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年秋,细雨如丝,斜落青瓦,檐下石板尽湿。
忽有十余骑玄甲兵破雨而来,铁骑踏碎满地残枝,溅起污泥数点。
为首者翻身落马,雨滴顺甲胄而下,泠泠有声。他厉声喝道,“许侍郎,礼部郎中一案,有请大人跟我们走一趟。”语毕,余下几名玄甲兵已执戈列阵,侍婢们惊慌失色,纷纷瑟缩退避。
许禾宁方于内室披衣疾出,见此景,指尖深深嵌入掌心,颤声唤道,“父亲!”
许父身着藏青官袍,虽面色平静,眸中却隐有厉色,“我平生磊落,自当随诸位走这一趟。”
“且慢,此事定当有奸人构陷。”许母踉跄奔出,鬓发散乱,一手直抓许父衣角,却有玄甲兵横戈阻拦。许母扑空跌倒,跪地泣哭,“诸位,我家老爷绝非凶手,还请…”
为首之人怒目斥之,“妇人无知,安敢阻挠公务?”言罢,便要把人押走。
许母赶忙起身冒雨追去,奈何被玄甲兵粗暴地推搡在地。
许父回首望来,眼中满是关切,随即拔高音量道,“莫要动我夫人,我随诸位去便是!”
几人没再为难,将人带走。他的身影渐没雨幕,许母悲恸难抑,倏然昏厥,许禾宁急忙扶起,却觉那单薄背脊寒凉如冰。
两日前,她尚为刑侦心理专家,一觉醒来,竟成了户部侍郎独女。
忆起之前翻阅的法条,刺杀朝堂重臣,轻则处斩,全家流放,重则满门诛杀。原指望其父三品官阶或可周旋,然见此情形…
不行,她可不愿刚穿越就失了性命。
待安顿好昏厥的许母,许禾宁即刻遣人探听案情。直至暮色渐显,才得回报:此案由大理寺卿主审,监察御史会审,而会审正是父亲多年至交。
看来唯有重操旧业,方能在这危机中寻得一线生机。
翌日辰时,晓雾未散。
她对镜梳妆,簪玉钗于发间,着素色襦裙,唤侍婢备车。不多时,她便抵达大理寺前。
恰逢细雨初霁,檐角残珠落下,在朱红宫墙上晕开层层水痕。宫墙倒影于积水中,随雨轻漾。
许禾宁执油纸伞跨过门槛,于门廊下收作一握,款步至持戈而立的侍卫跟前,“敢问官爷,礼部郎中之命案,今日可在审?”
左侧络腮胡侍卫横眉冷对,“大理寺断案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姑娘请回罢。”
许禾宁探手伸入袖中,取出一荷包,掩在手心往前递了递,“小女乃户部侍郎之女,家父涉案,心忧如焚。只求暼一眼审案情形,断不敢扰了公务。”
那侍卫掂了掂荷包,眉梢微动,压低声音道,“紧随我后,若遇他人盘查,便称送文书而来。”
她颔首应诺,行于潮湿回廊中。至公堂外,侍卫横刀拦住,“止步于此,但可在帘外观之。”
竹帘半卷,可见堂上主审者身着绯袍,手持案卷,神色凝重,其侧书吏伏案疾笔。庭中,着藏青长袍的中年男子跪坐,虽面色苍白,却仍不失儒雅之气。
主审者声如洪钟,“许大人当真不曾踏入礼部郎中遇害的雅间?”
“下官当日只为恭贺友人升迁,浅酌数盏便回了府,妻儿尚在府中翘首以盼。”他嗓音沙哑,似已疲于应答。
“你是几时到的?可曾知,命案便发生于隔壁雅间?”主审者语气渐缓,略有些无奈。
“到酒楼是酉时,约莫待了三炷香的功夫。出来时,我见天色已晚,未做逗留直接回府了。”
主审者长叹,“唯一证人坚称你出入雅间,四日后若无新证,恐…”
“许兄,届时我也无能为力了。”
庭中人垂首闭目,似已认命。
许禾宁隔着竹帘,见许父这版模样,心下着急。这世道,即便侥幸流放,亦是九死一生。他能坦然赴死,可自己却没那胆量。
主审神色黯然,起身欲推门而出。许禾宁见状,急忙追去,“大人且留步!”
那身形陡然僵住,回首看去后目露惊色。眼前的少女本该养在深闺之处,此刻竟现身这阴森刑狱之地,任谁见了也要惊诧三分。
未等对方质问,许禾宁已屈膝行礼,言语诚恳,“恳请大人恩准,再审证人之时,容小女隔帘旁听。”
方才观审,她见许父神色坦然,应答从容,确应是被人刻意构陷。她心下笃定,定要寻出破绽来,否则恐难逃一死。
主审闻言,双眉紧锁,连连摇头,“大理寺乃朝廷法司,命案审断启容女子置喙?即便你是许侍郎之女,也断无此理!”
许禾宁仰起小脸,杏眼蒙上一层水雾,却仍倔强道,“小女就在帘外,绝不发一言。大人也知,若此案再无转机,家父性命难保。或许小女一介女流,反而能看出些端倪…”
她咬了咬唇,刻意做出怯生生的模样,心中暗暗盘算,或许扮作柔弱,能让对方松口。
主审沉吟许久,面上仍是为难之色,“此事干系甚大,若传出去,本官如何担待?况且那证人已是三审,你一个姑娘家,能看出什么?”
许禾宁扑通跪下,裙角洇湿在青砖上,“大人,小女愿在此立誓,若有差池,绝不牵连大人。”
主审背过身去,踱步数回,“罢了,我半个小时后再审那证人,你且先去见你父亲。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擅言,休怪我无情。”
许禾宁叩谢起身,匆匆往羁押处而去。推开门时,一道目光投来。
“谁准你到这地方来的?速速回去!”许父面色铁青,眼底满是惊怒。
她忙将缘由细细到来,又温言安慰着,“女儿自有分寸,定不让爹爹忧心。”
许父却摇头叹息,“宁儿,并非是为父不信你。此乃人命官司,你若贸然插手,恐令监察御史遭人诟病,且连累自身。”
“女儿明白”,她红着眼眶,声音发颤,“可女儿怎能眼睁睁看着爹爹蒙冤?就让我试一试吧。”
许父凝视了她许久,最终还是妥协,“既已应下,便万事小心。审案之时,切不可冲动行事。”
父女二人又寒暄几句,眼见时辰将近,许禾宁匆匆拜别。
推门而出,许禾宁便撞见主审携两名衙役,一书吏。主审沉声道,“时辰已至,速随我前往。”许禾宁心领神会,悄步相从。
未几,五人入一公室,主审对衙役正色道,“此案牵连甚广,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言罢,以目示意,令她如前番般隐于竹帘后。
正待开审,忽闻廊外脚步声疾,继而有人挥袖而入。来者丰神俊朗,身着官袍,虽与主审大抵相同,然绣纹织锦更显华贵。
只听那人缓声道,“苏大人审案劳神了。”声不高,却自有威严。
主审神色骤变,慌忙行礼,“下官不知大理寺卿驾临,未曾远迎,望大人恕罪。”
“无需多礼。”大理寺卿抬手示意,径直往竹帘后走去。
此时,许禾宁进退两难,暗自祈祷不被察觉。
然而事与愿违,大理寺卿目光如炬,一眼便瞧见了她。
“此女是何人?”他略微蹙眉,眸中隐有不悦。
主审心中暗惊,硬着头皮回禀,“此乃户部侍郎之女…”
话未说完,便被威严之声截断,“罢了,先开审。”
主审拭去额间冷汗,稍松一口气。
大理寺卿落座,许禾宁趁此良机,细细打量来人,其眉若远山横黛,斜飞入鬓,琥珀双眸恰似琉璃,鼻梁高挺如刀削,下颌线凌厉如刃,唯唇角微垂,更添几分不怒自威之态。
室内寂然,主审道,“传证人。”
不多时,一身着粗布之中年男子被衙役押入,其佝偻身形,眼窝深邃,尽显憔悴之态。
主审展卷而问,“陆卫,你前日状告许立国,称目睹其于酒楼手刃礼部郎中。然许立国声称未至现场。今复审此案,若有虚言…”
未等言毕,陆卫忽而神色狰狞,高声疾呼,“小人所言千真万确!许立国表里不一,心如蛇蝎,小人亲眼见其行凶,岂能有差错?尔等为何不信?”
主审厉声道,“空口无凭,可有实证?”
陆卫闻言,仰头大笑,“许立国权倾朝野,证据早已被销毁殆尽。”其声渐转悲怆,泣诉道,“汝等身为朝野命官,不思护佑黎民,偏信权贵之辞,却疑小人之言。”
主审揉额蹙眉,勉强忍耐烦躁,问道,“且详述其作案经过。”
陆卫振臂而言,状似疯癫,“酉时三刻,许立国入酒楼,饮数盏后,竟持匕首当众刺向礼部郎中,血溅四壁,惨不忍睹!”
主审神色凝重,拍案道,“若当众行凶,为何唯你一人目击?且郎中尸身乃于雅间发现。”
陆卫闻言,面露怔忡,须臾又高声叫嚷:“正是雅间!他在雅间连刺礼部郎中数刀,就是在雅间…”他言语间颠三倒四,情绪忽悲忽狂,前后矛盾。
竹帘后许禾宁冷眼旁观,暗想到,此人举止乖张,情绪骤变或悲戚或躁狂,言语漏洞百出,岂合常理?此状恰似边缘性人格障碍之症候。
忆起往昔,她曾审过数名同类病患,对此症熟稔于心,当下更觉可疑。