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太累，林徵同她说完话便睡熟了。
林栖雾小心地掖了掖被角，确认一切安好，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前往港西剧院的途中，她顺道回了趟宿舍洗漱，将身上淋湿又捂干、皱巴巴的旗袍换掉，穿了一身米白无袖A字掐腰及膝裙，外面搭了件藏蓝薄针织，纤细修长的脖颈处系了条复古青瓷花纹丝巾。
镜子中，少女一头及腰乌发垂在身后，微卷的发根增添了几分俏皮；上了淡妆的脸颊透着珠光粉，一双杏瞳虽含有血丝却依旧清澈，晶莹剔透，宛如浸在水中的琥珀。
林栖雾看了眼熟睡的室友，拎起包，悄无声息地带上了房门。
早高峰的港城像一头苏醒的巨兽，车流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缓慢蠕动，喇叭声此起彼伏。
林栖雾庆幸自己选择了挤地铁，否则恐怕要堵到中午。她靠在车厢角落，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楼宇。
阮糖已经正式入职港城一所公立学校，几天前刚搬离了宿舍。果不其然，林栖雾一告诉她通过面试的消息，手机里的消息便开始轰炸。
阮糖连着刷了好几个夸张的“牛马震惊”的表情包。
[雾雾！！!快说快说！是不是近距离接触到霍霆洲大佬本尊了？！啊啊啊！他真人是不是比财经杂志封面还帅？！气场是不是两米八？！]
[流口水][流口水][流口水]
嗯……确实，不仅见到了，还坐了人家的车。
当然后半句她没敢说，不然这一整天阮糖恐怕不会饶过她。
她指尖在屏幕上划动，回了一个“扶额苦笑”的表情。
消息刚发出去几秒，阮糖就甩过来一个新闻链接，标题加粗加黑，极具冲击力：
[独家猛料！霍氏集团新任掌权人霍霆洲低调抵港！首站秘访港西剧院，亲临面试现场，疑为港府项目合作铺路！]
新闻配图是一张并不清晰的抓拍：男人高挑颀长的身影在保镖簇拥下快步走出港西剧院VIP通道，侧脸轮廓冷峻，气场迫人。
林栖雾眼睫颤了颤，不由得想起那天车里——
光影斑驳中，男人混血俊美的面容宛如神祇，气质却清雅矜贵，整个人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神秘与疏离。
她至今没有想通……霍霆洲为什么会答应她的请求。
明明他看上去……仿佛不会沾染一丝丝人间情.欲。
还有江秘书收下名片时那句貌似“友善”的提醒：“林小姐，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您——”
“霍总，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投资。”
地铁广播音蓦然响起，林栖雾抿了抿唇，压下心中荒谬的想法。
［软糖糖，我快到站了，回头聊。］
随着人流挤出车厢，港西剧院那栋新中式建筑跃入眼帘。
晨光为建筑外墙镀上一层淡金色，看起来庄重又充满活力。
林栖雾紧了紧肩上的包带，踏入正门。
人事部的手续办得很快。
负责接待的HR笑容亲切，递给她一箱装有临时工作牌、手册以及日常办公用品之类的东西。
“林小姐，欢迎你加入港西大家庭！今天先熟悉一下环境，艺术总监姜莉老师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她十点左右会在三号排练厅，你直接过去找她就行。”
“谢谢。”林栖雾接过纸箱，礼貌道别。
港西剧院内部空间很大，回廊曲折。她一路边走边问，穿过挂着“民乐部”牌子的办公室，三号排练厅就在前方不远处。
林栖雾正想叩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明显带着火气的争执。
“……赵总监，你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草率了？《百鸟归巢》是吴老太太寿宴上的重头戏！老太太什么身份？那是霍先生的婆婆！（外祖母）原定的琵琶手老杨是跟着我们剧院发家的老人，手指意外受伤谁都不想，但你临时塞一个刚报到、没有任何团队经验的新人顶替？还是琵琶手这么重要的位置！这风险谁来担？”*
“搞冧嘅話，成間劇院跟你陪葬?！”（搞砸了，整个剧院都要受牵连！）一个女声语速又快又急，话语透着强烈的不满。
林栖雾脚步顿在门外。
紧接着，一个略显圆滑的男声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姜总监，冷静啲先啦！家阵火烧眼眉，冇计啦吓嘛！”（消消气，情况紧急，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
“有我睇住，你怕咩喎~”（有我担保，你怕什么？）
“赵明城！”女人声音陡然拔高，怒气更盛，“你别假惺惺了！你一个商务总监担保什么，出了事还不是我揽全责？呵呵，你当我傻嘅咩？！”（你当我是傻子吗？）
沉默半晌，赵明城的声音压低了些，循循善诱：“姜总监，你的顾虑我理解。但事已至此，我们总得解决问题是不是？这样，让林小姐试试，给她个机会。如果她确实不行，我们再想别的辙。而且……”
他话锋一转，言语中含着微妙的暗示，“你也知道的，吴老太太爱惜人才，最喜欢提携后辈。我看林小姐这模样，分分钟哄到婆婆笑咪咪?～”（指不定多讨老太太欢心呢～）
林栖雾轻咬下唇，刚想屈指，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穿着时髦、一头棕色大波浪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门口。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圆融笑容的中年男人，正是商务总监赵明城。
“你是？”姜莉眉头紧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这位正是林栖雾小姐。”赵明城笑眯眯地主动介绍。
“两位总监好。”林栖雾压下心中的潮绪，朝两人微微鞠躬。
“想必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姜莉嗤了一声，冷冷看着她，“吴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压轴戏《百鸟归巢》。赵总监推荐你顶替琵琶手的位置——”
“我不同意，但他说你行。”
她盯着林栖雾的眼睛，一字一句沉甸甸地砸来，“林栖雾，我不管你课业成绩多么优秀，面试有多‘亮眼’。我只告诉你一点：这个位置，演好了，自然有你的前程。演砸了……”
她顿了顿，眼神冰冷刺骨：“霍家的怒火，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承受得起的！你-听-明-白-了-吗？”
“姜总监，我会尽全力配合大家。”林栖雾眉间微蹙，回应女人的审视，“但如果我顺利完成此次演出，让吴老太太满意，也请你为今天的态度向我道歉。”
“呵，好啊。”姜莉自认为识人的眼光绝不会出错，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哎呀，姜总监言重了，言重了！林小姐，好好练，肯定没问题！对吧？”赵明城赶紧打圆场，朝林栖雾使了个眼色。
“是，还请姜总监多多指教。”林栖雾不卑不亢。
姜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也懒得再多说。
“今天下午两点，乐团第一次合排，你准时到。谱子去找乐务拿。”说完，她看也不看林栖雾，径直转身离开。
赵明城则笑眯眯地拍了拍林栖雾的肩膀：“林小姐，别有压力！我看好你！好好干！”
-
尽管之前的插曲并不愉快，林栖雾还是振作心情，去乐务处领了厚厚一叠《百鸟归巢》的总谱和分谱。琵琶的部分密密麻麻，技巧要求极高，且需要与其他乐器紧密配合。
她抱起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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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谱子翻开，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
很快便沉浸于繁复的指法和节奏中，而后反复揣摩、练习那些需要与其他乐器配合的关键段落。
直到天色渐暗，走廊里传来人声和收拾东西的声音，她才惊觉已是傍晚。
收拾东西时，她记起自己的琴包下午合排时落在了大排练厅。返回寻找途中，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女声响起。
“哟，我们的‘救场英雄’练完了？”
林栖雾抬头，睨见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是乐团里年纪稍长的二弦手，大家都叫她梅姐。*
梅姐下午排练时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此刻更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嘴角下撇。
林栖雾没接话，出于礼貌应了一声：“梅老师好。”
“哼。”梅姐冷笑一声，抱着二弦走近几步，“练得怎么样啊？天才少女？一下午关起门来，想必是突飞猛进吧？”
“下午合排你自己也听见了吧？你那琵琶声，一会儿抢拍，一会儿又慢半拍，跟梦游似的！我们整个团的节奏都被你带乱了！赵总监说你好，姜总监捏着鼻子认了，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耳朵没聋！你当呢度係你屋企玩煮饭仔啊？！”（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梅姐的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回荡。旁边几个还没走的乐手也停下动作，眼神各异。
林栖雾脸颊微微发烫。
她承认，下午的合排确实是一团糟。她对谱子还不熟，更不熟悉乐团的演奏习惯和指挥手势，紧张之下频频出错。
她能清晰感觉到团里弥漫的低气压。
“抱歉，是我经验不足，拖累大家了。”林栖雾压下心头的难堪和委屈，态度诚恳，“我会加紧练习，尽快跟上节奏。”
“尽快？”梅姐嗤笑一声，下巴抬得更高，“说得轻巧！吴老太太的寿宴还有几天？姜总监的话你没听见？我们可没时间陪你‘尽快’！”
她越说越气，声音陡然拔高，“也不知道赵总监看上你什么了！一个还没毕业的黄毛丫头，连乐团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就敢接这么重要的活儿？我看你就是关系户！想踩着我们的肩膀往上爬！想得美！”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鄙夷和愤怒。她猛地一挥手，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闲置的金属谱架。
“哐当——！”
谱架应声倒地，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又突兀的巨大声响。
梅姐看也没看倒地的谱架，抱着她的二弦，像只斗胜的公鸡，昂着头，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空气仿佛凝固。
难堪、委屈、压力、孤立无援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栖雾弯下腰，默默将倒地的谱架扶起来摆正。
窗外暮色深沉，城市灯火辉煌。
少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抱起琵琶，坐回谱架前。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
琴声不再犹豫，也不再慌乱，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和决绝，在空旷的排练厅里铮铮响起，一遍、又一遍。
直到手臂酸麻，指尖生疼，林栖雾才停下动作。
她揉了揉发僵的脖颈，穿过长长的、光线幽暗的回廊，走向剧院侧门出口。
脑海中还在复盘下午合排时配合不畅的段落，思索改进的办法。
刚推开厚重的侧门，裹挟着咸湿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林栖雾身上的疲惫和闷热。
门外台阶下，一个冷峻高挑的身影让她脚步瞬间顿住——
是霍霆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