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浦江政法学院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项柔夹着银灰色笔记本电脑走进来,目光扫过满堂学生,嘴角微扬:“不是说最后一课不计成绩么?这么多人捧场,那咱们今天聊点有意思的。”
她将笔记本放在智能讲台上,拈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爱,性,婚姻。
教室里立刻“哇”声一片,混着窸窸窣窣的骚动。
这门《性健康教育》原是心理学专业的小众选修课,这学期才面向全校开放。开课时选课者寥寥,多半抱着猎奇心态。谁也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全校最火爆的选修课,堂堂爆满。
项柔捏着粉笔转身,面向台下:“今天这堂课,我们从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三个维度,简单探讨一下这三者间的关系。”
“首先,生物学角度,”她指向屏幕上的激素分泌图,“下丘脑通过促性腺释放激素发出信号,这是物种延续的本能。”
“但人类很特别,”画面切换为脑部结构图,她的指尖划过前额叶区域,“当多巴胺带来愉悦,催产素建立依恋,原始的生理需求便升华为情感,我们认为,这就是爱的源头。”
“美国心理学家提出的爱情三角理论认为,完美的爱情由激情、亲密和承诺三个要素构成,而性在其中扮演着点燃激情的重要角色。”
“婚姻,作为社会认可的亲密关系形式,在法律层面保障伴侣权益,在心理层面满足人类对归属感的需求……”
沈聿珩用力握紧方向盘,时间一分一秒地剜着他紧绷的神经。
坐在副驾的张宇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沈聿珩今天的安排是上午见完客户后,参加政法学院邀请的论坛演讲,时间上本就赶,偏偏他的助理,张宇,又出了岔子。
两人折返回张宇家取手机回来,又耽误不少时间。
他这会气得牙痒痒,要不是因为两家认识多年,就凭这蠢货接二连三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错,早把解聘书拍他脸上了。
政法学院门前的车流如同摊开的烂渔网,他被迫绕着环形车道兜了好几个圈儿,终于瞥见个空车位,靠近,才看清有一辆摩托车正斜斜地占着半个车位,黑色车身,银色油箱,沪A黄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项柔双手插进西装裤口袋,闲适地斜倚讲台,看着台下的学生:“好,下面的时间,我做个简单的调查。结合你自身,或者你接触到的,比如父母的爱情,看过的电影小说,所有种种的存在你认知里的想法,你们觉得,爱、性、婚姻,这三个命题的顺序是什么样的?谁决定了谁?谁又该优于谁?”
“古风小说可以吗?”有学生问。
“中国古代婚姻里,爱情并非必备要素,我们熟知的爱情多在私奔故事里,比如梁祝、张生崔莺莺。不如咱们暂时狭隘点,”她笑着补充,“把时间线定在1950年《婚姻法》颁布之后。”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起来:“爱,婚姻,性。”
项柔点头,转身把顺序写在黑板上:“很好,传统的认知关系,也是上一辈大多数人经历的结合过程。”
白裙女孩后排男生举手:“爱是性的前提,然后才是婚姻!”
几个男孩跟着附和,几个女生不屑地嘁出一声。
“也没错,西方哲学的本能理论是支持这个顺序的。”项柔在第二行写下:爱-性-婚姻。
“性!爱!婚姻!”角落里一个男生的声音亮起,引来一片嘘声。
项柔写下第三种顺序,转身:“别急着嘘他,有研究说,一见钟情的本质是□□激增,而性,恰恰能加速这种情感联结。”
教室里又安静下来。
见气氛冷下来,项柔提醒:“我记得有种小说题材特别火,霸道总裁强娶豪夺,婚姻当头,性做筹码,最后再撒把狗血当爱情。”她再次转身,写下:婚姻-性-爱。同时模仿起霸道总裁的腔调:“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签了它,这三个月婚姻契约,从今晚开始履行义务!”
教室里立刻哄笑声一片,粉笔随之写下:婚姻-性-爱
“先婚后爱!”有人受到启发,喊出来,项柔点头继续写:婚姻-爱-性。
“带球跑!”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讲台下又炸开锅。
走廊里,张宇抱着公文包小跑着跟上沈聿珩的步伐。路过一间教室,忽听里面爆发出哄笑,夹杂着“带球跑”、“性”之类的字眼,脚步不由一缓。
沈聿珩之前代理过一个小说家的离婚案,因为有一部分小说是由夫妻共同创作完成,在清算完成度比例时,他被迫读了很多言情小说。
他对“带球跑”这类题材始终无法苟同。
若属非自愿结合,第一时间报警立案才是正解;若是正常恋爱,共同抚养孩子是最合理的选择;如果是在一厢情愿下发生的关系,这种就更可笑,连人都得不到,养个流着对方血脉的孩子,岂不是给自己种了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他余光扫过门上玻璃,瞥见黑板上的字,脚步有片刻的停顿,镜片后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性健康教育课他听王校长提过,却未料到课堂讨论如此直白。
张宇努力睁大本就不大的眼睛,低声问:“沈老师,这什么课啊?”
沈聿珩此刻余怒未消,懒得搭理,只加快步伐走向顶层论坛会场。
“带球跑经过浪漫化处理,变成了一种文学题材,”项柔转身面向学生,“但在现实里,尤其是一些落后的国家,因为强迫妊娠而结合的情况并不少见,由此引发的悲剧也不少。”
“好了,除了这六种排列,似乎找不出第七种了,”她将粉笔丢进粉笔盒,双手撑在讲台边,“看起来挺简单,对吧?”
“是!”
“可实际呢?越来越多人选择结束婚姻,又有相当一部分婚姻里,性成了难题,这么简单的事,怎么落到现实就复杂了?”她的目光扫过台下。
没人说话。
项柔指着黑板上的“爱”:“这个字,我们能写进诗里,唱进歌里,用艺术无限赞美。”她又指向“婚姻”,“这个词,有法律框着,有道德拴着。”
指尖移到“性”字上,画了个圈:“唯独这个字,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反而成了大家最不敢谈、最难坦诚面对的。古希腊人把它写进神话,用狂欢歌颂;维多利亚时代,有学者甘冒上绞刑架的危险去研究它。咱们的祖先,在《黄帝内经》里谈阴阳,在《十问》《合阴阳》里直接钻研。”
“但到了近代,由于文化传统、经济发展等种种原因,性在很多地方依然是个敏感话题。”她重新斜倚着讲台,双手插兜,脸上是惯有的温柔,“但时代在变,观念也在进步。今天,我们终于有了更多的渠道去认识这个字,了解这个字。”
“我知道,如此直白地谈论,可能会让你们中的一些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甚至羞耻,这很正常,因为我们的文化有时会给它蒙上神秘或尴尬的面纱。”
“但我想请大家理解一点,性,是自然生命的一部分,是人类体验中正常、健康且美好的一个面向。”
“感到羞耻或避而不谈,并不会让它消失,反而可能带来误解、困惑、风险,甚至伤害我们与自己、与他人建立健康亲密关系的能力。”
“只有当我们能够正面、坦诚、科学地看待和理解性,了解自己的身体、感受、界限和责任,了解如何保护自己和尊重他人,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如何去爱,爱自己,也爱别人。”
“性,要建立在尊重、沟通、安全和知情同意的基础上的,它会让爱更深刻、更亲密、也更健康。”
她顿了顿,扫过一众学生的脸,语气更轻快了些:“我的博士主修专业是性心理学,能够在这里跟大家聊这些话题,觉得挺有意思。好了,这学期的课就到这儿,祝大家考试顺利,下课!”
教室内掌声雷动,项柔朝学生挥手,夹着电脑疾步走出教室。
黑色雨靴踏在走廊里发出“哒哒”的回声,她摸出手机。
漫长的等待后,听筒里才传来顾阿姨沙哑的声音。
“顾阿姨,怎么突然不做了?”她刚刚收到家政公司更换家政阿姨的短信,“我还等着吃您腌的酸豆角呢。”
细微的电流声中,好半晌才传来一句:“项老师,我,我家里出了点急事,不能去你那了。”
“是不是你老公说了什么?”她继续迈开长腿,大踏步往停车场走。
“不是不是!”对方的声音立刻焦急起来,“就是家里的事,对不住啊项小姐,我......”声音切断得仓促,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指尖停在重拨键上方,她突然顿住步子,脑袋一歪,夕阳下,自己的宝贝“钢铁老婆”被挪到车位外,可怜巴巴地杵在通道中央,而原来的车位上,正停着一辆奥迪,那辆尾号“478”的黑色奥迪。
滚烫的热浪顺着衣领往她心口里钻,她痛失一个做饭好吃干活利索,同时还能给她提供案例数据的家政阿姨,又发现自己的宝贝“老婆”被人“粗暴对待”,燥热化成一股无名火,在胸口翻腾着想出来。
手立刻就摸向包里的金属钥匙,想给那奥迪车门上画几个手拉手跳舞的小人儿,但碍于悬在头顶的监控器,才收了心思。
走近,发现摩托车的后视镜上夹着张便签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美女,不好意思,赶时间,委屈您的爱车了。
项柔嗤笑一声,揉烂纸团。
忽然,她停住动作,嘴角勾起坏笑。
她从包里翻出口香糖,拆开扔进嘴里嚼着,又将揉皱的便签纸翻到背面,刷刷写下几笔,然后用嚼软的口香糖“啪”地一下,将纸条牢牢黏在奥迪车的左侧后视镜上。
调整好位置,才满意地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讲台上的沈聿珩后背挺直,声音里带着冷调的磁性。
身后的PPT翻至最后一页,激光笔在“法律自省机制”几个红字上悬停:
“我提倡,法律要建立深刻的自省机制,使其在制定、解释和适用过程中,持续聆听社会深处的伦理声音。这要求立法者以开阔的视野洞察社会道德的脉搏,司法者以智慧在条文……”
讲台上,那张曾出现在招生海报上的脸,眉宇间的锋芒比照片盛。
学院的老教授们至今记得,当年罗教授捧在手心的得意门生,如何攥着写给检察院的推荐信,头也不回地接下了国信律所的OFFER。
罗教授至今还留着那封被退回的推荐信,对这个学生仍是闭门不见。
中央空调全力运转,仍压不住满室燥热。
后排学生踮脚张望,过道里有人借桌角记笔记,甚至有人干脆贴着讲台席地而坐。
张宇蜷在教室门口,后背靠着灰墙,望着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沈聿珩,眼里的羡慕和崇拜就要关不住了,他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站在光晕中央,让整个会场的呼吸都跟着他的节奏起伏。
“今天我们讨论法律与道德这一古老命题,如果只是单纯辨析二者的界限,则未免浅尝辄止,”他放下激光笔,目光如炬地扫过台下的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也是未来这个行业的践行者,今天,我不想给出结论,因为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永远在思考。”
座谈会还未结束,沈聿珩就着急回律所准备明天的开庭,王校长踩着锃亮的皮鞋追出来:“我送送你。”
沈聿珩觉得不妙。
“聿珩啊,你今年三十几了?”
他知道王校长又想给他当月老,脚下步子加快。
“三十二周岁。”他故意将尾音拖得又冷又淡,却还是没躲过下一句。
“跟白洁还有联系吗?”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沈聿珩伸手正了正领带:“王校长,学姐已经结婚了,我们再联系,不合适吧。”
“既然都结婚了,你也别守着过去不放了,”王校长拍拍他的肩膀,“我老战友家的闺女,哈佛心理学在读博士,现在在咱们学校做讲师,你要不要见见?”
沈聿珩点头敷衍:“可以,下次吧。”说完转身往停车场走。
张宇的耳朵早已竖得老高。律所实习半年,听过不少关于沈老师的捕风捉影,但从王校长嘴里说出的,分量不同。
“沈老师……”张宇快走几步想打探。
“张宇,你今天已经惹我两次了,再有第三次……”
傍晚,起了微风,奥迪车后视镜上的便签随着风上下呼扇,像只欢快的蝶。
沈聿珩强压下火,长舒一口气,一把扯下便签:知道您赶着去投胎,没事儿,一路顺风。
沈聿珩这会是真的绷不住了,愤愤地看向张宇。他之前留张宇在这等车位,这就是他等的车位?
他用力捏皱纸条,却感到一阵粘腻。低头一看,一块粉色的口香糖牢牢粘在手心里。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像吞了苍蝇般难受,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能铁青着脸,原地转圈寻找湿巾。
“张宇,你,你去整理国信这一年的结案书,别跟我说做不完,做不完就滚蛋!”
张宇眼前一黑,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卷宗瞬间化作五指山压在头顶,立刻颤声哀嚎:“沈老师,我没听错吧?您知道国信一年要接多少案子吗?”
“我现在不知道!”沈聿珩拉开车门,声音斩钉截铁,“等你做完了,我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