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婉凝的喜酒,她间接从四爷身上喝足了,直喝到二更天才歇息。
第二日一早,楚娴正懒洋洋蜷缩在四爷怀里用早膳,苏培盛端着托盘入内。
“爷,宫里今儿派人去八爷府邸宣旨意,晋八阿哥为八贝勒。”
“哦。”胤禛面上无甚表情,倒是怀里的女人欢喜得险些蹦起身来,他气得将她压回怀里。
“你高兴什么?八弟这辈子只能止步于贝勒,等着瞧。”胤禛语气笃定。
楚娴瞬时垮脸,历史上八爷在康熙朝止步于贝勒,直到四爷登基,才被封为和硕廉亲王。
“贝勒也好,婉凝是贝勒福晋,只有郡王与亲王福晋才能压她一头,爷您英明神武,该加把劲,早日当亲王才是,怎好意思笑话八爷是贝勒?”
“不成,我要当亲王福晋,今后就不必对郡王福晋低三下四。”
“好,爷再加把劲,早日让你当亲王嫡妃。”胤禛暗下决心,亲王福晋只是娴儿此生荣宠的开端。
怕她吓着,他不敢告诉娴儿,他想让她当皇后,母仪天下。
“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当亲王福晋。”
楚娴怏怏不乐:“依照规矩,亲王可请封三位侧福晋,后宅姬妾多的住不下了。”
还有年氏,是她此生最为忌惮的存在,她不想让年氏入府。
她不想让后宅别的女人靠近四爷。
“放心,只要你不允,爷此生绝不会主动请封侧福晋。”胤禛唇角笑意僵硬一瞬,在她看不见的身后,眸中忧虑一闪而逝。
他会如约遵守十年独宠约定,可她似乎从不曾释怀,依旧在钻牛角尖。
十年后,该如何是好?
胤禛不禁愁闷,无计可施。
他此生虽允诺不主动请封侧福晋,可若汗阿玛赐婚,他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
楚娴敏锐抓住四爷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说的是不主动请封侧福晋,可年氏,是康熙爷赐给四爷的侧福晋。
他虽不主动纳妾,却已表明立场不拒绝纳妾,心底酸涩的要命,她与他,正无法阻挡奔向注定分开的结局。
她与他,注定没有未来,可至少还有当下,不是么?至少她与四爷还有当下。
那就活在当下吧,也好。
虽遗憾,她与他,似乎也只能如此结局。
陪福晋用过早膳,胤禛心事重重回到前院书房。
“爷,大事不好,梁九功派人传来消息,说说费扬大人快不成了。”苏培盛语气悲戚。
“准备车马,去汤山。”胤禛刹住脚步:“务必压下消息。”
福晋若知道费扬古病重,后果不堪设想,担心福晋母子安危,胤禛咬牙,决定压下此事,待福晋出月子再说。
“费扬古大人与五格大人也在压下此事,今日五格大人会对外宣称送费扬古大人回盛京城养病,待费扬古大人病逝秘不发丧,一切待福晋出月子再说。”
“好,去福晋正院说一声,就说爷奉汗阿玛密令,需离京办差两个月。”
“爷,您这是要去哪?奴才也好准备行装。”
苏培盛满眼惊疑,福晋二月中旬即将临盆,爷对福晋极为上心,到底出何事?逼得爷不得不离开福晋。
“为岳丈扶灵守孝。”
“爷!您请三思啊,若被万岁爷知晓。定会震怒。”
苏培盛满眼震惊,爷是皇子,竟纡尊降贵为费扬古守孝,若传出去定被人非议。
“秘不发丧即可,守孝满两个月无妨。”
苏培盛暗暗捏一把汗,庆幸爷与费扬古都是满人。
满人至亲过世,只需守孝两个月即可,并无汉人守孝三年的规矩,否则定纸包不住火。
可爷为费扬古大人扶灵去盛京再星夜兼程折返,一路上需不眠不休,才能在两个月内赶回京师。
爷大病初愈,哪里遭的住舟车劳顿之苦。
苏培盛硬着头皮,本想继续规劝,却被四爷一记冷冽眼神逼退,只得苦着脸,去前院蒙骗福晋。
惊闻四爷被康熙爷安排秘密离京办差,楚娴心里不是滋味,可康熙爷下的密令不能问,她只能怏怏不乐为四爷准备行装。
他走的着急,甚至等不及与她话别,已急匆匆离开府邸。
汤山行宫。
梁九功与曹寅二人伏在费扬古病榻前,悲戚拭泪。
“万岁爷奴才最放不下的就是奴才那不成器的女儿,求万岁爷垂怜,帮奴才照顾她求您”
“休想,费扬古,你的女儿凭什么让朕照顾,朕不准!”
康熙帝背对着病榻,哑声质问。
“万岁爷,求您了,奴才奴才好疼啊不想再熬下去咳咳咳咳”
“费扬古!太医!他吐血了!呜呜呜!”梁九功呜咽着用手捂费扬古溢出口中的血。
猩红血水从指缝间涌出,压根止不住。
“万岁爷,五台山清凉寺梅花开了,奴才今后再不能替您去五台山,您还是自个儿去吧。”
“那位也盼着您去,每年都盼着”费扬古气若游丝,语气愈发虚弱。
数名太医蜂拥而至,也不知过去多久,康熙帝身后传来太医战战兢兢的求饶:“万岁爷,奴才无能,费扬古大人已已咽气了”
明黄身影依旧矗立在原地,良久之后,康熙帝拔步离去:“好。”
梁九功哭得肝肠寸断,乍然听到万岁爷低哑的好字,哭得愈加悲痛欲绝:“呜呜呜,费扬古,你这老匹夫,快些起来谢恩啊,万岁爷答应了,你给我起来呜呜呜!”
曹寅默默拭泪,用袖子擦拭老兄弟满脸血迹:“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曹家不倒,我就算散尽家财,也会护娴儿一生顺遂。”
“丧事得瞒着娴儿,太医交代过,娴儿不能大喜大悲,否则极易早产。”梁九功擦干净眼泪。
“五格,你即刻将你阿玛秘密扶灵往盛京祖坟,与你额娘葬在一起。”
“秘不发丧,绝不能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娴儿。”
曹寅悲痛叮嘱。
五格夫妇早已哭成泪人,阿玛交代过,他若不在了,凡事都不能擅作主张,若拿不准主意,需与梁阿牟与曹世叔二人商议。
若他二人不在了,则要去寻万岁爷定夺,若万岁爷不在,则万事都需与妹夫四贝勒有商有量。
“四贝勒来了。”
“四贝勒方才请旨,说要为岳丈扶灵,万岁爷答应了。”曹寅的夫人李氏抹泪。
“九功,我们先与五格夫妇布置灵堂吧。”曹寅搀扶起哭哭啼啼的梁九功。
梁九功转头瞧见四贝勒披麻戴孝,心下宽慰至极。
众人布置好灵堂,头一个前来吊唁之人,换上了肃穆的鸦色端罩龙袍。
胤禛与五格夫妇跪在灵前谢礼。
汗阿玛进香之后,站在他面前久久不语。
“替阿玛好好送送他。”
“儿臣遵旨。”
“传朕旨意,朕要去五台山,即刻前往!”
听到五台山,正在吊唁费扬古的梁九功与曹寅俱是面面相觑。
万岁爷已快四十年没踏足五台山了。
梁九功慌忙起身,准备御驾微服前往五台山事宜
腊月二十九,婉凝来串门。
八爷前两日下江南主持江南科考,婉凝闲得发慌,每日都来寻她。
“娴儿,我这月的月事还没来,是不是有了?”
“你与八爷圆房不满一个月,这会即便有孕,太医也把不出喜脉来,等过元宵估摸着就能把出喜脉。”
“我这两日身上总觉得不舒服,小腹坠坠疼,胸也疼。”
楚娴面露喜色:“八成有了,记得日日服坐胎药。”
“娴儿,明日除夕宫宴,你去不去?”
楚娴摇头:“才不去,你记得也称病推辞,今年万岁爷与太子都不在紫禁城,太后病重,主持宫宴的是太子妃,我看到太子妃就头疼。”
婉凝莞尔一笑:“我早知你会推辞,今儿一早就以去潭柘寺给太后祈福的名义推掉宫宴,顺便把你的名字一并报上去。”
“那今年我们就在潭柘山庄子上过年,就你我二人如何?”
“我四哥带我阿玛去盛京养病,前几日来家书,说不回来过年,我们正好去潭柘寺躲清静,等过了正月再说。”
婉凝垂眸压下慌乱神色。
心中愧疚,为了娴儿母子平安,她再次被四贝勒拽上贼船,隐瞒娴儿阿玛过世的噩耗。
今日撺掇娴儿前往潭柘寺躲清静,也是受四贝勒所托。
为此她甚至放弃前往江南与胤禩一道守岁的机会。
胤禩定气恼至极,甚至数日不曾回家书。
婉凝心事重重,可看向娴儿隆起的肚子,万般委屈只能咽回心底,不敢表露半分。
“娴儿,就这么说定了,我在潭柘山附近也有陪嫁庄子,去你的庄子还是我的庄子?”
“还是去我的庄子过年吧,你那座庄子被焚毁,前些时日才重建,红漆味重,对身子骨不好。”婉凝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娴儿。
楚娴摆手,她最不喜欢吃苹果,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吃苹果。
平日里被四爷软磨硬泡逼着吃苹果也就罢了,没想到四爷离京,又撺掇婉凝当侩子手。
“你别挑食,四贝勒来信恳请我日日督促你吃一颗苹果,我都已收下他的谢礼,必须盯着你吃。”
楚娴淬一句:“好啊!你这大叛徒!你给我等着,你比我还讨厌吃苹果,今后八爷给我送礼,让我逼你吃苹果之时,我定不手下留情。”
婉凝打趣道:“桂嬷嬷,一会带上一筐子苹果去庄子,务必让四福晋日日都能吃上新鲜苹果。”
楚娴气得伸手挠婉凝痒痒。
二人说笑着吃过午膳,当日启程前往潭柘山。
“婉凝,你是不是有心事?与八爷吵架了?为何如此心急来庄子守岁?”
马车内,楚娴将剥好的杏子递给婉凝。
“我就是气他,新婚没几日就去江南,把我丢在这,如今我疑似有孕,又不敢舟车劳顿去江南找他。谁知道他在江南是不是被瘦马勾走魂儿,想不起我来。”
婉凝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八爷不是那种花天酒地之人,你别胡思乱想。”
“哼哼。”婉凝一把掀开马车帘子怒喝:“桂嬷嬷,让胤禩那几双眼睛滚回贝勒府去!”
有过上一回害得娴儿险些小产的噩梦,婉凝对胤禩身边的狗腿子极为忌惮,就怕胤禩被直郡王撺掇,让人将娴儿阿玛过世的噩耗告诉娴儿。
若再害得娴儿命悬一线,她定愧疚得以死谢罪。
“奴婢遵命。”桂嬷嬷领命,将八爷安排给福晋的奴才驱赶回府,只留下四五个福晋身边最为亲信的陪嫁奴才伺候。
见婉凝敢走八爷身边的奴才,楚娴也唤来穗青:“让跟在暗处的那些护卫回去吧。”
婉凝贴心的驱赶八爷的奴才,她也不能带上四爷安排的奴才,免得那些人被四爷安排戕害婉凝。
四爷只保证过不在婉凝大婚前后发难,如今婉凝大婚即将一个月。
她不敢笃定四爷不会趁机利用婉凝来对付八爷。
“娴儿,你别撤走你的奴才啊,我没说不信任你的奴才,我只是不信胤禩。”婉凝叫苦不迭。
原想着避开胤禩耳目,没想到间接支开了四贝勒安排的奴才。
“我也不信四爷。”楚娴直言不讳。
“娴儿,对不起,上一回若非我信任胤禩,也不会害得你险些一尸两命,我当时连给你陪葬的念头都有。”
“呸呸呸呸,明儿除夕,别说这些丧气话。”
“我忽然想我阿玛了,也不知阿玛怎么样了,待我出月子,定要去盛京陪陪阿玛。”
婉凝沉默片刻,安慰道:“费扬古大人身子骨素来健朗,说不定下个月就回来了。”
楚娴忧心忡忡摇头:“不,我总觉得我阿玛病得不轻,我很担心,可盛京城路途遥远,我身怀六甲难以舟车劳顿,我恨不能立即去盛京看看我阿玛。”
“前几日,我还做梦,梦到我阿玛”楚娴哽咽落泪:“我很怕。”
“娴儿,你有孕在身,不免多愁善感,你若不放心,我派人去盛京城瞧瞧你阿玛如何?”
楚娴止住眼泪,感激涕零:“那就拜托你了,帮忙安排可靠之人前去探望我阿玛,我身边的奴才近来不大对劲,估摸着又被四爷撺掇着欺瞒于我。”
“怎么会?春嬷嬷与穗青羡蓉忠心耿耿,你别胡思乱想。”
“你是不是太想念四贝勒?待他归来,让他多陪陪你,免得你成日里胡思乱想。”
“别提他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哪秘密当差,在南边还是北边都不知,他给的家书还是十日前的。”
楚娴愤然抱怨道。
“娴儿,你有所不知,康熙爷下密旨的差事关乎机密,若在归来之前告知旁人,视为欺君之罪,有一回胤禩消失四个月,害得我日日担惊受怕,后来胤禩回来,我旁敲侧击才知万岁爷派胤禩去漠南秘密策反什么王还是什么汗来着。”
“近来准噶尔内乱频繁,说不定四贝勒被康熙爷派遣去秘密和谈呢,我听胤禩说过,万岁爷派了密使前往准噶尔。”
“四贝勒又赶巧领密旨离京,定是去准噶尔当密使。”
婉凝在扯谎,此次前往准噶尔为密使和谈之人,是直郡王,并非四贝勒。
四贝勒正扶灵北上,送费扬古大人的棺椁回盛京祖坟。
“啊?真的吗?”楚娴瞬时吓得绷紧身子。
“嗯,你别乱说出去,若被人知道密使是四贝勒就不好了。”婉凝假意糊弄娴儿。
“好好好,我不说,他去敌国可有危险?身边带的人也不知够不够。”
早知道他深入敌国当和谈密使,她就该多为他准备些防身利器。
楚娴后悔不迭,难怪他十天半月不给家书。
“你放心,四贝勒带着大清最精锐的八旗精兵,还有大内侍卫保护,绝不会出任何岔子。”
说话间,马车出了城门口,婉凝放下马车帘子,低头削苹果。
除夕夜,幸亏有欢脱的婉凝做伴,二人与丫鬟仆妇们围坐在一起守岁。
此时本该下山取明日所需物资的羡蓉与穗青折返回来。
“福晋,大事不妙,大雪封山了。”
“哪年不封山,明儿一早等雪停再下山也不迟,庄子上还备着五六日的食材,若不够,进山狩猎去。”婉凝满不在乎说道。
“靠山吃山,饿不死,我与你许久不曾行猎,明日一早去打猎如何?”
“还是算了吧,让羡蓉她们去打猎,待你出月子,我们入秋一起去木兰秋狝围猎。”
婉凝盯着娴儿的大肚子,哪里敢撺掇她去打猎。
楚娴刚想点头硬承,想起四爷此生再无法挽弓射箭,登时眼角酸涩。
犹记得当年在景山,甚至嘲笑他是拉不开弓箭的废物。
他敏感多疑,岂会瞧不出她戏谑的意味。
当时他定伤心的要命。
“娴儿,你发什么呆呢?吃苹果啊。”婉凝伸手在楚娴眼前虚晃。
“没,我不去木兰秋狝,这辈子都不去,我不喜欢那,也不喜欢骑马射箭。”
楚娴鼻子一酸,忽然很想他,也不知他孤身一人在敌国,如何过除夕。
“你从前不是最喜欢骑射,四贝勒骑射技艺精湛,你若担心,让他再教教你。”
“我与胤禩前些时日还在聊你的骑射功夫与四贝勒简直如出一辙。”
楚娴闻言,愈发愧疚,原来她身边所有人都瞧出四爷对她的心思,唯独她后知后觉。
“我真不喜欢骑射,我喜欢舞刀弄剑,今后与我家爷学好剑术,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呦呵,你好大的口气,
若轮剑术,我家胤禩可没输过,我可是他亲传的关门弟子。”
“娴儿,我明儿一早去潭柘寺抢头香,抢个好彩头。”
“我阿玛与额娘的长明灯也该添香油钱了。”婉凝伤感叹气。
“我也给我额娘添灯油。”
“不用,我去就成,我想吃你做的萨其玛,多加些黑芝麻。”婉凝伸手小心翼翼轻抚娴儿隆起的肚子。
“你二月即将临盆,山道陡峭,别任性,若有差池,四贝勒定要让我为你母子二人陪葬。”
婉凝摸摸鼻子,灰溜溜道:“若你再有差池,即便四贝勒不说,我也没脸再活。”
“瞧你说的,我不去了,给你做萨其玛,再做你喜欢吃的杏仁露。”
“娴儿,你说我真能怀上吗?自从我与胤禩说我可能有孕,他都不敢碰我,无论我如何勾引,他都无心插柳”
“噗!”楚娴一口花茶喷出口,捂着嘴角憋笑:“婉凝啊!无心插柳不是这么用的,你少用些成语。”
“不是这样用吗?那该怎么形容夫妻那样,那样呢?”
“咳咳咳咳咳咳”楚娴尴尬扶额:“八爷担心伤着你的身子,若你真有孕,正在坐胎,他若不管不顾与你同房,我定要骂他两句。”
“你还是多看些书吧!”
楚娴从书架翻出一本词典塞到婉凝手里。
午膳之时,她就发现婉凝这座庄子的书房内放的都是浅显易懂的话本子与画册词典。
一看就知是八爷精心准备的,只可惜满书房的书籍翻开依旧簇新,只能呆在书架上吃灰。
“只要你与胤禩不笑话我就成,我管旁人做甚?”婉凝叉腰,笑嘻嘻从五斗柜里翻出珍藏的话本子。
“娴儿,金瓶梅看吗?带图的哦。”
“福晋!四福晋还怀着孩子呢。”桂嬷嬷听得眉头直皱,当即拉下脸,一把抢过福晋手里的淫.书。
楚娴伸出的手尴尬垂落,朝着吃瘪的婉凝挤眉弄眼。
婉凝会意,一跺脚,朝着奴才们乜一眼:“都下去吧,我与四福晋有体己话要说。”
“福晋,四福晋临盆在即,您可别胡闹。”桂嬷嬷不放心的再三提醒。
“晓得了。”婉凝朝桂嬷嬷扬手:“都下去吧。”
桂嬷嬷板起脸,疾步走到五斗柜前,将福晋珍藏的话本子一股脑塞到羡蓉与穗青手里,这才扬长而去。
“嬷嬷~”婉凝欲哭无泪。
楚娴掩唇偷笑:“别闹了,回头桂嬷嬷去找八爷告状,八爷把你的珍藏统统收走了。”
婉凝一跺脚,乖乖坐到书桌前。
“娴儿,明儿我去祈福即可,你别去。”婉凝岂会不知娴儿不好规劝,只能再三耳提面命。
“可是我想为我家四爷与我阿玛和兄长求平安符,我不去往生殿就好。”
“我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不对劲。”
“我担心四爷和我阿玛,我怕他们出事儿。”
“娴儿,你别再胡思乱想,对孩子不好。”婉凝赶忙岔开话题:“他们能出什么事儿?我已派人去盛京城探望你阿玛,你若再疑神疑鬼,我定要加一封家书,将你疑神疑鬼的毛病告诉你阿玛。”
“我还想给梁阿牟与曹叔求平安符来着,还有我兄长与嫂子,还有你。”
“娴儿,从前都是你给我求平安符,今后换我来为你求平安符。至少今年的平安符,你别与我抢。”
“娴儿,你临盆在即,任何事都比不上你与小阿哥母子平安更重要,知道吗?”
“我能出什么事儿?只待瓜熟落地,出月子睡安稳觉。”楚娴眉眼温柔,轻抚肚子。
“娴儿,你若真想去,就去吧。”
婉凝犹豫再三,决定先哄骗娴儿再说。
“你求完平安符,在大雄宝殿等我。”
“好。我哪儿都不去。”楚娴迭声应允,就怕婉凝变卦。
“你快些去歇息吧,明儿一早我喊你。”
“我真困了,这几日歇得不舒坦,脚都肿成猪蹄了。”楚娴揉着肿胀的脸颊,连连打哈欠。
“明日一定要叫醒我。”
“好,你早些去歇息,我看看账目。”婉凝目送娴儿离去,面上笑意渐渐凝重。
“桂嬷嬷,明儿让她们起身的动静轻些,别吵着娴儿。”
“福晋,您不是说好要与四福晋去潭柘寺进香?您为何不喊她?”
婉凝摇头:“娴儿临盆在即,不能出任何岔子,明儿一早,你早些提醒我起身,我早去早回。”
桂嬷嬷颔首,第二日天不亮,婉凝打着哈欠起身,甚至不敢让灶下婆子做早膳,只囫囵吃两团枣泥糕,踏着残雪前往潭柘寺祈福。
她离开没一会,楚娴辗转间,揉着眉心起身。
这几日总觉心里堵得慌,似乎有一件噩耗正在发生,她浑浑噩噩起身,却惊闻婉凝已独自前往潭柘寺祈福。
“穗青,快些更衣,将我那双七子钉鞋取来。”
“福晋,八福晋临行前特意嘱咐奴婢,今儿山道残雪湿滑,你千万别去潭柘寺。”
“没事,我穿着贝勒爷准备的七子钉鞋稳当,走在冰面上都如履平地。”
楚娴抱紧汤婆子,眉心突突跳的厉害,她想要立即去潭柘寺给四爷和阿玛求平安符,安抚焦虑不安的情绪。
她还要去看看额娘和婉凝的额娘。
婉凝每回去给父母点长明灯,总会哭得伤心欲绝,她担心婉凝哭坏身子。
毕竟昨儿夜里穗青与桂嬷嬷为婉凝轮番诊脉,都觉得婉凝许是有孕在身。
只是月份尚小,还未诊出确切喜脉来。
“嬷嬷,快些准备。”楚娴嘴角噙笑。
春嬷嬷拗不过福晋,正要派人去通知八福晋,却被福晋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后背发凉。
福晋与四贝勒越来越有夫妻相了,不怒自威,一个眼神都能吓得人毛骨悚然。
“福晋,出去采买物资的马车翻到山沟里去了。”
穗青满眼焦急:“似乎不对劲,出山的石桥昨儿夜里塌了。”
“奴婢奔向绕后山离开,可后山那道羊肠小道被乱石堵死了,出不去。”
“让羡蓉去寻血滴子,令血滴子立即进山护卫。”
楚娴总觉得惴惴不安,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你们带上兵器,快些随我去寻婉凝。”
“福晋,眼下人手不足,加上奴婢与穗青,您身边拢共才四人伺候,要不还是等血滴子赶来,再去寻八福晋可好?”
“奴婢先伺候您穿甲胄。”春嬷嬷察觉到危机四伏,此时警惕的翻出锁子甲,伺候福晋穿上。
“福晋,您少安毋躁,让羡蓉去寻八福晋,您身子重,如何能涉险啊!”
“不成,婉凝有危险!我不能丢下她不管!羡蓉穗青!立即随我去寻八福晋!”
楚娴步伐慌乱,婉凝身边伺候的奴才还没她多,只有一个嬷嬷,两个奴婢。
八爷留给她的奴才统统被她赶走了,婉凝的身手与她不相上下,都是花拳绣腿,勉强能对付三两个小毛贼。
若贼人武功高强,冲着婉凝来
楚娴吓得屏住呼吸,当即拔剑朝昏暗山道趋近。
方绕过一片紫竹林,竟瞧见婉凝的奴婢躺倒在血泊中。
第57章
“福晋,桂嬷嬷在那!”羡蓉剑指西南方向。
“四福晋!求您快救救我八福晋!”桂嬷嬷肩胛骨被琵琶钩戳穿,浑身淌血。
“桂嬷嬷!婉凝在哪?”楚娴目眦欲裂。
“春晓护着福晋,前往往潭柘寺武僧院去需武僧庇护。”桂嬷嬷说吧,眼瞧一黑,昏厥在地。
“不好!羡蓉穗青,快些去寻八福晋!”楚娴惊呼。
所有人第一时间能想到的活路,只会是死路。
婉凝前往武僧院搬救兵,无异于自投罗网。
“福晋,小心!”
身后传来穗青惊呼声,兵刃械斗声不绝于耳。
楚娴拧身,瞧见穗青与羡蓉正与数名黑衣人缠斗。
“羡蓉,你来殿后!”穗青抽身而退,挡在福晋身前:“福晋,奴婢护送您离开这。”
“不成,我必须去寻
八福晋。”楚娴才走出几步,从晨雾缭绕的竹林中再度撺出数道黑影。
“穗青,带福晋速速离开!”羡蓉驰援而来。
“福晋,不对劲,这些刺客为何一窝蜂袭击您,莫非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您?八福晋也许只是引您中圈套的诱饵!”穗青满眼警惕环顾四周。
“既如此,我们往山下走!”楚娴一咬牙,折步往山脚奔走。
果不其然,刺客们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福晋!快走!”穗青声嘶力竭低呼,有多少年不曾遇到如此强悍的劲敌。
今日莫说是她,甚至连武艺精湛的羡蓉都难逃一死。
而此时羡蓉已瞠目结舌,今日甚至见到春嬷嬷出手了。
上一回春嬷嬷出手,还是在红螺寺残雪夜。
春嬷嬷只会在濒临绝境之时出手,今日怕是熬不过这鬼门关了。
此时三人与刺客缠斗开,眼睁睁看福晋的身影独自消失在浓雾密林中。
楚娴气喘吁吁窜梭在密林中,雾色朦胧,她时不时需放慢脚步仔细脚下,免得被绊倒。
猝不及防间,她被人捂紧嘴巴。
楚娴登时毛骨悚然,正要反抗,忽而听到婉凝虚弱的声音:“娴儿,是我。”
鼻息间都是充斥呛人血腥气息,楚娴大惊失色,婉凝受伤了!
一矮身,二人钻入漆黑岩缝里。
“娴儿,我肚子好疼,不知是不是来癸水了,血都止不住。”
婉凝沙哑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娴浑身一僵,意识到婉凝此刻的状况也许比来癸水更让人绝望。
婉凝滑胎了。
“婉凝!我这有一颗药,你快些服下。”楚娴手忙脚乱扯落荷包,取出止血药放在婉凝染血的掌心。
“娴儿,我肚子好疼。”
“你快吃下药丸,别再说话了。”楚娴缓缓转过身,隔着头顶石缝漏进的天光,她终于看清楚婉凝的面容。
她月白夹袄满是斑驳血迹,楚娴一颗心揪紧,目光缓缓下移,当看到婉凝腹部折断的箭头,煞时面色惨白。
“娴儿,刺客是冲我来的,今儿是我连累你了,一会儿我出去将刺客引开,你躲在这别出去。”婉凝吃力从怀中取出染血的平安符。
“说好今年让我为你求平安符,我决不食言,这是你的,这个这个是给胤禩求的,你帮我交给他可好?”
落在掌心的平安符烫得她热泪盈眶,楚娴将婉凝给八爷求的平安符推回去,哽咽道:“你为八爷求的平安符,自是由你亲自给他,我才不管。”
“娴儿,我能感觉到孩子在一点点离开我,我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胤禩,我没保护好我与他的孩子,也背弃了与他白头偕老的承诺。”
“对不起,还有你,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婉凝正痛苦蹙眉,冷不丁撞见娴儿猩红的眸子,登时吓得噤声。
“娴儿别啊,求你了,别在这时候犯病啊”
“娴儿”婉凝面露悲戚,绝望落泪。
完了,今日她与娴儿难道真要双双殒命在潭柘山?
正怅然间,耳畔传来凄厉冷笑,婉凝吓得魂飞魄散,手中一空,神智不清的娴儿竟将她手中弯弓夺走。
只听咻咻咻三道箭啸,两道女子哀嚎声传来。
“婉儿,晓娴!!”一道哀婉的男子声音传来。
眼前寒芒一闪,婉凝忍着腹部剧痛,横剑挡在娴儿身前。
“对不住,我姐姐疯症犯了。”婉凝目光愕然,落在躺在地上身怀六甲的女尸与鹅黄夹袄少女的尸体,满眼愧疚。
“你们该死!”武夫模样的虬髯男子怒吼着抡起长刀冲过来。
“对不住了,兄弟,冤有头债有主,你记住来寻我索命。”婉凝咬牙将男子斩杀。
此时她痛苦捂着肚子,屈膝半跪在地上。
“娴儿,求你了,乖乖换上她的衣衫,快些,他们快追来了。”
婉凝语气染着无助哭腔。
娴儿出月子之后,服下最后一味解药,疯症即可痊愈。
四贝勒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娴儿再发病。
否则将会落下终其一身都无法彻底治愈的病根。
此刻娴儿安静的就像失去魂魄的木偶,乖乖任由她摆布。
婉凝疼得半跪在地上,将女尸的衣衫与娴儿的衣衫调换,又脱下自己的衣衫,与那鹅黄夹袄的尸首调包。
直到将两具女尸踹下陡峭险峰,婉凝眼前一黑,险些昏厥。
她不敢失去意识,只狠狠用指甲将手背戳出血洞来,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二人重新藏身回石缝中没多久,婉凝绷紧身子。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婉凝满眼惊恐捂紧娴儿的嘴巴,就怕娴儿叫出声来。
待看清楚来人,婉凝满眼雀跃,竟是胤禩安排的护卫提前赶来营救。
她正要呼叫,却被娴儿死死捂紧嘴巴。
婉凝满眼疑惑,却见娴儿目光死死盯着那护卫脚下皂靴。
黄沙!
婉凝如遭雷击,若护卫从山下捷径赶来,该是满脚黑泥才是,怎么会是黄沙?
即便他先赶到武僧院,脚下沾染武僧院前练功的黄沙,脚下也该夹杂黑泥黄沙才对。
若只有黄沙,说明他并非从山下赶来,而是始终躲在武僧院。
婉凝登时毛骨悚然,一时分不清护卫到底是来杀她的,还是来杀娴儿的。
胤禩戕害娴儿一事,从来都是默许态度,心底指不定还希望娴儿出意外,最好逼得四贝勒为娴儿殉情,他趁机剪除最强劲的夺嫡对手。
婉凝愧疚垂泪,娴儿是信任她,才来潭柘山,娴儿担心她的安危,才会不顾身怀六甲,前来营救她。
没想到胤禩再次利用她戕害娴儿。
她忍泪将娴儿护在身后,无论如何,即便她不当胤禩的福晋,也绝不能让娴儿母子出任何意外。
腹痛如绞,婉凝万念俱灰,若非胤禩背信弃义,也不会害得她腹中孩子惨死。
她的孩子已然惨死,若再害得娴儿保不住孩子,她万死难赎。
熬走那护卫,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婉凝警惕的不再发声,来人竟是娴儿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有过前车之鉴,婉凝并未立即呼救,而是暗中窥视那小太监的举动。
待看到小太监鞋履上的黄沙,婉凝无助落泪。
忽地脸颊传来冰冷触感,婉凝泪眼汪汪看向娴儿,竟见娴儿满眼愧疚。
“四福晋,大事不妙啊!费扬古大人病逝了!请您节哀!”
婉凝满眼惊恐,再要去捂娴儿的耳朵,已为时已晚。
楚娴如遭雷击,一看婉凝慌张的神色,就知道小太监说的噩耗并非虚言。
二人相顾落泪,直到暮色四合,林中再无旁人,婉凝哽咽开口。
“娴儿,胤禩与四贝勒都不在京,我怕保不住你们母子。”
“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娴儿,要不我们离开京城,我不当八福晋,你也不当四福晋,可好?”
“婉凝,告诉我,我阿玛何时过身的?”楚娴悲戚落泪。
“就就在我与胤禩大婚第二日,你阿玛在汤泉行宫过身,担心你受不住打击,你兄长和四贝勒决定秘不发丧,将你阿玛秘密送回盛京祖坟,与你额娘合葬。”
楚娴暗自垂泪,将白手绢扎额前,为阿玛守孝。
“娴儿,你节哀,你阿玛已离世,你腹中的小阿哥更不能出差池,否则你阿玛定无法瞑目。”
“四贝勒其实是以半子身份,为你阿玛扶灵去了,对不起,我担心你的安危,又骗了你。”
“别再提他。”
楚娴心如死灰,与那人在一起,似乎总是永无止境的欺瞒与谎言。
他永远不顾及她的想法,一意孤行为她做决定,甚至害她错过与阿玛见最后一面。
楚娴擦干眼泪,与其日日活在谎言中,待十年后一无所有,倒不如提前离开。
她已失去阿玛,再不能失去腹中的孩子。
楚娴痛定思痛,决定长痛不如短痛。
“婉凝,我想离开京城,我想带着孩子离开这。”
“走,我与你一起走,我恨死胤禩了,他害死了我的孩子呜呜”
“不瞒你说,我方才将那两具尸首丢入崖下冒充是你我二人,只是不知能瞒多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
“找到了!找到福晋与八福晋的尸首呜呜呜呜”不远处的密林传来穗青痛哭声。
“什么!”桂嬷嬷悲戚痛呼。
一群人手忙脚乱往山涧下方狂奔而去。
待万籁俱寂,楚娴搀扶婉凝离开石缝,在林边寻到一辆简陋牛车。
婉凝在牛车边放下一块碎金,二人躲入马车
内。
竟在牛车内隐秘的小柜子里发现两份女子的路引。
“娴儿,我们走吧,他们不会回来了。”婉凝愧疚盯着路引上陆静娴与郑婉莹的名字。
方才那武夫口中喊的就是晓娴与婉儿。
“好,你先将这药丸服下再说。”楚娴取出一颗温养身子的药丸,递到婉凝唇边。
婉凝接过药丸,仰头服下,俄而茫然看向前路:“娴儿,我们去哪?”
楚娴盯着路引沉默许久:“我们先去买个伺候的婆子,再去苏州,去晓娴与婉莹的家乡,我们欠她们一句道歉。”
“道什么歉?路引上不是都说了,她们祖籍在杭州府海宁县,幼年随父母迁居往苏州。”
“那就去海宁县吧,今后你就是婉莹,我当晓娴。”
“好,你我姐妹相称,正好。”
“我们立即去运河渡头,顺便买个仆妇。”
“都依你。”婉凝捂着闷痛的肚子,暗自垂泪。
二人到牙行买下两个忠厚老实的婆子,又重金聘请三名稳婆。
将一应物什准备妥当之后,楚娴与婉凝踏上南下的楼船。
正月十五清晨,婉凝站在满是血腥气息的楼船厢房里,抖如筛糠。
“稳婆,到底怎么回事?为何疼两日都生不下来?”
“你们倒是想想法子!她快撑不住了!”
“姑娘您稍安勿躁,头一胎就是这般折腾的,胎头方才已下来不少,估摸着晚膳之前,孩子就能平安落地。”
稳婆满手染血,婉凝看得心惊肉跳,腿肚子直哆嗦。
“什么!还要等到晚膳!哎哎哎,你们多想想办法!”婉凝端过婆子递来的参汤,递到有气无力的娴儿面前。
“婉凝,若我有三长两短,可否可否帮我照顾小阿哥,待他年满十岁,再”
“说什么胡话,你多喝点参汤,别说话了,省省力气生孩子。”
婉凝哽咽着将参汤灌入娴儿口中。
随着娴儿断断续续的痛呼声传来,婉凝吓得寸步不敢离开。
临近酉时,三个稳婆围在床榻前。
“出来了,夫人,您再使把力气,我已瞧见孩子的脑袋。”
楚娴抓紧婉凝的手腕,随着阵痛调息。
“娴儿,快些,小阿哥在你腹中待太久,身上肌肤都青紫了。”婉凝不安提醒。
话音未落,竟听娴儿声嘶力竭惊呼起来。
“哇哇哇哇哇”
嘹亮婴孩啼哭声传来,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恭喜夫人,您且看清了,是个俊俏的小公子。”稳婆将脐带未剪断,浑身裹着血迹与胎脂的小家伙抱到楚娴面前。
楚娴有气无力绽出笑容。
“娴儿,小家伙像极了你。”婉凝将裹在襁褓中的小家伙抱到楚娴怀里。
“小孩子好软,我都不敢抱了,他为何一直哭?会不会被我抱坏了呜呜呜”婉凝吓得收回手。
此时一个稳婆竟开始扒拉楚娴的寝衣。
“你做甚?”婉凝警惕盯着那稳婆。
“小公子哭得厉害,该是饿了。”稳婆提醒道。
“不好,我就说忘了什么事儿!”婉凝懊恼拍额头:“我忘了请两个乳母。”
娴儿提前半个多月临盆,打得她措手不及,原想着楼船到济宁府再准备乳母的。
“我自己哺育即可。”楚娴主动解开衣衫盘扣,在稳婆的帮助下,哺育小阿哥。
小家伙饿得够呛,奶凶奶凶吃起口粮。
“嘶疼”
楚娴不曾料到软乎乎的小家伙力气大得惊人,被嘬得发疼,连连轻呼。
吧唧吧唧的声响回荡在屋内,婉凝瞪大眼睛:“小家伙怎么还吧唧嘴?”
稳婆憋笑:“刚出生的孩子没长牙,自是要吧唧嘴,俗语说使尽吃奶的力气,小孩子吃奶可费劲了,您瞧瞧,小公子吃得冒汗,需勤擦拭,免得着凉。”
楚娴闻言,用柔软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小家伙汗涔涔的小脑袋。
待娴儿母子睡下,婉凝放下幔帐,独自枯坐在桌前。
从潭柘山逃离的匆忙,她与娴儿都不曾多带银钱。
她与娴儿所用的首饰都是内造官样,更不能随意变卖,只能将首饰拆开融化了再卖,不值几个钱。
二人私产虽遍布五湖四海,可离开四九城不曾带上印鉴,即便钱庄里有数不尽的金银,也取不出来。
清秀素脸在镜前倦视,愁死了。
这些时日,她管着钱袋子,只剩下四百五十两家当,还需给稳婆月钱。
楼船的租赁银子这两日也得结清。
明日到济宁府,还得请两个像样的乳母来。
娴儿坐月子吃穿都要准备最好的,绝不能马虎。
婉凝苦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为银子发愁。
“婉凝,是不是没银子了?”楚娴掀开幔帐,看向愁眉苦脸的婉凝。
“你别担心银子,我来想办法。”
楚娴将手指上最后一个金戒指取下,递给婉凝:“明儿将稳婆送走,再将赁下的楼船退了,乳母也不必请,我自己亲喂即可。”
婉凝腾地站起身来:“不可,稳婆还要照顾到你出月子,楼船的费用没几个钱,我还给得起。”
“那就把稳婆送走两个,留下那个经验最老道的赵婶子,婆子卖掉一个。”
婉凝点头:“都听你的。”
“婉凝,要不你回京吧,你与八爷还年轻,还能有孩子的。”楚娴抱紧小阿哥。
她不能害得婉凝与八爷夫妻分离,这些时日,婉凝连做梦都在唤八爷的名字,午夜梦回之时,时常躲到甲板上低声啜泣。
“回去做甚?在他眼里,江山比我重要,比我的孩子重要,他能为江山利用我一回,也会有第二回,倒不如一刀两断。”
婉凝失魂落魄轻叹:“你让我缓缓,割舍清楚,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想起胤禩是谁!”
“你呢?还想四贝勒吗?听闻他被万岁爷晋为王爷,若你不离开,你就是和硕雍亲王嫡福晋,小弘晖就是王世子,你真不回去吗?”
楚娴满眼震惊,眼下才康熙三十七年春,历史上那人在康熙四十八年才被封为亲王,竟然整整提前了十一年。
也不知又会有何变数,若有,她最希望小阿哥弘晖能熬过八岁夭折的厄运,活下来。
“回去做甚?看他妻妾成群儿女绕膝?我没那么大度。”
“若要让我与旁人共侍一夫,我宁愿离开。”
“你说的对,胤禩也藏着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额娘良妃成日里撺掇他纳妾,良妃送的侍妾格格众多,他都藏在西苑里,把我当傻子。”
婉凝痛苦啜泣:“我与他成婚之后,才知道西苑藏了女人,他还想瞒着我一辈子。”
“早知道要
离开,我定要将那些女人通通毒死,剁成肉泥送去给他。”婉凝咬牙切齿。
楚娴听得头皮发麻,赶忙岔开话题:“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一个说不定更好。”
楚娴并无改嫁的念头,谁知道下一个男人又会是什么牛鬼蛇神。
她已心力交瘁,对情爱再无任何念想,至少她还能将寄托放在孩子身上。
可婉凝不一样,她不能害得婉凝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要下一个做甚?到时候寻个俊俏的少年郎快活,浪得一日是一日,我才不再嫁!大不了去父留子。”婉凝潇洒摆手:“世间儿郎皆薄幸,男人都靠不住。”
“除非遇到好的,找个赘婿,先说好,你若不再嫁,我就陪着你不嫁。”婉凝不想拖累娴儿,到底还是松了口。
“嫁,我嫁!”楚娴忙不迭应承,就怕连累婉凝。
“这就对了,何必在一棵歪瓜裂枣树上吊死?男人能寻欢作乐,我们女子也能。”婉凝叉腰。
楚娴被婉凝一番豪言壮语震慑的说不出话来,重重点头附和:“我陪你。”
第二日,楼船停靠在济宁府,婉凝将两个稳婆打发走,又让人伢子带走最后一个婆子。
“等等。”幔帐后,楚娴将吃饱熟睡的小阿哥抱紧。
“记得把船工换掉。”
她们沿途路过州县,都会靠岸换一批女船工,更不会将目的地告知船工,以防止有追兵。
“晓得了,我早就将女船工换走。”
婉凝目光始终落在搬运物资独轮车,仔细清点每一样物资。
二月十六,楼船停靠在杭州府,楚娴今日出月子,今日送走了最后一个稳婆。
楚娴特意贴了银钱,请杭州的伢行给那婆子介绍一份远在泉州府的差事。
那婆子得了十倍的银子,当即欢天喜地登上前往泉州府的客船。
送走稳婆,楚娴抱着小阿哥,与婉凝二人站在渡头,心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娴儿,我们去海宁县定居吗?还回京吗?”婉凝忐忑不安。
“我们在海宁县住几年,你若住的习惯,我们就呆在海宁县。”
古代出远门都需当地官府出路引,楚娴担心她与婉凝的假身份被揭穿,不如待在原籍长居。
“我待的惯,江南富庶,人杰地灵,我早就盼着来江南,从前随御驾下江南,我还去过江宁府和苏杭。”
“娴儿,我们再买一座靠河边的青砖灰瓦小院,我钓鱼可厉害了,今后你喝的鱼汤我全包。”
“好呀,那今后你一日三餐我全包。”楚娴莞尔。
“嘿嘿,那我捡着大便宜了,你烧的菜比御厨好吃。”
“你当个厨娘也成,我理账好,寻个女账房的活计正好。”
二人说笑着憧憬未来,踏上前往海宁县的客船。
烟花三月,楚娴抱着小阿哥坐在门前,看婉凝在河边钓鱼。
“娴儿,昨儿主家夸我账目做得好,下个月开始,要多安排几个铺子的账目给我。”
“那是好事,今日还真是双喜临门,陈大叔那替我介绍一份好差事,每日清晨去给一户富户人家做糕点。”
“是什么人家?在哪?姓谁名谁?”婉凝面色凝重站起身来。
“老陈头不靠谱,你小心些,我赚的月钱还养得起你和晖儿,你别瞎操劳。”
婉凝心有余悸,犹记得老陈头上个月给娴儿介绍一份奴婢的差事,去了才知是给倚红楼的妓女端茶递水。
那些个恶心嫖客的眼珠子都黏在娴儿身上,她气的连夜替娴儿辞去那份破差事。
“哪儿有你养家糊口的道理,老陈头说是隅园陈家的买卖,陈家长房三公子临近赶考之时病倒,夫人特意为三公子聘个好厨子照料。”
“卯时到主家做糕点,辰时归来,主家给早膳。”
楚娴对这份差事很满意,从早上六点到十点将主家需要的白案糕点做好就能离开。
一个月的月钱有三两银子之多。
头两月的月钱要分给老陈一半当介绍费,第三个月开始,她能实打实赚三两。
她与婉凝最后的积蓄用来买下这座小院子,再无长物。
带着孩子着实不便,没人愿意聘请带着孩子的女子当差。
这两个月都是婉凝撑着这个家,每每瞧见她愈发憔悴瘦削的面容,楚娴愈发坐立不安。
“这份差事听着不错,你出门恰好我能照顾晖儿,你回来恰好能接上,只是老陈头介绍的差事,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婉凝搓搓下巴:“娴儿,要不还是别去了,回头我让陈木匠做个小推车,你做好糕点拿到集市卖?”
“不用自己去,我做好糕点给张大娘卖,她日日都去集市卖炒面,昨儿让我低价卖点心给她,我答应了。”
“张大娘又喊来做夜市的好姐妹陈婶一起买,我给她们每斤糕点便宜两文钱。”
“等咱攒够钱,买一间铺面自己卖糕点。”
“哎呦!鱼来了!”婉凝满眼喜色收线:“是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你瞧瞧这鳜鱼多肥美。”
“看来咱买下这座毗邻书院的宅子还买对了,你瞧瞧你耳濡目染都能背诗了。”楚娴打趣。
“甭提了,那些酸书生日日起的比鸡还早,歇的比我还晚,我不但能背诗,我还会背论语了都。”
“古有孟母三迁,所谓远亲不如近邻,读书人明事理,选读书人当邻居不会错,今后晖儿还能送去书院里蒙学。”
“对了,我还接下书院每月初一的糕点单子。”楚娴满眼笑意:“还有两个夫子的午膳与晚膳,明日开始,由我来做。”
“那两个夫子从前不是去巷子口的饭馆子吃饭吗?一月结一次。”
“饭馆子关张了,两个夫子每日两顿饭,逢年过节还无需准备,一顿饭只需准备三菜一汤,两素一荤,一月给一两二呢,我若不接下,做梦都会被气醒。”
“这买卖划算,那今后我多钓鱼,拿鱼去巷子口周屠户那换肉,能省下买肉的银子。”
“明儿去抓两只鸡养着下蛋,鸡蛋也算荤菜,嘿嘿。”
“你再多加个青菜,今后晖儿去书院蒙学,夫子们也能对晖儿多照拂些。”
“礼多人不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来而不往非礼也。”
“啧啧,婉凝夫子,你这文邹邹的张嘴就来,愈发伶牙俐齿了。”
“诶诶诶,娴儿,我与你说件正事,书院那陈夫子,模样周正,年方二十三,还没议亲,他对你说话之时,比对旁人温柔哦。”
婉凝笑嘻嘻朝着娴儿眨眨眼。
婉凝话音未落,隔壁书院郎朗读书声再次传来。
“哎呦不得了啦,今日鳜鱼炸窝哩,瞧瞧这一条更肥美,少说有二斤重。”婉凝满眼笑意。
第58章
“男人要选年轻俊俏的,免得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咿?你当真出息了,可这首诗和男子年轻有何瓜葛?”楚娴懵然。
“咳,你不是说鸟也能形容男子,老头儿就算有美人在怀,他也立不起来啊。”
“咳咳咳咳咳”楚娴尴尬捂着小阿哥的耳朵。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去去去,别乱用诗句。”
“娴儿,快些拿抄网来。”婉凝手忙脚乱收渔线。
楚娴将抄网递给婉凝,仰头看石阶边的桃花,花开正盛,猝不及防间,胭粉花瓣纷纷落下。
婉凝摇晃着桃枝,乌发缀满桃花瓣。
江宁织造府,落英缤纷,胤禛负手静立于庭前,怅然环顾阶柳庭花。
“王爷,福晋在海宁县,她与八福晋在杭州府乘客船往海宁县,落脚何处,不得而知。”
曹寅眼下乌青,这几日,整个江南被篦子般筛查数遍,好容易寻到娴儿踪迹,却只知人在海宁县。
偌大的海宁县下辖十余村镇,县民三十余万,还有许多漂泊无定的堕民、丐户、渔户、流窜在附近的疍民,简直如大海捞针。
若娴儿在江宁城内,曹家寻出一人,不费吹灰之力,偏偏是在海宁。
海宁是陈家的势力范围,江南世家林立,井水不犯河水,想起陈家那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匹夫,曹寅忧心忡忡看向雍亲王与八贝勒。
“有劳曹大人。”胤禛拱手作揖。
曹寅颇感意外,雍亲王行的是汉人的晚辈礼,心中不免宽慰,费扬古为娴儿选了最合适的佳婿。
“苏培盛,传令,调集江南绿营汉军镶白旗三千人马,包围海宁县,剿杀朱三逆党。”
“即日起,海宁县只进不出。”
胤禩攥紧茶盏,若有所思看向发号施令的四哥。
三千人马,他也不怕惊动汗阿玛,王府铠甲都不得过百,他剿灭朱三逆党竟敢堂而皇之点兵三千。
冷面的四哥一言不发,转身踏上前往海宁县的楼船,胤禩犹豫片刻,跟在四哥身后,却疏离的隔着百步,兄弟二人不曾说过一句话。
主子们无话可说,奴才们亦是剑拔弩张。
苏培盛与闫进二人退到船桅边,冷眼朝对方翻白眼。
桂嬷嬷与春嬷嬷面面相觑,四爷与八爷虽不是好东西,成日里钻营互相戕害对方福晋,可二位福晋却是彼此挚友。
也不知福晋与小阿哥过得如何?春嬷嬷一颗心揪紧,低头忍泪。
这日一早,楚娴将小阿哥交给婉凝,跟在老陈头身后,前往陈
家隅园。
从角门入陈府,两个高壮的婆子领着她与另外两个年轻妇人一道入后宅内。
来到一处雅致厢房里,圆脸的婆子目光在楚娴脸上逡巡,幽幽开口。
“一会儿无论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准声张,不准交头接耳,月钱三两不会少你们的,回去后不准吃葱姜蒜那些味儿大的佐料,更不准吃螃蟹绿豆那些寒凉之物。”
“你们三个快些沐浴更衣吧,大公子还等着用早膳呢。”
“大公子?”楚娴满眼惊疑:“不是说给三少爷做糕点?”
“怎么?你还挑上主家了?不做就滚!多得是人来求着要这份肥差。”方脸婆子阴阳怪气。
“有劳。”楚娴心内忐忑,瞧见另外两个妇人已乖乖宽衣解带,只能压下不安,沐浴更衣。
心想着富庶之家规矩繁多,定是嫌弃她身上不干净,还需沐浴更衣才能当差,她缺银子,腰板一时间也直不起来。
待沐浴更衣后,婆子又端来一大海碗的蹄花黄豆汤,不耐烦催三人服下。
这蹄花黄豆汤有催乳功效,服下没多多久,楚娴就尴尬背过身,用汗巾擦拭溢湿的衣襟。
冷不丁瞧见另外两个女子亦是尴尬用汗巾擦身子,楚娴心下愈发惊疑,悄悄拔下银簪,藏在袖中。
婆子领着三人来到一处昏暗的屋内,屋内一面雕梁画栋的木墙上赫然露出几个圆孔。
“你!快些过去!公子等急了。”婆子指着楚娴左手边那紫衣丰腴妇人。
妇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边解衣襟,边往木墙走去。
当看到妇人解开肚兜,将丰腴凑向木墙上的圆孔之时,楚娴一头雾水。
忽而传来大口大口吞咽吮吸之声,偶尔还有男子轻浮的笑声传来,楚娴登时涨红脸。
当即转头就走:“对不住,这差事我没法胜任,您另请高明吧。”
“哎!别走!你当隅园是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其中一个婆子凶神恶煞抬手拦住她的去路。
“老陈头只说来给三少爷做糕点,并未说来此地当乳母,我不当乳母!”
楚娴怒不可遏,她甚至不可能给旁人的孩子当乳母,更何况对面还是陌生男子。
“那是你与老陈头的事,今儿你必须伺候完公子才能走!”
“陈家满门朱紫,莫不是要罔顾王法,强抢民女?我家人还在等我回去,若见不到我,她定会去报官,敲登闻鼓!”
“呵呵呵,报官?海宁县的地界内,陈家就是王法!你若再不识抬举,今儿即便将你乱棍打死扔到街上,也没人敢为你收尸!”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朝楚娴虎视眈眈而来。
“走开!”楚娴满眼惊恐挥舞发簪,慌乱打开房门,夺路而逃。
“来人!快抓住这贱妇!”
身后传来老妇人气急败坏的怒骂声,楚娴攥紧发簪,一头砸进一处幽静桃林内。
“人呢!!”老婆子气喘吁吁追到桃林石阶边,再不敢踏足往前。
“方才瞧见她跑进桃林去了,我们不敢追若让三公子瞧见,定打断我们的腿。”
“哎,这那怎么办啊?”
圆脸婆子一跺脚:“她偏要往死路闯,就让她去,回头被三公子乱棍打死,怨不得我们。”
“赵婆子,咱先串一串口供,对外就说大公子的乳母心术不正,私闯桃林意图行窃。”
“快些再去寻个乳母来吧,大公子方才发好大一通脾气,你我今儿都得吃一顿挂落儿。”
“顺子,你守在这,若那贱妇折返,乱棍打死即可。”
这边厢楚娴在桃林内迷了路,翻窗躲入一座幽静昏暗的水榭内。
服下蹄花黄豆汤之后,每走一步,胸前就像火烧的石头似的,疼得寸步难行。
她忍着恐惧与羞意,躲在屏风后,焦急排出乳水。
“放肆!”
青纱帐后传来男子低沉怒喝声,楚娴吓得拢紧衣衫。
“对不住,我我是今日新入府的厨娘,误打误撞来到此地,请您见谅。”
“青鹤!”男子话音未落,房门被推开。
楚娴抬手遮挡刺目暖阳,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满脸怒容疾步而来。
“还不快滚出去!”
“对不起可我不知如何出府,能不能请小哥带个路?”楚娴压下惊慌,朝着那小厮躬身。
“你到底是何人?”
幔帐掀开,露出一张清隽俊脸,少年雍容雅步而来,楚娴的目光却落在少年一双凤眸上。
鼻子一酸,没忍住潸然泪下。
真是疯了,只是一双与那人有三分形似的凤眸,就已轻易让她在陌生人面前失态落泪。
潜意识中,她觉得眼前的少年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楚娴低头拭泪:“我是双鱼巷一普通妇人,经人介绍来给府上三公子做糕点,可中人却满口扯谎,我来到府上,才知是给给大公子当乳母。”
“我不愿,被两个婆子追赶来到此地,打扰您歇息,对不住,我只想回家,我的孩子嗷嗷待哺,还等着我回去。”
“求您放小女子一条生路可好?求您”
楚娴哽咽垂泪,屈膝跪在那贵公子脚下,藏在袖中的银簪攥紧,她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哦,你可知你错过一份好差事,大公子对侍奉的乳母要求极为苛刻,却也不会亏待你,若你被大公子看中,抬了妾,锦衣玉食不好吗?何必出来卖?”
楚娴蹙眉,什么叫出来卖?
“公子,我是正经的良家子,大公子人中龙凤,小女子微贱之身,配不上大公子,只求您放小女子一条活路。”楚娴朝少年俯首。
耳畔传来少年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楚娴绷紧弦,恐惧轻颤。
少年款步坐在方桌前,似乎在慢条斯理吃点心。
楚娴壮着胆子抬头,见那少年正蹙眉将一块芙蓉糕丢到痰盂里。
“公子,我糕点手艺精湛,我我做的糕点比您盘子里的好。”
“信口雌黄,你才几岁?竟敢大言不惭说比致仕御厨做的糕点好?”小厮满眼鄙夷。
楚娴不卑不亢,徐徐开口:“至少我做的糕点,不会让公子食之无味。”
“求您让我试试?若不合您口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楚娴眸中含泪,绝望看向那少年。
少年一手撑额,盯着她许久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青鹤,带她去小厨房,若做不好糕点,杀了吧。”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楚娴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腿肚子都在哆嗦,跟着小厮来到小厨房里。
“小哥,敢问公子可有何忌口?我也好避讳些。”
小厮抱着手臂,冷冷道:“公子尚在病中,大夫交代不可吃荤腥,旁的并无任何
禁忌。”
在病中?莫非对方是陈家三公子陈景清?
“多谢小哥提点。”楚娴客气福身,转头开始准备糕点。
为保住小命,她绞尽脑汁炫技。
站在一旁监视厨娘的小厮青鹤初时还满眼鄙夷,渐渐被那女子精湛的白案功夫震慑。
一道道精致的点心出炉,青鹤率先夹起一块芙蓉糕试菜,瞬时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为何口感如此奇异,外脆里软似云朵。”
楚娴并未停下动作,边做糕点边耐心讲解:“这是芙蓉糕,用糯米粉与白糖先蒸熟,再切片炸至金黄,外脆里软似云朵,一会再撒一层薄薄的桂花蜜,您再尝尝看。”
说话间,她已将红豆莲蓉糕摆盘,红豆沙层叠进晶莹米糕中,甜香味钻入鼻息,小厮捻起一块,入口即化,忍不住回味。
“这又是什么?”
“五香糕,里头加芡实、党参、白术、茯苓、砂仁,可补气养血,公子抱病,更需佐以药膳固本培元,我还做了芝麻卷,也有养血功效。”
“这个牡丹花,怎么吃?”
“这是透花糍,我将糕点雕琢成牡丹花模样,赏心悦目,里头用五种花瓣为馅料,咬一口满嘴花香,可生津止渴,调理五脏六腑。”
小厮咽下糕点,意犹未尽:“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的厨艺的确比御厨好,我这就将糕点送到公子面前,那边给你一月多少银子?”
楚娴眼前一亮,压下狂喜:“一月给三两,每日卯正来此两个时辰归家。”
小厮点头:“你放心,若公子瞧得上你的糕点,给你的月钱不会少。”
“有劳小哥。”楚娴巴不得立即离开这地狱,无论小厮说什么,她都谦卑的满口答应。
待离开这鬼地方,她即便穷的去要饭,也绝不会再踏足隅园。
她心惊胆战蜷缩在灶台前,等待最终的审判,也不知过去多久,小厮满眼笑意走到她面前。
“明儿老时间来此做糕点,我会让人在北边的角门接你,月钱十两,每月十五发月钱。”
“你尽管做糕点,就按照今日的水准即可。”
“这是今日公子给你的赏钱。”
“多谢公子,多谢小哥。”楚娴接过一锭十两纹银,沉吟片刻,又将银锭塞给小厮:“多亏小哥帮衬,这是我给您的谢礼。”
小厮摆手:“我们青松院并无此等恶习,这是大忌,若换成旁人私相授受,定要被乱棍打死,今日念你是初犯,饶你一回,好好当差,公子定不会亏待你。”
“对不住。”楚娴连连呵腰致歉。
小厮换来个精明能干的婆子,领着楚娴穿梭在桃林内,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角门前。
“这北边的角门位置你记牢,明儿来的时候,把这腰牌递给门房,自会有人领你去小厨房。”
楚娴迭声道谢,撒腿离开隅园。
一路上跌跌撞撞惊魂未定,远远瞧见婉凝抱着小阿哥站在门口焦急张望。
楚娴深吸一口气,压下恐惧,急步朝婉凝走去。
“婉凝,我们走吧,立即离开海宁县,我我好像闯祸了。”
楚娴满眼愧疚,若非她贪心不足,也不必害得婉凝与她颠沛流离。
“好,我收拾收拾,立即启程。”婉凝将小晖儿塞入她怀里。
“婉凝你怎么都不问我缘由”楚娴愧疚落泪。
“问什么?若是我开口让你一起离开?你会刨根问底不愿离去吗?”
“不会。”楚娴释然,与婉凝匆匆忙忙收拾不多的细软家当。
原想着去与书院两个夫子说一声,可担心节外生枝,犹豫再三,她留下一封书信致歉,与婉凝一道往城外离去。
靠近南城门,竟发现大量镶白旗装束的士兵从城外蜂拥而入。
绿营军取代城门卒,将城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奇怪?镶白旗绿营军为何会大量出现在此地?”婉凝满眼惊疑。
一听到镶白旗,楚娴眉头突突直跳,惊恐看向城门口的方向。
若她记得没错,那人被封为雍亲王之后,循例划入下五旗,他是镶白旗旗主之一,掌管满蒙汉镶白旗事务。
为何偏偏出现在海宁县的是镶白旗
“娴儿,我有些担心,该不会是”婉凝欲言又止。
不待楚娴回应,忽而从城门口传来一阵狂乱马蹄声,待看清楚最前方身披甲胄的男人,楚娴如遭雷击。
“哇哇哇哇哇”小阿哥冷不丁放声大哭,楚娴吓得伸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
幸而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孩童啼哭声,小阿哥的哭声才不至于太过于突兀。
“娴儿,我们快走,我看到胤禩也来了!”婉凝慌乱转过身去。
“都回去!朝廷有令,戒严了!前朝余孽隐匿于海宁县城内,即日起,只准进城,不准出城!”
“都回去!”一虬髯士兵大喊道。
“现在要去哪?”婉凝慌乱追问。
去哪?那人能追到海宁县,想必很快就能查到她们落脚的小院。
楚娴抱紧小阿哥,一咬牙:“去隅园!”
既然无法离开,左不过是狼窝与虎穴的区别,海宁陈家一手遮天,那人定不会料到,她会躲在隅园。
楚娴慌张带着婉凝与小阿哥前往隅园,央求门房带她见三公子小厮。
小厮将厨娘自降月钱,寻求落脚之地的请求告知三公子。
陈景清正准备前往父亲书房议事,今日隅园蓬荜生辉,雍亲王殿下与八贝勒同时前来,下榻于隅园内。
“公子,那厨娘带来小姑子和她的孩子,恳求您安排居所,她愿自降一半月钱。”
“她是个苦命人,无父无母,夫婿早亡,独自一人抚养幼子与和离的姑子,说是遇到地痞骚扰,求公子庇护。”
陈景清漫不经心点头:“将人安排在青松院后罩房吧。”
说罢,提袍往前院书房赶去。
陈家嫡系子弟幼年都曾入京为权贵子弟伴读,他与长兄陈景深二人年少时更是曾为皇子伴读。
长兄陈景深为直郡王伴读,而他,曾在雍亲王身边当过三年伴读。
今日雍亲王大驾光临,于公于私,他都需尽地主之谊。
书房内,陈家家主陈元龙正与随从窃窃私语,见三子前来,目露凝重。
“邦植,雍亲王大驾光临,你需款待王爷,莫要怠慢。”
“父亲,我听闻绿营军将海宁县四周包围,雍亲王此行定另有隐情。”
陈元龙点头:“雍亲王与八贝勒奉旨前来海宁县围剿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陈景清意味深长看向父亲。
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江南世家心中都有数,朱三太子并不在海宁,而是隐匿在江宁城内。
陈元龙浸淫官场数年,自是瞧出个中蹊跷,镇定自若叮嘱三子。
“甭管是朱三太子还是旁人,总之,雍亲王与八贝勒此行,是在海宁县天罗地网搜寻什么人,我们陈家竭尽全力配合即可,由你来负责招待雍亲王与八贝勒。”
陈景清颔首:“邦植定不辜负父亲嘱托,只是陈家子弟还需收敛些,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觉得我们陈家在海宁县只手遮天,目无法纪。”
陈元龙凝眸,忽而满脸怒意:“是不是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又做什么混账事?逆子!为父立即让他们滚去老宅闭门思过!还有老三家的那两个浑不吝!”
“你且放心,在雍亲王与八贝勒离开之前,为父绝不让他们丢人现眼。”
陈景清从容走到父亲身侧:“当务之急,是尽快打探清楚雍亲王与八贝勒此行的目的,否则若弄巧成拙,我们陈家一朝不慎,落得举族倾覆,愧对列祖列宗。”
“他们似乎在找人,但并非在寻朱三太子,而是在寻女子,年轻的女子。”陈元龙将打探到的消息事无巨细告知三子。
“雍亲王与八贝勒在海宁城内秘密盘查年轻女子,也许还有襁褓中的婴孩。”
“为父只能打探到这些。”
“年轻女子?婴孩?”
陈景清若有所思,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双含泪的倔强倨傲眼眸。
继而很快否定荒谬念头,他既决定用那女子当厨娘,自是已经调查清楚那女子的身世背景。
只不过是个容貌尚可的寻常妇人罢了,怎可能惊动亲王殿下亲自来寻。
雍亲王性子冷然,绝不会为女子神魂颠倒兴师动众,做出调动兵马的糊涂事来。
“公子,雍亲王殿下的车驾到前门了。”小厮气喘吁吁前来禀报。
“青松院收拾的如何?”陈景清了解雍亲王,他最喜清净雅致,整座奢华隅园中,只有他所居的青松院勉强配得上雍亲王。
“已收拾妥当,八贝勒已被大公子迎往澄平院下榻。”
“哦。”陈景清并无太多波澜,长兄素来与直郡王和八贝勒交好,他迫不及待恭迎八贝勒,在情理之中。
“邦植,为父先与你拜见雍亲王,再与你去拜见八贝勒,而后需连夜赶回京师翰林院。”
“父亲?为何如此匆忙入京?莫非”陈景清面露笑意。
陈元龙志得意满点头:“为父会先调遣往吏部为左侍郎,待三年后述职,即可外放为巡抚。”
“恭喜父亲。”
陈元龙抬手捋须:“陈家的未来全在你肩上,今岁你因病错过科举,着实可惜。”
陈景清笑而不语:“父亲,主持本次科考之人,是毓庆宫那位,今届科考,不能去。”
“若去,无异于末世入朝。”
陈文龙错愕一瞬,看向三子:“你还年轻,朝堂之事瞬息万变,那位,毕竟与旁的皇子不同,你能看清楚的局势,旁人就看不明白?”
“你觉得桐城张家为何会让张廷玉在这节骨眼上入仕?”
“邦植,你多与雍亲王走近些。”陈元龙面色凝重,压低声音提醒。
陈景清目露震惊:“父亲,难道是”
陈元龙并未回应,而是对三子轻轻摇头,不愿再多说。
他在翰林院多年,翰林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几乎日日伴驾于御前。
加上陈家子弟遍布朝堂六部,细微末节串联起来,自是能嗅到风向。
他若连半点端倪都无法察觉,陈家百年基业,早就在他手中一败涂地。
“邦植,你已十九,也该成家立室,江宁曹氏女,不错。”
“父亲,除了曹家,江南世家女子皆可议亲。”陈景清语气笃定。
“曹家女为何就入不得你的眼?”陈文龙费解。
“父亲,曹家锋芒太盛,迟早会出事,您选联姻世家,选的是妻族势力,曹家,不行。”
“哎,那你到底看中哪家女子?直与我说吧!若门当户对,早些定下。”陈文龙无奈叹气。
三子邦植是内定的下一任家主,对于他的嫡妻人选,需慎之又慎,他选的并非只是嫡妻,而是陈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主母贤,则荫及三代子孙,若主母不贤,陈家百年基业随时毁于一旦。
“不急,总要选个对我有用的女子为妻。”
“我不管这些,明年开春,你必须成亲,入秋你若还未有合适的嫡妻人选,就别管我乱点鸳鸯谱,要么江宁曹家女,要么桐城张家女,你必须选一个。”
陈景清无奈敷衍:“好。”
父子二人收起心事,整装前去迎接雍亲王。
青松院后罩房内,楚娴与婉凝被安排在后罩房西边的屋子里暂居。
“陆氏,你们三人这几日都待在后罩房里,不得随意走动。”一长脸的婆子站在门口叮嘱。
“还需我去小厨房做糕点吗?”楚娴心下愈发不安。
“你每日卯时去,午时之前必须回到后罩房点卯,若点卯未到,乱棍打死。”
楚娴听得胆战心惊,赶忙点头应允。
“这位姐姐,是不是有贵客驾临?方才我瞧见好多陌生面孔。”楚娴绷紧身子追问。
“嗯,总之你们别乱跑,若惊扰贵客,公子定不饶你。”那婆子说完,转身焦急离开。
待那婆子走远,楚娴反身关紧房门:“完了,我们哪里是入虎穴,简直是羊入虎口,呜呜呜”
“该不会是那贵客就是雍亲王与胤禩吧”婉凝欲哭无泪。
楚娴面如死灰:“八九不离十。”
“娴儿,怎么办啊?要不我们趁夜逃跑吧。”
楚娴语气染上哭腔:“逃不掉,没有腰牌,连角门都出不去,即便离开隅园,我们又能躲到哪儿去?”
原想着利用陈家在海宁县只手遮天的权势作掩护,眼下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娴深吸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
“罢了,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他们在海宁寻不到我们,定不会轻易离开,躲在他们眼皮底下才最安全。”
“对,就躲在他眼皮底下,他定料想不到我们也在隅园内藏匿。”
婉凝眼前一亮:“胤禩绝不会料到,我就藏在他眼皮底下。”
是夜,胤禛枯坐在那座人去楼空的冰冷小院里,与八弟长吁短叹。
她们走的极为匆忙,似乎察觉到风声,灶台上还留着午膳,廊下还晒着婴孩的百家衣。
胤禛苦笑,他的儿子,堂堂雍亲王世子,竟寒酸到穿零碎布帛缝制的破衣烂衫。
将那百家衣攥在掌心,他面色铁青攥起一件染着她气息的寝衣,寝衣袖口齐整的补丁,刺得他眼角酸涩。
她宁愿过得穷困潦倒,也不愿回到他身边,也不要他。
妻离子散的痛苦锥心刺骨,夜不能寐,他愤恨攥紧那寝衣,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抱紧寝衣,才觉勉强心安。
更深人静,忽而窗外传来落石声。
胤禛欣喜坐起身,急步冲出屋内。
第59章
“二位小美人儿在家吗?哥哥又来啦,嘿嘿嘿。”
“小美人,今日哥哥来还你的肚兜,快些来拿啊。”
“寂寞长夜,你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难免空虚,不如让哥哥疼疼你。”
说话间,醉汉嬉皮笑脸翻墙入内。
眼前赫然数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猥琐醉汉手里还抓着一件皱巴巴的水红肚兜,登时吓得踉跄跌坐在地。
从人群中走出两个雍容华贵的公子哥,其中一个冷面公子阴测测盯着他手中的肚兜,忽而眼前刀光一闪,血溅青墙。
胤禩看四哥铁青着脸,原想安慰一番,墙外再次传来细碎脚步声。
“婉妹妹,婉妹妹在家吗?”
墙角一道黑影跃下,一唇红齿白的登徒子手中捻着一束桃花站在墙根。
胤禩藏在袖中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你们是谁?”登徒子满脸怒容:“先来后到懂不懂,我都连续来一个月有余,轮也轮到我先上,你们起开。”
“呵,一个月?婉妹妹是么?”胤禩冷笑。
登徒子熟稔看向西屋,待看到漆黑一片,登时涨红脸:“屋里的是谁!我还没登堂入室过,婉妹妹,你好狠的心!”
噗呲一声,登徒子吃痛低头,心口处被利刃戳穿。
胤禩松开剑柄,一脚将那混账踹翻在地。
兄弟二人寒着脸站在漆黑院中,从子时到五更天,陆陆续续斩杀四名登徒子之后,天已泛起蟹壳青。
胤禛愤恨之余,却忍不住心疼那人过得如履薄冰。
她宁愿过这种生不如死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他咬紧牙关,从口中溢出怨念:“烧了这。”
苏培盛应一声,难得与八爷的奴才闫进同仇敌忾,二人气哼哼从漆黑小厨房里取来豆油与火把。
简陋小院顷刻间火光四起。
围墙外头传来嘈杂脚步声。
“走水了!大家快起来救火!娴姑娘!”陌生男子急呼声传来。
“清彦兄,你糊涂了,娴姑娘已留信离开此地。”又一道男子声音传来。
“那也要灭火,说不定哪一日,她又回来居住,我岂能让她流离失所。”
“陈夫子,我们来帮您一块灭火。”
砰地一声,院门轰然倒塌,从院中踏出一隽美清冷的矜贵男子。
男子板着脸从熊熊烈焰中信步踏出。
他身侧跟着个眉目疏朗宗之潇洒
的美少年,二人举手投足间,与质朴的青砖灰瓦格格不入。
陈夫子怔怔看向那华贵男子,他也正好看过来,眼神冷傲,俯视蝼蚁般睥睨众人。
错身之际,男子顿住脚步:“拙荆与幼子在此地暂居,多谢诸位照拂,一点薄礼,略表敬意,多谢。”
男子振袖扬手间,他身后的奴仆鱼贯而来,将准备好的银锭送给街坊四邻。
“你你是娴姐姐的男人吗?娴姐姐的男人不是病死了吗”一粉衣少女满面羞红,目光时不时落在男子俊俏的脸庞。
“哦,偶遇良医,现已痊愈。”胤禛抿唇,语气幽怨。
“啊还真是啊。”少女握紧沉甸甸的银子,继而将目光投向站在娴姐姐夫君身侧的俊美温煦少年。
比起冷冰冰的冰坨子,她更喜欢温煦俊美的男子。
却见少年和煦一笑:“我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夫婿。”
“也多谢诸位对拙荆照拂。”
“啊?婉姐姐的夫婿不是和小表妹私奔么?怎么还有脸回来找她?”
“表妹??”胤禩尴尬扯唇。
闫进学着苏培盛发赏银,冷不丁被个老头子白一眼,一转脸,被个怒目而视的小媳妇吓得低下脑袋。
苏培盛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热闹。
“奇怪,她们为何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躲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人群中不知谁小声咕哝一句。
“女子铁了心离开,定是无法忍受家中男子苛待。”
此时那俊朗夫子将赏银放回托盘内:“无功不受禄,希望公子能善待娴姑娘。”
“夫妇之道犹如鱼水之情,若要让一条鱼放弃挣扎,甘心垂死,只能是对水心如死灰。”
陈夫子拱手作揖,转身到河边打水扑火。
书院学子见状,纷纷跟随两位夫子一道灭火。
没一会儿功夫,大火就已扑灭,小院内除了厨房与西屋被焚毁些许,并无旁的损失。
春嬤嬤与桂嬷嬷二人焦急在左邻右舍打探福晋行踪。
胤禛目光落在个眼神闪躲的老头,锐利眼神扫向苏培盛,苏培盛登时直起腰板,凑到老头跟前。
“这位大叔,您是不是知道我们夫人在哪?”
老陈头将脖子一梗,腿肚子却在哆嗦。
富家女子哪个不缠足,原以为那两个大脚女子无钱无势,门第微贱,家里又没有男子顶门立户,他才敢算计。
不成想今晚这阵仗,却吓得他魂飞魄散,方才他甚至看到对方的仆从穿着官靴。
老陈头魂不守舍蜷缩在角落,总觉得娴丫头男人的目光像利刃般戳进心口,他吓得没敢伸手要赏钱。
大脚女子,官眷,联系起来却比缠足女子更让人毛骨悚然,身为富贵女子,又不必缠足,只能是满女。
汉人得罪满人,没一个好下场。
眼瞧着仆从皮笑肉不笑趋近,老陈头噗通跪在地上求饶:“我.我只是给娴姑娘介绍了一份好差事,我什么都不知啊!”
“什么好差事?”苏培盛焦急追问。
“就是隅园陈家那份差事,月钱有三两之多。”老陈头支支吾吾辩解:“她她没瞧上,害我被中人臭骂一顿。”
“老陈头!你个挨千刀的!隅园陈家的差事?该不会是给陈家大公子当乳母吧!”
刘屠户的婆娘叉腰怒吼道。
“你个老不羞,谁不知道陈家大公子三十好几的男人成日里猎艳寻芳,近来迷恋上哺乳女子,他哪是寻乳母,就在轻薄女子,逼良为妾!”
“老陈!岂有此理!”陈夫子满脸怒容,忽而眼前刀光剑影袭来。
老陈头的脑袋咕噜噜滚进河中,漾出一条血河来。
“啊!杀人了!!”众人吓得四散逃离。
胤禩错愕看向地上还在抽搐的无头尸首,一脚将伸过来的手掌碾碎。
兄弟二人心急如焚赶回隅园。
胤禩心中有数,陈元龙的大公子陈景深,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待凶犯离去,老陈头的婆娘与儿子本想去报官,却瞧见县衙的官差大摇大摆前来。
“官爷,你们来的正好,我要报官,我”
“闭嘴,若要活命就当你男人自个摔死的,否则你们全家都要死。”其中一个官差凶神恶煞怒喝。
“不,青天白日杀人,还有没有王法,我要去府衙报官,若府衙不管,我就进京去告御状。”
老陈头的儿子是秀才出身,自是不会被这些莽夫恫吓。
官差小心翼翼看向站在石阶下的身影,只见对方抬起下巴,不耐烦的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官差领命,拔出腰刀,手起刀落间,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秀才惨死在刀下。
一门之隔,老陈头的婆娘已然倒在血泊中。
官差踹踹死透的尸首,鄙夷淬道:“你们得罪的就是王法。”
盏茶的功夫,老陈头的青砖灰瓦小院燃起熊熊烈火,有热心邻里拎着木桶前来救火,却被乌泱泱的官差拦在门口,众人眼睁睁看着老陈头家被烧成废墟。
陈夫子与好友张夫子回到书院,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陈兄,娴姑娘与婉姑娘身份非比寻常,能惊动县衙为帮凶之人,只会是权贵子弟。”
“权贵女子哪个不裹脚?即便是小妾也必须有三寸金莲,可她们却是天足,若我猜测没错,娴姑娘与婉姑娘定是满女权贵。”
“权贵又如何?她定过的艰难,否则为何会逃出来?”陈夫子愤然道。
张夫子欲言又止:“其实,只要你愿意,你也算权贵子弟,整个江宁城都是你家的天下。”
“清彦兄,你真不回去当你的陈家少爷吗?你若愿意,陈家的家主之位都是你的,与你那叔父陈元龙有何干系?”
一阵死寂,张夫子自讨没趣,拱手回屋歇息:“当我没说,一整晚没歇息,我困的眼睛都睁不开,我去歇息。”
“嗯,早些歇息,我去整理焚毁的小厨房,梅雨季将至,趁这几日天朗气清,我再将屋顶修缮一番。”
张夫子无奈摇头:“清彦,她不会回来了,你还在较真什么?”
“万一她回来,我若不替她修缮好院子,她孤儿寡母无处安身立命。”
陈清彦说罢,起身踏入熹微晨曦中。
青松院内,楚娴将做好的糕点交给小厮,整理干净小厨房之后,拎着食盒提心吊胆回到后罩房。
“怎么样了?胤禩他们走了没?”婉凝抱着小阿哥来回踱步,心急如焚。
楚娴忧心忡忡将嗷嗷待哺的小阿哥抱在怀里:“我只怕他们顺藤摸瓜,寻回隅园来。”
“你快些用午膳。”小阿哥饿得在她怀里乱拱,楚娴将小家伙抱到屏风后,先喂饱小家伙。
“娴儿,要不我们干脆回去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回去后锦衣玉食,不理他们就好,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舒坦日子。”
“他们要寻花问柳就去吧,大不了我们也去找俊俏郎君快活。”
“婉凝,一会儿可否帮我去后罩房的水井边,将晖儿换洗的尿布浆洗干净?”
楚娴抱紧怀中小阿哥,语气哽咽。
为小阿哥能平安活过八岁的死劫,她也绝不能回到雍亲王府。
可她不能再拖累婉凝了,今日必须与婉凝诀别。
“好啊,我吃过午膳就去,娴儿,你烧的杂鱼真好吃。”
“好吃今后再给你做,你多吃些,我方才吃过才回来的。”楚娴将剩下的银子塞到婉凝的包袱里。
婉凝吃过午膳后,端着脏衣篓子离开,屏风后,楚娴将小阿哥抱在怀里,背起包袱往后罩房西墙角疾步而去。
昨儿她在那发现一个废弃的狗洞,那狗洞狭小,恰好能容下她进出,无论狗洞外是何地狱,她今日都必须离开隅园。
那座宅子,才是最好的藏身之地,那人来海宁县,定会立即追查到那座宅子。
待盘查过老陈头之后,定会立即折返回隅园,将她们从隅园翻找出来。
从幽深狗洞钻出之后,楚娴正缓缓往草垛爬去,忽而眼前多出一双青底鞋履。
“怎么?当厨娘不乐意?要当我的走狗?”
陈三公子凉飕飕的讽刺声传入耳中,楚娴瑟瑟发抖坐起身来,赫然发现狗洞另一侧,竟是一处马厩。
此时那陈三公子一身月白猎装,正执鞭站在她面前。
“公子,我”楚娴哑口无言。
“我想回家拿衣衫,可没腰牌出不去角门,只能钻狗洞”楚娴战战兢兢回答。
“你想死?再敢扯谎,你和你的孩子一起去死!”陈景清扬鞭吓唬那小厨娘。
“就是其实我怕大公子报复,我不敢待在隅园里。”楚娴绞尽脑汁想出一条勉强能站稳脚跟的借口。
“怎么?我大哥刁难你?你放心,他不敢来青松院闹事。”陈景清眸
中戾气一闪而逝。
“公子,我怕”
楚娴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镯子,今儿在小厨房里做糕点之时,那金镯子由一名挑水的婆子送到她面前。
“今晨有人给我送来这金镯子,说若去什么橙院伺候,月钱翻倍,我害怕,公子,大公子今日能送镯子,明日指不定就能送来砒霜鹤顶红。”
“我只是个粗鄙的乡野妇人,胳膊肘如何能拧过大腿,求公子给条活路。”
楚娴小心翼翼将金镯子放在陈三公子脚下,眼前一花,那金镯子被马鞭抽得滚落到拴马柱旁。
“废物,青松院何时成了窑子,旁人想来就来?”
一众仆从匍匐在地。
“公子息怒,奴定会彻查此事。”长随青溪冷汗涔涔求饶。
“不必怕他,有我在,没人敢在青松院动你一根发丝。”陈景清俯身,亲自将那哆哆嗦嗦鹌鹑似的小厨娘搀扶起来。
“多谢公子。”楚娴心中叫苦不迭,今日怕是无法从隅园逃离。
“三公子,可否可否容我回家歇息几日,稚子近来总是夜啼不止,恐怕会冲撞贵客歇息。”
楚娴并未扯谎,昨儿夜里晖儿不知为何啼哭半宿,她胆战心惊安抚许久,无奈之下,将小家伙抱在怀里一整晚,才勉强止住哭声。
陈景清蹙眉,雍亲王最不喜喧哗嘈杂,若婴孩啼哭声惊扰雍亲王,他定会不悦。
沉吟片刻,陈景清点头允准:“我准你回去,但每日糕点必须准时送来,青鹤,送她回去。”
“多谢公子!”楚娴如蒙大赦,险些喜极而泣。
毕恭毕敬目送陈三公子离开,小厮唤来两个婆子。
“青鹤小哥,舍妹在后罩房内住几日,也好提前帮我准备糕点佐料。”
“贵客没那么快离开隅园,这些时日,你辛苦些吧,回头我与公子提一嘴,涨你月钱。”
“多谢青鹤小哥,多谢。”楚娴千恩万谢之后,急急忙忙踏入马车内。
马车从角门离开隅园,楚娴胆战心惊,蜷缩在马车一角,甚至不敢靠近马车窗,怕一掀开马车窗子,看到熟悉的阴鸷面容站在窗外。
清风袭来,掀开马车帘子一角,楚娴伸手挡住刺目晨曦,忽而瞧见微服的八爷打马迎面而来。
八爷来了,他定是来寻婉凝的,婉凝不必再陪着她风餐露宿,颠沛流离。
楚娴喜极而泣。
往后余生,她身边只剩下小阿哥作伴。
马车行至一处深巷内,楚娴从发髻取下一支木簪,隔着帕子轻旋木簪,不动声色靠近马车外那两个婆子。
待马车再次从深巷驶出,马车前头只坐着个穿粗布麻衣的褴褛妇人,妇人怀中抱着酣然入睡的小婴孩。
楚娴将马车绕到南城深巷集市,抱着小阿哥折返回小院。
那人定不会在那座小院守株待兔,她只要悄悄回到小院,躲在小院地窖中,直到那人离开海宁县。
她与婉凝买下小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东屋挖出一间藏身的密室,密室内囤积二人可消耗半年的干粮。
只要躲进密室内,没人会找到她和孩子。
后罩房内,婉凝坐在水井边,正卖力搓洗小晖儿的衣衫。
身侧笋凳似乎有人落座,婉凝并未抬头,继续搓揉衣衫。
“稍等,先来后到,请容我将这些衣衫洗干净。”
婉凝低头,将粗糙皲裂的双手捧到面前,从前引以为美的长指甲剪短,指缝里满是灰泥。怎么抠都抠不干净。
有钱有势好,隅园里奴仆洗衣都能用香胰子。
婉凝小心翼翼将指甲戳进胰子里,将指缝里的灰泥一点点洗去。
眼泪啪嗒啪嗒无端落下,担心被人瞧见笑话,婉凝下意识抬手擦泪,满眼辛辣酸涩。
“哎呦,疼疼死我了呜呜呜”她忘记满手都是胰子水,胰子水揉进眼里,呛得眼泪汪汪。
脸颊上一阵凉意,身侧之人正帮她擦拭眼睛,婉凝闭紧眼睛,连连道谢:“多谢这位婶子,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来即可。”
她抬手去接帕子,忽而手腕被攥紧,整个人被拽入坚实怀抱。
她下意识想挣扎,却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愣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呆愣愣闭眼,由着胤禩为她擦干净眼泪,婉凝仍是紧闭双眼,不知该如何面对胤禩。
猝不及防间,她脚下腾空,被胤禩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四哥,我先回京,告辞。”
站在廊下的胤禛心内五味杂陈,若提早半个时辰归来,他也能带着妻儿归家。
羡慕八弟夫妻团聚,他的妻儿又在何处?
陈景清匆匆赶来后罩房,惊闻八贝勒将厨娘的姑子带走那一瞬,他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地。
八爷身边的仆从对那女子的身份讳莫如深,八爷甚至立即带着那女子赶回京城。
可雍亲王却依旧留在隅园内,这一瞬,陈景清如遭雷击。
那厨娘到底是谁?
“青鹤!厨娘在何处?立即将她请回隅园。”
小厮吓得面色煞白,拔腿去寻厨娘,却带会噩耗,婆子将厨娘弄丢了。
陈景清不敢声张,擦干净额前冷汗,秘密让人在城内搜寻厨娘踪迹。
是夜,楚娴摸黑回到小院内,趁夜躲进漆黑厨房里,正准备熬煮些米粥充饥,竟瞧见灶台前蜷缩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夫子”楚娴抱紧小阿哥,怯生生唤一句。
“娴姑娘,你回来了!”
陈清彦激动站起身来,想要上前,却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咕噜噜的声响突兀响起,楚娴揉着咕咕叫的肚子,尴尬一笑。
厨房里燃起昏暗烛火,楚娴抱着小阿哥,坐在灶膛前生火,陈清彦站在灶台前熬粥。
“前两日有学生送来束脩礼,有咸肉和鸡蛋、熏肉、火腿、红枣花生,我去拿。”
“陈夫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喝些清粥即可。”
“你稍坐片刻。”陈清彦起身,焦急冲出门外,慌不择路,脚下被门槛绊住,跌坐在地。
“陈夫子小心!”楚娴再要提醒,已来不及,赶忙起身将陈夫子搀扶起来。
“娴姑娘,你你若想离开海宁县,我可助你一臂之力。”陈清彦鼓足勇气开口,垂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卑劣的趁人之危。
楚娴愕然,陈夫子对她有意,她岂会迟钝的完全看不出。
只是有些感情注定无法回应,她此生不会再为任何人动情。
“陈夫子,想必你已知晓我满口谎言,我是逃出来的,您还是别管我了,我怕连累夫子。”
陈清彦坚定摇头:“娴姑娘,想必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你若愿意,我愿带你离开海宁县,余生照顾好你,定不会再让你伤心逃离。”
“陈夫子”楚娴无奈轻叹:“想必你知道我夫家权势滔天,你不怕吗?”
陈清彦淡然一笑:“我既不考功名,又不醉心银钱,他能奈我何?我可带你回乡下避世,此生与你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夫子学富五车,若不考取功名,岂不埋没才学,男子三妻四妾是荣耀,夫子难道不动心娇妻美妾在怀?”
陈清彦目光灼灼看向她:“娴姑娘,我此生定不辜负你,我不要别的女子,只要你。”
楚娴语塞,眼下她需尽快逃离海宁县,她的确需要帮手,犹豫再三,她决定利用陈清彦离开海宁县,再找借口脱身。
“好,陈夫子若不嫌弃我带着孩子,我愿意跟着陈夫子。”
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她必须不计代价逃出海宁县。
第二日一早,张夫子愕然瞧见陈夫子将一应物件搬到隔壁院。
“清彦兄,你是不是疯了?娴姑娘不会再回来,你搬去她的院子做甚?睹物思人吗?难道你为肖想旁人妻,此生不成家立业?”
“刻功兄,我决定离开这伤心地,今后书院交给你打理。束脩银子我不与你分账。”
“你!不是分账的问题,你你气死我了,那是旁人的妻子,枉你饱读圣贤书。”
陈清彦拱手作揖:“抱歉,刻功兄,今后书院全权由你来打理,这几日,我会离开海宁县。”
“你,哎你若哪一日想明白,可随时回来。”
陈清彦再拱手,与昔日同窗挚友道别。
一墙之隔,楚娴怀中抱着熟睡的小阿哥,怅然良久,愈发愧疚不安。
陈清彦并未食言,吃过午膳之后,将她与孩子藏在牛车内,匆匆离开双鱼巷。
楚娴忐忑不安躲在牛车里,随着牛车愈发靠近城门口,她一颗心揪紧,下意识抱紧熟睡的小阿哥。
牛车前,陈清彦不急不缓,心绪复杂取出一块腰牌,将一个带着陈家族徽的灯笼挂在牛车上。
守城门的镶白旗绿营军正准备上前盘查那辆牛车,冷不丁瞧见挂在牛车上的灯笼,登时刹
住脚步,换上和煦嘴脸。
江南有头有脸的谁不认识海宁陈家的族徽,能挂上族徽的车马,无一不是陈家嫡系一脉的子弟。
牛车靠近,坐在牛车前头面无表情的青年男子手中攥着陈家子弟的腰牌,为首的军官点头哈腰瞧一眼,扬手让人打开城门。
陈清彦只淡淡颔首,驾牛车驶出城门。
顺利出城之后,他嫌恶地将灯笼扯下,那方刺眼的腰牌,亦是怨憎塞进包袱内,眼不见为净。
待目送陈家公子离去,军官将陈家子弟出城的时辰记录在案。
半个时辰后,苏培盛骑着马儿前来盘查各城门值守情况。
虽说封城,可动静不能太大,平日里免不得放权贵之家进出城。
北城门距离陈家隅园较近,陈家人日日都会从此地进出。
苏培盛仔细翻阅进出城门的名册,忽而指着半个时辰前出城的记录,疑惑不解:“半个时辰前,陈家嫡系子弟乘牛车离开城内?为何陈家子弟会乘牛车?”
权贵子弟出门无不是香车宝马,压根不会乘坐寒酸的牛车。
“回苏公公,奴才瞧过那位公子的腰牌,他是陈家嫡长房的公子,名陈清彦,号邦彦。”
“陈清彦?”苏培盛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来之前,他已打听清楚陈家的底细,陈家如今的家主本不该轮到陈元龙一脉,而是属于陈元龙的嫡长兄陈元泽一脉。
奈何嫡长兄夫妇英年早逝,留下幼子陈清彦,不知为何,陈清彦五年前竟与陈家人反目陈丑,就此离开陈家。
陈家的家主之位才意外落在陈元龙一脉。
“陈清彦”苏培盛喃喃,总觉得并非头一回听过这个名字。
心事重重放下名册,苏培盛翻身上马,赶往西门查看。
再过几日,若再寻不到福晋,不能再封城了,否则参奏弹劾王爷的折子将雪片般送到御书房内。
牛车在日落之时,从官道离开,缓缓行驶在乡间小道之上。
楚娴将吃饱喝足的小阿哥抱在怀里,惬意坐在车辕前。
“陈大哥,我们去哪?”
“去袁花村,在鼠尾山密林中,远离尘嚣,我在鼠尾山神仙湖畔,有一处简陋农庄。”
“你若喜欢那,我们可定居在鼠尾山内,不问世事。”
“好。”楚娴点头。
先熬过今年再说,那人如今身居亲王之尊,绝不可能长期逗留在江南,除非他不要亲王爵位。
最多半年之期,那人定会离开江南,再要前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亲王不得擅自离京,否则视同谋逆,在至高无上的权势之前,情爱最不值一提。
她心知肚明,在那人心中,她并非无可取代,她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恩怨纠葛。
待年氏入府,那人压根不会再想起她。
“娴姑娘,你我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定会遭人非议,今后你我以”陈清彦语气顿了顿,鼓足勇气开口要名分。
第60章
“你我对外可否以夫妻相称,否则你我孤男寡女,恐玷污你的名声。”
“你放心,在你答应嫁给我之前,我绝不会僭越分毫。”
楚娴没想到陈清彦会如此直白要名分,错愕许久,才缓缓点头:“陈夫子若不嫌弃,今后我与孩子都随你姓陈。”
陈清彦是君子,若他心术不正,也不必刻意提醒她,趁她不备对她永强即可。
她已走投无路,急需合适的身份藏匿,陈清彦是她眼下能抓住的最好的救命稻草,她已别无选择。
暮色四合之时,牛车停在一处依山傍水的质朴村落。
坐在村口大槐树下的村民俱是满眼喜色围上来,对陈清彦嘘寒问暖。
“陈夫子回来啦!大家快来啊,陈夫子回来了!”
楚娴落落大方跟在陈清彦身后,被村民们簇拥着来到湖畔一处雅致小院。
“陈夫子,您回来还走吗?您不在村里之时,我们家家户户轮流清理您的院子,为您打理桃林和田地,今年给您种下的稻谷昨儿才插秧。”
“您瞧,院子前头的荷塘也已施肥,还撒了二十斤鱼苗。”
“屋后二亩地也已种上当季果蔬,那边梯田还种下一片苞谷。”
一鹤发老翁紧紧抓着陈清彦的袖子,似乎在担心松开袖子,陈清彦会逃走。
“袁里正,我与妻儿今后会定居在此地,您且放心。”
陈清彦不卑不亢,给里正抛出一颗定心丸。
里正?
原来老人家是村长,在清朝以及之前的朝代,村长称为里尹,亦称里吏、里正、里君、里长,民国之后,才有村长一说。
“啊呀,才两年未见,陈夫子都已娶妻生子,当真可喜可贺。”老里正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
忽而传来一声啜泣,楚娴抬眸看向里正身后的端丽少女,那少女十五六岁,此时低头揉着眼睛,似乎在哭。
“呀,陈夫子娶妻生子,红绵姐姐难过的哭鼻子了。”
“我没有。”少女转身逃离。
楚娴尴尬看向陈清彦,却见他正目光灼灼看她。
“她是袁红绵,里正的孙女,我与她并无任何瓜葛。”陈清彦坦荡回应。
“红绵妹妹伤心呢,夫君不去安慰一番?”楚娴打趣。
“与我无关。”陈清彦不接茬。
二人前后脚来到小院内。
青砖小院只有两间房,一间摆满桌椅,用来授课之用,剩下一间亮堂的东屋用来就寝。
楚娴算是客人,哪里有将陈清彦这个主人赶出主屋就寝的胆子。
吃过晚膳之后,眼瞧着热情的村妇将簇新的大红床褥铺好,楚娴坐在双喜红幔帐前,坐立不安。
晖儿饿了,她胸前更是涨得发疼,正准备解开衣衫喂饱孩子,不待她关紧房门,陈清彦的脚步声传来。
她吓得赶忙扣紧衣衫。
陈清彦将一面素屏风搬进屋内,立在墙角。
“夫人,你看看屏风后是否太狭窄,若不宽敞,我寻更小的来。”
楚娴听懂陈清彦的暗示,忙不迭急步绕到屏风后。
陈清彦克己复礼退到门外,奈何屏风后传来的声响太大,俊脸顺时染上一层薄红。
楚娴也知道晖儿闹出的动静不轻,眼下还好,晖儿夜里还需哺乳,她得侧躺在床榻上哺乳,更尴尬。
尴尬归尴尬,若深夜将晖儿从暖和的被窝里抱到屏风后哺乳,害得孩子着凉,她宁愿尴尬着。
待小阿哥吃饱喝足,楚娴替小家伙洗澡,陪着小家伙玩一会拨浪鼓,将他哄睡之后,打着哈欠起身,准备将母子二人换洗下来的
衣衫清洗干净。
若陈清彦有脏衣衫,她顺便一道洗干净。
一抬眸,竟瞧见院里挂满清洗干净的衣衫,陈清彦面不改色将她的肚兜摊开,挂在竹竿上,正准备将晖儿的尿布拧干。
“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楚娴满脸通红。
贴身衣物被陌生男子触碰,总觉得不自在,她脸颊烧的慌,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娴儿,你既唤我夫君,就不必见外。”
被陈清彦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竟生出搬出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恼来。
“待晖儿长大些再说,你先照顾孩子。”
“那那我负责做饭打扫,我厨艺尚可。”楚娴支支吾吾开口。
“不必,我厨艺也不差,只是从前在书院课业繁忙,无心庖厨,待晖儿三岁蒙学后,再由你来做饭。”
“那我做些什么?你不让我做事儿,我总觉惴惴不安。”楚娴不喜欢欠人情,若陈清彦不让她做事,她良心难安。
“我与里正谈好条件,我教导村里十一名孩子识文断字,里正会安排人打理田地果林,平日里家中米面粮油与鱼肉也不必操心,自会有人送来。”
“明日里正娘子会送来鸡鸭,你闲暇之时,可喂喂鸡鸭,将鸡蛋鸭蛋收集起来。”
“下雨记得收衣服,照顾好你自己与孩子即可。”
“若觉得无聊,可去村口聊天,平日里若有急事,可来西屋寻我,我在西屋教书。”
“每月十五与逢年过节歇息,你若想去镇上集市,我带你去。”
“不不不,我哪儿都不去。”
楚娴巴不得躲在深山老林三年五载不露脸。
“好,那我陪你去山中踏青冶游。”
“不不不,夫君若想去哪儿,尽管去,不必迁就我。”楚娴简直受宠若惊。
从前她总幻想着与心爱之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长厢厮守一辈子,没想到如今愿望都实现,代价却是永失所爱。
陈清彦笑而不语,越是与她亲近,越是发现她是个特别的女子,愈发怦然心动。
从前他对书中描绘的一眼万年嗤之以鼻,直到那日雪后初霁,与她初见,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只一眼,他此生再移不开眼,听闻她丧夫,他竟卑劣雀跃,处心积虑接近她,一步步筹谋靠近她。
原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见面,那夜,他在漆黑厨房里发誓,若她能回来,他穷尽一生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一抬眸,心心念念之人果然出现在眼前。
即便她夫婿尚在人间又如何?如今她已是他的妻子。
他有一生的时间,等她接纳他。
“我睡床榻外侧吧,晖儿睡中间,夜里他要起夜换尿布。”
“好,我先去西屋准备明日授课内容,你先歇息。”
楚娴窃喜,正好免去尴尬,目送陈清彦去西屋后,她转身回东屋就寝。
数日提心吊胆不曾入眠,一沾上枕头,困意瞬时袭来。
半梦半醒间,晖儿咿咿呀呀的轻哼传来,楚娴闭着眼扯开衣襟,将小家伙捞到怀中哺育。
咕嘟咕嘟的声响在深夜极为扎耳,待小家伙吃过一边,楚娴下意识抱着小家伙翻到另一边继续吃。
清冷月色投进屋内,陈清彦屏住呼吸,尴尬抬手遮挡住眼睛。
脑海却不受控制充斥月光下曼妙轮廓。
待小晖儿吃饱喝足,楚娴缓缓坐起身,准备给小家伙换尿布,后知后觉想起床榻上还有旁人,顷刻间睡意全无,吓得瞪圆双眼。
见陈清彦胳膊遮挡在双眼,她尴尬咬唇,月色朦胧,也不知方才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她心虚的不敢吱声,说不定陈清彦方才压根没瞧见,她若没头没尾追问,会更尴尬。
二人都心照不宣,不曾捅破尴尬。
后半夜小晖儿再闹腾,楚娴将提前准备好的小毯子遮在肩上,又抱着小家伙躲到床尾回避。
哺育孩子艰辛无比,一晚上汗巾都需换好几条,从前她哪会知道孩子吃一边之时,另一边也会溢出乳汁来,将衣衫打湿。
后来稳婆教她用厚实的汗巾,才免去半夜时常起来更衣的尴尬。
可被乳水沾湿的汗巾也需勤换洗,否则屋里一股子奶腥味。
楚娴将汗巾藏在窗下的篓子里,准备明日早起清洗,待换好尿布,打着哈欠抱紧晖儿入睡。
第二日清晨,楚娴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惊醒,一转身,却发现枕边空荡荡,陈清彦竟起的比她还早。
此时小晖儿也饿得咿咿呀呀叫唤。
伺候小家伙吃饱喝足,哄他睡下,楚娴抓着濡湿的汗巾来到窗下,愕然发现竹篓空空如也,登时涨红脸。
慌忙开门,竟瞧见三四条汗巾已洗干净挂在竹竿上,还在淅淅沥沥淌水。
陈清彦坐在水井边轻轻搓洗尿布。
“我来吧。”楚娴尴尬凑到他身边,抢过尿布。
“我来!我承诺过晖儿蒙学前都是我来,绝不食言。”
手中一空,汗巾被陈清彦夺过,按进木盆里。
此时晖儿忽然啼哭不住,楚娴顾不得继续客套,慌忙起身进屋照顾晖儿。
待将小家伙哄好,陈清彦已端着个大海碗入内。
海碗中卧着两个费油水的煎鸡蛋,几块酱排骨。
“你”
“我已吃过早膳,再有一刻钟,学子即将前来。你吃完早膳,将碗放在厨房灶台即可,午膳不必做,里正会安排人送来,你若想吃什么,可提前一日与我说。”
“我都成,除了辣菜,我不挑食。”
楚娴端起海碗,趁着晖儿酣睡之际,大快朵颐。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陈清彦夺过她手中空碗,踱步离开。
待楚娴反应过来,他已蹲在水井边洗碗。
盏茶之后,西屋传来朗朗书声。
楚娴抱着晖儿在村口遛弯晒太阳,迎面走来的村民无不对她和颜悦色,一口一个陈夫人。
楚娴心虚不已,赶忙绕到屋后的荷塘躲清静。
犹豫再三,决定回去煎些茶水给学子们润润嗓子,显得自己没那么游手好闲。
恰好瞧见路边有金银花与野菊,她取来竹篮摘了好些,又去竹林摘一篮子鲜竹叶,熬煮成双花饮。
只可惜蜜糖金贵,若放些蜜糖风味更佳。
待熬煮好双花饮,读书声恰好停下,楚娴站在厨房前,朝西屋轻呼:“夫君,我熬了些双花饮,让孩子们来厨房自取即可。”
陈清彦从西屋踱步而出,满眼笑意:“有劳夫人。”
“多谢师母!”
“有劳师母。”
孩子们井然有序来到厨房饮茶。
楚娴转身取来陈清彦的瓷耳杯,为他斟一盏清茶,亲自送到他面前。
“只可惜家里没有蜜糖,味道寡淡了些。”
“清淡些也好。”陈清彦仰头一饮而尽。
二人闲聊两句,陈清彦继续教书,楚娴将昏昏欲睡的晖儿抱回床榻。
待晖儿吃饱喝足睡下,已临近午膳,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小院归家。
门外传来少女娇柔轻呼:“清彦哥哥,今日轮到我家送饭,有河虾韭菜,红烧肉和酱焖溪鱼,还有炒白菜与豆腐汤。”
楚娴已踏出的脚步赶忙收回,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她可没忘记红绵姑娘恶狠狠瞪她的眼神,此刻甚至不敢吃红绵送来的饭菜,怕被毒死。
“有劳红绵姑娘。”陈清彦客套接过食盒子,踱步往厨房,将饭菜倒进自家碗碟中。
袁红绵见清彦哥哥亲自来到水井边,登时愤恨看向紧闭的东屋:“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她还在睡觉?也不来帮你洗碗,哪儿有让男人洗碗的道理。”
说罢,她殷勤凑上前帮忙洗碗。
陈清彦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回答:“我娶她非是让她伺候我,让她洗衣做饭,我若要寻洗衣做饭之人,买个奴婢即可,我夫人并非伺候我的奴婢。”
红绵愣怔在原地,忍不住咬紧牙关,嫉妒得直冒酸水。
村里的男子从不曾对女子说过这样动听的情话,就连她爹爹与祖父都不曾对祖母和娘如此体贴。
在他们眼里,女子生来就该为男人当牛做马,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还得对男人感恩戴德。
“哪儿有女人不洗衣做饭的,她若疼惜你,哪里会让你来做这些琐事。”红绵干巴巴反驳。
“我乐意。”
我乐意
三个字,掷地有声,震慑的让人哑口无言。
屋内,楚娴不安的抱紧晖儿,心内百感交集,倏然觉得自己卑劣可耻,竟利用陈清彦对她的好感诱骗他庇护。
可感激无法取代感情,她深知对陈清彦只有感激之情,绝无半点男女之意。
楚娴愧疚忍泪,一时间不知
如何面对陈清彦。
袁红绵站在水井边,满眼错愕,直到清彦哥哥将清洗干净的食盒递给她,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紧闭的房门,满眼缱绻爱意。
压下酸楚,袁红绵接过食盒,一步三回头离开。
待外人离开,陈清彦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轻叩响房门:“夫人,用午膳吧。”
楚娴擦干净眼泪,缓缓打开屋内。
来到饭桌前落座,面前的海碗里装着好几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
再看陈清彦碗里,只有两块大肥肉,楚娴着实过意不去,赶忙夹起两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陈清彦的海碗里。
他正低头挑鱼刺,趁着他没抬头看她,楚娴赶忙低头扒拉碗里的饭菜。
忽地碗中多出两块红烧肉,紧接着又多出几块鱼肉。
鱼肉都被细心挑过刺,原来他方才在为她挑鱼刺。
“红烧肉太肥腻,我吃不下。”楚娴夹起一块红烧肉,待要放回他碗里,却被他挡回碗中。
“胡说,明明你喜欢吃红烧肉,我都看见了,你能吃下一大盘。”陈清彦将去壳的河虾一并放进她碗里。
“哪儿有”楚娴尴尬捂脸,她和婉凝喜欢坐在门口吃饭,时不时闲聊两句。
好几回陈清彦在饭点路过,总能瞧见她端着大海碗与婉凝在吹牛打趣。
“明日春分,村里要去祭拜龙王,休息一日,我进山一趟,晚膳等我回来再做。”
“我做好午膳再进山,到午膳之时,你将饭菜热一热就能吃。”
“我自己做饭,今日田婶送来半只酱鸭,明日正好当午膳。”楚娴趁着陈清彦张嘴之际,眼疾手快将一块红烧肉塞进他口中。
“呜”陈清彦无奈捂嘴,将笋凳挪开些,免得再被她偷袭。
第二日一早,楚娴起身之时,枕边已不见陈清彦身影,也不知他到底何时离开,她竟毫无察觉。
起身洗漱后,来到厨房,一打开木盖,楚娴满眼笑意,他当真做好了早膳与午膳。
临近晚膳,楚娴从菜地取来白萝卜焖酱鸭,随手炒了豆苗和韭菜炒蛋,等陈清彦回来一道用晚膳。
眼见细雨霏霏,天色渐暗,却始终不见陈清彦的身影。
楚娴抱着晖儿,擒伞在院门前焦急张望山道。
也不知过去多久,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晖儿哭闹不止。
楚娴正要去掌灯,身后传来陈清彦的声音:“夫人,你在等我吗?”
“自是在等你回家,我还能等谁。”楚娴满腹怨气,他不回来用晚膳也不提前说一声,害得她担惊受怕,就怕他在山中遇到野兽袭击。
气哼哼入厨房,一转身,惊得手中雨伞掉落在地。
昏暗烛火映照下,她终于看清陈清彦面容,但见他鼻青脸肿,眼睛都肿成一条窄缝,滑稽得要命。
她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忽而嗅到一阵甜香,是蜜糖的香气。
此时陈清彦打开手中荷叶包,浸润澄黄蜂蜜的蜜蜡赫然出现在眼前。
陈清彦扬扬手中木桶:“这还有,一会能取出至少五斤蜜糖,你尽管吃,吃完我再去山里寻野蜂蜜。”
楚娴鼻子一酸,接过木桶:“你快些去吃晚膳吧,饭菜在锅里热着。”
“好。”
他眼睛肿成一条缝,仍在艰难睁开,朝她笑。
楚娴忍不住抓着他的袖子:“你脸被蜜蜂蛰肿了,我帮你拔蜂刺。”
“没事儿,别担心,我自己来。”
陈清彦抬手,她却将袖子攥得更紧,抿唇压下笑意,陈清彦重重点头:“那就有劳夫人。”
“你等我。”楚娴将晖儿塞进陈清彦怀里,转身寻来绣花针,又取来两支新烛。
点燃烛火,小厨房里登时明亮如昼。
“你别动,坐在笋凳上,侧身对着烛火,免得被我的影子遮住,我看不清。”
“好。”陈清彦乖乖坐下,仰脸看她。
楚娴小心翼翼用绣花针将蜂刺挑出,起先还会数一数有几根蜂刺,到后来多得数不清了,心底酸涩的要命。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他竟记在心里。
待拔出最后一根蜂刺,她双手已酸软至极,甚至抬不起来。
此刻陈清彦已肿成猪头,却还在对她笑。
楚娴鼻子发酸,却知无法回应他,也不能回应他。
厨房内寂静无声,晖儿恰到好处啼哭起来。
楚娴将绣花针收回针线篓子,抱起晖儿回屋哺育。
待将晖儿哄睡,回到厨房,却见陈清彦依旧坐在饭桌前,面前饭菜并未动筷子,竟还冒着热气。
“你为何不吃?”楚娴一头雾水。
“等你一起吃。”
“你怎知我没吃?”楚娴纳闷,陈清彦有时候细心的让她汗颜。
“你方才肚子叫唤了两声,我热菜之时,见饭菜剩下很多。”陈清彦将酱鸭腿放进她海碗里,低头用膳。
“你也吃。”楚娴将鸭翅根夹到陈清彦碗中。
一低头,鸭翅根回到她的碗里。
她提气夺过陈清彦的海碗,将碗里的饭一股脑扣在那盘酱鸭里,迅速搅拌均匀。
“你快些吃吧!”
楚娴低头继续给他夹菜,把一大半的鸡蛋放在他碗里。
二人不再说话,低头用晚膳,吃过晚膳,楚娴主动洗碗,将碗洗干净回到厨房,竟瞧见陈清彦在熬蜂蜡。
“你要做蜡烛吗?我去摘些凤仙花做红烛,再去扯些烛芯来。”
“不必,我不做红烛,给你做口脂,胭脂,还有润肤香膏,头油。”
“夫人,你喜欢桂花味的头油还是桃花味?”
楚娴满眼错愕,抿唇不知所措。
“还是做红烛吧,烛芯粗些的红烛,你夜里挑灯夜读之时也能亮堂些,我再熬些决明子油浸泡烛芯,能护眼睛。”
“不急,下回再做烛,桂花味与桃花味头油都做,我还采来些山栀子,清香扑鼻,你换着用。”
“那就一半做烛,一半做头油和口脂,否则都别做。”楚娴态度坚决。
“那听夫人的。”陈清彦已渐渐了解她的脾气秉性,无奈应允。
“我做润肤香膏,你做烛。”
楚娴许久都不曾用过润肤香膏,在京城之时,她日日沐浴之后,都会用润肤香膏擦拭全身,保养肌肤。
“我做桂花头油。”陈清彦执拗夺过桂花油。
楚娴拗不过他,只能加快手速,趁着小阿哥熟睡之际,多做些。
“要不再多做些口脂花片,托花婶子拿到集市卖?”
“改日再做,你早些歇息,一会晖儿该醒了。”陈清彦低头认真研磨香膏。
说风就是雨,晖儿嘹亮的啼哭声传来,楚娴擦干净满手蜂蜡,急急回屋照顾孩子。
待哄好孩子再折返回厨房,陈清彦已将做好的胭脂水粉装进竹筒里封好。
楚娴初时还担心男人调制的胭脂水粉颜色不好看,待将胭脂薄敷于手背,登时眼前一亮。
他的审美不错。
二人收拾好厨房,陈清彦去沐浴,楚娴躺回床榻,将熟睡的晖儿放在二人之间,隔开尴尬接触。
更深人静之时,晖儿饿醒了,楚娴熟练抓过小毯子遮羞,小家伙咕嘟咕嘟的吞咽声极为清晰,楚娴尴尬背过身回避。
窸窸窣窣寻找汗巾,忽而掌心被塞进汗巾。
她默不作声接过汗巾处理濡湿的衣襟。
一转头,瞧见陈清彦不知何时背过身回避。
将小家伙抱到另一侧哺育,不待她起身,陈清彦已起身打热水,取来干净的尿布。
“多谢。”楚娴小声致谢。
陈清彦低哑嗯一声,侧过身不再说话。
第二日,陈清彦的脸肿得面目全非,全村都知道陈夫子为给夫人寻蜂蜜被蛰伤。
小半个月之后,他脸上的红肿才消退。
一时间陈夫子宠妻如命的名声传扬开,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时不时将陈夫子挂在嘴边,阴阳怪气自家男人不体贴。
陈夫子俨然成为女子择婿的标准。
转眼间已至初秋,明日是中秋节,半岁多的小晖
儿已萌出乳牙来,近来正牙牙学语,没想到孩子此生蹦出的第一个字眼,竟是爹。
小家伙张开双臂亲昵朝陈清彦含糊喊着爹爹之时,楚娴手中拨浪鼓应声落地。
她后知后觉发现她与孩子都习惯陈清彦的存在,她甚至不知在何时,不再想着离开陈清彦。
无关情爱,她与孩子对他的依赖却与日俱增。
晖儿需要一个知书达理的父亲教导,她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无法教导晖儿适应这个世界。
晖儿需要陈清彦,至于她,她相信只要不动情,定能与陈清彦白头偕老。
楚娴心内感慨万千,决定过了重阳,嫁给他。
在嫁给陈清彦之前,她必须确认一件事,她必须确认那人已离开江南。
“夫君,明日我想进城看中秋庙会,顺便买些布料做冬衣,海宁县还在戒严封城吗?若还在封城,我就不去了。”
楚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怕陈清彦说还在封城。
“五月就已解封,你若想进城,明日一早就去。”陈清彦将她不安的神态尽收眼底。
潜意识里,他猜测封城定与她有关。
那权贵男子的身份比他想象中棘手,能压制海宁陈家封城数月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若非一品封疆大吏,就是皇族。
再联想到她并未缠足,那男子光天化日下当街杀人,县衙替他遮掩,陈清彦已将她的身份猜测个大概。
她是皇族权贵子弟的外室或爱妾,但绝不会是嫡妻身份,不知为何逃离京城,流落到海宁。
对于她的身世之谜,他从不主动问及,若她不愿开口,他一辈子不问又何妨?
楚娴窃喜,五月已解封,说明那人最迟六月已归京。
她蜷缩在深山老林半年之久,终于自由了!
“那我们带上晖儿,明日一早进城。”楚娴语气雀跃。
“明日再去扯几尺红布做嫁衣,待腊月选个好日子,我们成亲吧。”楚娴主动开口。
砰地一声,陈清彦竟失态跌坐在地,楚娴莞尔,伸手握紧他虚空乱抓的手掌。
“你这是不愿吗?那我不逼婚了。”
“不,我愿意,我愿意,我只是只是太高兴,等我缓缓,容我缓缓。”
陈清彦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嗖地冲出屋内,将自己关在西屋书房里。
不待楚娴追出门,陈清彦拔步跑回她面前:“娴儿,方才我查过黄历,十月三十是今年大吉之日,婚期定在十月三十,可好?”
听到十月三十,楚娴嘴角笑容僵硬一瞬,十月三十是那人二十岁生辰。
偏那么凑巧,婚期定在十月三十,若今后那人知晓,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一刀杀了她。
管他呢,这辈子再无机会与那人有任何交集,凭什么要避讳他的生辰。
楚娴破罐子破摔,当即点头应允:“那就十月三十成婚。”
“娴儿,谢谢你愿意嫁我,谢谢,谢谢”
猝不及防间,陈清彦将她紧搂在怀里。
楚娴不敢乱动,下意识想推开他的怀抱,低头瞧见晖儿咯咯咯的清脆欢笑声,忍不住牵起嘴角,露出欣慰笑容。
这一晚,楚娴正迷迷糊糊哺育晖儿,忽而吃痛地惊呼起来。
小家伙长出乳牙之后,竟开始咬人了。
“娴儿,怎么了?”陈清彦焦急的声音传来。
“好疼,晖儿咬我”楚娴涨红脸。
身后一阵沉默,陈清彦沙声道:“你别乱动。”
楚娴疼得直哆嗦,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察觉到温热粗粝的手掌靠近,在晖儿唇上轻轻搓揉。
男人的指尖不可避免与她肌肤相亲,楚娴满脸通红,羞耻闭眼。
小家伙哼哼唧唧松口,被陈清彦抱走。
楚娴疼得坐起身来擦泪,绕到屏风后掌灯仔细查看,才发现被晖儿咬破了皮。
正疼的直吸气,陈清彦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娴儿,快些用热水敷敷。”
“疼死了,待晖儿满周岁,就戒了母乳。”
楚娴气哼哼接过温热帕子。
“明日我拿十斤黄米与精米到村口磨坊磨粉,过几日让晖儿吃米糊。”
“上个月就开始给他尝鸡蛋羹了,他不大喜欢。”
楚娴愁眉苦脸,她并不擅长照顾孩子,一路上磕磕绊绊走来,若非村里的妇人教导,她甚至不知晖儿需要花椒木当磨牙棍。
“明日试试用肉沫羹。”陈清彦将干净的汗巾递入屏风后。
擦干净身子,楚娴躺回床榻,陈清彦已将晖儿的臭屁股洗干净,小家伙咿咿呀呀爬到她怀中乱拱,显然还没吃饱。
楚娴战战兢兢解衣衫,小家伙奶凶奶凶咬住口粮,楚娴紧张绷直身子。
陈清彦竟转过身,伸手轻轻抚摸小家伙的脑袋,替他擦汗。
楚娴错愕看向陈清彦,一咬牙,索性由他去。
待完婚后,她迟早要尽妻子的义务,何必自私的占尽便宜,扭扭捏捏吊着他。
幸而熬到晖儿在怀中酣睡,陈清彦都不曾再有任何逾越行径,楚娴困得睁不开眼,渐渐昏昏沉沉入睡。
母子二人绵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陈清彦却心猿意马,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最后到耳房里冲冷水澡压下躁动,才堪堪入睡。
他是正常男子,暗夜里那些狎昵春色避无可避,他岂会无动于衷。
今晚那些强压下的狂悖欲念喷薄而出,他想要她,这邪恶的念头随着亲昵触碰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笃定等不到成婚那日,就会控制不住要了她,方才那一瞬,她乖巧的顺从,不曾拒绝他。
他知道,他若想要她,她不会再拒绝他。
可他了解她的性子,若他在成婚前要了她,此生将永远失去得到她心的机会。
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陈清彦苦笑,罢了,半年都熬过来,不差最后两个月的等待。
冷月无声,今晚辗转难眠之人,岂止是陈清彦。
隅园内,苏培盛愁眉不展:“爷,万岁爷今日发来第七道召回口谕,若您还不动身回京,三日后削去贝勒爵位,降为贝子。”
奴才们面面相觑,四爷迟迟不肯归京,从上月到今日,四爷已被万岁爷下旨申斥数次,爵位也从亲王之尊一降再降,今日之后,四贝勒将被降为四贝子。
八百里加急传旨的太监带来万岁爷最后通牒,若四爷一个月内不回京,则削去贝子爵位,降为阿哥。
若再不归京,则革去黄带子,贬为庶人。
书房内酒气熏天,空酒坛子四散滚落。
胤禛醉眼迷离,仰头茫然看向窗外缺月,沉默不语。
“苏培盛,你说若爷被贬为庶人,她她会归家吗?”
苏培盛哽咽,不知该如何安慰四爷。
守在门外的春嬷嬷亦是默默垂泪,整个江南都知道王爷被削爵,福晋若知道,当真如此狠心无动于衷吗?
她猜测福晋定还不知情。
“苏培盛,将爷即将被汗阿玛贬为庶人赐死的消息传开,让整个江南都来看笑话,让她来收尸吧。”
“哎呦,爷您别说气话,奴才求您快些回京吧,奴才等人留在江南继续寻福晋可好?”
苏培盛吓得匍匐在地,苦苦哀求。
“去!明日午市时之前,若街头巷尾不曾传开消息,统统去死吧。”
“呵呵呵呵呵”
奴才们听着四爷悲戚冷笑声,不免心酸。
苏培盛心急如焚连夜散播消息。
不成想第二日一早,四爷非但未等来福晋的消息,反而被陈家下了逐客令。
陈三公子还真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吃过午膳就将四爷请出了隅园。
苏培盛气的险些破口大骂,耷拉着脑袋,跟随四爷打马来到那座熟悉的院子。
爷隔三差五就会来这座小院里睹物思人。
爷一头扎进屋内生闷气,苏培盛揣手坐在大门前发呆,时不时长吁短叹两声。
今儿中秋佳节,隔壁书院冷清下来,年轻夫子正将书箱里的书籍搬到门口晾晒。
苏培盛闲来无事,帮着夫子一块晒书。
他敏锐察觉到那夫子神色异常,似乎在有意回避他。
“夫子,怎没见另外那位气宇轩昂的夫子?”苏培盛随口一问。
“陈夫子半年前就已离开海宁。”一旁帮着晒书的书童接茬。
“陈夫子他半年半年?”苏培盛陡然瞪大眼睛。
半年前海宁县还在封城,陈夫子如何能离开海宁县城?不对!
“陈?陈?你家夫子姓甚名甚?是不是陈清彦,是不是陈清彦?”
书童被尖着嗓子连声质问的男子吓得躲到夫子身后:“是,陈夫子名唤清彦,表字邦彦。”
“对上了对上了!陈清彦,陈清彦把我们夫人拐哪儿去了?去哪了!!”苏培盛怒喝道。
好个陈清彦,竟在他的眼皮底下将福晋拐走。
“来人呐!把书院封了!”
苏培盛一巴掌将那夫子掀翻在地:“今儿你若不说出陈清彦与我们夫人的下落,老陈全家就是你的下场。”
“怎么回事儿?你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甚?”
羡蓉与穗青从不曾见过好脾气的苏培盛如此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忙不迭凑上前劝阻。
“一两句说不清,待我撬开这酸秀才的嘴再说!”
苏培盛一扬手,两个血滴子将夫子与书童拽入书院内。
“给我打,往死里打,务必让他吐出陈清彦的下落!”
难怪他们将海宁县翻来覆去搜索数月,甚至还真误打误撞搜索出数名藏匿多年的反贼,都不曾寻到福晋的踪影。
苏培盛撸起袖子,正要亲自严刑逼供,却见太医叶天士着急忙慌走来。
“大事不好,四爷病得厉害,高烧不退,这会子还在喝酒,你快去劝一劝主子吧。”
“哎呦不能再喝了爷都喝吐血了,怎么还喝,不要命了”
苏培盛撒腿去四爷跟前劝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