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6章 第六章 论摩.马尔福的雨和雪

作者:菌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九六二年,雪意未消的二月十三日,摩·马尔福降生于马尔福庄园,在寂静的空气里撕扯出一声女婴的啼哭。


    她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与妻子佩丽尔·格林格拉斯在命运未明时,裁下的一角轻纱。若为子,当承“摩西”之重;若为女,便只余“摩”字——一个剔除了磅礴后缀的、私语般的音节。


    促狭的“摩”含在唇齿间,轻若无物。它无典故可依,就像窗棂雪落,只余一片纯粹的、未被诠释的水光。


    如同布莱克家族精心培养他们的继承人,马尔福夫妇亦为女儿织就了同样繁复的笼。纯血统的荣耀是一场无声的竞逐,每个拥有古老姓氏的家族都在暗处较劲,唯恐子嗣的光辉逊色半分。


    摩便在这被天鹅绒与冰冷规则包裹的温床中抽枝,是温室里最矜贵的花,亦是金笼中最温顺的鸟,羽翼被华服滋养,却从未真正识得苍穹的模样,只有那一块又一块被笼栏切割的天空。


    和所有纯血统的小姐们一样,她们安然栖于这世代相传的樊笼,视礼服繁复的束腰为理所当然的枷锁,视未来板上钉钉的联姻为命定的轨迹。她们是精美而易碎的瓷,被陈列在名为“高贵”的玻璃展柜里。


    摩一直憎恶那勒紧呼吸的束腰。它将少女们原本就很纤细的腰勒成一种病态的弧度,仿佛稍一用力,这精心养护的琉璃美人便会寸寸碎裂。但束腰的作用为的就是这个,给男人视觉的享受,目光留连在纤腰衬着的形状完美的胸部。


    与摩而言,唯有霍格沃茨的校服,带着平凡书卷气的布料,才允她舒展肢体,在高压之下透一口气,暂离那令人窒息的“完美”。


    马尔福古老的血脉在她身上烙下最显著的徽记:流泻如月光的铂金发。然而,她的眼睛却悄然背叛了纯粹的银灰。母亲佩丽尔瞳色的天蓝,像未被铅云完全吞噬的晴空碎片,融入了马尔福世代的冷灰,最终凝成一片独有的雾霭蓝——那是伦敦雨季将临未临之际,天幕低垂时,阴云遮掩中钻出来的一束既忧郁又清透的清光。


    一九七三年九月一日,十一岁的摩端坐于霍格沃茨礼堂的喧嚣中央,仿佛置身台风眼。


    那顶古老到边缘已经磨损严重的分院帽软塌塌地覆下,隔绝了四下目光与嘈杂。少女视野里就剩下窒息的黑暗,以及耳畔帽子的低哑絮语。


    “嗯……敏锐的头脑,求知若渴……拉文克劳当是你的归处……”帽子的低吟带着洞察人心的魔力。


    但紧接着,声音微转,“……哦,不,等等……血脉深处蛰伏的野心与审慎?斯莱特林的银绿,亦能承载你的光芒……”


    少女在帽檐的阴影下垂着眼睛,苍白而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交叠,紧握成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祈祷。塔楼的星光在意识深处诱惑地闪烁,然而——


    ——去斯莱特林……


    马尔福夫妇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强势的嘱咐,如同冰冷的咒文,在她胸腔里反复震荡、轰鸣,碾碎了所有微弱的犹疑。她生于斯莱特林,长于斯莱特林。银绿是刻进骨髓的徽记。铜蓝?那意味着与家族传统格格不入的异色与无休止的纠葛。她无意掀起波澜,顺从血脉的流向,是最简单、最安全的航道。


    而她,即将行船。


    “如果你心意已决……”帽子的声音似乎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拔高,清晰地穿透礼堂,


    “那么——斯莱特林!”


    帽子被掀开的刹那,礼堂穹顶的烛火重新涌入眼帘,有些刺目。


    她闭了闭眼,然后跃下高脚凳,齐肩长发在空气中割出短暂而流畅的弧光,就如秋日晚归的飞鸟掠过地平线。


    摩将心底对星空的隐秘向往,连同塔楼的风声,一并折起,塞入意识最深的角落,换上无可挑剔的、轻盈得体的姿态,奔向那片早已为她预备好的、深邃的绿浪——她未来要与之相处七年的底色。


    她的家人在那里等她,她无需恐惧,因为他们是她的归途。


    长桌尽头,长她五岁的卢修斯·马尔福已然起身,面朝着摩。


    级长徽章在他胸前折射出冷硬的光泽,与他发丝在礼堂的通明烛光下流淌的、近乎非人间的辉芒交相呼应。他冷峻的面孔在光影中如同大理石雕像,目光平静地落在妹妹身上。


    卢修斯身边的纳西莎·布莱克亦含笑注视,姿态优雅温柔,完全符合一个淑女被要求微笑时需要展现的最美的弧度。她挺直脊背,像傲然的鹤。和卢修斯站在一起,完全没有被比下去或是做衬托的感觉。


    兄长和他的未婚妻一直很相配。


    “欢迎来到斯莱特林,摩。”卢修斯的声音平稳,听不出特别的温度,和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任何区别,“我从不怀疑你属于这里。”


    摩像纳西莎一样,唇角旋即扬起。


    纳西莎适时地伸出纤手,以一种既亲昵又不失分寸的姿态,轻轻揽过少女瘦削的肩,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亲爱的摩,你会爱上这里的。”


    少女仰脸,礼貌应答:“谢谢你,布莱克小姐。”


    纳西莎眸光流动,“叫我纳西莎就好。”


    从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五年,一切的一切都步入正轨,摩在斯莱特林的日子一派祥和。


    地窖总是带着潮气,湿冷而黏濡。摩曾想过她要是在拉文克劳会不会更好。明媚日光与晴空,那才是自由的鹰隼该待的地方。


    可她是马尔福,她属于斯莱特林。她做出了选择,就无法回头。


    摩自然并非是个听话的乖乖女孩,她天生就具有斯莱特林的特质,他们向来藐视规则。


    少女步入青春期,面庞分外清丽,身形出落得如亭亭玉菏。摩的眉宇间尽显忧郁,仿佛她周身下着绵连的雨,仿佛她的世界,就是一场雨。


    她的思想开始成熟起来,和其他女生一样爱着美丽的东西。但她与她们还是有些不同。她爱的,是文学。


    对于文学的启蒙也始于一场雪。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如同她经历过的千千万万次,摩在平安夜同父母出席纯血家族举办的宴会。


    一家人坐在专属的轿车里,少女偏脸去看玻璃阻隔的雪景。与在马尔福庄园看到的雪不同,麻瓜世界的雪具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像施了永不停息的飘雪咒。


    雪本该寂静无声,在这里充布着喧嚣。


    那些麻瓜,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穿着大衣,他们踏在街头的白雪之上,口中呼出的气散在空中成了水雾又升腾。他们稚嫩的脸上因天冷而漾起了暖红,丝丝缕缕的笑声在这场雪里发闷。街边是铲雪的人,行路的人。那几个孩子就这样穿行在人流里。


    这些庸俗至极的东西反倒比刻意为之的高雅来得实在。


    他们,才名为自由。


    摩身上的束腰将肋骨勒出细密的疼。少女安静地听他们银铃般的笑,听附近教堂的钟和声声入耳的圣诞颂歌。


    一切,都太普通了。但他们,都太美了。


    卢修斯和摩在后排落座。青年注视着妹妹那张专注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去看。雪,人,天。然后他不再看了,对此感到毫无兴趣。他也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对麻瓜的东西感兴趣。


    窗外的世界属于麻瓜。几个巫师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共享一场雪。


    麻瓜的雪落于车窗,缓慢地盖上了摩的视野,她终于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在最后,雪还差一点就将窗户完全遮住的刹那,天蓝色的橱窗突兀闯进眼底,和母亲的瞳色相近。玻璃后面陈列着一本麻瓜的诗集。


    书本的颜色单一,是纯色。书脊上的烫金文字印着书名和作者名。


    摩看到了,然后再也忘不掉了。


    一眼惊鸿。《飞鸟集》,泰戈尔。


    是飞鸟啊,是文学的鸟啊。那些字母化作群鸟,款款落入少女的眼,自此,永不飞离。


    她一直记得那本诗集。


    重又回到马尔福庄园,摩在凌晨找了家养小精灵。少女怀着歉意将它从自由的梦里叫起来,对着那双灯泡一样亮的眼睛,她给了小精灵一袋银西可。


    她准确无误地说了那家书店的地址。


    “请你去古灵阁把它换成麻瓜货币,为我买一本《飞鸟集》,好吗?别告诉其他人。”


    小精灵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在它幻影移形的虚影里,摩在心悸。这是一个有关文学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她知道,她的父母绝不会让她拥有那本诗集。


    在小精灵照常做早饭的时间之前,它赶回来了,身上落了雪,像个滑稽的雪人。


    摩掸去它衣服上的雪,给它施了干燥咒。小精灵睁大眼睛,感激得快要痛哭流涕。


    “谢谢你。”少女声音温而软。


    “为摩小姐效劳是诺诺的荣幸!”


    《飞鸟集》被递到她的指尖,带着雪夜的寒气,少女触碰书面烫金,突然理解何为“朝圣者的虔诚”。这才是她想过的圣诞节。她才不想穿什么礼服长裙,参加什么该死的宴会。


    摩的视野里盛满这种宁静华美的句子: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巫师的诗集和麻瓜的终究是很不一样的。巫师写魔法的奇迹,麻瓜却敢写尽生命的狼狈与辉煌。


    巫师会写,“青草色是生死水。”


    麻瓜会写,“青草色是鲜明春。”


    “春”和“生死水”是能相提并论的东西吗?所谓文学,是世界的自然。


    两种文字在她脑海里厮杀,而摩.马尔福在生死水中救下了她的春天。


    一九七六年,摩四年级的开学日。


    那天下雨,正如整个假期的多雨天气。纯血家族的小姐们纷至沓来,她们进入了她所在的世界,却没能看见她的灵魂。


    摩安静地听她们谈政治,谈婚姻,她提不起什么兴趣,只在心里数着雨声,直到再也数不清。


    对面包厢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进了又好几个男生。她认得他,雷古勒斯.布莱克,布莱克家的次子,比西里斯性格要好得多。少年如所有的布莱克一样长相优越,摩对他的关注仅停于此。


    耳畔的声音太闹,少女任性地不去应答她们。窗外旷野在雨里飞驰,城堡的影落入视网膜。再不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于是摩向女孩们告辞片刻,离开包厢。


    一瞬间,她像自由的鸟。


    少女长得很瘦,有点干巴巴的,但她的手臂有力,不是个空有其名的花瓶。


    车厢走廊里的那扇窗被锈蚀,很难拉开。但她还是略有些暴力地打开了它。


    窗外的世界是雨,是风,是湿潮,是很淡的土腥味。摩几乎能看到雨丝中的文学气息。眼前的英国乡野被遮在这场雨之后,所有颜色糊成一片,或绿,或红,或蓝,或黄……


    ——雨是世界赠予的虹彩。


    于是她伸手,摊开掌心接雨。雨水湿凉,一点一点,像踩在她心上。


    然后她的思绪被打断。雷古勒斯.布莱克。


    少年站在那里静静看她。她回首,对上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她开口,找了一个不会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太尴尬也不失礼貌的话题,天气。


    “近来都在下雨啊,是不是?”


    ——“的确,雨天很闷。”对方回答,少年人的声音清凉,她没有讨厌他的语气。


    她沉思着如何继续话题,“事物都有两面性,但雨水是很透亮的。”


    ——“我同意你的观点。”


    雨气还是很凉,摩用关窗来结束对话,这窗户锈得厉害,关上它更加费劲。


    ——“我来吧,你松手就好。”


    雷古勒斯的手已经覆过来,停在玻璃上。但她其实不想要人帮,摩.马尔福才不需要依附谁。她果断地推上窗。


    “谢谢你,布莱克先生。”她弯唇回笑,保持该有的礼貌。


    两人离开走廊,各回各的包厢,他们之间再没了下文。


    摩自从入学以来就常去图书馆,那是她唯一感觉有拉文克劳气息的地方。书总让她产生信任和向往。她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每晚踩着宵禁的钟声回到她的休息室。


    少女也常去户外,在场地的山毛榉下,有时在黑湖边。她抱着她的诗集,沉入文字的那片海域——自然都是后来摩请小精灵替她买回来的。


    雷古勒斯在开学后的星期五看到她在读的,就是泰戈尔的《新月集》。


    泰戈尔的诗总在牵动少女的心跳,字母的跃动与其同频。文学在她世界里,是相当于他世界里的知更鸟的东西。她开始学着写诗。


    摩对于魁地奇球赛,像对政治一样不感兴趣。她从来不看比赛。


    她在图书馆书页的木香间,在垂悬的雨帘中,在羽毛笔游走于羊皮纸的稀稀落落声里,摩抬头时,刚好在窗边好看到了球场的情景。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他穿墨绿的魁地奇队袍,乌发像凌空的乌鸦,纷纷攘攘地旋舞。


    他像鸟一样的影子在雨中飞。


    太美了。她没来由地想到了《飞鸟集》。


    摩的目光穿越这场雨,追随着这个人,又是那个雷古勒斯.布莱克。


    她在静默处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比赛,看了她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看到的魁地奇。


    运动,也不失为一种动态的美感。


    她又想到了第一次被泰戈尔的语句敲击心与神的圣诞节,想到了他的那一句: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之后她离开图书馆,回公共休息室时刚好在走廊里看见他。少年满身狼狈。而她笑了,祝贺他取得胜利,给他施了“防水防湿”。


    世界赠予了他们最普通的天气,给予了一个初逢的知己,赠予了莫名其妙的情愫,给予了无尽的感伤,赠予了一场盛大的、又无比安静的青春。


    少年们总要知道,他们并非世界中心,但对于少年,世界让他们做了一回命运的主角。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