件爹的旧衣裳……回去……立个土包包…烧、烧点纸钱……”他演得太过投入,声音带着真实的哽噎,配上那身破衣烂衫和被苏黎气势压得抬不起头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可怜。 沈青棠适时地配合着发出几声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咳嗽,身体微微晃了晃,顺势往陆寒舟身上靠了靠,揪着他破袖子口。她低着头,用几乎只有陆寒舟能听见的细弱声音,可怜兮兮地补充:“官爷…行行好!让我们…进去瞅瞅……我们不敢乱动,就捡点爹的破衣烂衫。” 沈青棠这病娇小婆娘的模样做得十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两个差役的目光在她那张即便刻意抹了点锅底灰、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蛋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窝囊”的陆寒舟和那看着就不好惹的“泼妇姐姐”,最后落在了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袱上。那包袱散发着旧布料和泥土的陈旧味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什么值钱“证物”的样子。 老差役眉头皱着,没说话。年轻差役看看同伴,又看看哭得“情真意切”的三人,尤其多看了沈青棠两眼,小声嘀咕:“头儿,看着……怪可怜的,也怪干净的(意思是没什么威胁)。就收拾点破烂,大老远跑一趟,堵着门口哭也不是个事儿……” 苏黎立刻抓住话头,眼泪说来就来,又是“噗通”一声(实际没跪实),拍着大腿干嚎:“官爷是青天大老爷!明白人哇!俺们小老百姓哪敢动官府的宝贝?就是念着给爹留点东西,做儿女的最后一点孝心啊!爹啊!你看见了没?人家官爷心善啊……”嚎得那年轻差役耳朵都嗡嗡响。 老差役被哭得心烦意乱,再看看那破包袱和一脸苦相的三人,也确实不像能掀起风浪的样子。他挥了挥手,语气不耐:“行了行了!别嚎丧了,进去!丑话说前头,不许乱翻!不许去东边正院!只许在你们说的那东南角杂役房那边转悠!动作麻利点!收拾完了赶紧滚蛋!”他特意强调,“只收拾东西!其他的一律不许碰,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哎!哎!谢谢官爷!谢谢青天大老爷!”苏黎立刻收了哭腔,麻利地爬起来,还不忘踹了“弟弟”陆寒舟一脚(力道不轻),“废物!还不快谢过官爷!扶着你婆娘进去!耽误官爷工夫看老娘抽不抽你!”骂得那叫一个顺溜,衔接得天衣无缝。 陆寒舟捂着被踹的地方,疼得龇牙咧嘴还得作揖:“多谢…多谢官爷…”连忙伸手去搀扶仿佛已经咳得快晕过去的沈青棠。 年轻差役赶紧让开道。苏黎又是一通“谢天谢地谢官爷”,这才扭身,风风火火地推搡着陆寒舟和沈青棠,三人互相搀扶着(或者说被苏黎强势裹挟着),朝着那两扇焦黑的大门里走去,走进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死寂无声的废墟炼狱。 一踏过那道扭曲的门槛,空气瞬间变得不同。 那散不尽的焦糊味、血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灼热的阳光似乎在这里失温,只剩下一种阴冷黏腻的感觉,缠绕在人的皮肤上。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梁、瓦砾断砖散落满地,踩在上面发出碎裂声响。 被大火焚烧过的地面上,残留着一片片乌黑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印记,那是凝固的人形或者曾经家具的位置,无声地诉说着当夜的惨烈。 昔日辉煌的江南镖局,竟成了这般破败景象。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三人心中的那股因为身份扮演而强行维持的荒诞感和一丝紧张,在踏入这片死地废墟的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冲刷殆尽。 苏黎刚才扮演“周大丫”时那彪悍聒噪的气势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遭的每一个阴影和死角。她宽大的、被泥巴蹭花的旧布袍下,手已经悄悄按住了腰间的软鞭。 陆寒舟搀扶着沈青棠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能感觉到沈青棠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冷,还是这空气中弥漫的死气带来的压抑,抑或是又想起了沈家那夜的惨状。他低声问:“还好吗?”,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且温柔。沈青棠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不适和心底翻涌的悲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没事,走。” 他们艰难地穿过主院边缘狼藉不堪的瓦砾堆,朝着东南角的方向前行。然而,刚绕过一堵倒塌的大墙,一阵咋咋呼呼的吆喝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瓦砾摩擦声,清晰地从前面的院落里传了出来! “快!张三!左边,那块砖,有点松!撬开看看是不是藏了什么暗格!” “哎呀李四!让你别乱动,别乱动!你那猪蹄子摸过的,还能留下凶手的痕迹不?!笨死算了!” “对!这个方向!这里……看!这黑乎乎的一坨,拿水冲一下!没准儿是歹徒作案时掉的烧饼渣……呸!是重要线索!” 这声音,充满了急于表现、故作高深的浮夸,还带着一种不通实务却又强行想掌控全局的滑稽感。三人脚步一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这风格……太熟悉了! 苏黎眼神更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放轻脚步,迅速贴近一堵半塌的砖墙。苏黎悄无声息地侧身,借着断墙的掩护向外窥视。 只见前方一个稍微空旷些的院子,那位年约三十的新科进士大人,正身处一片焦土瓦砾之上。 他身形高而修长,但此刻却裹在一身簇新紧窄的七品鹦哥绿官袍里,动作因此略显拘谨笨拙,下摆袖口都蹭满了黑灰。一张本该俊秀的脸上满是油腻灰粉,原本清亮的眼睛因汗水和尘土糊得半眯着,显出疲惫焦躁,唇角两撇八字胡须在灰尘侵蚀下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手里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焦黑细木棍,对着空气指指点点,神情激动,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 两个手下——张三和李四,则像两个苦命的冤种,正吭哧吭哧地按照那大人跳跃性极强的思维,一会儿挖这里,一会儿撬那里。张三一脸生无可恋,李四则是满头大汗,显然被指挥得晕头转向。 那进士大人猛地弯腰,从一堆杂物里捻起一块巴掌大的焦黑木头碎片,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指头捏着,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细看:“嘶……看这断口!粗糙!不规则!绝非普通劈砍之力能造成!定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裂空掌’或者‘碎玉手’的掌风所摧啊!”他煞有介事地分析着,“张三!记下来!重大发现!凶手身负顶级掌功!” 趴在地上的张三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和半截碳条,面无表情地开始涂画记录,嘴里小声嘟囔:“……裂开的手……” 陆寒舟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慌忙捂住嘴。沈青棠也是拼命咬住下唇,忍得辛苦。这人不去茶馆说书真是可惜了! 苏黎也看得眼角直抽抽,但她观察得更仔细。她注意到那人虽然在胡扯八道,眼神在兴奋之余,偶尔会扫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目光一瞬间极快,冷静得与他浮夸的外表格格不入。像是在……有目的地引导手下在那片区域翻找什么? “喂!什么人?!出来!”一声突如其来的炸呼打破了三人看热闹的惬意。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19章 伪面逢场戏中戏,贼心怂胆悸方寸 “喂!什么人?!” 就在这时,那人似乎听到了陆寒舟那声没捂住的闷笑,猛地扭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们藏身的断墙方向!折扇“啪”的一声合拢,指向他们:“鬼鬼祟祟!给我出来!” 苏黎眼神一凛,陆寒舟和沈青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遭遇竟如此突然! 那人已经大踏步朝他们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脸紧张和茫然的张三李四。隔着断墙的豁口,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和被打扰的不快,在三人身上飞快地扫过。当看到一身狼狈破布衣、脸上还蹭着灰土的沈青棠时,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但旋即被浓浓的探究和官威取代。 “你们三个!”那滑稽大人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质问,“从哪里冒出来的?!在此偷看本官查案?意欲何为?!” 苏黎(周大丫)反应最快,立刻又扯开她那粗粝的嗓门,带着哭腔迎了上去,拍着大腿:“官老爷啊!可算找到能管事的青天大老爷了!民妇周大丫,这俩是我不争气的弟弟周舟夫妇。” 她一把将还在“发懵”的陆寒舟和病弱小婆娘沈青棠拽到钱进宝跟前,“我们是来给俺苦命的爹周老实收点遗物的啊!守门的官爷都准了!谁知道转悠到这迷了路,就听见大人您英明神武指点江山的声音,吓得俺们不敢动弹哇,只能在角落瞻仰大人的英姿。”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掐陆寒舟的胳膊,一边悄悄用身体挡住沈青棠半边身子。 陆寒舟被她掐得一个激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也立刻进入状态,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钱进宝:“是……是的大人……俺们就、就想找点爹的旧衣裳……” 他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先看向苏黎,那泼妇哭嚎的样子实在……太有冲击力了。又看向陆寒舟,窝窝囊囊,目光闪烁。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被苏黎半挡在身后的沈青棠身上。 眼前的女子穿着粗布旧衣,头发简单地挽着,脸上带着尘土和刻意抹的锅底灰,脸色苍白,看上去病弱憔悴。她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目光低垂,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他微微眯起了眼。 苏黎一看这大人盯着“弟妹”不放,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扯开嗓门嚎起来,音量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哎呀俺滴娘亲诶!这破地方阴森森的!俺那病弱的弟妹可禁不住吓啊!你看她这小脸儿煞白的!要是吓出个好歹来,俺回家怎么给死了的娘交代啊!天杀的老天爷不睁眼啊……” 她一边嚎,一边不着痕迹地又把沈青棠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顺便把那个破破烂烂的大包袱往钱进宝眼皮子底下送了送,“大老爷!您看!俺们就是来收点这个!全是破衣烂衫!俺爹命苦哇!临了连副好皮囊都没落下!大老爷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俺们就想去俺爹住的那个破草棚子角儿瞅瞅!” 这一通行为总算把钱进宝的注意力从沈青棠脸上暂时拉回到那散发着陈旧霉味和泥土气息的包袱上。 那破布包袱的边角都磨毛了,几块黑黢黢的破布头从缝隙里挤出来,露出半截豁口的破碗口,怎么看都是一堆毫无价值的破烂。 那人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伸手想用折扇去挑那包袱。 陆寒舟眼疾手快,猛地往后缩了一步,死死抱住包袱,像是护着命根子,惊恐道:“大人!不能挑啊!那里面…里面有俺爹最后穿的血…血裤子啊!脏!脏了您老人家的扇子!”他眼神躲闪,声音又抖又急,几乎带上了哭腔。 “血裤子?”他捏着扇子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其嫌弃的表情,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把手收回来,还下意识地用扇子在自己鼻子前扇了扇风,“什么大老爷,吾乃新科进士钱进宝!跟你等没那么亲近!” “哎哟,原来是钱大人!”苏黎见状,立刻又是一巴掌拍在陆寒舟的后背上,怒骂道:“没出息的怂货!抱那么紧干啥!大人要看就看!让官爷看看俺们收的啥!省得说俺们偷东西!”她嘴里骂得凶,动作却麻利,一把从还在瑟瑟发抖的陆寒舟怀里夺过包袱,作势就要解开。 沈青棠恰到好处地发出几声被吓到的、压抑的咳嗽声,身体晃得厉害,像是要随时晕倒。脚下却在有意识地踩着什么东西,其他几个人都显然没注意。 钱进宝看着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袱,再看看脸色难看的“周舟”和摇摇欲坠的“周棠”,忽然间觉得自己跟这一家子收拾破烂、纠结“血裤子”的晦气人在此费口舌,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行了行了!晦气!不就是收点死人东西吗?去去去!赶紧收了滚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耽误本官发财……噢不,别耽误本官查大案子!” 他特意挺直了腰板,挥斥方遒般指着一个与沈青棠想去的方向截然不同的角落,“去那边!你们要的破烂玩意儿在那个方向!”他手指的是片被清理过多次的废墟,早已翻得底朝天。 苏黎立刻如蒙大赦,连声道:“哎!谢谢大老爷!大老爷英明!俺们这就走!这就走!不碍您的眼!” 她一把将包袱又塞回陆寒舟怀里,另一只手几乎是架着沈青棠,脚下生风,风风火火地朝着钱进宝指的那……反方向。她口中应着,脚却很诚实地往东南角杂役区奔,拖着两人就走,速度之快,让抱着包袱的陆寒舟近乎又被绊倒。 “哎哟……”差点摔倒的陆寒舟下意识抱住沈青棠的纤腰,怀中温软带着清香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弥漫的废墟气味,让陆寒舟的大脑空白了一刹,还好没摔!抬头,却对上了沈青棠那不知所措的双眸,两人定在原地,此刻废墟是安静的,两颗心却惊起了骇浪。 陆寒舟急忙松开手,这回是真摔了,给沈青棠重重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要不是苏黎扶着,估计沈青棠也被顺势带倒了,那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废物!平地都能摔!”苏黎回头低声咆哮,眼神严厉如刀,仿佛在说要不是迫于钱进宝还看得见他们,她高低得现场剁了这“登徒子”的手,踏雪的晚餐便有着落了。 沈青棠回神,看着地上的陆寒舟这凄惨狼狈的样,紧抿着唇,强忍着笑,眼中尴尬与催促交织,竟伸出手要拉他起来。被苏黎吓破怂胆陆寒舟显然没反应过来。 “还不走等着那钱大人请你喝茶?”苏黎实在看不下去了,抬脚就要踹,陆寒舟不敢再耽搁,急忙起身,狼狈地跟上二人。看着眼前少女的背影,手心的余温彻底扰乱了心跳的节奏。 “诶……我说……不是那个方向……”钱进宝指着那片“宝地”,还想重申自己的判断,但那“周家三口”已经像受了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另一堆更高的废墟断墙后面了。他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钱进宝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张三凑过来,小声问:“大人,追吗?” 钱进宝瞪了他一眼,提高嗓门儿:“追什么追?一群收拾破烂的穷酸,能有多大出息?有这工夫不如再找找有没有其他……嗯?”他提高嗓门儿。 他脸上浮夸的表情瞬间消失,收回目光,转向刚才自己认定那片区域,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无比锐利。他快步走到刚才沈青棠站着不动的地方,蹲下身,仔细地看着泥土上被蹭出的混乱痕迹,又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颜色比周围略深的浮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丝极其细微、混合着独特焦香和某种……不易察觉的药味?瞬间被敏锐的感官捕捉到。这味道……绝非烧毁的布料或木料那么简单。钱进宝的眉头深深锁起。 他站起身,脸上之前那故作高深、急于表现的神情彻底消失,只余下如同寒潭般的深不可测。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声线沉稳冰冷,与刚才的浮夸判若两人:“张三,李四。你们继续在这儿找线索……动静大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那三人……盯紧他们离开的方向。” 张三李四浑身一凛,立刻应道:“是,大人!” 紧接着钱进宝目光扫过四周。 墙角,一个佝偻老差役有气无力地拖着半席焦黑的尸骸往板车上拽。钱进宝见状立刻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捏鼻子用早已走远的“周家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喝骂: “呸!半截身子入土的货色,倒配在这儿当差搬死人!”他折扇嫌恶的一指,“手脚利索点!弄完尸首立刻给老子滚蛋……别碰坏了本官的重大线索!” 接着满是厌弃地对身边的张三李四道:“就这活尸样儿,吃官粮都是造孽!这就是不读书的下场……” 老差役吓得肩膀一缩,垂头拖着尸席,更重地弓起脊背,灰扑扑地挪进废墟更深的黑影里。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20章 顺风妙记引玄机,狗皮膏药闻声至 且说“周家三口”(实则陆寒舟、苏黎、沈青棠)被那位钱进士像挥苍蝇一样打发走了,三人如蒙大赦,脚底抹油,在焦土瓦砾间七拐八绕,一溜烟儿地扎进了东南角那片更为破败、原本是镖师趟子手居所的废墟里。 待确认身后那咋咋呼呼的查案声浪已远,苏黎瞬间卸下了那副泼辣外衣,腰不叉了,脸不横了。 她反手揉了揉陆寒舟肩膀上刚被她拍狠了的位置,嘴角一撇:“喂,刚才那一掌,够劲儿不?” 这捏的力度,也多少带了些私人恩怨。 陆寒舟抱着沉甸甸的破烂包袱,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地方,又摸了摸之前被踹的腰,哭丧着脸道:“姑奶奶!您这‘大姑姐’下手是真狠!差点没把我魂魄拍出窍!力道?我现在半边背还是麻的!” 他学着刚才在钱进士面前的窝囊样,“俺…俺爹要知道他儿子被人这么往死里拍,得气得从土包里爬出来找您讨说法……” 苏黎斜睨他一眼,冷哼道:“戏要做足。再说,又死不了!你对青棠动手动脚的账还没找你算呢。” 陆寒舟:“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心里头那点意犹未尽的小回味没敢露出来。 沈青棠噗嗤一声笑出来,之前那副病弱怯懦的模样也收敛了大半儿,只剩眼底深处的隐忧未散。她冲苏黎笑:“师姐威武。”话刚说完,又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次倒不全然是装的。 陆寒舟看着沈青棠苍白的脸色,想起那缠身的紫鳞砂,心头那点被拍的怨气瞬间散尽,只剩担忧:“娘……,沈姑娘,你没事吧?这地方邪性,气味冲得很。” 沈青棠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胸口那股子恶心烦闷。 她抬眼扫了圈这破地儿——烧得只剩骨头架子的土墙,东倒西歪的石磨盘,乌漆嘛黑看不出原样的锅碗瓢盆碎片。可她眼神不再空茫,反而亮得惊人,像一下子找准了目标。 “无妨,这点污秽,还撂不倒我。”她微微闭目片刻,像是调动了全部的心神,驱散不适,再睁眼时,目光已如炬,口中念念有词:“乾位断梁,坤方塌了…土灶位置应在丙午向…杂物堆在……兑位……找到了!” 她脚步轻巧得像只猫,绕过一地碎陶片,蹲在一堵垮了大半、只剩个歪斜墙角的矮土墙前头。墙角糊着厚厚的灰烬和烧焦的土渣,看着平平无奇。 沈青棠一点儿也没嫌脏,伸出两根手指,在墙角沾满焦灰的地面某个点上细细摸起来。那动作,像是在感受什么常人摸不出的门道,细腻而专业。 两个外行人——陆寒舟和苏黎面带诧异地守在她身边两侧,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尤其是钱进士可能再次出现的方向。。 “就这儿了。”沈青棠声音压得很低,手指停在一块半陷在土里的、看着跟边上石头没啥两样的石板边儿上。她手指头按着石板的纹理,用一种奇特的节奏,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闷闷的。沈青棠却屏住了呼吸,指尖下感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震动。 咔嚓。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苏黎和陆寒舟瞬间绷紧了神经。 却见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边缘,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陷下去一丝! 沈青棠眸中光芒一闪,不再犹豫,手指发力,扣住那微小缝隙猛地向上一掀! 一块厚实的石板竟被她单手轻松掀起,露出下方一个黑洞洞、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狭窄入口!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腐朽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找到了!”沈青棠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厉害呀娘子,你怎么发现的?”娘子倒是喊得愈发顺口了。 沈青棠听到陆寒舟称呼先是一愣,作势要打他却也没下手,“刚才与那草包进士周旋处,有影阁的独特记号,应是堂主在帮我们!” “顺风堂主?!那记号岂不是被钱金宝发现了?” “我把它踩烂了,那草包进士发现不了。” 三人对视一眼,苏黎低声道:“我在外面守着,你俩小心!”她身形微动,像一缕轻烟般飘到附近一处更高、视野更好的断壁残骸后,整个人气息收敛,目光扫视四方,尤其是远处钱进士那个方向。 陆寒舟看着黑漆漆的洞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真、真下去?”他探头往里瞅了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腐朽的气味让人直皱眉。 “当然!都到门口了还能退回去不成?”沈青棠瞪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火折子,“啪”一声点亮,火苗跳跃,照亮了她认真的侧脸,“你殿后还是我探路?” 陆寒舟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再看看沈青棠纤弱却透着执拗的背影,一咬牙:“自然是小生…呸,我来保护娘子探路!娘子您当心脚下!” 苏黎闻言,瞪了陆寒舟一眼,“管好自己!”指了指自己藏在腰间的软鞭警告陆寒舟。 沈青棠:幸好脸上抹的灰还在!她没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矮身,借着火折的光亮,当先钻入了那幽深狭窄的入口。陆寒舟深吸一口气,也连忙跟了进去。他猫着腰,紧跟在沈青棠身后,狭窄的通道里,她身上淡淡的原有体香混着药草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台阶很短,只有七八级。 沈青棠举着火折子缓缓下行,火光摇曳,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台阶之下,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石室,四壁空空,积满灰尘和蛛网。 只有在墙角位置,斜斜倒扣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箱子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焦黑灰烬,箱子一角被烧得乌黑变形,像是被从高处砸落又经历了大火炙烤,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色。 两人走近,空气里那股焦糊恶臭更为浓郁。陆寒舟皱着眉扇了扇面前的灰尘:“这玩意儿……里面还能有东西?……” 沈青棠神色凝重,举着火折子蹲在箱子旁边,仔细检查着锁扣位置。箱子的锁早已被烧毁,只剩下一个变形的铁环残骸挂在卡槽上。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沿着箱盖边缘摸索,试图找到开合的缝隙。 “看这箱子,熏得都认不出爹娘了。”陆寒舟皱着眉,用脚踢了踢那黑漆漆的箱体,发出沉闷的声响,“就算里面藏着金山银山,怕也烧成灰了!” 陆寒舟话未说完,身后通道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和一道咋咋呼呼的、无比熟悉的嗓音: “张三!李四!快!这边有动静,立功的时候到了!本官的神机妙算绝不会错!肯定有宝……呃,有凶犯重要线索!” “糟了!”陆寒舟脸色骤变,火折子的光晕在他惊愕的脸上一晃。他下意识就想冲向入口阻挡。 “别动!”沈青棠猛地按住他胳膊。 “待着!我来!”守在入口上方断壁后的苏黎冰冷的声音瞬间压下陆寒舟的冲动。 她没有任何犹豫,在那“咣当咣当”的脚步声几乎踏碎入口上方的瓦砾时——她动了! 只见,那令钱进宝和张三李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悍妇“周大丫”猛然从那断壁后踉跄扑出,直接撞向正在试图找线索的钱进宝。 “哎哟俺滴个亲娘诶!官爷救命!救命啊!!”苏黎扮演的泼妇带着哭天抢地的腔调,精准无比地一把薅住钱进宝的胳膊,力道之大,差点把进士大人拽了个狗啃泥。 “撒…撒手!你这疯婆…”钱进宝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手忙脚乱,刚想发作,苏黎已指着远处那片被烧得最厉害、黑漆漆形如鬼爪的炭堆方向,用尽平生“泼妇之力”凄厉嘶吼: “僵……尸!绿毛的僵尸!就在那炭堆后面冒绿烟儿哩,张着嘴要吃人!俺那死鬼爹啊,定是他死不瞑目变僵尸来寻俺们不孝了。官老爷,您是文曲星!快救命啊!!” “周大丫”声情并茂,字字泣血,配合那因激动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和涕泪横流的假哭! 正举着铁棍准备敲石板的张三李四瞬间僵住,两人脸色瞬白,鬼神之说在底层差役心里分量可不轻!尤其在这尸山血海的废墟里,听着苏黎那如夜枭啼血般的凄嚎! 钱进宝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他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差点撞倒李四,手里的“法器”破木棍都吓掉了!嘴里哇哇乱叫:“僵…僵尸?!绿毛?!还冒烟?!!” 他手忙脚乱地胡乱挥舞着木棍,对着张三李四吼道:“废物!还杵着?!快!快给本官去镇邪,钉死他!本官重重有赏!!” 他一边吼,一边像驱赶鸡鸭一样推搡着两个惊魂未定的手下,硬是把他们逼向了那片看着就瘆人的炭堆。自己则退后几步,远远“督战”,嘴里还念念有词:“嘛哩嘛哩哄……祖宗保佑……急急如律令……” 第一卷 第21章 巧石三掷戏草包,空箱一开入迷局 洞内,陆寒舟紧张地盯着入口方向,沈青棠的手指还在封闭的箱子上细细探索。 洞外,“驱邪”的闹剧正达到高潮,钱进宝那刻意拔高的咒语声和张三李四那带着颤抖的呼喝声混作一片。 钱进宝恰好背对洞口,距离不足十步,正全身心投入“施法”,那并不肥硕却难掩油腻的后脑勺,在稀薄的日光下油亮发光。他正激动地指挥张三李四围堵“炭堆僵尸”。 时机完美!猎豹出击! 苏黎眼中闪光,妙计一现,指间早已悄然扣好三颗形态各异、最适合制造混乱的碎石。她的计划非常清晰:两声异响引开张三李四注意,一颗爆头精准打击钱进宝,制造终极混乱! 嗖!嗖!嗖! 三道几乎连成一声的破空微响! 第一颗石子!直射而出,带着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砸在距离钱进宝左侧五步远的——一堆半塌的焦黑土墙上方! 啪啦! 几块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块应声而落。 “嗯?!什么人?”刚刚作势欲扑炭堆的李四瞬间被吸引,小眼睛瞪向土墙方向。 第二颗石子!紧随其后。苏黎手腕轻抖,石子改变些许角度,带着极速的旋转砸向张三右侧两丈外——一块斜插在地面的巨大破水缸残片! 当——啷啷啷啷!!! 一声脆亮悠长、如同警钟敲响的撞击声响起,这声音在死寂废墟中格外突兀,尤其惊心。尤其在这种“鬼出没”的环境下。 “有东西!……鬼……僵尸?!”张三心头一跳,目光瞬间被那莫名其妙的动静吸引,几乎下意识地朝那边偏转了身体。 “慌什么?废物,上!抓住它!本官重重有赏。” 张三和李四的动作因这突如其来的两声异响而出现了一丝迟滞和错愕,却迫于钱进宝的压力,只能压下怂胆向前探索。 第三颗石子——夺命一击!如同点睛之笔。 苏黎手腕爆发寸劲,石子携带气劲儿飞出!目标并非直指钱进宝,而是在她与钱进士之间的一片断墙残骸上,一块裸露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青色石头。 蹭——! 一声极其清脆、带着金属质感的反弹声!青色条石的镜面完美充当了反射点。石子的轨迹被瞬间改变,它以快到看不清线路的速度,从改变后的刁钻角度飞出: 梆!!!! 一声闷响。 那颗灌注了苏黎全身力道的石子,结结实实地敲在了钱进宝那颗油光锃亮的后脑勺正中心。 “哎哟————!!!!!!!!!”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被抽了灵魂般的惨叫,轰然响彻整个废墟! 钱进宝整个庞大的身躯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他的“神棍”脱手而飞,两只手捂住后脑,原地来了个三百六十度陀螺打转,脸上那点装出来的威严和法术高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脑浆被震散的剧痛感。 “脑、脑后!有人!有鬼!刺客!刺客要杀本官——!!!”他语无伦次,声音因巨大的恐惧和疼痛变了调,指着那颗石子反弹而来的方向——一面更远处的、布满焦痕的完整半截墙壁,“在…在那墙后!张三李四,给老子宰了他,诛九族,剥皮抽筋!!!” 张三李四也被这惊悚一幕彻底吓傻了,钱进士脑门后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狠的,这可比什么虚无缥缈的绿毛僵尸恐怖一万倍。 “大人!” “保护大人!” 两人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炭堆、水缸?保命要紧! 张三提着刀鞘,李四扛着铁棍,用尽全力、连滚带爬地朝着钱进宝手指的那面无辜墙壁扑了过去!那架势,仿佛那堵墙后面藏着血海深仇的灭门凶手。 钱进宝捂着剧痛的后脑勺,眼泪汪汪地也朝着那面墙方向踉跄扑去,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嚎着。 张三李四如同红了眼的斗牛,死命扑向那堵墙。 三人的背影、注意力、吼叫声,完全地、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那面充当了“刺客老巢”的、可怜的、距离密道入口最远的墙堆。 就是现在! 就在他们都往那个方向寻找刺客之时,苏黎如同灵猫一般,矮身、旋步、悄无声息地一闪。整个人便没入了那不起眼的密道入口。 入口的石板在她身后轻巧迅捷地合拢。 “砰!”密道内一声闷响。 苏黎稳稳落在阶梯上,正对上举着火折子,一脸敬佩到几乎六体投地的陆寒舟和沈青棠。 还没等两人开口夸赞。 “总感觉那草包进士不简单,洞口迟早会被他找到。他要是叫来差役堵住洞口,我们插翅难逃。快!打开箱子!” 苏黎言简意赅,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拿到信物直接杀出去。” 三人再无犹豫,合力抓住那沉重焦黑的樟木箱盖,强行使力,青筋暴起。 “咔嚓……” 箱盖被猛地掀开,卷起一片呛人的灰。 昏黄的火光下,暴露在三人眼前的——只有积满厚厚灰烬的箱底和几块烧焦蜷曲的碎纸,空空荡荡,别无他物了。 “空的?!”陆寒舟失声低呼,此刻要不是迫于在两位女侠面前还要点面子,估计什么话都骂出来了。 沈青棠和苏黎眼中也瞬间掠过难以言喻的失望和一丝茫然。堂主的记号……引来的难道就是一场空?信物在哪?! “走!”苏黎当机立断,眼中警惕之色更浓。“此地有诈!”她嗅到了空气中钱进宝那浮夸表演之下潜藏的危险。 “那草包进士还在上面。信物没拿到,现在还不能暴露,小心点儿。” 三人迅速转身,沿着狭窄的台阶向上返回。 入口处的石板被小心推开一丝缝隙。视线扫过——张三李四还在那片墙堆里疑神疑鬼,胡乱挥舞着铁棍或刀鞘,虚张声势。而钱进宝则依旧隔着远远的距离,瘫坐在地上,将疼痛的后脑勺摸出了一个大包。似乎对刚才的骚乱心有余悸,背对着密道入口方向,佝偻着身子,嘴里似乎还在哼哼唧唧地骂娘或诵经。 “趁现在,我们从这边绕走!”苏黎低喝。三人如同离弦之箭,脚底抹油,借着残垣断壁的阴影,快速而隐秘地绕出这片坍塌的杂役区,朝着废墟的更深处潜逃而去。 眼看要钻出一片半塌的矮墙,前方是一小块相对开阔、只零星散布着几根焦黑柱子的空地。过了这片空地,就能遁入更复杂的地形。 陆寒舟谨慎地第一个矮身冲出了矮墙的阴影!就在他前脚刚踏上那片相对开阔地面的瞬间—— “噗!噗噗!噗!” 数声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细微声响,从前后左右数个废墟堆的暗处几乎同时响起! 七八根竹管猛地喷射出大片灰白色粉末!这些粉末如同有生命的灰雾,瞬间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将他们三人所在区域彻底笼罩。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甜腻得发齁却又带着一股奇特草木辛辣味的异香,铺天盖地般钻进三人的口鼻之中。 “闭……” 苏黎的警示只喊出一个字,那股甜腻辛辣的气息便已钻入脑髓,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 陆寒舟眼前一黑,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身体软软向前扑倒。 沈青棠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沉入黑暗。 苏黎软鞭从腰间无声滑落,在她轰然倒下前的最后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远处那个原本坐在地上骂骂咧咧生无可恋的钱进宝,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缓缓直起身来。 他正从容地、甚至带着几分悠闲地整理着自己被灰尘弄脏的袖口,那张油腻又英俊的脸上,一双阴险又得意的眼睛似乎正精准地、冰冷地投向她们这边! 此刻那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草包进士的惊恐与狼狈。 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她隐隐约约听见钱进宝低沉的声音…… “苏堂主,在下久等了,感觉如何?……” 第一卷 第22章 螳螂卸妆戏弱蝉,不知麻雀横空至 三人睁眼醒来,已经身处江南镖局废墟某角,一处还算完整且干净的房间,应是临时收拾出来审讯犯人之地。 一道挺拔的身影背对三人而立,玄色的蟒服在摇曳的昏黄油灯下宣布着威严,腰间挎着一把御影刀。 “浮生舫里的茶还算清冽,可这江南镖局……浊气却是太重了。” 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突兀响起,原来此人正是那天晚上浮生舫窈歌姑娘雅阁外偷听之人,他出现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 顿时三人再度震惊: “钱……进宝?” “草包……进士?” 灯光终于映亮了他的面容。此刻的“钱进宝”已然与那借查案之名寻宝觅财的“草包进士”判若两人。 那其实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看着顶多二十七八的年岁,脸型线条硬朗分明,一双狭长的眼睛黑得像墨,冷得像冰,高挺的鼻梁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纵是此刻面色平静,那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峻,仿佛长年游走于血火炼狱的边缘,将属于青年的鲜活淬炼成了冰冷的锋刃。 俊美是俊美的,却是一种浸透了血腥气和权柄威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美。 玄色的劲装无比称身,胸前盘踞着的巨蟒图案,在他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场下,仿佛也活了过来,吞吐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啪! 一声轻响,带着某种来自胜利者的冰冷的审视意味。 一件湿漉漉的,沾着焦黑灰烬的破布,被随意却精准地甩在沈青棠被捆缚的腿上。 那冰冷的目光掠过那团破布,如同在检查一件关键证物,最终定格在沈青棠煞白而倔强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一种掌控一切的锐利与洞悉真相的冷峻。 “千机才女的金线,”钱进宝的声音低沉平稳,每个字却像冰钉子,敲打在寂静的临时囚室里,发出令人齿寒的回响,“藏得不错。” 目光如冰冷的刀刃,瞬间移开沈青棠,钉在另一旁苏黎腰间的软鞭上。那鞭子精巧地缠绕在她纤细的腰间。 “千机堂主的软鞭,”同样平稳的语调,却更添一丝沉冷的重量,“缠得……也甚得章法。”他目光又微微上移,盯着那凌冽的弧度,“不错!缠出了该有的危险。” 最后,他几乎是以一种把玩赃物的姿态,掂了掂手中一个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青瓷酒壶——那是陆寒舟从不离身的物件,此刻被牢牢握在钱进宝的掌心。 “陆大楼主的心肝宝贝儿?”他那双冰锥般的眼睛终于转向刚刚因为挣扎而牵动伤口痛得倒吸冷气的陆寒舟,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讽刺,“窝囊废装的油光水滑!演得过瘾么?” 室内死寂。连墙角跳动的油灯火苗仿佛都凝固了。 被点破真名的三人,如同被剥去了一层血肉的保护壳,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位玄色蟒服的主人面前。 钱进宝缓缓踱步,踏着满地碎落的尘土,最终停在三人中央位置。 “重新介绍一下,在下顾九霄。皇城司——南缉查院副都统。”名字报得清晰,官职念得沉缓,砸在每个人心头,“奉旨严查——江南镖局一百二十七口焚尸灭门案,以及江南沈家七十三条人命血案!” 他顺势用眼神指了指门口,两个身穿青布短褐配护腕,腰悬佩刀,利落干练的下属端正而立,正是那方才陪“钱进士”上演“查案大戏”的“张三李四”,只是,姿态气势已然蜕变。 这位“钱进宝”又曰“顾九霄”的人顿了顿,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三张失血的脸: “说起来还要多谢三位,尔等于浮生舫之中高谈阔论之语,在下——句、句、在、耳!” 这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彻底撕裂了三人心中最后的侥幸!原来从踏入那浮生舫起,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恐惧与希望,早已在这个“草包进士”的耳中无所遁形! “那《暗影浮光数载茫》…诗作精妙,”顾九霄嘴角扯动,露出一丝刻薄到骨子里的讥诮,仿佛在品味一场闹剧的残羹,“尤其是那句‘顺风何处觅,秦淮河上一舟扬’……啧啧,当真是‘好’诗!”他刻意加重了“好”字。 “今日诸位…也是卖力得很!”他踱到苏黎面前,俯视着她冰冷的侧脸和颈间被绳索勒出的红痕,“苏堂主那泼妇骂街,嗓子响亮,气势如虹,市井勾栏的角儿也得甘拜下风!那石子,甚疼啊!”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仿佛那被苏黎偷袭的痛感还未散去。 目光掠过沈青棠:“沈姑娘…咳血演‘痨病鬼’,柔弱的小娘子?本官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最后停在因愤怒和不甘而死死瞪着他的陆寒舟脸上:“最难得的,还是陆楼主!那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的怂包样…装得入骨三分!真乃新生楼主之风范!不知在废墟外洒酒祭奠昔日亡魂时,可也这般惟妙惟肖?” “影阁的人,属实厉害!为了这出黄雀补蝉戏码,本官与张三李四,可是牺牲我等皇城司的威严姿态啊……” 句句带刺!字字诛心!将三人千辛万苦的谋划和舍命演出的乔装,批驳得体无完肤。 那是胜利者高高在上,残忍而无情的嘲弄。 “要说演戏?钱进士才是我等楷模!……” “再介绍一遍,本官,顾九霄!” “戏,唱完了!”顾九霄脸上的最后一丝“欣赏”也消失了,只剩彻底的冷酷与不耐。他猛地伸出手指,直指沈青棠:“把东西交出来!” 见三人皆沉默抗拒。他眼神骤然阴鸷如鹰,刷拉一声,那柄螭首吞口的御影刀应声出鞘三寸。 “交出来!否则——”他手腕轻转,刀锋反射的寒芒舔过陆寒舟的脖颈皮肤,“——本官不介意让这窝囊废的戏码…变成真的!” “放你娘的屁!箱子里只有灰!”陆寒舟被这羞辱和胁迫彻底激怒了,积攒的怒气爆发,不顾一切地吼道,“信物信物!你想要的东西早他妈化成灰了!” 见陆寒舟这般反应,身旁两女子眼睛都瞪成了铜铃。 “灰?”顾九霄眯起眼,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他目光如刮骨钢刀扫过沈青棠和苏黎,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官就……” 他话音未落,握着刀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钱进士……噢不,顾大人!你不是掌控一切吗?我们说了箱子里没找到信物你又不信!……顾大人精算,可惜,还是一场空!”沈青棠见状,试图用一番周旋寻求一丝生机。 “沈大小姐!……你这么聪慧,难道看不出我正在以礼相求吗?”他目光从陆寒舟身上移回,打量着被捆绑得破碎又不失美丽的沈青棠,“收收你那戏码,表演结束了。” 顾九霄一个眼神,两名手下面漏狠色往前一站,作势要对沈青棠动手,却也及时止住了脚步。 “混蛋……有种放开我们!”陆寒舟努力想要挣脱绳索。 “哈哈哈哈哈……陆掌柜确实天真。你们那套江湖道义,一对一,对我没用!”刷拉一声,腰间的螭首刀完全出鞘,“我等得了,江南镖局的一百多名冤魂等不了。” “这样吧,你们不交出来,那用沈姑娘的腿来换!她,是你俩的心尖肉吧?一条不够,两条……两条不够,还有手……对了,我这刀下,可也是亡魂无数……” 螭首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那冰冷的锋刃携着劲风,朝着沈青棠毫无招架之力的白皙玉腿疾斩而下。 ——这一刀,看似绝非恐吓。这是赤裸裸的、要人命的杀机。 刀锋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 沈青棠目眦欲裂。 苏黎猛地想挣断绳索。 陆寒舟失声:“住手!” …… 就在那螭首寒刃几乎斩断沈青棠大腿的刹那。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并非门破,而是众人侧面的那堵厚实土墙上,如同被洪荒巨兽的攻城锤正面轰中,瞬间炸裂开一个直径近丈的巨大豁口。 破碎的砖石混合着粉尘如同失控的沙暴洪流般喷涌而入。 整个囚室地动山摇。墙角油灯被狂暴的气浪瞬间扑灭,破碎的门窗木屑激射,尘土如浓雾般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呛得人无法呼吸。 在这毁灭性的粉尘风暴与震耳欲聋的轰鸣核心。 一道佝偻、枯瘦、却散发着俾睨天下、万军辟易般恐怖气势的黑影,裹挟着漫天烟尘碎石,如太古神魔降临尘世。一步踏入。 他身姿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前一瞬还在粉尘弥漫的豁口外,下一刹已化作一道模糊视线的黑线。 咻!咻! 两点细小的乌光撕裂尘土,发出短促尖锐的破空之啸,准确无误地轰击在正要扑上擒拿的张三李四身上。 “呃!”“嗬!”两声压抑、短促如打嗝般的闷哼几乎同时响起,张三李四脸上瞬间血色褪尽,软塌塌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声息。 电光火石之间。那道鬼魅黑影已贴至顾九霄右侧身后半步之地。他那穿着破草鞋、形似枯槁的手爪快如魅影探出,并非去格挡那柄煞气逼人的螭首御影刀,而是在那刀脊上,以一种玄奥到无法理解的轨迹轻轻一拂。 “——嗡!!!” 一声刺破耳膜的金属爆鸣,仿佛那柄百炼精钢的凶刀被赋予了生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凄厉嘶嚎。 顾九霄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阴寒的螺旋巨力从刀柄瞬间传入手臂。那感觉不像被人格挡,更像是握着一道炸开的奔雷,整条右臂瞬间麻痹剧痛,螭首御影刀根本无法掌控,化作一道凄艳的寒光,打着旋向上疾飞。 “夺!!”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柄象征着他身份与权柄的御影刀,竟硬生生被钉入了头顶腐朽的粗大房梁,刀柄兀自颤抖不止。 剧痛和惊骇尚不及让顾九霄做出下一步反应,他的震惊随之而来:“是你?废墟里搬尸体的老鬼?……” 一只穿着磨损不堪草鞋的脚掌,看似缓慢,却蕴含着摧山断岳的磅礴巨力,草鞋里探出一根脚趾头,点在顾九霄因诧异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膻中穴上。 顾九霄瞬间只觉得气血运行受阻、经络不通,四肢百骸的气力如同被抽干,蜷缩在地,全身不能动弹,仅剩转动眼珠的能力。 尘烟渐息。 那破窗而入、踏柱踩人的黑影终于站定,陆寒舟三人可能没印象,这正是几个时辰前在角落里半死不活的搬运尸体的“老差役”。 他目光平静,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狼狈三人,他们被这石破天惊、天崩地裂般的登场,震撼到失语,却看似虚弱无力,好像顾九霄的迷烟后劲犹存。 油灯不知何时已被飞溅的火星引燃桌布,重新燃起摇曳微光。 火光映照下。 佝偻干瘦的身躯挺立如松,破烂的灰色差役服在热风与尘烟的冲击下微微鼓荡。 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苍老面容,笼罩在光影之下。一双深陷在眉弓阴影里的眼睛亮得吓人,森冷幽邃,没有丝毫温度。 花白稀疏的发辫随着方才那狂暴的动作凌乱散开些许,枯槁须发无风自动。 他缓缓抬首。目光缓缓扫过地上失去气息的张三李四,以及湿润的眼眶布着血丝,却被点住穴位,任人宰割的顾九霄。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某种令人灵魂战栗、不容置疑的恐怖威严的声音,如同滚雷碾过寂静的房间,每一个字都砸得空间嗡嗡作响: “顾大人,好官威!” “皇城司的爪子——也太长了!” 声音一顿,仿佛蓄积了足以撕裂天穹的力量。 “——我,剁了便是!” “皇城司的牙——” 他看着顾九霄,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厚重的质感,每个字都砸在顾九霄动弹不得的身体上, “——我,也拔得!” 他抬手拂去破烂差役服上尘灰,动作从容漠然。 “老夫姓闻。” 那老者的声音如金铁交鸣,穿透尘埃,直刺人心。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23章 天机名单现往事,江湖格局初显形 老者缓缓抬手,以指背拂去自己破烂差役服上沾染的尘土。动作从容,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老夫姓闻。”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声音不高,带着年长老者的缓叹之气,却清晰得穿透烟尘,直刺入每一个人的心脏,“单字一个非。” 他顿了一息,目光深邃冰冷,仿佛要看穿顾九霄眼底最深层的恐惧与盘算。“——影阁,顺风堂堂主。” “闻非闻。” 三字吐出,自有一番俾睨天下、深藏不露的宗师气象。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 “影阁?顺风堂主?!” “闻……闻非闻?!” 陆寒舟和苏黎几乎同时失声低呼,两人眼中俱是惊涛骇浪。 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掌控庞大地下情报脉络的影阁核心人物,顺风堂的真正主宰者,传说中连王公贵胄秘辛都逃不过他耳目的影子帝王…… 竟然是以一个卑微搬尸老头的身份,隐匿于这炼狱般的废墟,以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现身? 沈青棠脑中更是嗡嗡作响!窈歌姑娘曾提及堂主在探查镖局……如她一般的“九瓣莲”真正的顶头上司!那个传闻喜欢收集各类奇葩情报的堂主!那个将他们三人引入废墟困局,最终又现身救人的……幕后之人。 竟是他!竟是这般模样! 她被巨大的震撼冲击着,迷烟的后劲和虚弱感让她几乎脱力,但“顺风堂主”四字如同惊雷,驱散一切疲惫。她不知从何生出的力气,挣扎着脱离苏黎的臂弯,试图挺直身体,带着未尽的颤抖,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沈青棠…拜见堂主!” 她这一动带起猛烈的咳嗽,苏黎立刻收紧手臂扶稳她。旁边的陆寒舟倒抽一口冷气:“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眼睛瞪圆。 闻非闻目光扫过她,枯槁的脸毫无波澜,袍袖轻拂了一下。一股柔韧的气劲隔空涌至,精准地将沈青棠欲挣扎叩拜的动作按回原处。 “留着气力。”沙哑的声音不容置疑,“后面路还长。” 地上的顾九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尖,顺风堂主?!影阁巨头?!这怎么可能?!难怪…… 难怪他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潜入镖局废墟如入无人之境,难怪他有如此鬼神莫测的身手。 “闻非闻”这个名字,在皇城司卫南缉查院机要档案里,至少标记着三个红色“极度危险”的印记。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厉喝……奈何穴道被封,口不能言,只能死死瞪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喉头滚动着无尽的屈辱与惊疑。 闻非闻无视了众人的惊骇,目光平静地落回地上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了的顾九霄。 “顾大人,老夫不像你这般爱演戏。” “皇城司卫的命也是命。”闻非闻的声音低沉依旧,带着一丝漠然的陈述,抬手遥遥指了指倒地不起的张三、李四,“闭气而已,一时三刻便醒,死不了。老夫真要剁爪子……” 他视线扫过被钉在头顶房梁、兀自嗡鸣颤抖的螭首御影刀,最后落在顾九霄煞白的脸上,“方才这一脚,就该点在百会,或者……膻中尽碎!” 他话音平静无波,却在众人心头刮起一股冰寒彻骨的狂风。 接着,在顾九霄睚眦欲裂的目光中,闻非闻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那只枯槁如同朽木的手,缓缓探入了自己那件沾满灰烬、散发着汗臭和陈腐气息的破烂差役服怀中。 手再伸出来时,他指间已多了一张焦黑卷曲、破败不堪的——残破纸片。陆寒舟看了看这纸片的质感,应该有些年头了,跟记忆里师傅传给他的记载酿酒技艺的书本如出一辙。 那张纸明显被烈火烧灼过近半,边缘焦黑碳化,剩下的一半也糊满了肮脏的灰烬和污渍。但在跳跃昏黄的火光下,依然能勉强辨认出纸上残留的工整墨迹。 闻非闻捏着这张残纸,在顾九霄眼前缓缓展开、轻轻一晃。动作很慢,确保顾九霄和旁边努力抬头的陆、沈、苏三人,都能看清那纸上的部分字迹。 这竟是二十年前“天机锁”盟约成员名单。 “你们寻找的信物,在这儿!” 最上方区域残留的字迹,墨色深沉如血凝固,笔势如断剑折戟,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壮与未尽之志: 天机锁! 共护天下大道之正轨,江湖庙堂之安定,苍生黎民之康乐! 立约各方: 皇权正统“皇卫” 江湖之基“影阁” 武林正道“六合书院” 商户之首“江南沈氏” …………(下方撕裂破损,难以辨认) 最核心,最触目惊心的区域! 一行笔锋锐利如刀、墨色浓重得仿佛随时会跃纸而出的大字: 当今武林五大高手,则为天机锁“五守护”: 悬壶岛:……“岛”字最后奋力一笔的“弯钩”笔锋,却被狂暴的火焰硬生生从中咬断,留下一个丑陋的焦糊豁口! 而“岛”字之后,本该写下其余四人名讳乃至可能更多文字的巨大空间……化作了一片巨大的、由无数焦黑孔洞组成的死亡之域。 纸面在此处被烧穿,彻底焚毁!仅剩下边缘参差的残破纸基。剩下的信息无迹可寻。 闻非闻左手将这张承载着血与火、凝聚着谜团与毁灭的特殊纸张残片高高擎起! “此乃二十年前‘天机锁’盟约成员名单!”闻非闻的声音带着亘古的沉重。 “沈家灭门!”他枯槁的指尖猛地点在那模糊不清的“江南沈氏”字样之上,目光如冰锥刺向沈青棠!“血,融于此纸!” “镖局喋血!百口焦尸,魂萦其上!”,指向纸张本身那浓厚的焦糊与血火气息。 “紫鳞泣砂!”视线扫过沈青棠苍白失血的脸,“剧毒之源!尽在此——悬壶岛!” 顾九霄的呼吸,仿佛瞬间停滞了。他的眼神死死锁定在那行字上。悬壶岛!这纸……就是线索!就是信物! “顾九霄,”闻非闻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言语间洞悉一切!他看着顾九霄那充满渴望、愤怒、挣扎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眼神,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却并非笑意。“南缉查院副都统……皇城司卫里的异类。” 闻非闻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锤凿在每个人心上,“你手上沾的血不少,但据老夫所知,倒在你刀下的,多是该死之徒。” “今日你这‘好戏’,演得着实辛苦。”闻非闻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顾九霄那层冷酷威严的伪装,直刺其内心,“牙尖嘴利,痴傻贪财,狠厉审讯,拔刀斩腿……这般雷霆手段威煞逼人,无非是想撬开蚌壳取珠,迫出线索罢了。” “你查的,是江南镖局一百二十七条冤魂的真相!是沈家七十三条人命悬而未决的血案!” 闻非闻两根枯指夹着那张残破名单,如同拈着无形的重量:“你煞费苦心布下此局,等的便是此物?一份烧毁半页的名册。镖局上下、沈家全族……多少人命,压在这张纸上!这上面,是昔日维护‘天机锁’的几根梁柱!” “想必你们手中已然掌握一些线索,沈家和江南镖局的血案,以及江湖上出现的各方抢夺浑天仪残片的势力,都足以说明,天机锁盟约已不复存在了……” “而这坚不可摧的盟约,除了内部,想必这世间无人能撼动!你们明白吗?” “皇卫乃皇室正统,天下大乱对他们没有好处;六合书院的院长是武林盟主,以维护正义为己任,亦可排除……虽然可惜名单已经损毁部分……”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悬壶岛……”那几个残字上,声音陡然转厉:“此名单,如今只指一处——东海悬壶岛!传闻那毒医双绝的神秘门派,亦正亦邪!” 紧接着,他的目光如电,骤然射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沈青棠: “而这沈家姑娘,承其父业,却身中紫鳞砂奇毒!且不说这近日危害江湖的毒物是否来自悬壶岛……普天之下,能解的,除却悬壶岛的那位大能……” 他话语一顿,森然寒意弥漫,“……恐怕便只剩那制毒的孽障了!” “老夫引尔等至此,”闻非闻目光扫过地上的顾九霄,又掠过陆寒舟三人,“让她们寻箱,再容你设伏擒拿,上演这螳螂捕蝉的戏码,老夫只需在侧……做那静观黄雀者。”他那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趁乱,将此名册纳于囊中……” “你以为老夫真有兴趣,为了一句‘剁爪子’,便去招惹那皇权爪牙堆砌的无尽麻烦?” 他轻哼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如同冰渣,刺向顾九霄。但那嘲讽深处,似乎又夹杂着一丝疲惫和告诫。 “皇城司没几个好东西,都是些,蒙蔽天子的障目乱麻……却也有少许内心正义之侠士!你……算一个!” “老夫——只求一事!”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24章 名册一纸换虎友,劫波共渡踏新程。 闻非闻的目光锁住顾九霄那双终于开始流露出复杂情绪(震惊、不甘、急切、一丝动摇)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老夫今日只求一事——用这份搅动江湖引发血案的名册作契……” 他举起手中那张残破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物纸片:“换你这位‘一心只求真相大白’的皇城司卫副都统——亲自护送他三人!” 闻非闻枯指向着陆寒舟、沈青棠、苏黎,“即刻启程!去那东海悬壶岛求医问药,解沈青棠身上的奇毒!” 他稍微停顿,不给顾九霄任何反驳思考的余地,立刻续上解释:“其一:悬壶岛乃龙潭虎穴,此去路途凶险,暗流汹涌,你手中御影刀、背后天子钦差之名、武功也还不错……是极佳的护卫!比你布在此地的那些虾兵蟹将,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张三李四,更能保这三人性命无虞!亦能为这姑娘求一份活命生机添些可恃之资!” “其二!”闻非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敲响最后警钟:“寻药之途,何尝不是你追索血案真相之路?!它是目前名单上唯一的线索,况且紫鳞砂毒,或亦与其脱不开干系!你难道不想亲赴悬壶岛……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藏于此地?或许……还能钓上更大的鱼?” 说罢,闻非闻动了! 快得不可思议,只见他枯槁的手指如冷电般再次探出,精准无比地在顾九霄膻中、肩井、气海等数处大穴拂过,动作轻柔得如同弹去灰尘。 顾九霄闷哼一声,那如冰封般窒塞的气血瞬间奔涌起来,禁锢的力量骤然消失,四肢百骸的感知和掌控重新回归。穴解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咳了几声,但屈辱与愤怒似乎被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取代。 他并未暴起,也无力暴起。方才那一通脚趾头点穴锁脉,已让他明白眼前这曾被自己羞辱的枯槁老者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闻非闻已然站直,那张残破信纸被他毫不在意地重新揣入那件破旧差役服的怀中。 这个动作却让刚刚恢复一些行动力的顾九霄瞳孔再次猛缩。 “顾大人,”闻非闻的目光重新落在顾九霄身上,此刻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刺骨冰寒,语气也似乎缓和了半分,但那缓和中蕴含的意志不可撼动:“‘剁爪子’不过激愤之语。” “老夫方才在外面搬尸之时,你虽是为了在这三人面前演戏,却也曾被你冷言羞辱……现在,倒算我俩扯平了!” “老夫信你所为,只为公义伸张,为逝者鸣冤,信物……老夫替你暂管,一路之上,护好此三人,抵达悬壶岛,此名册,老夫必亲付你手!予你细查!在这之前——” 闻非闻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老夫只要这姑娘……活着!”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青棠苍白而倔强的脸上。 旋即,闻非闻转身,面向犹自沉浸在巨大震惊和命运颠覆中的陆寒舟三人,眼神平静:“你们三个,别再玩那穷酸乞儿的把戏”,看了一眼陆寒舟的破衣服,“徒惹人笑!” 他的目光掠过沈青棠摇摇欲坠的身形和苏黎紧握的鞭柄:“跟着这位顾大人走。他能护你们平安入那悬壶岛。保命、求药、活下来……后面的事,再说。” 话音刚落,闻非闻再不看任何人。 他那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溶入阴影般,一步踏出,便已出现在那被他先前用蛮力撞出的巨大墙豁口处。 午后的斜阳透过缺口洒下刺目的金光,将他简陋而破旧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顾大人若是想好了,明日午时,浮生舫外,与这三人相会!……” 然后,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在废墟深重的、交织着血火与灰烬的阴影之中。 只留下死寂一片的临时囚室,满地的断壁残垣,昏黄的火焰噼啪作响,以及——一个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下来、屈辱与决心交织的皇城司卫副都统顾九霄; 一个心中惊魂未定又五味杂陈的陆寒舟; 一个面冷如霜,却强压震惊,怀抱着沈青棠,目光在顾九霄与破洞间来回扫视的苏黎; 还有一个因剧毒、恐惧、震惊以及这巨大转折而最终体力不支、软倒在苏黎怀中剧烈咳嗽、几近晕厥的——沈青棠。 顾九霄艰难地撑起身体,倚靠着一截断墙。他抹去嘴角一丝殷红,目光死死盯着闻非闻消失的方向,牙关紧咬。 然后,他视线扫过地上如同死狗般横卧的张三李四,他们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嗬嗬声,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眼看就要苏醒。又看向抱着沈青棠、对自己警惕如临大敌的苏黎……复杂的眼神最终凝聚、沉淀。 他缓慢、却异常稳定地从怀中摸出属于他南缉查院副都统令牌——“咳……张三、李四……醒了之后,清理此地……然后,速归缉查院衙门待命!”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已经恢复了几分他作为上位者的某种冰冷威严。 最后,他的目光紧紧锁在了陆寒舟、苏黎——以及他俩搀扶着的那个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沈青棠脸上。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未消的戒备,有对眼前局面被迫接受的不甘,更深处,却燃起了一簇新的、灼热的火焰——那是通往悬壶岛的路,也是通往真相和解脱的路! “去悬壶岛……备好马……明日午时,浮生舫见!”顾九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一般的重量。 三人眼睛又瞪成了铜铃,这——不震惊三观吗? 阴险狠辣的顾大人,夸张精算的钱进士,就这么答应了? 刚刚恢复行动力的顾九霄眼里容不下三人的诧异,他撑起身,抹去嘴角一丝血迹,眼神阴鸷如刀。那可怜的张三、李四还在地上窝囊的抽搐呻吟。 “废物……醒了就滚起来!丢人现眼……”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 目光这才锁向墙根处被绳索束缚、因迷烟和冲击虚弱无力的三人——尤其是苏黎怀中气息微弱的沈青棠。 唰!乌鞘短匕出鞘。 几声脆响,陆寒舟、苏黎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动作干脆,甚至多少带着点泄愤的力道。 沈青棠的绳索也被割开。割完,顾九霄的目光停在沈青棠手腕的瘀痕上,手伸出一半作势要扶她起来,又猛地顿住缩回。他刀尖指向洞口亮光:“此地污秽,速离!” 苏黎已挣开绳索,立刻护住沈青棠站起,冰冷的眼眸钉在顾九霄脸上:“顾大人!方才那一刀斩腿的威势,戾气十足,可不像假的!……” 她接着学用顾九霄刚才狠戾的口吻:“戏假刀真?御影刀,除恶务尽,非残无辜?” 顾九霄脸色骤沉,一步踏前,一副正义化身的模样,“皇城司的刀,砍的是真凶,非无辜!” 他猛地指向沈青棠完好无损的小腿,又抬起手展示自己手臂上的新鲜血痕,应是方才沈青棠挣扎时刮伤,“戏要做真!真想断她腿?你们现在扶着的就该是残躯!”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轻蔑:“收起妇人之见!” 又扫过陆掌柜那张还处在惊愕中的脸,不耐中带着一丝焦灼,“能动就快点!” 陆寒舟不懈地起身,没理顾九霄,转身靠向沈青棠,一边揉着被勒红的手腕,一边呲牙咧嘴地嘀咕:“贵阁那位闻堂主……装搬尸老头,神出鬼没,当面抢人东西……这路数真是清新脱俗,别具一格!……啧啧啧……你们影阁都是这样的妙人吗?”嬉皮笑脸的吐槽意外化解了紧张。 顾九霄冷哼,懒得理会,沉默几息,定调简短表态:“本官唯求血案真相。悬壶岛寻药查源,是目标也是交易,各取所需。尔等…好自为之!” 沈青棠正要怼他,却被他一句话压了回去,“路上……老实点,别给本官添乱!” “哎我说你这人……” “闭嘴!走!”他抢先掠向洞口光亮。 两女子吃惊对视,摇头叹气,“冷!” ………… 几人就近找了家“平安客栈”僻静独院安顿下来。 苏黎将沈青棠安置在卧房床上,寸步不离。沈青棠安心陷入昏睡,气息微弱。陆寒舟瘫倒在硬板床上,骨头酸痛。 夜至,顾九霄站在院中阴影里,一遍遍、近乎偏执地反复擦拭着归鞘的御影刀,仿佛是职业养成的习惯。 里间,陆寒舟见状,压低声音对苏黎说:“瞧外面擦刀那位,眼里的火苗要烧死人了!…啧啧,比砍腿时还瘆人!疯子不可怕,就怕疯子有文化还带刀!” “他那‘只砍真凶’的话,你信几分?” 苏黎也冷冷擦拭起鞭柄:“姓闻的那老头以名单迫他同行,是枷锁也是祸根,路上必须提防他随时翻脸。何况青棠等不起。” 沈青棠模糊梦呓:“…雾好大…” 陆寒舟一看她那可爱的模样,满脸宠溺。苏黎冷脸:“你也该滚回你的房间睡觉了!” …… 天刚微明,雾气蒙蒙。顾九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院门口,冷声道:“备车马去码头等。巳时不到,后果自负。”转身消失在雾中。 他前脚走,院门叩响。那浮生舫的老鸨,妆容朴素了许多,带着小心笑容:“窈歌姑娘惦记沈姑娘身子,请三位去画舫小叙。” 特别强调了“只请三位”。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25章 二访浮生玉人阁,迷雾初散天未晴 苏黎、陆寒舟立刻带着懒觉未醒的沈青棠前往浮生舫。 清晨的浮生舫褪去浮华。 尾部雅阁,帘拢半卷。 三人踏入。晨光中,窈歌姑娘一身素净月白纱衣,银丝暗纹微泛水光,长发松松挽着单支珍珠步摇。她临窗抚琴,未成曲调,指尖流淌的已是灵韵。 晨曦勾勒其侧影,清丽脱俗,恍若凌波,那份洗净铅华的清雅更胜昨夕妩媚。 她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看着虚弱的沈青棠,荡漾一抹忧色:“棠妹妹受苦了。”递上一羊脂玉瓶:“九窍护心丹,日服一粒,暂缓紫鳞噬心之苦。” 接着,她取出一物——一枚约两根指头大小、幽蓝流转、触手冰凉如玉的半月形贝壳项链,郑重放入沈青棠手心。俯身在她耳边,声音极低只三人可闻: “东海雾浓………此物生于东海极寒深处,伴我多年,贴于心口,可稍定心神,愿护诸君平安。” 陆寒舟困惑:“雾浓……可有渡?” 窈歌摇头浅笑:“迷途千万条,活路………遇劫或也是缘法。” 她顿了顿,目光从水天一色处收回,落在眼前三人身上,那清雅绝伦的脸上浮现一丝追忆与凝重交织的神情。 “三位或有诸多疑问,小女子知无不言。既是堂主吩咐,也为了与三位的缘分。” “多谢窈歌姑娘,关于我们此去的悬壶岛……忘姑娘告知。”陆寒舟拱手询问。 “这悬壶岛,小女子所知之事,皆为江湖传言。此岛远悬东海之外,远离尘嚣。其门派源流之古老深不可测,甚至可追溯至先秦海外方士一脉。岛上医毒双绝,传承诡秘莫测,能活死人、肉白骨,亦能弹指间令百城化灰。更为关键的是…” 她目光扫过沈青棠苍白的面容,“传说其当代岛主,乃是一位行踪如谜、性情难定,武学境界早已通天彻地的绝顶人物!被人称作:凡尘医仙。” 聆听的三人面面相觑,被称作“仙”的人,无论是从医术或是从武学,那境界都是现在的三人难以想象的。 窈歌顿了一息,语气转沉,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无奈:“正是因其底蕴之深厚,传承之诡谲,更兼拥那位足以动摇天下格局的无敌存在…悬壶岛纵然再想偏安一隅、超然物外,也如同树欲静而风不止…它本身的分量,它那位岛主的存在,就已然注定了它必然是‘天机锁’盟约中不可或缺、也无法回避的一环!” “窈歌姑娘,这天机锁盟约,上回你已告知我等良多,但我们对这盟约上的名单……?” “陆掌柜莫急……” “当年,天工阁倾覆之后,其遗留的浑天仪威能惊天的传说响彻江湖,引得各方势力觊觎,几近酿成倾覆社稷、血流漂野之大祸。幸得当时天下几股真正能定鼎乾坤的力量,联手盟誓,定下一纸约束。那便是堂主手中的名单了,虽已残缺!” 窈歌的声音清泠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段古老的传奇: “天机锁…这盟约之名,便取天机不可轻泄,重器当锁千秋之意。” “对于立约各方,目前顺风堂掌握的情报尚不完整,只知各方皆为当世翘楚:‘皇卫’乃是皇室正统——皇甫姓氏的核心势力,他们执皇权正统,立于庙堂与江湖之间,镇社稷也稳江湖。” “至于我们影阁,想必苏堂主和沈姑娘,已有向陆公子提过本阁门楣?一阁三老四堂:(顺风)掌江湖风信,察天下幽微;(昭雪)昭不白之冤,断谜情案件;(千机)承机关百术,锻剑器神兵;(盈宝)敛天下财富,济流离万民。” 陆寒舟听着向沈青棠竖了个拇指,这样的影阁,倒也担得“江湖之基”的名声。 窈歌目光扫过两位女子,继续轻声介绍,“六合书院,说来就话长了——乃江湖文苑之泰山北斗,武林正道之鳌首!院长凌阙前辈,德高望重,一身正气直冲云霄,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魁首,执掌江湖牛耳数十载!要求门下弟子崇文尚武,坚持文武双修之道!其治学育人,非是简单的武功传承,而是以‘正道立身,文化为基’为根本铁律,传闻书院门规森严,常年要求门下弟子左执书卷,通晓经史子集、明辨是非曲直;右握长剑,练就一身本领护道卫义!” 窈歌的眼神清亮,仿佛看到了书院弟子晨读夜练、朗朗书声伴剑鸣的景象。“开坛讲经、明辨是非,以诗书道理涵养武人杀伐之气,正是六合书院立身江湖、迥异于寻常武林门派的超然根基!” “苏堂主和沈姑娘……”,窈歌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掠过苏黎和沈青棠,那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深意,如同拂过一件彼此心照不宣的旧物,“……也曾有幸,承蒙凌阙盟主点化开蒙,深受这文骨道心滋养……可对?”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这看似问句的话,实则是在点破一桩尘封往事!“凌老盟主以浩然正气垂范天下,其门下英才辈出,清名所至,宵小慑服!只可惜…”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但略带遗憾的事实,“书院门规森严,终究容不下过于离经叛道、或执于血仇死结而无法自解之才……” 这含蓄的话语,如同一把薄刃,轻巧地划开了昔年苏黎、沈青棠离开六合书院,最终投身影阁那片更适应她们现状与抉择的灰色土壤的隐秘一角。 “然此等因缘际会,更显书院育人之广博,江湖路之多变!可对?” “窈歌姑娘高见,师傅他老人家不仅是当世武学之泰斗,更是圣人先哲之典范”,沈青棠并不奇怪窈歌知晓这件事,“如我和师姐一般的众多门人,都不敢以他老人家的门人自居……” “沈姑娘倒是自谦了!” 紧接着窈歌的语调转为由衷的赞叹,“凌老盟主文武双修立于江湖之巅,也正因此,六合书院才堪为‘天机锁’盟约中维系江湖纲纪的一道伟力!若无此等宗门秉持正义、扶正祛邪,这江湖道义,怕早已沉沦于血腥暴戾,难再提升至君子之道!” 陆寒舟听得眼睛一亮,肃然起敬,没想到相伴多日的二位女子很少提及的那位师傅,先前湖心拾月阁上大战之时,仅听青铜面具人提过一嘴的那位武林盟主凌阙,竟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 窈歌调整语气,关切的目光扫过沈青棠,“江南沈氏——富甲天下,通南北之衢,执商道牛耳。可惜……沈姑娘放心,真相,不远。” “而天机锁盟约成员中,最为核心,亦最隐秘的,乃是五位当世武学通玄、已臻化境的绝顶高人,被共尊为天机锁盟约的‘五守护’!可惜,名单已毁,顺风堂无从查证,对于这五位,小女子却是知之甚少了。这也是堂主让三位前往悬壶岛的原因其一!” “正是这份名单,凝聚了当世这擎天巨柱般的力量,共同约束浑天仪不得重组,才换得二十载太平。然而……”窈歌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可惜…不知何人何力所为…这份象征着秩序与约束的名单,竟成了招致腥风血雨的索命符!” 她的目光深深落在沈青棠脸上,“江南沈家…便是因位列其上,树大招风却守护之力相对薄弱,第一个遭了那‘怀璧之罪’的无妄之灾!” “而江南镖局…想必也是因这份名单,惨遭‘灭门焚厂’之祸!” …… “如今,这份名单残缺,悬壶岛是名单上目前唯一清晰指向之所……” “何人背叛了天机锁?其真实目的,犹未可知……三位此行凶险…自然远超你们的想象。小心!” 窈歌姑娘的一番解释细弱江南雨丝,密密麻麻,都没等三人发问,几乎解答了他们的所有疑惑。 苏黎目光锐利,瞬间拉回现实,“那,顾九霄此人可信?” 陆寒舟抢言补充,“对对对,窈歌姑娘,这位顾大人……是人是鬼?他真不会半路抽疯砍我们?” 窈歌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顾大人嘛……皇城司里少有的异类。倒也是热血少年心性……就是做事……”她声音轻柔,“太疯了些!” 陆寒舟夸张模仿:“‘老实点,别给本官添乱!’……啧,顾大人官威不小!那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样子,跟他砍腿时装狠如出一辙!都是疯劲!窈歌姑娘评价精妙!” 苏黎擦拭软鞭,冷声道:“‘热血少年’?我只看出御影刀快,心思更疯。一路需得盯紧了。”她对窈歌的评价持保留态度。 码头。 阳光洒满河面。顾九霄已备好马车,沈苏同乘,陆寒舟驾车,给自己单独准备了一匹马。 他立于车旁,一身深蓝劲装更显冷硬,腰悬御影刀,目光如冰霜。 苏黎扶着沈青棠走近。 顾九霄看沈青棠气息平稳了许多,冷声:“药吃了?” 苏黎点头。 陆寒舟伸着懒腰,故意拖长腔:“吃了…就怕顾大人您那疯魔劲儿啊”看了看他的刀,“啧啧啧,这刀……要命了!” “疯魔劲儿?!”顾九霄按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爆响,脸色瞬间阴寒如九幽。 他侧过头,目光死死盯着陆寒舟: “本官这股劲儿——!!”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压抑着狂怒: “——只向该杀该死该下地狱之人!上车!” 最后两字是军令。 沈青棠被杀气激得一颤,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按住怀中贝壳贴在心口处。苏黎立刻将她挡在身后,戒备如临大敌。 顾九霄不再看众人,腾身上了那匹漆黑骏马。 “驾!”冷喝破空! 车马启动。陆寒舟挤上驾座,苏黎护着沈青棠坐进乌蓬车,手按软鞭,紧盯着车外的顾九霄。沈青棠靠在车内,最后望了一眼晨光中渐渐远去的秦淮河和浮生舫。她的手,始终按在挂着冰凉贝壳的心口,“窈歌姑娘,当真奇女子!” 浮生舫顶层观景阁。 窈歌凭栏远望,直到车马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道身影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一步! 这男子一袭浅色云锦华袍流光溢彩,白玉骨素面扇,扇面漆黑浓墨泪痕,墨发玉簪松挽。面容俊美近乎妖异,却病态苍白!眸光深不见底,却含情脉脉。 窈歌瞬间绷紧如弓弦,气息骤变,恭敬行礼,“窈歌见过堂主。” 此人竟也是顺风堂堂主:闻非闻!与江南镖局废墟里出现的那被称作半死不活,却能用足趾点穴的“搬尸老者”简直天上地下。 此刻的闻非闻声音竟清越如冰玉相击:“妥了?” 窈歌垂首,声音恭谨:“海神泪已交沈姑娘。嘱其‘雾浓小心,贴于心口或可稍安’。他们所问的情报皆已如实答之,顾九霄同行,不知情。” 闻非闻玉扇“唰”地合拢,轻击掌心。 “你…”他目光投向茫茫东方,“…也动身吧。” 四字如山! 窈歌身形剧震,猛地回身,深深拜服:“是!堂主!窈歌即刻准备!” 闻非闻未再看她。他立在窗前,江风鼓荡他华美云锦袍,猎猎翻卷如怒浪翻腾。楼下秦淮笙歌隐约,阁楼只余指向凶险东方的无声肃杀。 (未完待续) 第一卷 第26章 官道烟尘路漫漫,砍树高手顾九霄 秦淮河的粼光还没在众人眼底褪干净,赶路的尘土先糊了一脸。 官道被日头晒得蔫头巴脑,吭哧吭哧的车轮成了这条官道上唯一的活物。 “吁——” 顾九霄猛地勒缰,黑马不耐烦地甩了甩鬃毛。他翻身落地,动作行云流水,半个多余的眼神儿都没丢给后头。 “半个时辰。” 四个字冷冰冰、硬邦邦砸地上,好一个一字千金,身后三人貌似还是更喜欢那更接地气的“钱进士”,此时的“顾大人”属实太冷了些。 他自个儿走到一块背阴的石头后头坐下,掏出行囊里的硬肉干和裂了皮的粗面饼,背对着人就开始嚼,那声音干巴得跟嚼碎石子似的。 陆寒舟连滚带爬溜下车辕。 “嘿!咱顾大人这惜字如金的功夫练到登峰造极了嘿!连句‘开饭了’都省得喊,讲究人!” 他嘴上跑火车,手脚麻利地解开个油纸包,酱色的鸭油混着香气窜出来,“得嘞!姑娘们,刚出炉的陆记酱鸭!金陵夫子庙一绝,可比啃石头强多了!”他撕了条鸭腿塞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个囤粮的松鼠,也不知道先给身边的两位姑娘分一下。 苏黎扶着脚步虚浮的沈青棠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沈青棠接过水囊,小口抿着。苏黎板着脸剥鸡蛋,蛋白剥得光溜溜递过去,还是大师姐会疼人。 陆寒舟油嘴抹了圈,贼眼瞥向石头后头那位“独行侠”,嗓门压了压又确保那边能听见:“哎沈姑娘,您说顾大人啃干粮那动静…啧啧,狠得哟!嘎嘣嘎嘣的,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嚼哪个仇人的骨头呢!那牙口…真怕他一个使劲儿,把牙崩了!” 苏黎眼皮都没抬,扯了块鸭肉:“省点力气,话多嚼舌头。” 沈青棠的目光绕过陆寒舟,落在顾九霄那个孤绝的后背上。石头的棱角好像也硌在他身上。 她迟疑了下,拿起苏黎才剥好的白嫩鸡蛋,又挑了块软烂的鸭脯,扶着石头挪过去几步,声音细得像蚊子: “顾…顾大人,你也…吃点热的?” 那背影猛一僵! “拿走!”冷硬的话溅出来,连头都不屑回,“本官不食嗟来之食!吃你自己的!” 那话像针,扎得沈青棠伸出的手猛地一缩,递出去的食物停在半空,尴尬裹着委屈,唰一下漫上她苍白的脸,眼里的光黯了。 “哎我说姓顾的!”陆寒舟蹦起来了,满脸油光也盖不住怒气,“这么一位人美心善的沈姑娘给你递食物,狗咬吕洞宾是吧?不吃拉倒,摆什么臭脸!” “陆寒舟!!!” 平地一声雷! 顾九霄倏然转身,快得带风,俩眼珠子死死钉在陆寒舟脸上,一股子杀意扑面而来。 “再多一句废话!”他声音压得极低,“本官不建议就拿你那张破嘴,试试我的御影刀——利不利!” 杀气扑面,陆寒舟没喷完的唾沫星子,生生冻在嗓子眼,噎得他脸由红转紫。 沈青棠离得最近,被这森冷杀意兜头一浇,单薄的身子猛一哆嗦,她喘着气,抬头望过去。 尘土还没散尽,顾九霄那个暴怒中心的背影,就在那片模糊的尘烟和狠厉底下,那似乎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沉得化不开的累。 顾九霄下颌咬得咯咯响,狠撕了口肉干,腮帮筋肉虬结。狠瞪陆寒舟一眼,猛地转回石后,速度快得像逃。 沈青棠默默缩回手,指头尖还残留着那点奇异的冰。 陆寒舟一屁股坐下,气得抓起鸭子泄愤:“死心眼!饿死拉倒!”骂声低了下去。苏黎没言语,眼神瞟过那个后脑勺。 死寂。只有嚼干粮的咯吱声和陆寒舟憋气的粗喘。 没到半时辰。石头后面衣料摩擦,窸窸窣窣。 顾九霄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得像是排练过千百遍。缰绳一抖,冷喝炸开: “走!赶路!” 马车在凝滞里爬行。顾九霄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深蓝背影是块移动的冰疙瘩,不沾人气儿。陆寒舟驾车,嘴里还无声地嘀咕着“疯狗”、“官威”。苏黎在车里角落里闭目养神。 沈青棠靠着壁,合着眼,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在心口那块地方,轻轻地按了按,这是窈歌姑娘给的安心。 地形渐渐走陡。两边荒丘狰狞着挤拢过来,官道被掐成了细脖。 终于,一道裂谷般的隘口把路生生咬断!两边陡峭的崖壁令人毛骨悚然,入口杵着几根削尖的粗木桩子路障。一般情况下,此等地方最是适合设伏,做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果然,四五个歪戴帽子敞着怀的汉子,蹲的蹲,站的站,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胖子,抱着胳膊,眼神像是屠夫在掂量猪仔。 “兄弟们,来财了!” 为首的刀疤胖子斜眼瞟着靠近的车马,唾沫星子乱飞,熟练地吼出了自古以来惯用的话术:“此路不通!想过?留下买路钱!识相点!” 黄牙喽啰挥舞着豁口柴刀附和,仿佛这样老大就能多分点儿战利品:“听见没!我老大说了,赶紧的!” 考验战力的时刻到了,陆寒舟勒马,翻个白眼,扭头冲顾九霄嚷嚷:“顾大人!怎么着?是您来吓死这帮小鬼,还是咱们破财买个舒坦?”他眼珠子在路障和那些家伙式儿上滴溜转。 车帘微动,苏黎护着沈青棠往后挪了挪,低声道:“坐稳。” 顾九霄那张脸纹丝不动。胯下黑马却像道黑色闪电,一阵暴冲,一眨眼就掠到路障前三丈,马匹奔腾带起的烈风卷着尘土,劈头盖脸糊了那几个喽啰一脸,黄牙喽啰刚骂到嗓子眼的话,被这气势硬生生噎了回去。 三人在后面一幅看热闹的表情,好像事不关己,“完了完了,碰上这活阎罗,这帮小鬼要倒霉了。” 顾九霄居然没拔刀! 他探手入怀,快得只剩残影,一块沉甸甸、蟠龙盘绕的铁牌已攥在手心。 手臂肌肉猛地贲张,手腕卯足了劲儿—— “铿——!!!” 一声闷响,震得人耳膜嗡嗡! 那块蟠龙令牌,竟被他当锤子使,狠狠砸进路障旁一棵碗口粗的老树树干,整块牌面,硬生生楔进木头深处! “皇皇……城司?!!!” 刀疤胖子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角儿,眼珠子差点瞪飞出去! 脸上的刀疤扭曲得像活虫子,血色瞬间抽干,后面几个喽啰手里的家伙也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顾九霄的声音像阴沟里刮出来的风,慢悠悠,冷飕飕,每一个字都钻人骨头缝: “赵.疤.子!” 三个字重重砸在刀疤胖子头上! 他脖子一梗,浑身哆嗦。 “前年腊月十三,”顾九霄眼皮都不抬,像在念档案,“‘陈记布庄’东家两口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家闺女陈巧娘,十六,第二天就跳了井……官府查了三年,屁没查出来!案卷里写得好啊,井口三步外有个泥脚印子,尺寸…身高…体态…”他目光刀子似的刮过赵疤子脸上那道疤,“……还有特征!一道横贯脸面的陈年旧疤!”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江南道积年旧案库房里,海捕文书画像上,可印着你赵疤子的尊容!” 听这位皇城司令牌主人一顿输出,赵疤子脑子里“轰”地一声,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扑通! 烂泥似的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大大大人饶命啊!瞎了我的狗眼!猪油蒙心了!这就滚!这就滚!” 他魂飞天外,连滚带爬踹旁边呆傻的同伙:“死人啊!挪开!快给大人让路!” 路障被连推带拉掀翻,惊起一片更大的烟尘。 顾九霄没看这群滚地葫芦。他盯着隘口外晦暗的天,眼神深不见底,一股暴戾的情绪翻腾上来,眼看就要冲破理智的闸门!越积越厚,越压越沉!这是要大开杀戒的节奏。 就在赵疤子他们鬼哭狼嚎消失在灌木丛的下一秒—— “锵啷——!” 御影刀出鞘!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 一声脆响。他身边另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一根粗枝应声而断。 “轰——!!” 断枝裹着尘土针叶,砸在地上,一声巨响在山谷里撞来撞去,烟尘飞起,极其呛人。 顾九霄身影烟尘中拉满弓,握刀手背青筋暴跳,牙关咯吱响,胸膛剧烈起伏—— “人——间——污——秽——!!!” 咆哮撕裂,毁天灭地。 “当——诛———!!!” 陆寒舟手里未啃尽的鸭骨头掉落!脸青紫:“老天爷!这是收买路钱?这简直是给判官点卯啊!疯子!砍腿改砍树?!树杈子欠债了?!”随即对着顾九霄竖起大拇指。 烟尘扑来。苏黎侧身护沈青棠,透过尘土盯顾九霄——他胸腹急促起伏,握刀手臂剧颤,刀尖垂地划乱痕。轻笑道,“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挺靠谱……” 车厢里,沈青棠被那惊天动地的断木巨响和最后的“当诛”嘶吼震得浑身一炸,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她猛吸一大口气,抬眼看过去。 烟尘弥漫中,顾九霄站在原地,他猛地一抖手腕,“唰!” 刀身上脏污的水珠草屑被甩飞,刀刃幽光隐现。眼神掠过身后三个神色各异的人。翻身上马,提缰。 嘶哑的命令砸在尘土里: “上车!走!” “钱……顾大人,就这么放过了?不诛吗?”陆寒舟高声长调,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不宜多生事端!你去报官府?” 车马碾过断枝残叶,重新向前,驶向隘口深处。留下的,是身后漫天飞旋的尘土,和那声回荡在山谷里、依旧带着腥气的——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