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傍晚,普陀区延西路。
项柔一个利落的甩尾,摩托车刹停在“老唐二手摩托”店门前。
她摘下头盔,随手拨弄被压扁的发顶。
夕阳穿过茂密的枝桠,在路面留下疏影横斜的光痕。
项柔垂着眼,眸子被这微末的光慢慢映亮。
店铺玻璃门后,唐杰正弓着背给客人介绍一辆复古川崎。
半长的黑发安静地搭在瘦削的脸颊旁,周身散发着忧郁的文艺气质,仿佛天生就该抱着木吉他,唱一曲老旧带着烟味的民谣。
项柔推门而入,唐杰只抬抬眼皮,算作招呼。她挑眉回应,随手将头盔往玻璃茶几上一撂。
“咣当!”声音惊得唐杰眼角一跳,更震得角落里打盹的虎皮鹦鹉扑棱起翅膀。
小东西歪头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扯开嗓子:“祖宗!祖宗!祖宗!”
项柔瞥去,右手一抬,食指拇指作势捏拢,比了个拔毛的手势。
鹦鹉登时哑火,小屁股一扭,忙不迭地背过身去。
项柔“咯咯”笑起来,左颊陷出个单边酒窝。她顺手从冰柜摸出瓶汽水,窝进沙发,瓶口对着茶几边角又是一磕。
“别!”唐杰的惊呼和“嘭”的启瓶声同时炸响。
橙黄气泡欢涌而出,项柔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她满足地眯眼打了个气嗝。余光瞥见唐杰正以近乎匍匐的半跪姿势检查玻璃面,翻了个白眼:“矫情。”
“项大小姐!”唐杰咬牙切齿,“这茶几是捷克进口的!我好不容易从二手市场……”
余光瞥见客人要走,立刻又切换成营业式的微笑,快步走到门前送客:“慢走,有什么需要您就过来!”
等店门合上,又一个箭步冲回来,指着茶几上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划痕:“看没看见,看没看见!”
项柔晃晃见底的汽水瓶,狡黠地笑:“我干脆给你换个新的得了。”作势又要往茶几上磕。
唐杰一把夺过瓶子,五官几乎要聚拢在一块,哀求:“柔姐,您饶了我吧,祖宗!”
项柔的心情好了大半,问:“你哥呢?”
“楼上,”回答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目光飘向角落的旋转楼梯,“今天去医院复查……”
项柔嘴角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起身上楼。
虎皮鹦鹉偏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珠追着她上楼的背影,忽然像解开禁锢似的抖了抖羽毛。
唐川倚在窗台前,望着车来车往的街面,他看着比唐杰还要瘦,脊背佝偻着,像一根被压弯的竹。
鸭舌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青白的下巴和叼着烟的薄唇。
烟灰积得老长,要掉不掉的悬着,随着他呼吸的节奏轻轻颤抖。
项柔皱眉,颇厌恶他这股颓丧劲,几步上前,一把夺下他嘴里的烟,用力按灭在窗台上的烟缸里。
“自己什么病不知道?”她声音发紧,“还抽?”
唐川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尼古丁的辛辣。
转头对着她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横竖都是要死的……”
话没说完,就被她一个肘击顶在肋下。
他闷哼一声,却还是那副死水般的调子,慢悠悠说完:“……让我痛快几天怎么了?”
项柔抱臂靠在窗边,指甲陷进衣料的褶皱里。
窗外车流如织,汽笛声远远传来,衬得这一方天地愈发安静。
许久,听见她低低的一声叹息:“唐川,你在怪我吗?”
唐川此刻抬起手臂,五指张开,看着残阳的金线从指缝间一丝丝漏尽。听到她没头没脑的话,微怔:“嗯?”
“琳琳的死,”项柔拧眉,“你在怪我吗?”
直到夕阳在他指缝间完全消失,他才淡淡开口:“没有。”
项柔、唐川、杨琳琳,是光着屁股在巷子里滚大的交情。
唐川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跟着他的酒鬼老爹倒腾二手摩托车,车行里的汽油味和换不完的零配件就是他的青春。
二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在延西路上盘下间像样的门面,但那会老唐已经肺癌去世。
杨琳琳呢,自小就软得像团棉花糖。
父母离婚后,她几乎成了项柔甩不掉的小尾巴。
上学要挨着坐,放学得牵着,连吃冰棍都得挑那种一袋两根的,两人分着吃。
后来项柔去哈佛读心理学博士,这丫头竟真的咬着牙,一路追过去。
她加入项柔的课题组,研究方向是利用催眠术疗愈心理创伤。
然而,项柔渐渐嗅到实验记录里那股说不出的诡异,导师眼中的光也日益炽热,近乎癫狂。
她猛然惊觉:这根本不是疗愈,分明是在测试,测试如何通过潜意识暗示,精准操控行为的催眠术。
反复思量后,项柔决定带琳琳一起退组。
听到退组的决定,杨琳琳眼底第一次涌出陌生:“是你太敏感!Zero说了,这是突破!是造福全人类的研究!”
项柔递交退组申请那天,杨琳琳当着整个课题组成员的面,将一杯滚烫的咖啡倒在她头顶。
二十多年的情谊,就在这灼热的羞辱与刺鼻的焦香中,瞬间蒸发殆尽。
直到当地警方找上门,直到死亡报告摊在眼前:颈部存在符合自伤的锐器创口,致颈动脉断裂,失血性休克死亡,死亡方式判定为自杀。
项柔的世界轰然坍塌。
她这才如坠冰窟般醒悟,那个总爱黏在她身后,说话细声细气的杨琳琳,早就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
而那杯咖啡,会不会是琳琳残存的意识里,发出的最后一声求救?
“你怪我也对,”项柔侧头看向唐川,吐字铿锵,“是我没护住琳琳。”
杨琳琳出事后,当地警方迅速介入课题组调查。
在项柔的配合下,警方很快发现关键证据:多段被篡改的实验录像,实验记录中反复出现的“记忆重构”“覆盖本人格”等字眼。
项目紧急叫停,实验室旋即被查封,相关负责人先后被抓。
烟灰缸里又多了半截烟灰,唐川把烟盒揣回兜里,侧头问:“晚上在这吃?我让唐杰去买条鱼。”
项柔迅速摇头:“别麻烦了,我待一会就走,晚上去RAVE,尤雅折腾出点新玩意儿,去凑凑热闹?”
唐川摇头,他有点累了,坐进窗台前的摇椅里:“年轻人的东西,还是算了。”
项柔黑着脸,一脚踹在摇椅腿上,好在唐川反应快,伸手撑在地上,才不至于被掀翻。
晚九点刚过,长乐路上就挤满了年轻人。
街边小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夏夜里明灭闪烁,将一张张脸映得光怪陆离。
威士忌混着各种饮料的甜味飘在空气里,有人举着酒杯笑得前仰后合,也有人蜷在角落抱着膝盖抽泣。
酒精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能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大成夸张的表演。
项柔踩着雨靴晃过巷口,几个摇蒲扇的阿婆正对着街面撇嘴。
竹椅咯吱作响,混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嘴角每抽动一次,就会蹦出几句带着樟脑球味的嘀咕。
不用听也知道,准是“现在的小囡”,“不像样”之类的老调子。
黑色的小皮包随着脚步轻拍腰际,项柔顺着地上的光影向前走。
最终停在拐角处一栋鹅黄色洋楼前,一楼飘出黄油的焦香味,刚烤好的可颂被一个一个装进柜台里。
经过门厅的面包柜台,里面就是用餐区,主打板前料理,这会座位上没有客人,主厨在低头整理刀具。
再往里走是楼梯,楼梯拐角贴满了褪色的演出海报和泛黄的黑胶唱片封套。
二楼是酒吧,光线更暗,中间摆着七八张玻璃台和高脚凳,四周是靠着墙的沙发座。木质的吧台后是直顶天花板的酒柜,酒柜最顶上面一排是老板尤雅这些年淘来的收藏酒,镇店用的,不卖。
吧台右侧是一块近乎潦草的驻唱台,一把高脚凳,一支立麦,音响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
尤雅很少请驻唱。高兴时,她会抱着吉他唱几句;不高兴时,也会上去唱几句。
她曾是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可不知为何,某天清晨,她突然抽风辞职,还把所有的乐谱和奖状打包收起来,拿着家里给的嫁妆,开了这间餐酒吧。
“人生苦短,总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她后来这样解释。
三楼露台的风格主打一个不管不顾的杂糅风,尤雅当年花重金打造的“曲水流觞”石桌,如今像个被辜负的旧梦横在角落里。
她那会跟着了魔似的,特意飞苏州找来青灰石料,又带着设计师参观了几家博物馆。
成品运来用吊车吊装那天,整条街的人都仰着脖子看,四五百斤的石头在半空晃悠,万一一个不小心掉下来,整栋楼都能被砸穿个洞。
据说这事当时还上了报纸,后来尤雅被各种有关部门找去教育,差点抑郁。
这样沸沸扬扬的新闻,却也只热闹了一阵。
诗意终究抵不过现实。
猎奇而来的客人们嫌石桌占地方,酒杯放上去还不稳,有人往流水槽里弹烟灰,更有人把柠檬片当许愿币往里丢,甚至有人喝醉了,直接对着潺潺流水撒尿。
尤雅起初还每天换水,后来干脆放任自流,直到某天发现池底的安全套,才终于死了心。找了块玻璃板盖住凹槽,只当个普通石桌。
此刻,通往三层露台的楼梯口,堵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横肉,没好脸色地看向站在楼梯口的项柔。
“三楼我大哥包了!”
项柔侧头,视线穿过两人的腿缝往里瞧。
正对门口的卡座里,一个花衬衫男人像滩烂泥般歪坐着,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他面前发抖,散乱的发丝间隐约露出青紫的额角。
“操!”保镖伸手指她,“听不懂人话吗?”一脸暴戾。
“柔姐!”香水味突然就缠上来,尤雅眼角含醉,像条蛇似的软软挂在她肩上。
“什么情况?”项柔瞄一眼三楼。
“寿哥在教小女朋友做人呢,”尤雅凑近她耳边呵气,声音黏得能拉丝,“那丫头胆儿肥,在夜场里钓凯子偷吃被抓。”她将人拽到二楼吧台前。
“在你店里?不怕出事?”
“不会,他是熟客,有分寸的,”尤雅从吧台里摸出件黑色衬衫塞给她,凑到她近前,“你别多事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看个热闹得了,”直起身子俏皮地一笑,“帮我看会儿店,宝贝儿!”又指着角落里坐着的唯一一桌客人,“就那桌,男的一进来就臭着脸,女的就一直哭哭啼啼的,你找个时机让他们点单,给我开个张。”
项柔还想说什么,可无奈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换上衣服,拿上酒水单朝着客人走过去。
国信律所办公室,沈聿珩垂着眼,脸色铁青。
他几乎用光了一整盒消毒湿巾,却仍觉得手心里的黏腻感还在。
办公室的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旋即推开。合伙人毛盛祥乐呵呵地走进来,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问:“聿珩啊,你跟那个钟丽,到底怎么回事?”
沈聿珩没抬头,也没答话,又抽出一张湿巾。
毛盛祥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不是我想多嘴啊!人姑娘现在就在楼下会客室,啧啧啧,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啊!”他观察沈聿珩毫无波动的脸,“你赶紧把这事处理利索了!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啊,要是让上面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影响到你晋升合伙人的大事,那可就真太不值当了!”
沈聿珩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慢慢抬起眼皮,目光里的压迫感,让毛盛祥浑身一抖。
“我,我就是提醒一声,没别的意思!”毛盛祥连忙摆手解释,声音都虚了
沈聿珩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极轻地扯了下嘴角:“她还有脸哭?”
他收回目光,将手中已经失去水分的湿巾随意一捻,丢进垃圾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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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